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定格在了38岁(下)

来源: 心灵泉 2010-03-21 23:17:4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1409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心灵泉 ] 在 2010-03-25 14:20:44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妈妈定格在了38岁(下)

妈妈一生中几乎没有幸福,这是她的命。

要说我的妈妈,几乎浑身是优点。她不但人长得美丽,而且天性温和宽厚。出嫁前,能与她自己那刁钻古怪又薄情寡义的嫂子和睦相处。出嫁后能与婆家的上上下下和睦相处。

随我父亲离开家乡后,我家一直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前后搬过几次家,都是住的大杂院。而大杂院中的房客们都是当时最基本的群众,男人们大多是集体所有制的工人、或者是商店里的营业员、饭馆里和旅店里的服务员,还有一些其他的小手工业者,很少有干部和官员。干部和官员都住在国家提供的房子里。

那时候,女性有文化有工作的非常少,所以我们大杂院的那些男人们,当然也没有条件娶到那非常稀少的职业女性。他们的妻子和我妈妈一样,都是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这种单职工家庭在经济上大多是拮据的,所以就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状。但是,不论这些贫贱夫妻在家庭内部是如何的百事哀,那家家的妻子们在邻居之间的交往中,却个个都是忠于自己家庭自己孩子的,所以,为一点蝇头小利,东家与西家吵架,西家与东家翻脸的事情便常常发生,背后里你咬牙我跺脚相互咒骂相互诋毁的事情更是不少见。但我的妈妈却从来不参与她们的矛盾,对所有邻居都与人为善,对所有事情都公正平和。

我妈妈还有一手好女红,针线做的又好又快,我们全家八口人,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我妈妈用手工缝制的。别的不说了,单从布鞋来说,从一针针纳鞋底开始,到最后整熨好,前后要经过十几道工序,非但如此,妈妈还要尽力挤出时间,用纺车给毛纺厂纺毛线,挣一点工钱贴补家用。那时候,在漫长的冬夜里,常常是半夜了,父亲在外边下棋聊天还没有回来,我
们姐弟几人都钻进了被窝,妈妈还坐在纺车前嗡嗡嗡地纺线,冻得实在不行了(那时家家都没有条件取暖),就上到炕上暖一会儿,然后再跳下炕去接着防线。那嗡嗡的纺车声音就是我们的催眠曲,我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后,发现妈妈还在防线……

不要以为家庭妇女就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所有时间。那时候的家庭妇女要常常去参加义务劳动,比如要上街扫地等,还要去国营饭馆里义务打苍蝇,要到处打活老鼠和找死老鼠,还要到处打麻雀,因为这都是有任务的,每个人都要上交死苍蝇死老鼠死麻雀计数登记的,完不成任务是要受到批判的)。

除了义务劳动之外,还要常常去居委会开会学习听报告,搞政治运动揭发批判。三反、五反,反右,双反(反坏人坏事),还有社教(四清)等等。都在居委会里搞得轰轰烈烈。它会占去很多时间,所以我妈妈每天晚上都要点着煤油灯赶做那些耽误了的针线活儿。

即便如此,邻居们谁家有比较紧急的针线活儿,比如丈夫要出门没有鞋穿啦,孩子要上学没有书包背了,儿子要娶媳妇新被子还没有缝好了等等,我妈妈总是愿意搭把手帮一帮,所以,她在大杂院中向来是很有人缘的。

但是,不论我的妈妈如何漂亮,不论她怎样贤惠,也不论她在左邻右舍中有如何良好的口碑,依然不能让她在家庭中享受到丈夫的疼爱和体贴。因为我的父亲像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是有着顽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回家来几乎不帮妈妈干活儿,他只干他的八小时之内的工作,我妈妈的工作时间却是从早上六七点到晚上半夜,记录下来每天最少也有16个小时。仅一家八口人的吃饭问题现在也够一个专职厨师的工作量了。何况我妈妈的工作远远不只是做饭,何况那时候的饭是那样的难做,做得稀了吃下去一会儿就饿了,做得稠了又怕月底断顿儿。

为了增加家人肚腹的填充率,妈妈还要千方百计去找代食品。比如到郊外挖野菜,去秋收过的地里翻捡人家偶尔遗漏的萝卜和土豆,去屠宰场拣人家丢掉的一切能吃的东西……而这所有的事情,我妈妈都是在怀抱着最小的孩子,手拉着倒数第二个孩子,再带领着倒数第三个孩子的情况下做的。

