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你听
风穿过树丫的声音
好像
蓝天吹着口琴
——《口琴》
下课的时候王小桦第一个冲出教室跑进厕所。在此之前他足足憋了三十分钟，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来让这半个小时过得快些，甚至包括专心听讲。但每一次尝试都好像反而延长了时间。直到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他才忽然觉得站着好像比坐着好受些，所以他通过不回答（当然，他也不知道答案）使自己成功地站着渡过了最后十分钟。站着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时候喝了那么多水，因为他记得除了一小盒牛奶以外，一天没喝过水。他想可能一小盒牛奶在肚子里会起到十杯水的作用，或者会在膀胱占十杯水的体积，他觉得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同时他发现思考让时间变快了，他由衷体会到了充实对生命的必要。
在厕所里，他觉得已经足足尿了一分钟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到他的裤裆被人提住，小便才被动停了下来。后面一个声音也的确在这么说：“刹车！”这是一种流行于男生间的无聊游戏，每次厕所里总有人玩这个，这让王小桦有些困惑，这游戏到底意义何在？回过头，阿德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俨然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阿德是王小桦的同桌，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在阿德脸上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光， 稀稀拉拉的胡子和尚未成型的汗毛错落有致，此外他还有一个很可观的喉结，在生理卫生课上了解了第二性征后，王小桦这么评论：“阿德如果是个女人，那他一定是个波霸。”这句话以后，阿德有段时间被人叫成波霸，这让他很不高兴。不过在他的不快消失以前，大家都觉得无聊了，于是这个绰号在那么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这又搞得阿德有些不习惯，好像屁股下的凳子被谁猛地抽掉一样。可那么一个无聊的游戏怎么直到现在还这么经久不衰，就连阿德都对它乐此不疲呢？王小桦真不理解。
边撒尿阿德边悄悄对王小桦说：“中午放学到我家去，我弄了本好片子。”然后挤了下眼睛。王小桦一时间还没从自己的思想里回过神，所以没明白“好片子”指什么，不过他仍然配合地冲着阿德挤了下眼。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作出的回应，以表示他俩的默契，就像灯塔有义务回应航船对它的媚眼一样。
第一节和第二节课之间是广播体操时间。在招呼大家入场的音乐声中，王小桦和阿德往操场慢慢走去。秋天的风很大，王小桦注意到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颤巍巍地摇晃， 这让他觉得惆怅。因为这意味着冬天，意味着将会来临的一切，意味着在一段长距离的赛跑中，时间终会将他抛在身后，并且越来越远。他听不见一丝风吹，操场上高亢的音乐像一张严实而巨大的网挡住了所有别的声音，甚至对身边的阿德说话他都得高声叫喊：
“好日子过去了。”
“什么？”
“好日子过去了！好日子他妈的过去了！！”
王小桦看见自己即将成为操场上那块格外整齐、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长方形中的一个小小黑点。不仅仅是接下来的十分钟，看起来似乎将会是整整一辈子，他感到了一种在庞大的时间面前的恐慌。
当隔壁班那个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阿德用手肘轻轻推了推王小桦。那个女生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确切地说，是王小桦请求阿德保守的秘密。在一次吞吞吐吐的谈话中，王小桦终于对阿德说出了对那个女生的意思，但他又不敢过去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仗义的阿德于是为他创造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像很多人都干过的那样，他偷偷拔了她的气门芯，好让王小桦可以装着帮忙修车上去搭讪，但王小桦觉得这个办法实在太老，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准会认定就是他王小桦干的（事实也的确差不多这样），反而适得其反，所以最后只是站得老远看那位女生推着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修车摊。
如果好奇的我们问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这么说：王小桦在本质上是一个内向害羞的年轻人。
