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 读小野散文《在苹果树下躲雨》

来源: 小人书 2009-01-13 19:46:5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54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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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秋天,小野告别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从台湾只身来到纽约州立大学的水牛城(Buffalo,布法罗)分校念分子生物。小散文集《麦当劳随笔:在苹果树下躲雨》是他对这一段日子的记述。

1

“离台整整十四天,才收到猫咪第一封日记式的厚信,等不及到图书馆看,就沿着校园街道旁的草坪上坐下去,把沉甸甸的书包搁在一旁,拆开信封。。。就再也禁不住那一段长时期的积压、煎熬和忍耐,让泪水汨汨的涌出,用袖子拼命擦,擦掉了又涌出;阳光照在异乡的绿地上,再一、两个月就会有雪了,校园的大巴士一辆接一辆从身边擦过,转过身怕被别人见到这副模样。把信读完,放回书包,站起来,继续往图书馆走。湖上飞来的白色海鸟停在草地上,大地一片祥和,可是这毕竟不是属于我们。。。”

谁没写过和收到过一天一封的长信呢,你我各在异乡的时候。又想起那年的一天,朋友上午去机场送走了他老婆,晚上就请我到他家去喝酒,见面笑说:这下可好了,终于大撒把。我们大笑着,天南海北地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着喝着,他忽然流起眼泪,指着刚装修好的房子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说说,这都是为什么呢?

小野有两个表,“手腕是爸爸自己挂了两三年的老表,已调成美国时间,而盒匣里朋友送的小电子钟,就保持是我们国家的时间,我随时可以知道我们的亲人、朋友此时此刻在那块土地上做些什么。”

我就最喜欢美东的夏令时,和北京时间整差12个小时,根本不用调手表。曾经只有一次,半夜三点接到她的电话。“你干什么呢?”“睡觉呢。” “噢对不起,不过,午睡也该起来了。”“什么午睡,我在夜睡啊!”半夜三点的国际长途电话,只为告诉我她买了一个保温杯。

2

“圣旨到,布法罗前留学生李远接旨:自汝弃朕及那些难兄难弟们不顾,独自回国抱老婆后,吾等在此冰天雪地痴心妄等汝之朝贡,结果汝竟只朝贡三位纸上美女,怎不令人为之气绝,泪滴珍珠泪瓶。汝走后,麦当劳只剩本王一人开伙,大、小刘都去吃MEAL SERVICE了,据朕之御厨飞鸽传书,库房早已空空,请汝务必在宿舍封关前速寄香菇、冬粉、金针、紫菜、新竹米粉。朕将赦免汝无情之罪。殊不知朕当年在巴西称王,作威作福,如今落难在此,盼汝为朕一掬同情之泪。 ---- 巴西王”

麦当劳宿舍是布法罗分校老中们的大本营,生于台湾长于巴西的巴西王甚至花言巧语地劝走了同屋的老美,单枪匹马攻占了一个双人宿舍,命名为巴西别墅,使之成为老中们的俱乐部。除了大、小刘、巴西王、小野等等的台湾老中,还有个来自大陆的老乡。国共合作,他们在麦当劳宿舍上演着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抗击“外寇”的戏剧。

和大陆老乡同室的老黑经常带女朋友来肆无忌惮地表演“活春宫”,搞得老乡只好长时间在门外散步,十分苦恼。台湾老中们正积极为他出谋划策,老乡自己却已忍无可忍,心生妙计。一次老黑及其女友又当着老乡的面如火如荼,三分钟后,屋里突然传出了“庄严、神圣、高昂并带纯正北平乡音”的美国国歌。片刻之后,老黑及其女友便衣冠不整地逃窜出门。“我们冲进了房内,老乡正站在床上,双手抱在肚脐前方,显然是用了丹田之气在唱,他越唱越起劲,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喊也止不住了。我们离开那房间,替他掩上了门,忽然想笑:怎么会想出这种点子的?嗯,大概美国的国歌真会让人倒足胃口吧?”