这样,有时就难免会延误回家,耽误做饭,推迟一会儿开饭的时间。而我的父亲回家来就想端腕吃饭,如果饭没有做好,腹中空空虚火旺盛的他,就会迁怒于我的妈妈,容不得我妈妈解释,父亲轻则怒骂,重则拳打。

温和宽厚的妈妈却生下我这样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女儿。

小时候,父亲打我妈,我吓得躲在远处发抖,等到我上学后,学会了一点道理,就开始用我的方式帮助我妈妈了。有一次,父亲打了我妈,我不敢在屋子里抗议,就跳到院子里一蹦老高地向父亲抗议说:“你压迫妇女,呜呜呜……你压迫妇女,呜呜呜……”惹得大杂院中的大人们都恼也恼不得,笑也笑不得。

而我的妈妈对于我父亲的打骂向来是逆来顺受,在我父亲挥拳相向时,她不躲避,不回骂,更不会还一下手,只是哭着,忍着,哭着,忍着……直到父亲自己不打了,或是被邻居们拉走了……

挨打后,妈妈每天沉默着照旧做饭,只是再也不和我父亲说一句话。而我父亲打完人以后,就像没事人似的,回家来照样说话,照样吃我妈妈优待他的饭食。看见我妈妈不理他,还奇怪我妈妈为什么会记仇这么久。经过几天冷淡,妈妈最后还是换上好脸色,像以前一样伺候着我父亲。

可怜我的妈妈,吃东西从来都是先尽着我父亲,因为他是挣钱养家的人,再让着子女,因为孩子们饿了会哭闹,最后是她自己,有了吃点,没了就不吃。所以,我的妈妈严重营养不良,重度贫血,数次低血糖反映倒在大街上。被人扶回家稍事休息后,就又像上紧了弦的钟表一样开始走动。她仅仅凭一颗为了丈夫和子女的心而支撑着自己,否则早就倒下去了。

等到有一天,她因剧烈腹痛被送进医院,经诊断她的卵巢长了一个巨大的囊肿,而且这个大囊肿的蒂已经发生了扭转。医生要给她做手术切掉这个囊肿。粗心的我父亲,没有考虑我妈的承受能力,便直率地将病情和医疗方案告诉了我的妈。妈妈勉强同意接受手术,但被推进手术室后,由于她严重的营养不良,体质极差,加上又精神紧张,所以还没有开始麻醉就昏过去了。

医生一看,怕我妈妈经受不了这个手术而死在手术台上,就中止了手术的准备,将我妈又推回了病房,第二天,大约妈妈的卵巢囊肿蒂扭转部位发生了坏死和感染,加上她的心脏功能也出现了障碍,她就在撕心裂肺的对子女的牵挂中离开了人世……

妈妈就这样突然的死了,大杂院里的女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她们哭着诅咒老天的不公,她们问苍天,为什么要让好人活不长?我也哭得昏天黑地,而我的父亲却是一根连一根的抽他的廉价香烟,好像那能减轻他的痛苦。

我虽然在妈妈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时刻,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详之感,但当妈妈的死讯真真切切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还是像听到晴天霹雳一样,整个人都懵了。我不相信这个消息,我只想着它是医生的误判,而我妈妈只是昏过去了,她还会醒过来的,还会给我们做饭,做新衣服等。

直到我哭喊着妈妈并抚摸着妈妈冰凉的手时,我还不相信她已经永远听不到我的喊声了,直到我亲眼看着装了我妈妈遗体的棺木被湿湿的黄土盖住,埋了起来,我还是不相信……

之后,我停了学,在家做饭,看小弟弟。而这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饭是怎么做成的……
我在大杂院婶婶大娘们的指导下,学着擀面条,学着烧面汤,学着做野菜饼子……

我常常边哭边做,眼泪一滴滴滴落到面汤锅里,也一滴滴滴落到所擀的面条里。

妈妈死时,父亲还不到36岁,他独自带大了六个孩子,尝尽了单身男人抚养孩子的艰难和困苦,尤其是文革中蒙冤失去了自由时,我们六人便成了每人照管的雏燕……

妈妈死后,父亲多次对人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妈更好的女人。

直到现在,我看着妈妈留下的遗像说,如果我妈是现在的女人,不要梳这种土气的发型,那将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啊?