偏偏这个内向的中学生没能让他的父母省心。比如前个月，阿德和肉肉打架，他上去帮忙，不知怎么后来却成了他和肉肉之间的较量，打到打不过他拼命跑，肉肉在后面追得急，就在抓住了衣服快追上的时候，他从一楼楼梯口奋勇地往下一跳。阿德说都看傻了。肉肉因为拽着他的衣服所以跟着一块儿跳了下去，两个铁球这次并没同时着地，一百一十公斤的肉肉先摔在地上，而一百一十斤的王小桦摔在了肉肉身上。王小桦起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跑，却没注意身后早没了追兵。第二天，他的母亲被喊到了学校，两小时后又去了医院，陪着笑脸陪着礼品一个劲向肉肉的父母陪不是。从医院出来时，她终于放下在脸上堆了一天的笑脸愤怒地朝王小桦看了看。王小桦觉得内疚快让眼泪出来了，他希望病床上那人是自己，他希望陪着笑脸那人也是自己。但该怎么说才能让人知道？他真觉得快忍不住了，可是又想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要哭，他简直对自己感到恶心，实在 没办法，最后只好抬头看着天。
那刻的天空多么清晰！蓝得恍恍惚惚，仿佛望到了平流层，头顶有条狭长的云缓缓地滑翔，一群鸟飞过去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中午放学，阿德叫上了好几个同学一起骑车去他家看“好片子”。这时王小桦才弄明白好片子的含义。阿德向他们介绍说这是他费了好大劲，今天才刚刚搞来的毛片，“注意，不是三级片，是毛片。”阿德强调了一下。“三级片谁都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王小桦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还没看过三级片，更别说毛片了，不是不想看，而是没机会看。不过他知道诚实是会让人笑话的，所以露出了和众人一样的会心微笑。
那一刻宽阔的街上，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个个笑得那么开心，简直就像一群电视里骑车郊游给卫生巾做广告的傻比。
阿德家离学校不太远，自行车稍微快点十分钟就到了，而体谅到此刻大家迫切的心情，所以这段行程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缩短到了六分钟。家里只有他爷爷，这时正在隔壁午睡，阿德示意小声，别吵醒他爷爷，让他看见就不好了。所有人蹑手蹑脚， 走进阿德父母的卧室 ,如同一只又一只悄悄接近猎物的冷静野兽。录像机就在卧室电视旁，但王小桦他们一开始并没看见，因为录像机的外面还有个盒子，上面甚至还多此一举地挂着把锁。说多此一举，是因为这一切难不倒我们那准备充分、足智多谋的阿德。他一言不发从书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锁，动作干净利落，简直像个警匪片里的杀手。王小桦那一刻觉得阿德都有点牛比了。不过之后当阿德拿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盒东西时，王小桦又觉得不太酷了，因为包得看着像一盒月饼。
有人提出要看封面，阿德一边说马上就要看内容了，还看什么封面，一边还是亮了一下给他看。录像带是自己录制的，没有封面，上面除了商标以外，唯一的标志是一个“X”。这个符号代表了什么？神秘的x还是错误的叉？让人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卧室里没人关心这点。
片子没有片头，而且居然是黑白的！充当解说员的阿德解释说毛片都这样，没片头没情节没字幕，这也是为观众节省时间，反正不是什么好莱坞大片，黑白片便宜，那套繁文缛节毛片不需要。
很多年后王小桦还记得这本片子的某些段落，只是某些，因为那天中午他们的确只看了那些片断，是这样的：
这部毛片始于一个站在大街上看报纸的年轻人，他在女同伙的帮助下偷了辆车，（这时所有人都认为马上就要出现想看的镜头了），男的却自己开车走了，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碰见两个女人想搭车，（大家想，好，就是这儿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是开着车往前走。一会儿不知怎么又被警察盯上了，逃跑的时候，他打死了警察。
跳跃的情节让王小桦他们一头雾水。他们问阿德，这到底算什么毛片？阿德让大家不要着急，他把带子往前快进了一下。停住的时候还是那个年轻人，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让人不由想起抓住了唐僧的蜘蛛精老巢，充满了同样的暧昧。“怎么样？看见没有？让你们耐心点，现在来了。”阿德很得意地对第一次看毛片的观众说。女人背对着镜头，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脱衣服，露出后背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兴奋了，好像这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刻，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毛片的意思。
