活着的墓碑

来源: glen1717 2015-02-08 00:02: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0814 bytes)

    申东赫,一个1982年出生在朝鲜关押政治犯的劳改营中的男子,一个重叠在朋友尸体上爬过高压电网唯一成功逃离劳改营的幸运之人,他的人生既不是传奇,也不是伟大的牺牲,而仅仅是“受难”,从肉体到精神。

申东赫从小生活在建于1959年的14号劳改营,这个设在山谷里的劳改营长30英里,宽15英里,两侧山岭陡峭,沿谷而建着一些农场、矿山和工厂,关押着约1.5万人。朝鲜的劳改营分二类,一类设再教育区,当中一部分人会被释放,其余的则如14号劳改营,所有这些“不可救药者”要服劳役致死。

申东赫是劳改营中的“奖励”婚姻的产物,看守们会选择那些表现良好的男女结成夫妻。虽然幸运地有机会娶妻生子,但一家人一年中真正能够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只几天而已。东赫还有个大8岁的哥哥,在他4岁时便移居他处,兄弟俩几乎不认识。

在劳改营出生的所有孩子,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是囚犯,因为他们父母的“罪过”。东赫的父亲之所以罪不容赦是由于他的两个兄弟在韩战期间逃往南方。为了赎清他们与生俱来的罪恶,东赫们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管教并随时大胆揭发周围其他人乃至自己的父母。

生活环境的极端恶劣食物的过度匮乏(东赫们一直以抓老鼠果腹,老鼠肉是生存的保障)导致了人与人之间极度扭曲的利益冲突关系,完全没有信任可言,只有不断的检举揭发自己周围的人才能得到一点额外的食品才可让自己有苟延残喘下去的机会。

申东赫一直在劳改营中的学校接受教育,从小学到中学。学校的功能仅仅是传达那些极端严酷的禁令以及为矿区、农场和森林提供劳动力,所以申和他的同学们几乎被教育成了铁石心肠的文盲。他曾在那里目睹被怀疑偷窃了5颗玉米粒的女同学给看守(也是老师)活活打死的惨景,但他无动于衷地认为这是小女孩私自藏匿食物的罪有应得。申东赫甚至对自己的家人作出了更可怕的举动。

199645,东赫被学校恩准回家与母亲一起吃晚饭,恰巧遇见了在劳改营水泥厂工作的哥哥。他偷听到母亲和哥哥关于逃跑1的对话。极度的恐惧紧紧撰住了他的心,劳改营中关于逃跑者将株连九族,知情不报者格杀勿论的禁令以及对母亲居然为了哥哥让他承担巨大风险的嫉恨使他毫不犹豫地成了一个告密者。他想藉此机会得到回报,希望获得更多食物,并被任命为年级组长,这个职位可以确保他少干活少挨打。

由于其他人的出卖,申非但未捞到任何好处,反而被作为逃犯家属羁押起来并遭受酷刑。申几乎受折磨而死,但幸运的是此时结识了新狱友金振明。金年长他许多,悉心照料他,用咸菜汤洗他的伤处消炎,替他按摩胳膊和腿以防肌肉萎缩。更为重要的是,金成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导师,给他讲故事,描述外面的世界,以一种信任和爱改变了申完全处于黑暗的心境。他对申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孩子,来日方长,人们都说即使是老鼠洞,阳光也能照到。”在以后的岁月里,申常常想起这位可敬的叔叔,但他再也没有见过金。

11月,申东赫和父亲一起亲眼见证了母亲与哥哥作为人民的叛徒被处决的整个过程。随后,他被送回了学校。他之所以有如此的幸运,是因为他的一个同学证实了申其实是个告密者而非知情不报者。申受到老师同学的虐待,惨淡无望的劳改营生活摧毁了他的精神,他恨自私的父母为什么在劳改营中还要生育,他们的后代注定会死于这高压铁丝网里的世界。

申东赫在饥饿、毒打、繁重的体力劳动几重压迫下苦苦熬到了1999年,他16岁了,要由学校统一分配固定工作。班里的大部分人被分配去了煤矿,塌方、爆炸、瓦斯中毒在那儿是家常便饭,矿工的最长寿命是40多岁。

东赫意外地被派到了养猪场,在那里,他可以得到些玉米、洋白菜之类的额外食物,能确保他活下来。2003年,他又被转派至服装厂,工作是维修脚踏式缝纫机。2004年夏天,由于不小心摔坏了一台铸铁缝纫机,工段长砍掉了他的两节中指。