我的父亲却说,谁说你妈的发型土气,一点也不土气,不管是过去看,还是现在看,这发型都不土气,还说,你妈妈很漂亮,你们姐妹几人谁也比不上你妈。

妈妈:你听到我父亲对你的赞美了没有,如果听到了,你会怎么想?你会把它与你看过的戏曲联系起来么,你会把它和你会唱的戏文联系起来么?妈妈,妈妈,你告诉我呀。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多少次后悔当初没有多让你吃一口饭,后悔当初没有帮你干一点活儿,后悔当年没有多听听你的教诲,后悔当初没有多给你讲一个我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后悔你进医院之前我没有安慰过你一句话……

直到今天,作为你的长女的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写这篇文章来哭一声你……
我的苦命的妈妈啊!




妈妈定格在了38岁(上)


妈妈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美丽。她的头上永远不会出现白发,她的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皱纹,她的身材永远不会失去苗条,因为她已经被永远地定格在了38岁。

我和妈妈在一起的生活,总是跟挨饿有关。而我后来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不挨饿了,所以,妈妈以及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淡出了我的生活。

在我自己为人母快三十年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挨饿,而且想来我此生挨饿的可能已经没有了,虽说没有什么类似的生活触发我对往事的记忆,但我却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多的想起我的妈妈。那往事的碎片也渐渐地在我的脑海中连成一个整体,并且这整体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顿时醒悟,原来女儿对妈妈的记忆,并不只是与吃饭有关。

妈妈像她那个时代的所有女孩一样,从出生起就没有被赋予上学读书的权利,并且也没有被赋予自己找丈夫的权利。所以妈妈在四岁时就因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与一个只有一岁的男孩订婚了,这一岁的男孩就是后来我的父亲。

我的外祖父家解放后被定为上中农,推算下来他们在解放前大约是不经常饿肚子的吧。
但我外祖父家接受我父亲家的订婚聘礼时,我的曾祖父却是当地著名的绅士,我祖父又是出身黄埔军校的军官,所以,我外祖父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父亲,好歹也算是高攀了。

少女时代的我妈妈,从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未婚夫是什么样子。只在妈妈十八岁的那一年,有一天走在街上,与我妈妈同行的一个小媳妇偷偷指着前面一个背着书包的十四五岁的男孩说,那就是你的男人。

而很想看未婚夫一样的我妈妈,却口是心非地急忙低头跑开了。

当时,走在前面的我父亲也被身边的同学悄悄告知,你看,那个跑开的大姑娘就是你的媳妇。而据我爸爸事后说,他只来得及看见我妈妈身后的一根大辫子。

妈妈年轻时没有照片,我不知道她那时到底有多么漂亮。而等我有真正记忆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当时已经被计算在中年妇女的群体中了。但中年的妈妈依然很漂亮。苗条的身材,瓜子脸,挺直的鼻梁,一双淡淡的眉毛下闪动着两只柔美的眼睛,薄薄的双眼皮轻轻地忽闪着,什么时候都透着慈爱与深情。走起路来款款碎步,体态轻盈。仅从这一点来推测,妈妈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大美人,小时候也应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否则身为当地大绅士的我曾祖父,也不会把她聘给自己的长孙做媳妇。
按常理来说,我妈妈形貌美丽,又能嫁入富家,应该是一生衣食无忧的了。

然而,也许是命运向来爱捉弄人,也许是红颜从来都薄命。我祖父在不到满三十岁时,却因一场意外哗变而横死军中,我祖母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失常,继而瘫痪在床。后来,土匪又对我家的两代嫡传男丁们实施了数次绑票,每次都需家里拿出相当于全部家产的几分之一的钱财去赎人。几次以后,我家的土地变卖殆尽,家道便迅速衰落,渐渐地连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了,我的祖母也去世了。

这时候,我妈妈已经二十岁了,我父亲也十七岁了。我的曾祖父张罗着给我父亲完婚,我的外祖父家也压根儿没有因为我父亲的家道衰落而产生悔婚的念头。于是两个年轻人就因陋就简地完婚了。