可是谁又能想到她接着做的只是换上另一件衣服，而那男的在一边什么都没干，光说话而且偷偷看她的钱包。
小观众群情激愤了，“阿德，这是什么鬼片子！”阿德哭丧着脸说他也不知道，他同样也没看过，借给他那人说是毛片。他又快进了一段，录像机发出吱吱的声音， 画面动得飞快，再次停下来，是条黄昏的大街，年轻人站在路口时，路灯都亮了，后面露出了半个凯旋门，哦，原来是巴黎。说不上为什么，王小桦非常喜欢这一幕，就在黄昏，热闹温暖的世界忽然被什么轻轻地温柔地点亮了，没有一点平时开日光灯时的那种沙沙声，静悄悄的，比羽毛落在柔软的地毯上还轻，但比节日里鲜艳的彩色气球还热烈。
但总的说来，这并不符合王小桦的预期，也不符合所有人的预期。
“阿德，你他妈搞了什么鬼片子啊？”
“诶，我操，我也不知道，他妈的明明说好是毛片的啊。”
天知道那个借给阿德带子的人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反正那个中午王小桦用一种终于能看毛片的心情观赏了一本没看懂的法国电影，并且还只是片断。
王小桦想到了一个老笑话：一个人走在街上，看见一个帐篷前排了很长的队，他很好奇，问排队的人看什么，别人告诉他是一件外国来的宝贝。他于是排在队伍后面。半天过去，他终于走进了那帐篷，里面放着一只脸盆，脸盆里一只王八。
可再想想，他觉得这个笑话也不太确切，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王小桦那颗毫无生活经验的年轻的心无法辨别这算不算生命的惊喜，生命出其不意的恶作剧。
回去的路上，没了来时的那股冲劲，大家都没精打采骑得慢吞吞的，有一搭没一搭说什么。有人问王小桦他的事儿解决了没有，王小桦心想这么多事儿，问的是哪桩啊？不过其实哪件都没解决，他摇了摇头。学校大门那儿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今天这样的天竟然还开着喷泉。他们几个经过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刮过来，把王小桦的半边都淋湿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有什么坏事儿一大堆人里总是只有他被选上。
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但班主任刘华已经在讲台上了，看见王小桦和阿德，他问干吗去了，王小桦指指自己的头发说游泳。刘老师蹬了他们一眼对着全班说快考试了，这两个人竟然还不知道用功，同学们不要学他们，不过有一点对大家来说是好消息，至少别的同学不用担心考到倒数两位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刘华自己都被逗乐了。王小桦搞不懂好笑在哪儿，在课堂中间大喊了一声：“笑个屁！”然后径自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刘华看了看他，竟没说什么。
刘老师绰号“缺德”，不是因为他本身的道德缺陷，只是他的名字和大明星刘德华比较的结果，自然，它带着很大的侮辱性，不过起绰号本来就是为了侮辱人的，否则就等于帮人另起一个名字，那没什么意思。对十五六岁的小孩儿来说，起一个大方好听的名字那是父母的事儿，起那种带有侮辱性的绰号才是他们的任务。
刘华是英语老师。刘老师的教学方法颇为独特，每次上课都让学生一刻不停地记笔记，笔记最后也会成为成绩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每个人都记得特别翔实，一学期下来，至少厚厚三本，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西游记》似的。他特别注重学生的书面能力，除了笔记以外，他还让同学们多做习题，越多越好。你多做一题，考试就多一分把握，你的人生也许将因此改变。想到这句话，王小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刘老师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方面的确是出于考试的需要，而另一方面也极为巧妙地弥补了自己在口语方面的不足，特别是因此避免了别人通过他的英语发音而猜出他老家的尴尬了。不得不说，刘老师对书面能力的重视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妙事。
比方说现在，刘老师要求大家把练习册第十五课做完。王小桦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母，觉得好像是一本需要破译的密码。阿德竟然在旁边小声地问他21选什么，他看都没看趴在桌上说不知道，问缺德吧。阿德刚要举手，王小桦倒想到了什么，他问 阿德标准答案是什么，阿德说C。王小桦说：“一会儿缺德过来，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问标准答案是什么，你就说是B，看他怎么说。”
刘老师过来看了看题目，问道：“标准答案是什么？”
阿德说：“B”