10月的时候,厂里来了一个叫朴永哲的重犯,归申辅导并且必须把朴的言论一字不差地及时汇报上级。

朴来自平壤,在东德和苏联留过学,回国后,曾负责管理一家跆拳道训练中心。朴十分同情甚至不知平壤在何处的申的遭遇,竭尽全力向申描述外面的世界,包括电视机,计算机,移动电话和各国美食。朴的精彩的讲述让申上了瘾,唤起了他对未来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他第一次选择了不去告发。随着接触的日益深入,朴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神、尊严深深影响了申,他终于开始思考开始意识到14号劳改营不是他的家园而是囚笼,身处其间,他失去的是身心的双重自由。他作出了和朴一起逃亡的决定,尽管他对朴是否会去告发疑虑重重,但对自由和新生活的渴望让他义无反顾。

200512,申和朴所在的维修小组被委以去高压铁丝网附近的山上修剪树枝并收集木材的任务。他们俩一边干活一边观察地形以及看守们的巡逻时段,决定到天黑时行动。下午4时,他们一边剪树枝一边悄悄向高10英尺的铁丝网靠近。朴先跑到了电网边上,企图钻过最下边两根铁丝之间的空隙,但电花闪烁之后朴就一动不动了。他的身体压在下面那根铁丝上,撑大了电网间的空隙。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申当机立断地跑上前,爬过朋友的躯体,尽管双腿在急切间碰到高压线被严重烧伤,但他终于逃出生天了。

申一路逃亡,历尽艰辛,通过用饼干、香烟贿赂边境上的岗哨,于20051月下旬,进入了中国境内,随后至辗转韩国生活了2年,接着作为一家美国人权组织“自由朝鲜”的代表,在美国加州南部生活了4年。

带着从小在劳改营中成长的苦难烙印,身高仅5英尺6英寸,体重120,胳膊因童年高强度的劳动而弯曲,腰部和臀部布满伤疤,踝骨由于戴脚镣而变形,右手中指没了,胫骨在穿过铁丝网时被烤残,这样的申东赫,他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是一座活着的墓碑,即使他智力尽失,不能思想,无法言语,全无知觉,他的遭遇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他的存在始终在向我们诠释一种具备行动能力但被迫脑死亡的植物人搬的活法,或者说只可有脑电波的律动而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以这种方式在北朝鲜苟延残喘的人并非个别,而是约145万人之多(根据韩国政府的估计)。真的,真的难以想象,人居然还可以那样活着?!

作家张承志在其作品《心灵史》史中描述过一支在中国宁夏西海固广为流传的伊斯兰教分教哲合忍耶。西海固极为干旱贫瘠,寸草不生,是个被称作“庄稼是无望的指望”的地方,这就是哲合忍耶生存的地方,人的物质欲望落在最低点,那里的人只有依托信仰才能坚持活下来。哲合忍耶的两大教义就是牺牲和受难。它的第六代教主马进城为了完成受难的教义,主动选择了年仅7岁时就遭受被阉割的酷刑和长期流放的命运。那些默默承受苦难的岁月于他不辄是种残酷折磨,但也是一种成全,使得他有机会达成毕生的伟大理想。他的命运也是受难,但这是种光荣的使命,所以他不可脱卸地承担了他的命运,不肯从他的命运中逃脱。他的受难是他主动抉择的结果,然而申东赫他们是连选择权都被剥夺的一群人,他们生活在另一个西海固,但那个地方却没有因为人的物质欲望几乎被压榨至零而成为最适于信仰生长的温床,相反地,信仰和思想的自由是更要被扼杀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绝境,活不下去又走不出来。

如果说申东赫的生命伟大,那么他的伟大不是让人肃然起敬而是深深悲悯。他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活下来了,而在于他证明了人类生存能力的“无极限“,没有度的对苦难的承受。

“即使是老鼠洞,阳光也能照到”,这句激活了东赫死水一样的内心,让他感受到尊严和爱,让他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的座右铭一样的话,有人会说它体现了人类追求自由的本能的可贵,人类的思想永远不可能被禁锢被剥夺,的确如此,但我同时也想问一句,如果真的有机会在老鼠洞和牢房之间作出选择,是不是有更多的在朝鲜劳改营中的囚犯宁愿选择在老鼠洞中生活呢?那里尽管黑暗,毕竟可以自由出入,至少活得更象个人一点。对千千万万的囚犯来说,囚笼里是永世不见天日的,老鼠洞中或许倒还有阳光照耀的那么一天。

 

注:本文的资料来源于布雷恩﹒哈登所著《逃离14号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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