新婚没几天,我父亲就出门学手艺谋生路去了。妈妈独自守候在那已经落败贫苦的婆家,常常饿着肚子。妈妈后来多次对我说,她夜里经常偷偷地哭,叹息自己的命如此之苦。

好在妈妈的性格温和宽厚,做人谦卑谨慎,出嫁前与娘家嫂子关系不错,每次回娘家返回婆家时,她的大嫂子——我的大舅妈总给她烙两张饼子让她带回婆家,好填充她那辘辘饥肠;当然妈妈也尽心回报我的大舅妈,那就是施展自己的一手好女红,给我的大舅妈纺线、织布、做鞋袜。

我的老家曾被日本鬼子占领,妈妈对我说,曾有一个日本军官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年轻妻子,竟然在每天傍晚时派一队日本兵强行接走那女人,留宿一夜后再让日本兵列 队将那女人送回自己的家。为此妈妈和所有年轻女人们总是耽惊受怕。从不敢轻易出门,万一要出门,就用锅底的黑灰将自己的脸抹得脏里吧唧,以躲避禽兽不如的日本兵。

妈妈说,那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盼丈夫将她带离老家。然而在战乱的年代里,这一梦想总难如愿。直到一九五○年,妈妈终于被父亲接到身边,这已经是她结婚的第六年了。夫妻团聚后,日子比老家时强多了。但后来的数年中,由于多子女,疲惫的妈妈一直没有机会休息养生,不久又赶上了举世闻名的“低标准”年代。

“低标准”时,父亲所在的单位曾一度停工关门,到离县城25华里的一个叫做“后磨河”的地方开荒种地去了。开荒期间,父亲单位有一位姓王的青年职工突然发生剧烈的腹痛,我父亲拉着架子车走了近三个小时,才将他送到县医院。医生诊断为肠梗阻,说必须尽快做手术解救病人的生命。可医院血库中却空空如 也,动员本单位职工献血吧,大家都还在几十里之外的开荒工地上,派人去叫往返也得六个小时,再说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谁能忍心动员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献血。结果父亲便眼睁睁看着那位职工死在急诊室里,死者妻子抱着幼子哭得死去活来。

发生了这事后,妈妈更操心父亲的健康了,她经常从我们娘儿几个的嘴里克扣下一点粮食烙成饼子,补贴我父亲的生活,因为父亲毕竟在从事着强体力劳动。
而父亲便常在深夜时偷偷溜回家,拿到饼子之后再连夜返回,要在天亮上工之前赶回工地。可叹父亲拿到的饼子不知能否抵消这一整夜步行的体力消耗?

有时不见父亲回来,妈妈放心不下,就赶几十里路将饼子给父亲送去。托别人带吗?据妈妈说,谁也靠不住,因为人们已经饥饿到顾不得礼义廉耻的地步了。

由于经常接济父亲,家里的粮食就更不够吃了。每到吃饭时,妈妈用勺子给每个孩子分两勺野菜糊糊,几个孩子趴在锅边,眼巴巴地瞅着不走,等待有可能的第二轮分配。妈妈于心不忍,只好一边给每个孩子再添一点,一边叹息着说:“我就是吃一个虱子,也得给你们每人撕一条腿啊。”

年幼无知的我们,“满足”地端着自己的碗离开了锅台,却从没有想过妈妈给自己留了多少菜糊糊。那些年,我们就是这样吃着妈妈的生命,致使妈妈数次饿昏在大街上,被人发现才扶回家来。为了喂养她可怜的几个孩子,夏收后她就带着我大弟去田里捡麦穗。有一次不幸被农民发现了,他们就拿着棍子打了过来……

那时我常跟妈妈去居委会开会,听领导在会上讲:“最近阶级敌人又造谣生事,说什么我们的粮食不够吃。大家说,我们的粮食够不够吃?”

会场上那些饥饿的人们便有气无力地呼应说:“够吃。”

主持会的人看见还有人不表态,就指明了问:“你们那个角落,怎么不说话?”