刘老师于是坦然地说：“这肯定是B，你怎么会选错呢？你选的是什么？C？笑话，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介词at怎么用，总共有几种用法？你平时上课不好好听，笔记不好好记，这种题目都错怎么考试？等一下问同学借了笔记好好看看。”
王小桦又凑了过来：“刘老师，这道应该是什么？”
“标准答案怎么写？”
“A”
“当然应该是A，有没有学过同位语？你选的是什么？C？乱弹琴！怎么可能是C，你们两个人上课不认真，回家不复习…… 等下一起看看别的同学的笔记。”
“哦，知道了，哎，不对，刘老师，对不起我看错了，答案是C，不是A。哎呀，天呐！怎么回事儿？刚才那题后面答案也是C啊。”王小桦看见刘老师的脸红了起来，他觉得非常满足。过了一会儿刘华低声说：“跟我出来。”
在办公室里，刘老师铁青着脸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本事大了捉弄老师？”
王小桦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要以为反正要被处分就无所谓了，告诉你，处分还是可以继续升级的。打架，把同学打伤，一个学期旷了六十多节课，其它班上课的时候你又去捣乱，政教处丁主任这些事情还没处理完，你刚停完课，又开始捣乱了，破坏课堂纪律，而且还捉弄老师。我肯定要去对丁主任说的。我做了三十年老师还没碰见过你这样不要好的学生，打架，还打伤同学，旷课逃学……”
王小桦觉得刘老师开始重复了，这是他上课养成的习惯，同一句话会重复三四遍，这是出于让学生记笔记的好心。王小桦记得生物课上讲到达尔文的进化论时，提到了拉马克的用进废退理论，长颈鹿因为想吃树上的叶子所以脖子越来越长。他觉得用这个理论倒可以解释刘老师这种平时讲话也会重复的现象。他为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骄傲不已。再专心听的时候，他发现刘老师还是在讲他会向丁主任汇报这件事。这时一只绿油油的苍蝇从地板往上飞，他跟着抬起头看，刘老师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训话，王小桦猛的这一抬头，他被吓了一跳，在椅子上抖了一抖：“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王小桦瞟了他一眼，“你一点开不起玩笑，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没劲的。”说完自顾自走了，甚至都没注意刘老师的反应。
一下午都是英语课，显然他不能去了。王小桦一个人毫无目的地走到操场，有个班正在上体育课，好几对人在沙坑边练习立定跳远，他们像青蛙一样在哨声中跳了起来。老远他看见阿德也走了过来，走近后阿德对他说：“妈的我也被赶出来了。”他们俩坐在光秃秃的操场上，王小桦向阿德描述了办公室的情形，阿德哈哈大笑。
“可是接下去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王小桦诚实地回答，至少这次没人笑话。操场上的风比上午更大了，没有了音乐，王小桦终于听清风是怎么用力刮动树枝的，他诧异于那种清脆。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为这种清脆写首诗了 。但他没那么做，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人，在他看来，只有傻比才感情细腻，或者反过来，感情细腻的人都是傻比。
他和阿德两人没什么说的，互相沉默地坐着，操场上仿佛坐了两肚子沉默的心思。过了一会儿他问阿德：“对了，那个女生叫什么呀？”
“哪个？”
“拔气门芯那个。”
“哦，我光拔气门芯了，没帮你打听叫什么。”
王小桦觉得腿坐麻了，他站起来一边伸腿一边对阿德建议“我们不如跑跑步吧。”阿德不情愿地被他拖了起来。
两圈以后阿德就累得躬下腰，手搭在膝盖，“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我不跑了……”王小桦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毫无所动继续往前跑。阿德看着王小桦的背影觉得他忽然变得很陌生很莫名其妙。
操场上先前立定跳远的同学都改成自由活动了，一些开始踢球，另一些坐在操场上，差不多就是刚才王小桦阿德他们坐的地方，看一个傻比没事儿跑步玩，他们替他数着跑了几圈，数到第十二圈的时候，他们也逐渐散了，三三两两索性一起加入了踢球的行列。
而此刻跑道上的王小桦觉得他快支持不下去了，他的左腿和右腿，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在离他而去,他甚至听见了心脏的轰鸣，血液的流动，不过他告诉自己无所谓，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跑下去，直到跑不动，直到摔倒在跑道上，至少这次一定要坚持做完件什么事儿。
对，这个故事的结尾的确就是我们想像的这样：紧闭着眼的王小桦，困难地抬腿往前跑，他一边发出大口喘着粗气的可怕声音 ，一边想：缺德，去你妈的，老丁，去你妈的，他妈的一定要坚持住，等我躺在地上的时候，我会睁开眼睛，那时候的世界将在一片黄昏中被点亮。去你妈的。
风穿过树丫的声音
好像
蓝天吹着口琴