一天,麦当劳宿舍来了个在加拿大生长、连中文都不会说的华人艾伦。此公主修共产主义理论,对共产主义的热爱之情比大陆老乡更为深厚,于是在巴西别墅与众台胞展开一场激辩。“你知道,这是场没有结果的辩论,虽然大刘仍然用白纸写着台湾和大陆的比较,努力要下十点结论,艾伦笑着阻止他说:‘今天是三比一,你们胜了不光荣,我败得不丢脸,不过大家不要伤和气,我从多伦多带来了纯正中国的咸水鸭,来,一人尝两块,味道不赖!’。。。找老乡一起来吃吧 ---- 小刘提议,他在北平一定吃不到像多伦多如此纯正的中国味。”

每看到小野描述各种中国风味食物的时候,我就想笑出来,因为看着书都好像会闻到花椒、八角和桂皮的味儿。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呐,全世界的中国人呐,在各种政治党派和社会制度下生活的中国人呐,我们的根在哪里啊?我们的根就在我们每家厨房的柜子里,打开柜子就闻到了,那股花椒、八角和桂皮的味儿。我们的根呐,就在我们的胃里。

3

小野在《在苹果树下躲雨》里说到了两个女性。一个是“有卡的玛丽”。玛丽是个华人女孩,卡当然就是绿卡。无数人都在追玛丽,都只因为她有卡。只有老羊例外。老羊也追玛丽,却因为他真的喜欢玛丽。可是到了学期末,非但没追到玛丽,老羊的华人老师还给了他个不及格。因为老羊的华人老师也在追有卡的玛丽。

“老羊,这个头脑没褶的傻孩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忍不住跑到麦当劳,面对着一室善良无辜的中国同胞,嚎啕大哭起来。。。我们心中的确有几分悲凉:因为这一次我们的对手竟然是中国人。可是处在一个要懂得竞争的世代,我们被迫要学会竞争斗狠。所以,全麦当劳的老中起来了,为了被出卖的老羊,大家一起来,来来来,来追有卡的玛丽!”

另一个是“用英语思考的阿维”。阿维是一个漂亮女孩,开一辆大车,提一个007手提箱,从来不说中文,而且告诉小野,要用英语思考。阿维放弃了两年的医学院研究,转来念分子生物。阿维对待工作非常严格,甚至苛刻。“阿维是那种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孩”。直到为送别小野而一起吃最后的晚餐时,阿维才告诉小野,她离开医学院是因为那个老板葛林,一个白人老头,突然提出要阿维嫁给他。阿维不同意,在医学院也待不下去了。“‘虽然白干了两年,转了系,可是也学到了很多宝贵的技术,葛林在这方面还是很不错的。’阿维似乎不太介意这件事,谈起来还笑嘻嘻的,脸上闪过红。”

“回到台湾后,出国的热潮依然高涨,看着那些娇小的身躯登上了巨大的机舱,总会想起比她们先一步踏上美洲新大陆的红粉金刚,当然也包括用英语思考的阿维。对她们,我永远是又敬,又替她们捏把冷汗。”

4

小野在水牛城待了一个学期之后,就退学了,回家去了。在给教授的信里他说:“我无法明确地说出我离去的原因 ---- 或许思乡只是其中一部份理由吧。。。我很抱歉自己无法很清楚表达自己内心的疑惧 ---- 就像你带我到一片繁茂的森林前,告诉我如何通过这片森林,当我才走了一半时,我忽然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走过这片森林。”

这疑惧得不像理由。那也许,是这个吧:“。。。在巴西别墅,这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们发挥了一切‘求生’本能,建立了一个在苦难流离之外的安乐窝。可是,在安乐窝内,我们永远不会乐不思蜀的;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真正的安乐窝不在这儿。今天如此的颠沛流离,多么渴望会有我们世世代代可以过着太平盛世的土地,没有斗争饥饿,没有剥削与特权,更不要战争与流血。会有那么一天,中国人不必再流浪到别人的土地去寻觅他们暂时的安乐窝,那一天,总会来到的。”

小野在《麦当劳随笔》的最后一篇里对妻子说:“我回来了。只要你明白我是为何回来的,又何必向那些向往新大陆的人多费唇舌呢?就像当我拿出我在系上的考试成绩给你看时,你总是笑着说,不必啦,你当然是拿高分的给我看喽。”

