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记得那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摘自舞女，七零语录
那本天津南开中学编的数学集，江小鱼辗转托人买了一套新的，送给林卡。林卡拿挂历包了书皮，每一题都仔仔细细做了，却没有半点涂抹，全部翻过几遍，还象新的一样。
玉珠说江小鱼八卦男，真是那样。可是林卡也习惯了听他呱呱呱的。他们那个大厂有两种官方语言，一为京韵，一为汉腔。江小鱼一开口：＂搞得丑呃。＂匪气十足。说林卡，你们最喜欢说＂真的话，我不糊你＂，就是说以前说的都是＂假的话，糊人的＂。他摹仿财主的口气，略带忧郁：＂你说到底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一瞬间就变成了齐耍耍：＂当然爱情啦！＂林卡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自习课不敢出声。
上完体育课，江小鱼就说，你在操场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吓林卡一跳，你都看见了？从此如芒在背，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可是心里又有点小小的甜蜜与期盼，他在看我吗？
江小鱼常常问些愚不可及的问题。语文老师讲到李商隐，说与杜牧合称＂小李杜＂。江小鱼脱口而出，那谁是＂大李杜＂呢？林卡低低接口道，李白杜甫。其实林卡也是第一次听说＂小李杜＂，可是除了那二位谁还敢称大？过过脑子就知道了的事，江小鱼就经常不过脑子。
日子如流水一般，奔着高考流去。江小鱼忽然良心发现，要发奋学习。又恨林卡对自己不温不火，她反正是肯定考得上的，讲讲话没什么，我成天陪着她开心成什么了，我江小鱼……
林卡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江小鱼换了座位跑到后面去坐了，也不跟她讲话，是我得罪他了吗？她哪里知道，男人天生都会玩这一招欲擒故纵。
那个冬天，是她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季。她觉得好冷啊。每天晚上看完书上床睡觉，早都手脚冰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没有转暖。应接不暇的考试令林卡疲惫不堪，整天没有力气。难道女孩子都是这样吗？
江小鱼突然来找林卡讲话，说别人问他，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林卡惊呆了，喃喃道，什么关系？江小鱼不作声。林卡的心象掉进冰窖，打了几个冷颤，晶晶亮，透心凉。又仿佛一把尖刀，插在她胸口，林卡第一次知道了心痛的滋味。她手脚发凉，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越来越冷，一回家赶紧加衣服，穿得鼓起来，可还是觉得冷，发抖。
林卡真巴不得明天就高考，后天就解放出来，随心所欲，爱干嘛干嘛。这就是＂心花了＂吗？理智，现在要的是理智，而不是别的，不是任何情感。同学间的冷漠，就让他冷漠吧。它冷淡地来，我就冷淡地接受。从此将一个火热的心冷藏起来。冰雪皇后，我愿意你现在就给我一个吻，把我的心冷冻了吧。为什么人们要说凄厉的冬天，我将走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带着一颗冰冷的心。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太阳来消融它，只是，以后……
学校严正声明，进入高考冲刺阶段，发现谈恋爱的，一律开除。
大财主在黑板右上角画了一个方框，大字写着＂离高考还有XXX天＂。每天都改数字，象加油站的价牌一样，只是只跌不涨。
9
自从林卡数学得了几次满分以后，数学老师就换了她做课代表，老要在黑板上抄题目。老狼拿着个本子质问她，是不是题目抄错了。林卡心虚，说那你把本子给我看看。老狼只好给了。本子是精心包过的，写了几个字：＂一级机密＂，里面夹了句屠格涅夫的名言。字迹极工整，过程一目了然，还专门列了思路和小结。一个解析的题，他用了几何，代数，甚至三角来解。难怪他那么厉害。
那次考试有一个大题，20分，林卡用了种极其原始的方法证出来了。数学老师讲解的时候，拿她举例：＂我们林卡同学，发扬中国女排刻苦拼搏的精神，不畏艰辛，排除万难，居然把这一题做出来了，我都想不出她怎么做的。我们来看看她这个办法有多笨。＂林卡心里不服，凡一尘也是这么做的，没做出来，都不说她，我做出来了却还说我。然后在黑板上写了方法一，转过头问坐第一排的林卡，＂是不是比你的简单？你花了多少时间解那题？＂再写方法二，＂这个是不是更简单？你怎么不动动脑筋呢？＂又写方法三，＂你看这样解用得着三分钟吗？＂继续写方法四……林卡低着头狂抄，哼，反正我脸皮厚，随便你说。
接下去有一题说到红袖，她从来都是第一名，写的《红楼梦》影评还登在报纸上。想不到红袖趴在桌上大哭起来。教室鸦雀无声。林卡一看，完了，以后肯定只说我了。
*
晚自习前，江小鱼忽然过来低低的声音问：＂下课了你能不能迟五分钟再走？＂林卡吃了一惊：＂又有什么事？搞得吓死人啦。＂
离下课还有半分钟，林卡揪住老师问个不停，一大堆问题。看班上人并不见少，遂收了书包出来，江小鱼从后面上前说了句校门口等就先走。林卡骑上自行车到了门口，问他却没事。又要送林卡回家。