于是被逼得无可回避的人们便只好也说:“够吃。”

这时主持会的人就说:“那好,下面我们给大家介绍一种增量法,如何用一斤米做出八斤米饭来……”

唉,既然粮食够吃,谁还有必要去研究和推广什么增量法呢?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一天学也没上过,只是解放后进过几天扫盲班,但却能大段的唱出那些古戏的唱词,包括那些押韵的有点文绉绉的词句。晚上在煤油灯下,妈妈常常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指导我女孩子家处人为事的原则和方法,有时就对我轻声吟唱着豫剧《陈三两》、《穆桂英挂帅》、《花木兰》、《杨八姐拒婚》等戏文里面的唱词:

陈三两迈步上宫廷,
举目抬头看分明。
衙门好比阎罗殿,
大堂好比剥皮厅。
可怜我青楼苦命女,
今日落入虎口中。
放大胆我把公堂上,
问一言我应一声……

这是豫剧《陈三两》中的唱词。妈妈唱到这里,往往泪光盈盈。我不大懂这出戏的情节,但看妈妈那样动情,我也受到了深深的感染。

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
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
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
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
庆升平朝堂里群小争拼,
风烟起却又把帅印送到家门。
宋王爷平日里宠信奸佞,
桂英我多年来早已寒心。
誓不为宋天子领兵上阵,
今日里挂帅出征叫他另选能人……

刘大哥你说话理太偏,
谁说那女子不如男?
男子汉打仗到边关,
女子们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这分别是《穆桂英挂帅》和《花木兰》中的唱词。母亲唱到这里,往往又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一种激情。有时她沉浸在其中,便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痴痴地注视着眼前的煤油灯。看到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就不好思地低下头继续飞针引线。这些情景是我终生都喜欢回忆和咀嚼的。在她的吟唱中,我既羡慕那征战杀敌的女中豪杰穆桂 英和花木兰,也同情那供养亲弟和义弟读书的青楼才女陈三两……

改革开放后,河南豫剧《花木兰》等剧目被解禁了,我坐在电影院里耳听那熟悉的唱腔,恍惚中似乎觉得耳边回旋着的仍然是我妈妈的吟唱。
最饥饿的年代过去了,妈妈的体质还是没有缓过来,她得了严重的贫血症,身体极度虚弱。后来一个小小的卵巢囊肿扭转就成了压倒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的忌日是五月三十一号,它和孩子们最快乐的“六、一儿童节”紧连在一起。那天,我们兴奋的等着过自己的节日,但妈妈却被抬进了县医院。被抬走时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我刚进家门就见父亲送出诊的大夫走出去。没等我放下书包,妈妈就将我叫到身边叮咛我说:“妈有病了,要去医院。你请几天假在家看着弟弟,要听话,不要惹你老子生气,你知道你老子脾气不好,小心他打你。”

妈妈满脸的虚汗和痛苦的神情以及那喘息的语调都使我异常惊愕,我傻呆呆的,没有问 一句妈妈的痛苦,也没有说一句安慰妈妈的话,只是惊恐而机械地答应着妈妈的叮咛。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而又非常可怕的预感,我的妈妈此一去将不会再回来 了。这预感像一只巨手紧紧攥紧了我的心房,让我恐惧得发抖,这预感让我这从来就自诩唯物主义者的人,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妈妈住进医院的当天晚上,我一岁的小弟在我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闹着,他拼命舞扎着小手向外挣扎,想让我把他抱到屋外去找妈妈。我抱着他满地转来转去,百般哄慰也哄不住,最后我自己也哭了起来。小弟直哭到满身是汗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而我却在恐惧中祈祷那可怕的预感不要被证实。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我约了妈妈的一个要好姐妹郑娘娘一起去医院。刚走到城关二小门前,看见父亲的同事刘怀义叔叔迎面走来。他拦住我们说:“不要去了……人已经……待会儿你爹领你们一起去吧……”刘叔叔边说边摇头。

我只觉得大脑中轰的一声,当即在街上放声大哭。等我与郑娘娘一同哭着走进家门时,见我家已经挤了一屋子人,父亲木然地坐在凳子上不住地叹气,屋里满地都是父亲扔下的烟头。据父亲说,妈妈断气前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但她还含糊不清地说着,天哪!可不能让我死啊,我就是到了阎罗殿,我的六个孩子也会把我哭回来 的……

在县医院后面那旧城墙上挖出来的,权且作太平间的窑洞里,我抚摸着妈妈冰凉的身体,预感到我的求学希望,将会做了妈妈的陪葬。我的所有在课外阅读中建立起来的美丽理想,我的不做平凡女孩的高远目标,一切的一切,都将被无情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这是与失去母亲一样让我痛断肝肠的事啊,我的泪无声地流着,流着……妈妈呀,我还要继续用优秀的成绩为你增添骄傲,让你与邻居说话时底气更足呢,我还要给你讲秦香莲自学武艺自己报仇的故事呢,我还准备长 大挣钱让你过好日子呢,可你怎么什么都不等了,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我悲愤地问苍天:不应有恨啊,你为何偏在儿童节前夕,让死神带走六个儿童的共同母亲?