我,还有很多很多人,都曾经像小野一样,多次试图跑回家,有时候就是觉得,一定要跑回家,否则会死了。不过我们“坚持”下来了。是因为我们太功利了吗?确实,我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是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想回家了,或者说,家变了,变成了这里。或许现在我可以(不太确定地)对小野说:我也在做我喜欢的事了,因为我喜欢这里啊。

其实,在那最后一篇里,小野已经说出了一个最真实的理由:“。。。就这样,我拖着这只藏着你一大包情书的箱子,从海关检查口出来,一直走到出口,于是我看到了你。你又瘦又憔悴,向我招手,你笑着,眼眶中的泪水转啊转的。你跑上前来,抬头看着我。我只傻愣愣的对你‘嗯’了一声,像刚下课回来那样轻松,我拍拍你瘦削的肩膀,你还是一直笑,那泪儿一直快笑出来,上前揽住我的手。我依然诉说回来时的见闻,像我平日和你谈着医学院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仿佛不曾有过分离。大雨里,我们在奔向家的计程车中,你抓紧我的手,仍然傻傻地望着我说,你回来了,只是泪儿还在打转。”

“不要再轻易分离了。你说。”

5

小野是谁?小野就是李远。李远是谁?

看《麦当劳随笔:在苹果树下躲雨》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是谁。当然是因为我对文学的无知吧。看完书,只觉得小野写得真好,我一定得知道这个人是谁。上网一查,原来是他。

80年代台湾“新电影运动”中好几部我非常喜欢的作品都是他的编剧,《恐怖分子》《国中女生》《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小野因为《恐怖分子》和《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两获金马奖最佳编剧奖。我很早就知道《国中女生》,因为里面有陈淑桦演唱的主题歌,“小心地问一声,亲爱的你请问,有没有看到我沉默的脸。。。脚步声走远后,眼睛睁开以后,身边的一切是如此陌生。。。轻轻问一声,是否还要我再等,因为夜已这样深。。。”

90年代初,小野写了另一部电影《娃娃》。娃娃是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娃娃的爸爸妈妈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妈妈的好朋友一家收养了娃娃。娃娃带着一只名叫芭腊的黑白相间的小猪来到新家,有了新妈妈、新爸爸和一个叫猪皮的新哥哥。娃娃一直非常快乐,新妈妈、新爸爸和猪皮哥哥也对她和芭腊非常好。

有一天芭腊丢了,娃娃、猪皮哥哥和同学们一起展开了一场大追寻。可是,就在终于看到芭腊的时候,芭腊不幸掉进水里,淹死了。埋葬芭腊的时候,娃娃依然笑着,因为她看见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从旁边路上跑过。娃娃说,芭腊已经变成小狗了。猪皮哥哥告诉她,那不是芭腊,芭腊已经死了,芭腊永远不会回来了。娃娃听了,呆了半天,突然大哭起来。

原来,娃娃一直相信,爸爸妈妈“死了”,就是转世变成了新爸爸新妈妈。现在她才知道,爸爸妈妈死了,就是永远不再回来了。

看这个有趣、忧伤的童话般的电影,好像听见小野再一次讲诉着他那个得奖故事的主题:

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黃譓赪 梁启燕【我读过了她的酒窝】
曲/梁文福 词/周策纵

我读过了她的酒窝,那儿写着天真,笑,和无心的错。
只不懂,只不懂,那最后的两行,
它像是皱纹,又像是春水的微波。
我将它一字一字念过,美不可言,爱不可说。

所有跟帖: 

七十年代是台湾人的留学潮,大陆稍后八十年代才开始。我 -金笔- 给 金笔 发送悄悄话 金笔 的博客首页 (235 bytes) () 01/13/2009 postreply 20:35:51

这篇听上去挺好看,我最近在看一本类似的也是个台湾老几叫 -淑女司令- 给 淑女司令 发送悄悄话 淑女司令 的博客首页 (70 bytes) () 01/14/2009 postreply 13:5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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