——《口琴》
下课的时候王小桦第一个冲出教室跑进厕所。在此之前他足足憋了三十分钟，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来让这半个小时过得快些，甚至包括专心听讲。但每一次尝试都好像反而延长了时间。直到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他才忽然觉得站着好像比坐着好受些，所以他通过不回答（当然，他也不知道答案）使自己成功地站着渡过了最后十分钟。站着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时候喝了那么多水，因为他记得除了一小盒牛奶以外，一天没喝过水。他想可能一小盒牛奶在肚子里会起到十杯水的作用，或者会在膀胱占十杯水的体积，他觉得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同时他发现思考让时间变快了，他由衷体会到了充实对生命的必要。
在厕所里，他觉得已经足足尿了一分钟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到他的裤裆被人提住，小便才被动停了下来。后面一个声音也的确在这么说：“刹车！”这是一种流行于男生间的无聊游戏，每次厕所里总有人玩这个，这让王小桦有些困惑，这游戏到底意义何在？回过头，阿德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俨然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阿德是王小桦的同桌，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在阿德脸上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光， 稀稀拉拉的胡子和尚未成型的汗毛错落有致，此外他还有一个很可观的喉结，在生理卫生课上了解了第二性征后，王小桦这么评论：“阿德如果是个女人，那他一定是个波霸。”这句话以后，阿德有段时间被人叫成波霸，这让他很不高兴。不过在他的不快消失以前，大家都觉得无聊了，于是这个绰号在那么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这又搞得阿德有些不习惯，好像屁股下的凳子被谁猛地抽掉一样。可那么一个无聊的游戏怎么直到现在还这么经久不衰，就连阿德都对它乐此不疲呢？王小桦真不理解。
边撒尿阿德边悄悄对王小桦说：“中午放学到我家去，我弄了本好片子。”然后挤了下眼睛。王小桦一时间还没从自己的思想里回过神，所以没明白“好片子”指什么，不过他仍然配合地冲着阿德挤了下眼。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作出的回应，以表示他俩的默契，就像灯塔有义务回应航船对它的媚眼一样。
第一节和第二节课之间是广播体操时间。在招呼大家入场的音乐声中，王小桦和阿德往操场慢慢走去。秋天的风很大，王小桦注意到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颤巍巍地摇晃， 这让他觉得惆怅。因为这意味着冬天，意味着将会来临的一切，意味着在一段长距离的赛跑中，时间终会将他抛在身后，并且越来越远。他听不见一丝风吹，操场上高亢的音乐像一张严实而巨大的网挡住了所有别的声音，甚至对身边的阿德说话他都得高声叫喊：
“好日子过去了。”
“什么？”
“好日子过去了！好日子他妈的过去了！！”
王小桦看见自己即将成为操场上那块格外整齐、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长方形中的一个小小黑点。不仅仅是接下来的十分钟，看起来似乎将会是整整一辈子，他感到了一种在庞大的时间面前的恐慌。
当隔壁班那个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阿德用手肘轻轻推了推王小桦。那个女生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确切地说，是王小桦请求阿德保守的秘密。在一次吞吞吐吐的谈话中，王小桦终于对阿德说出了对那个女生的意思，但他又不敢过去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仗义的阿德于是为他创造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像很多人都干过的那样，他偷偷拔了她的气门芯，好让王小桦可以装着帮忙修车上去搭讪，但王小桦觉得这个办法实在太老，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准会认定就是他王小桦干的（事实也的确差不多这样），反而适得其反，所以最后只是站得老远看那位女生推着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修车摊。
如果好奇的我们问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这么说：王小桦在本质上是一个内向害羞的年轻人。