六月一日那天,全世界的儿童都在欢庆自己的节日,我们却在给妈妈下葬。那是一个沉沉的阴天,妈妈的灵车顺着东关街向东门外的“冀鲁豫坟地”行进,沿途看见不 少孩子带着鲜艳的红领巾。而我本该也和他们一样穿着新衣服戴着红领巾,但此时作为妈妈长女的我却穿着白孝衣,带着白孝帽,连鞋上都蒙着白布。与作为长子的 大弟用肩膀套着妈妈灵车上的拉绳,向着墓地沉重地走着。我哭得泪眼模糊,早已不辨方向,只是机械地走着,走着……

老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好 像是为我们六个可怜的孩子洒一掬同情的眼泪。

到墓地时雨更大了,并且没有停的迹象,父亲的同事和朋友们冒雨挥动着铁锹为妈妈打墓坑,雨水和湿土使他们两腿上都是泥浆。实在不能再深挖了,妈妈的棺木便被草草埋进墓坑中,当一锨锨湿溜溜的黄土带着砰砰的响声盖在棺木上并且逐渐将它埋没时,雨却神使鬼差地渐下渐停了。

父亲拿出买来的大饼,将它们掰成碎块。打墓的叔叔们每人象征性地吃了一块,算是招待过他们了,在粮票极为缺乏的年代,父亲只能这样了。
环视周围的坟墓大多都没有墓碑,而妈妈的墓碑也只是一块从旧城墙上拆下来的大砖。

当所有的人都转身往回走时,我恸哭着朝那座新坟凄厉地叫了一声:“妈——”

打坟的叔叔们当即将我拉住并扯着我转向回家的方向。

那时,我相信今生面对任何人的死亡都不会让我如此撕心裂肺了。

妈妈感到自己不行了时,对我父亲说出,她偷偷存下的十斤粮票放在我家房梁上边……

要知道,那不是吃不完剩余下来的,那是从我们全家的嘴里克扣下来的,是准备 留到万不得已时候用的,那也是妈妈的主心骨。有了它,妈妈感到安全,感到踏实,所以临终的妈妈,什么都可以不嘱托,但这几斤粮票她可不能不嘱托。其实,妈 妈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瞒过她的长女,那粮票的事情,她也是告诉过我的。如果她不对父亲交待这一后事,我也会对父亲说的。半生挨饿的妈妈啊,临死给我们全家留 下了最宝贵的遗产——十斤粮票。可怜的妈妈啊,你怎么会想到?你去世十多年后,中国推行了拯救国家命运的改革开放,又过了几年,我们就不再使用那可恶的粮 票了……

母亲下葬的第二天,父亲果然对我宣布说:“你别上学了,回来做饭看弟弟吧。”

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父亲当年说出这个决定时 心里有没有产生过波澜。可我听到这个决定时可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浑身上下都发懵了。父亲的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清楚,整个句子没有任何歧义,但我还是像没 听懂一样傻楞楞地站着,等候着父亲的进一步解释,其实是盼望父亲纠正他的决定,或是就这个决定安慰我一番。可是父亲说完这话却没等我作出反应就径自出去 了。父亲走后我大睁着一双泪眼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一声。几分钟后我才如梦初醒,突然双脚跺地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头皮发麻,直哭得胸腔阻塞浑身抽 搐,那种痛苦犹如被别人把心撕成了碎片,再踩在脚下用力地揉搓。同院的邻居王大妈和田大妈闻声前来劝解,劝着劝着她们也哭得抽抽噎噎。