林卡从来没想过会跟男生在夜晚逛马路。他们很快找到了以前讲话的感觉，江小鱼基本上就在挨批：你总以为自己没有尽全力都搞成这样，就算可得了；要是尽了全力，还不知道要搞成什么样呢！但你为什么不尽力呢？唯有尽了力，才问心无愧。又说，男生的精力确比女生旺盛，你应该抓住这个优势，不能轻易放弃。这是林卡平生第一次站在男生的角度诽谤女生。最重要的一点，要钻到书堆去，别的都不必管，更不该想。＂思而不学则殆。＂
江小鱼不知道发了哪根神经，开始表决心，说拿破仑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他行我就不行？林卡愣了，心说你跟拿破仑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能说明你们是人，不是猴子。不对，猴子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能说不是植物，OK？愚不可及。
10
江小鱼送林卡回家的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那个晚上很平常。
第二次就不平常了。那天晚自习停电，散得早，江小鱼跑过来，林卡无可无不可，推了自行车跟他一起走。八卦男滔滔不绝，眉飞色舞。高考在即，大家都处于一种颠狂状态，说是班上一个女生，学习挺好的，写起情书来，到处投稿，处处碰壁。老狼甚至说，＂我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去。＂正说着，老狼驮着齐耍耍从旁边骑过去，林卡心知不妙，江小鱼浑然不觉。果然次日就见一个男生跟财主说着什么，见林卡进来就不说了。财主摇着头不信，＂诬陷别人＂。紧接着的一次考试林卡滑到22名，立刻成了谈恋爱影响学习的典型。
其实人的智力和体力符合正态分布，极好与极差均少数，绝大多数人在中间挤作一团。你更认真更努力就更能往前挪一点，反之亦然。可别人不这么看，林卡压力陡增，马上体味到事态炎凉，是她＂堕落＂了吗？
江小鱼频频找她，并没有什么事，有时下课说一句话就走。林卡很烦，这算什么意思嘛，你如果要避人耳目就别找我，假的都要变成真的。终于，江小鱼要求林卡换位子坐一起，因为他＂装不下去了＂。
林卡拒绝了。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局面！这样下去，书是读不成了，大学更别想。林卡并非畏惧人言，只是出于更深的考虑。她想过很多次，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说他们俩，真能永远呆在一起？谁能打这个包票！这希望太渺茫，几乎等于无。首先必须搞清楚这算不算谈恋爱，都快一个月才有时间讲了一次话，究竟算什么？但倘若说彼此的好感，那是千真万确的。难道这也需要公开？让某些人的低级趣味得到满足？让别人都来品评这份挚情，带着挑剔和不屑的目光？林卡怎么可能容忍这一切的发生，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那纯洁心灵碰撞产生的火花。
*
文科班因为人多，单独在阶梯教室上课，隔壁一老者，经常拉琴，呕哑嘲哳难为听。财主那双耳朵，都是听仙乐的，曲有误周郎顾，哪受得了这个？终于抽了根粉笔毅然决然在他门上写了行字：＂请停止对音乐的执着追求。＂后悔没加一句＂成功的路不止一条＂。
不久那人闯进来，嗓门很大：＂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嘛，为什么要在门上写呢？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搞大鸣放，邓小平都取消了的……有胆量写，就有胆量出来，是哪个？＂见没动静，就又说了句：＂要就不是你们班上的啰。＂全班哄笑。坐财主旁边的那个二货胡眉眉，东施效颦，偷偷跑出去加了一句：＂……请不要再痴情于您的令人倾倒的艺术吧。＂
在那样一种最后的疯狂状态下，江小鱼和林卡坐到了一起，星期天自习不上课的时候。财主大叫：哇噻，有狠，跟班主任对着干啊！转身就给凡一尘递条子，被骂＂有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阿弥陀佛各保平安，没人有嘴说别人了。
那天他们一起复习到五点多，江小鱼说他有科技馆楼顶的钥匙，那上面有很多天文仪器。钥匙是跟他混熟了隔壁青年老师的。林卡玩心大发，说我们上去。平时不准动的仪器可以乱摸。最顶上有一个圆形的水泥墙，开一扇窄门，却没有顶子。林卡靠在里面，仰望四周，只一块圆圆的蓝晶晶的天，飘进一朵白云，悠悠地走。江小鱼站在门边，轻轻地跟她说话。他多想永远把着这扇门，将她圈在里面，只给他一个人看。除了那晚在码头上林卡一把推开他的伞，他们手都没碰过。他哪里晓得林卡正是那种被理科生一辈子鄙视的极端愚昧文科生：初中因为课时紧张砍了生理卫生课，什么都不懂，以为接吻就会怀孕。然后就跳河。可是就算她傻，就算她不懂得以身相许，那一刻，近黄昏，纯净的圆形的天空下，林卡，以心相许。
看着林卡那个弱不经风却又尽情陶醉的样子，江小鱼柔情满溢无限怜惜。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第一和唯一。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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