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薔薇 (2)

来源: 一果儿 2009-01-15 14:38: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940 bytes)

我走了﹐去了一個繁花盛開的地方。真的花開在我上學的路上﹐假的花開在我的辦公室裡。“人家的日子過得就是高級呀﹗”我一邊感嘆﹐一邊從盛開的花叢中走過去。在精心修剪的花壇裡﹐在式樣精緻的花盆裡﹐繁花兀自開放。可是為什么﹐卻再也沒有一朵能象老吳伯伯種在竹籬笆那里的薔薇花那樣﹐讓我的心也隨之開放。

我想從前了﹐想得很難過﹐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我不耐煩地扔掉的生活找回來。稍微有點錢的時候我就去找有梧桐樹的街區來住﹔再多點錢的時候﹐看見帶陽臺的 Terrace House 我就租了下來。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回到小時候的馬克斯公寓去了。可是沒有用﹐我還是想家。有余錢和余閑的時候﹐我寧可不去週游世界﹐情願多飛一趟回去。

第一次回家﹐父母還住在馬克斯公寓裡。在我的想念裡那條總是灑滿了溫暖的陽光的弄堂竟是這樣墨墨黑的麼﹖馬路對面的那一棟西班牙公寓怎麼也象剛從垃圾桶裡撈出來的一樣﹐是因為高低錯落的窗口上吊滿了拖把﹑裝滿了空調的緣故麼﹖在錯愕裡我拖着行李箱走進弄堂﹐看見老吳伯伯和他的牌搭子還是坐在原來的破桌子邊上打麻將。行李箱“骨碌碌”地劃破弄堂裡的靜謐﹐驚動了打麻將的人。老吳老婆看見我﹐即刻放下手裡的牌﹐碼着碎步跟着我一路小跑。這一次她沒有留在窗外打探﹐她干脆走上陽臺一把推門進來站定在我和母親之間。“你家姑娘總算家來了。”她一面對我母親說﹐一面依舊大幅度地眨着眼睛盯住我看。幾年不見之下﹐她的臉已經皺得象一粒陳年的紅棗了。我母親的臉也憑添了許多皺紋﹐看得讓人心驚。我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姆媽﹐我到馬路上去轉一轉。”不願意讓大家看見我的眼淚﹐倉惶之間我扔下一句話就狼狽地逃到馬路上去了。

我搭了一輛雙層的公開汽車到老舊的街區去望野眼。是深秋了﹐梧桐樹上結着的毛栗子就在車窗外面吊着,一伸手就可以把它們摘下來。馬路兩邊的攔杆上晒着棉花胎﹐有老太太手裡拿着竹拍子在那裡“扑扑”地拍灰塵。有人把衣服涼到人行道上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迎風飄揚着色彩鮮艷的內褲和胸衣﹐長長的絲襪上的水珠子滴在行人的頭頸裡。車站上除了站牌還有告示﹐有寫“愛護公物﹐人人有責”﹐有寫“小小一口痰﹐細菌千千萬”......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我的城市﹐這個幾年前我不耐煩地甩手離開的地方。所有的細節都象是溫柔親切的音符﹐在我的心頭輕輕敲過﹐在那一刻裡﹐我終于覺得我是終得其所了。

可是﹐家雖然是一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地方﹐而生活﹐卻是一個單向的軌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從前的生活就再也沒有可能回得去了。縱使有再多的不舍﹐我還是要走的。再一次離家﹐我已經沒有了第一次出走時的那種年少輕狂。我嘆了一口氣走過海關﹐前途模糊深不可測﹐光明燦爛的未來在哪裡呢﹖

這次一走﹐又是多年。和家裡通電話﹐偶而提起老吳伯伯﹐知道老吳老婆已經過世了。“老吳伯伯格日腳過得更加苦了﹐”母親電話裡說﹐“從前格退休工資只有一眼眼﹐老婆過世以後末就只剩一份工資了﹐現在伊只夠鈔票天天吃泡飯”。這樣的消息讓人聽了心酸﹐“格末政府勿管啊﹖”“現在下崗工人已經交關多了﹐政府哪裡管得過來介許多。”“格末老吳伯伯哪能辦呢﹖”“鄰居裡有辰光就送點東西拔伊吃。”

從前做過我們這個城市主人的工人階級又一次淪為社會的底層﹐然而沒有人顧得上這些了。蘇州河邊的宣傳牌上﹐紅底白字大大地寫着“發展是硬道理”這樣硬的話。上海照着這樣的硬道理日新月益地發展了﹐高樓大廈越蓋越豪華﹐市容的規劃越來越摩登﹐我們不僅可以到處看到鮮艷的花朵﹐連墨西哥的棕櫚樹都萬裡迢迢地被移植到上海的馬路上來種了。從前的郊區裡那些種菜養豬的地方﹐早已蓋滿了售價昂貴的住宅小區﹐一期比一期時髦紮臺型。連我們家也在早些年賣了老房子﹐搬到那裡去住了。