偏偏这个内向的中学生没能让他的父母省心。比如前个月，阿德和肉肉打架，他上去帮忙，不知怎么后来却成了他和肉肉之间的较量，打到打不过他拼命跑，肉肉在后面追得急，就在抓住了衣服快追上的时候，他从一楼楼梯口奋勇地往下一跳。阿德说都看傻了。肉肉因为拽着他的衣服所以跟着一块儿跳了下去，两个铁球这次并没同时着地，一百一十公斤的肉肉先摔在地上，而一百一十斤的王小桦摔在了肉肉身上。王小桦起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跑，却没注意身后早没了追兵。第二天，他的母亲被喊到了学校，两小时后又去了医院，陪着笑脸陪着礼品一个劲向肉肉的父母陪不是。从医院出来时，她终于放下在脸上堆了一天的笑脸愤怒地朝王小桦看了看。王小桦觉得内疚快让眼泪出来了，他希望病床上那人是自己，他希望陪着笑脸那人也是自己。但该怎么说才能让人知道？他真觉得快忍不住了，可是又想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要哭，他简直对自己感到恶心，实在 没办法，最后只好抬头看着天。
那刻的天空多么清晰！蓝得恍恍惚惚，仿佛望到了平流层，头顶有条狭长的云缓缓地滑翔，一群鸟飞过去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中午放学，阿德叫上了好几个同学一起骑车去他家看“好片子”。这时王小桦才弄明白好片子的含义。阿德向他们介绍说这是他费了好大劲，今天才刚刚搞来的毛片，“注意，不是三级片，是毛片。”阿德强调了一下。“三级片谁都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王小桦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还没看过三级片，更别说毛片了，不是不想看，而是没机会看。不过他知道诚实是会让人笑话的，所以露出了和众人一样的会心微笑。
那一刻宽阔的街上，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个个笑得那么开心，简直就像一群电视里骑车郊游给卫生巾做广告的傻比。
阿德家离学校不太远，自行车稍微快点十分钟就到了，而体谅到此刻大家迫切的心情，所以这段行程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缩短到了六分钟。家里只有他爷爷，这时正在隔壁午睡，阿德示意小声，别吵醒他爷爷，让他看见就不好了。所有人蹑手蹑脚， 走进阿德父母的卧室 ,如同一只又一只悄悄接近猎物的冷静野兽。录像机就在卧室电视旁，但王小桦他们一开始并没看见，因为录像机的外面还有个盒子，上面甚至还多此一举地挂着把锁。说多此一举，是因为这一切难不倒我们那准备充分、足智多谋的阿德。他一言不发从书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锁，动作干净利落，简直像个警匪片里的杀手。王小桦那一刻觉得阿德都有点牛比了。不过之后当阿德拿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盒东西时，王小桦又觉得不太酷了，因为包得看着像一盒月饼。
有人提出要看封面，阿德一边说马上就要看内容了，还看什么封面，一边还是亮了一下给他看。录像带是自己录制的，没有封面，上面除了商标以外，唯一的标志是一个“X”。这个符号代表了什么？神秘的x还是错误的叉？让人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卧室里没人关心这点。
片子没有片头，而且居然是黑白的！充当解说员的阿德解释说毛片都这样，没片头没情节没字幕，这也是为观众节省时间，反正不是什么好莱坞大片，黑白片便宜，那套繁文缛节毛片不需要。
很多年后王小桦还记得这本片子的某些段落，只是某些，因为那天中午他们的确只看了那些片断，是这样的：
这部毛片始于一个站在大街上看报纸的年轻人，他在女同伙的帮助下偷了辆车，（这时所有人都认为马上就要出现想看的镜头了），男的却自己开车走了，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碰见两个女人想搭车，（大家想，好，就是这儿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是开着车往前走。一会儿不知怎么又被警察盯上了，逃跑的时候，他打死了警察。
跳跃的情节让王小桦他们一头雾水。他们问阿德，这到底算什么毛片？阿德让大家不要着急，他把带子往前快进了一下。停住的时候还是那个年轻人，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让人不由想起抓住了唐僧的蜘蛛精老巢，充满了同样的暧昧。“怎么样？看见没有？让你们耐心点，现在来了。”阿德很得意地对第一次看毛片的观众说。女人背对着镜头，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脱衣服，露出后背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兴奋了，好像这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刻，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毛片的意思。