這些年﹐我常常有機會回上海﹐可是住在這樣高檔講究的小區裡﹐我卻連回家的感覺也找不到了。我坐在星巴克的咖啡座裡﹐望着窗外的人來人往。這些人的面貌和姿態與馬克斯公寓裡走出來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看看對面的街景﹐麥當勞﹑必勝客﹑哈根達斯﹑仙蹤林﹑永和豆漿.....每家店的招牌上都弄了些蹩腳的霓虹燈在那裡閃閃爍爍。這些名堂實在看得人眼暈﹐這裡不就是臺北﹑深圳這種沒勁的地方麼﹖

我的心裡總是念念地牽掛着從前的故鄉﹐可是回到上海﹐我的故鄉卻已經變成另外一座城市了。我躺在樓底下有講普通話的保安守衛的豪華的公寓裡﹐心神不寧﹐輾轉反側。我到底是要再去馬克斯公寓看看了。

他開了車帶我回馬克斯公寓去。弄堂口的鐵門還在﹐只是換成彫花的了﹔“Marks Terrace”這兩個字象是新近剛刷過﹔地上的水泥疤痕歪歪扭扭的也還在﹐就象開過刀的人﹐傷疤大概是不會消失的。有一桌老人還在那里打麻將﹐可是沒有看到老吳伯伯。我走進弄堂﹐沒有人注意我。竹籬笆沒有了﹐換成了一面水泥牆﹐不用說牆外又是一棟新建的高樓﹐高得讓站在隔壁的我覺得渺小得喘不過氣來。水井怎麼變矮變小了﹐從前大掃除的時候﹐我好象只比它高一點點呀。抬起頭來看看三層的樓房﹐灰蒙蒙的比回憶裡的矮了窄了許多。我以前的家門口種滿了爬山虎﹐葉子上灰灰的落滿塵土﹐大約是久未住人了﹐那些葉子一路爬到臺階上擋住了去路。大多數窗戶都緊閉着﹐白日裡也上了窗帘。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試着敲了敲毛弟家的門。毛弟和他姆媽剛巧吃過中飯﹐飯廳裡還有留家常小菜的香氣。“啊呀﹐小果是儂啊﹗”毛弟姆媽抱住我的雙肩﹐又驚又喜叫了出來。她至少有八十五歲了﹐臉上長滿了老人斑﹐眼袋老得腫了出來﹐下巴上的皮膚松得在那裡晃蕩﹐如果不是依然有神的眼睛﹐幾乎看不出從前那個聰明優雅的“舊社會”太太的影子了。毛弟也快五十了﹐他全然失去了年輕時那種清秀的模樣﹐頹然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中年人了。他已經不賣肉了﹐但還是在什麼地方做營業員。

我請毛弟給我和他姆媽拍一張照。老太太去水龍頭那裡濕了手來攏頭髮﹐又抿了抿嘴唇﹐整了整衣服才坐定了與我合影。她到老都還是個愛漂亮的人﹐這讓我覺得自己特猛頭裡就要老人家拍照是有點貿然了。

毛弟姆媽帶我去弄堂裡轉一轉。“年紀輕格全部跑光了。”她指那些緊閉的窗戶對我說。于是我知道一號裡的模特兒惠惠嫁了香港人移民去了加拿大了﹐四號裡那個小時候拍過電影的飛飛早些年去了美國讀考古﹐連買了我們家的那個風度翩翩但是不聲不響的童家小姐也搬到虹橋的小區裡去了。

“迭條弄堂裡年紀輕格裡相末儂跟儂格阿哥頂出息來﹐”毛弟姆媽笑瞇瞇地看我細語款款﹐“儂爸爸媽媽末也跟了一道享福。”她說的話一向都是讓人心裡適意的。

“阿婆﹐儂福氣也是好格呀﹐”我也努力想找讓她老人家心裡也覺得適意的話來說﹐“毛弟哥哥介孝順﹐一直等了朗儂身邊服伺儂﹐小朋友格功課末也讀得介好。”我斟詞酌句地回答﹐但還是無可避免地觸動了毛弟姆媽的心經。只是老鄰居見面﹐除了談論誰家搬了新房子﹑各家孩子在哪裡讀書做事﹐還能再談些什麼呢﹖

“我末總歸跟毛弟伊拉講﹐鈔票末是身外之物﹐做人末只要吃得落身體好心平氣和就好了。”毛弟姆媽說話的音量不由自主地高起來﹐兩隻在胸前比劃的手有一點點抖。

“阿婆﹐儂格能想﹐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知道垂垂老去的毛弟姆媽不是這樣想的﹐她這麼敏感要強的人﹐想要心平氣和做人﹐談何容易啊。曾幾何時﹐毛弟姆媽是馬克斯公寓裡最出風頭的人物。毛弟父親生得風流倜儻﹐祖承了一片工廠﹐又用金條頂下了馬克斯公寓裡的一套洋房。毛弟姆媽是上官雲珠那一派的江南美人﹐當年結婚的時候﹐真是美得連張藝帜笤斐鰜淼男〗饘毴プ鏊?难绢^都嫌粗。可是轉眼之間就鬧公私合營﹐私房沒收了﹐毛弟父親變成了廠子裡一個普通的拿工資的工程師。再過了若干年﹐紅衛兵又來抄了幾通家。到那時毛弟姆媽除了剩下從前的派頭﹐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