可是谁又能想到她接着做的只是换上另一件衣服，而那男的在一边什么都没干，光说话而且偷偷看她的钱包。
小观众群情激愤了，“阿德，这是什么鬼片子！”阿德哭丧着脸说他也不知道，他同样也没看过，借给他那人说是毛片。他又快进了一段，录像机发出吱吱的声音， 画面动得飞快，再次停下来，是条黄昏的大街，年轻人站在路口时，路灯都亮了，后面露出了半个凯旋门，哦，原来是巴黎。说不上为什么，王小桦非常喜欢这一幕，就在黄昏，热闹温暖的世界忽然被什么轻轻地温柔地点亮了，没有一点平时开日光灯时的那种沙沙声，静悄悄的，比羽毛落在柔软的地毯上还轻，但比节日里鲜艳的彩色气球还热烈。
但总的说来，这并不符合王小桦的预期，也不符合所有人的预期。
“阿德，你他妈搞了什么鬼片子啊？”
“诶，我操，我也不知道，他妈的明明说好是毛片的啊。”
天知道那个借给阿德带子的人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反正那个中午王小桦用一种终于能看毛片的心情观赏了一本没看懂的法国电影，并且还只是片断。
王小桦想到了一个老笑话：一个人走在街上，看见一个帐篷前排了很长的队，他很好奇，问排队的人看什么，别人告诉他是一件外国来的宝贝。他于是排在队伍后面。半天过去，他终于走进了那帐篷，里面放着一只脸盆，脸盆里一只王八。
可再想想，他觉得这个笑话也不太确切，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王小桦那颗毫无生活经验的年轻的心无法辨别这算不算生命的惊喜，生命出其不意的恶作剧。
回去的路上，没了来时的那股冲劲，大家都没精打采骑得慢吞吞的，有一搭没一搭说什么。有人问王小桦他的事儿解决了没有，王小桦心想这么多事儿，问的是哪桩啊？不过其实哪件都没解决，他摇了摇头。学校大门那儿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今天这样的天竟然还开着喷泉。他们几个经过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刮过来，把王小桦的半边都淋湿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有什么坏事儿一大堆人里总是只有他被选上。
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但班主任刘华已经在讲台上了，看见王小桦和阿德，他问干吗去了，王小桦指指自己的头发说游泳。刘老师蹬了他们一眼对着全班说快考试了，这两个人竟然还不知道用功，同学们不要学他们，不过有一点对大家来说是好消息，至少别的同学不用担心考到倒数两位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刘华自己都被逗乐了。王小桦搞不懂好笑在哪儿，在课堂中间大喊了一声：“笑个屁！”然后径自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刘华看了看他，竟没说什么。
刘老师绰号“缺德”，不是因为他本身的道德缺陷，只是他的名字和大明星刘德华比较的结果，自然，它带着很大的侮辱性，不过起绰号本来就是为了侮辱人的，否则就等于帮人另起一个名字，那没什么意思。对十五六岁的小孩儿来说，起一个大方好听的名字那是父母的事儿，起那种带有侮辱性的绰号才是他们的任务。
刘华是英语老师。刘老师的教学方法颇为独特，每次上课都让学生一刻不停地记笔记，笔记最后也会成为成绩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每个人都记得特别翔实，一学期下来，至少厚厚三本，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西游记》似的。他特别注重学生的书面能力，除了笔记以外，他还让同学们多做习题，越多越好。你多做一题，考试就多一分把握，你的人生也许将因此改变。想到这句话，王小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刘老师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方面的确是出于考试的需要，而另一方面也极为巧妙地弥补了自己在口语方面的不足，特别是因此避免了别人通过他的英语发音而猜出他老家的尴尬了。不得不说，刘老师对书面能力的重视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妙事。
比方说现在，刘老师要求大家把练习册第十五课做完。王小桦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母，觉得好像是一本需要破译的密码。阿德竟然在旁边小声地问他21选什么，他看都没看趴在桌上说不知道，问缺德吧。阿德刚要举手，王小桦倒想到了什么，他问 阿德标准答案是什么，阿德说C。王小桦说：“一会儿缺德过来，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问标准答案是什么，你就说是B，看他怎么说。”
刘老师过来看了看题目，问道：“标准答案是什么？”
阿德说：“B”
刘老师于是坦然地说：“这肯定是B，你怎么会选错呢？你选的是什么？C？笑话，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介词at怎么用，总共有几种用法？你平时上课不好好听，笔记不好好记，这种题目都错怎么考试？等一下问同学借了笔记好好看看。”