本來那就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時代﹐什麼都沒有是無須心裡不平的。毛弟姆媽招恼意地相信政府的政策是有道理的。雖然不可能熱烈歡迎搬進她家裡的陌生人﹐但是至少她一向都是與鄰為善的。只是忽然之間政府又要老百姓購買私房﹐現在有錢的人和從前沒錢的人一樣頭頸硬起來了。可是毛弟家的財產早就被折騰光﹐毛弟父親也已過世多年﹐即使在世也未必還有能力去購買一套私房﹐而毛弟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營業員﹐你叫他到哪裡去弄錢來買房子﹖

眼見得陸續搬進她的老洋房裡的鄰居又都陸續搬出去﹐住到新的洋房裡去了﹐有的搬走時還要留下惡言說她是“活該老來苦”。而搬空了的房間竟是上了鎖的﹐因為政府規定這些房間的使用權還是屬于這些鄰居的。面對這樣的時代變遷﹐請問有誰能夠心平氣和﹖

這個時代是有負于毛弟姆媽的﹐我忍住眼淚上去抱抱她。我真希望在我懷裡的這個曾經美麗的婦人能有更好的晚年﹐可是我能做什麼呢﹖

“小果儂真是好良心﹐”要強的毛弟姆媽很快平靜下來﹐倒反過來輕輕地拍拍我的手安慰我﹐“儂阿要去看看老吳伯伯﹖”“老吳伯伯還了朗﹖”我大吃了一驚。

我們轉到汽車間門口﹐輕輕地推開門。微光裡﹐看到老吳伯伯縮在輪椅上﹐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的臉瘦得只剩下皮和骨架子﹐嘴巴張着﹐牙齒掉剩上下各一顆﹐眼皮下垂望着地板。孤苦伶仃的老吳伯伯看上去更加愁苦了。他還照舊穿一身黑布衣﹐只是褲腳散開着﹐我想他是再也不能彎腰去扎緊他的褲腳了。

“老頭子啊﹐儂今朝還好伐﹖”毛弟姆媽親切地湊上前去問。“剛剛喝了一點稀粥。”老吳伯伯看地板答道﹐他仿彿連抬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吳伯伯﹐儂還認得我伐﹖”我彎下腰去問。他眼皮略微抬了一抬﹐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沒有覺得意外﹐我離開馬克斯公寓十多年了。正這樣想着﹐卻又看到他抬起眼皮來﹐有一點微光在他渾濁的牟子裡閃過﹐“你不是三號裡的姑娘嘛﹖”

“就是我呀﹐老吳伯伯。儂身體還好伐﹖”他竟然還認得我。“唉﹐姑娘啊﹐我今年九十四了﹐還不肯死啊﹗”

我直起身來﹐抬起臉仰望馬克斯公寓的天空﹐拼命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滾下來。我們的弄堂已經被恆隆﹑波特曼這些個上海最昂貴的高樓大廈圍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很小的一方天空﹐冬天裡老吳伯伯是再孵不到太陽了。這些昂然挺立的高樓大廈﹐是如今上海這個城市裡西裝筆挺的臉面﹐而馬克斯公寓就變得好象是她腳下的舊皮鞋了。這樣的鞋子﹐穿在上海的腳下帶着這個龐大的城市和全國六分之一的財政負擔走了多少年的路﹐可是她現在被穿舊了﹐她也知道自己舊了﹐就要被扔掉了。

我從馬克斯公寓裡出來﹐心裡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他的車還停在弄堂口等我﹐我坐上去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

毛弟姆媽的私產被搶光了﹐可是她卻不知道去哪裡捉那個強盜。強盜搶錢的時候曾經答應過老吳伯伯要讓他過上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半道上卻扔下他不管了。

時代的列車隆隆地開過﹐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什麼時候它擺出來的道理不曾硬過﹖而渺小的生命無非是用自己悠長而苦難的人生鋪成鐵軌﹐好讓時代的列車無情地壓過去。

我一定是把他的手弄痛了﹐他轉過頭來﹐看見我的表情﹐“儂做啥了﹖”他擔心地問。“沒啥﹐”我的喉嚨哽住了﹐“就是尋勿着老吳伯伯種格薔薇花了。”嗚咽着說出這句話﹐我終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胸前﹐讓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完)

写于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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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细腻很深情,真的很不错 -淑女司令- 给 淑女司令 发送悄悄话 淑女司令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6/2009 postreply 09:54:49

有司令顶就行啦, 谢谢! -一果儿- 给 一果儿 发送悄悄话 一果儿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6/2009 postreply 11:54:30

泪。时代列车......:) -有言- 给 有言 发送悄悄话 有言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7/2009 postreply 02: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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