王小桦又凑了过来：“刘老师，这道应该是什么？”
“标准答案怎么写？”
“A”
“当然应该是A，有没有学过同位语？你选的是什么？C？乱弹琴！怎么可能是C，你们两个人上课不认真，回家不复习…… 等下一起看看别的同学的笔记。”
“哦，知道了，哎，不对，刘老师，对不起我看错了，答案是C，不是A。哎呀，天呐！怎么回事儿？刚才那题后面答案也是C啊。”王小桦看见刘老师的脸红了起来，他觉得非常满足。过了一会儿刘华低声说：“跟我出来。”
在办公室里，刘老师铁青着脸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本事大了捉弄老师？”
王小桦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要以为反正要被处分就无所谓了，告诉你，处分还是可以继续升级的。打架，把同学打伤，一个学期旷了六十多节课，其它班上课的时候你又去捣乱，政教处丁主任这些事情还没处理完，你刚停完课，又开始捣乱了，破坏课堂纪律，而且还捉弄老师。我肯定要去对丁主任说的。我做了三十年老师还没碰见过你这样不要好的学生，打架，还打伤同学，旷课逃学……”
王小桦觉得刘老师开始重复了，这是他上课养成的习惯，同一句话会重复三四遍，这是出于让学生记笔记的好心。王小桦记得生物课上讲到达尔文的进化论时，提到了拉马克的用进废退理论，长颈鹿因为想吃树上的叶子所以脖子越来越长。他觉得用这个理论倒可以解释刘老师这种平时讲话也会重复的现象。他为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骄傲不已。再专心听的时候，他发现刘老师还是在讲他会向丁主任汇报这件事。这时一只绿油油的苍蝇从地板往上飞，他跟着抬起头看，刘老师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训话，王小桦猛的这一抬头，他被吓了一跳，在椅子上抖了一抖：“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王小桦瞟了他一眼，“你一点开不起玩笑，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没劲的。”说完自顾自走了，甚至都没注意刘老师的反应。
一下午都是英语课，显然他不能去了。王小桦一个人毫无目的地走到操场，有个班正在上体育课，好几对人在沙坑边练习立定跳远，他们像青蛙一样在哨声中跳了起来。老远他看见阿德也走了过来，走近后阿德对他说：“妈的我也被赶出来了。”他们俩坐在光秃秃的操场上，王小桦向阿德描述了办公室的情形，阿德哈哈大笑。
“可是接下去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王小桦诚实地回答，至少这次没人笑话。操场上的风比上午更大了，没有了音乐，王小桦终于听清风是怎么用力刮动树枝的，他诧异于那种清脆。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为这种清脆写首诗了 。但他没那么做，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人，在他看来，只有傻比才感情细腻，或者反过来，感情细腻的人都是傻比。
他和阿德两人没什么说的，互相沉默地坐着，操场上仿佛坐了两肚子沉默的心思。过了一会儿他问阿德：“对了，那个女生叫什么呀？”
“哪个？”
“拔气门芯那个。”
“哦，我光拔气门芯了，没帮你打听叫什么。”
王小桦觉得腿坐麻了，他站起来一边伸腿一边对阿德建议“我们不如跑跑步吧。”阿德不情愿地被他拖了起来。
两圈以后阿德就累得躬下腰，手搭在膝盖，“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我不跑了……”王小桦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毫无所动继续往前跑。阿德看着王小桦的背影觉得他忽然变得很陌生很莫名其妙。
操场上先前立定跳远的同学都改成自由活动了，一些开始踢球，另一些坐在操场上，差不多就是刚才王小桦阿德他们坐的地方，看一个傻比没事儿跑步玩，他们替他数着跑了几圈，数到第十二圈的时候，他们也逐渐散了，三三两两索性一起加入了踢球的行列。
而此刻跑道上的王小桦觉得他快支持不下去了，他的左腿和右腿，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在离他而去,他甚至听见了心脏的轰鸣，血液的流动，不过他告诉自己无所谓，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跑下去，直到跑不动，直到摔倒在跑道上，至少这次一定要坚持做完件什么事儿。
对，这个故事的结尾的确就是我们想像的这样：紧闭着眼的王小桦，困难地抬腿往前跑，他一边发出大口喘着粗气的可怕声音 ，一边想：缺德，去你妈的，老丁，去你妈的，他妈的一定要坚持住，等我躺在地上的时候，我会睁开眼睛，那时候的世界将在一片黄昏中被点亮。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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