哭够了,我也清醒了,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

上学时家务有妈妈全盘包干,有时她让我请假帮她排队买粮,我就眼泪汪汪地不情愿耽误功课。妈妈见状也就放我一马,她自己抱着我小弟弟买粮去了。等妈妈去世后我又要学着做饭又要看小弟,手忙脚乱还是顾了东顾不了西,这才知道妈妈平日里是多么辛苦。

两月后父亲又宣布了另一决定,让正读四年级的大妹也停学回家帮着我搞家务。父亲宣布这一决定时刚好是秋季开学的第三天。和我同样酷爱读书又和我同样成绩优异的大妹,一听说不让她上学了,当场就发疯般的背起书包嚎哭着朝学校跑去,院子里的大妈大婶们拉都拉不住。那情形我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我至今都认为那是人世间最凄惨的场景之一。

后来我又辗转迂回到师范学校上学,还函授进修大学课程,但大妹却由于起点太低,终生未再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大妹后来才幸免于下乡插队。

从我们家庭来说,厄运从母亲的去世即开始了。父亲中年丧妻,将要独自养育六个子女;我们是幼年丧母,像一群失去母亲温暖翅膀遮护的雏鸡。先是我的四妹和三妹 被二叔接走,送到我们的原籍河南农村,由我的婶婶养育。后来又把我的小弟送回老家,将三妹和四妹换了回来,再后来,我下乡插队,我大妹小小年岁却被迫远走他乡打零工,我们一家人总是痛分几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以莫须有的罪名群专了我那独自抚养六个孩子的父亲,对我一家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失去了自由,无法得知咫尺之外自己的子女有没有饭吃;我们姐妹们漂泊在社会上,不知该到何处去寻求庇护。

几十年后,当我与我的女儿说起这些往事时,她:“文革中的这些做法都是不人道的!”然而那时我们怎敢想自己还有要求人道的权力。

但对于我的妈妈来讲,从某种角度上说,她好运气,没活到文革也就没有了受辱的机会,也就不会因丈夫被群专而痛苦,也就不会因女儿在乡下饿肚子而心碎。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妈妈定格在了38岁
  • 《不想分手》20/周岩不明白岳虹为何替仇家考虑
  • 《不想分手》19/ 赵强盛夫妇因岳虹而吵架
  • 《不想分手》18/夫妻情要断也难
  • 《不想分手》17/ 岳虹自杀
  • 所有跟帖: 

    抱抱,心灵泉有着这末 -五味七色- 给 五味七色 发送悄悄话 五味七色 的博客首页 (98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07:42:33

    回复:抱抱,心灵泉有着这末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3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07:59:56

    感动得稀里哗啦。你写的时候一定很痛苦。抱抱。 -bymyheart- 给 bymyheart 发送悄悄话 bymyheart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0:25:21

    回复:感动得稀里哗啦。你写的时候一定很痛苦。抱抱。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1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1:59:13

    抱抱泉泉。无语,只会和你静静地坐一会儿。 -粮油- 给 粮油 发送悄悄话 粮油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1:44:33

    回复:抱抱泉泉。无语,只会和你静静地坐一会儿。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4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1:59:40

    抱抱,此文足致伤祭之情,宽宽怀吧。珍重! -安静- 给 安静 发送悄悄话 安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2:03:15

    回复:抱抱,此文足致伤祭之情,宽宽怀吧。珍重!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12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4:27:59

    天堂里一定没有苦难。宽宽怀。就紧紧的握握手吧。 -费嘉- 给 费嘉 发送悄悄话 费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3:25:53

    回复:天堂里一定没有苦难。宽宽怀。就紧紧的握握手吧。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12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4:28:24

    上文字字是泪,下文句句含辛。 -娓娓- 给 娓娓 发送悄悄话 娓娓 的博客首页 (122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5:00:31

    回复:上文字字是泪,下文句句含辛。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16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6:31:55

    同悲。 拍拍你的肩头。 -无智若愚1- 给 无智若愚1 发送悄悄话 无智若愚1 的博客首页 (38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6:53:42

    回复:同悲。 拍拍你的肩头。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8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8:10:06

    人生真是不公, 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这么不幸呢。 陪你落泪。 -轻言细语- 给 轻言细语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3/2010 postreply 15:09:31

    回复:时代不一样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5/2010 postreply 19:01:20

    那一代人真的很不容易。。。写出来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些。 -龙坡居士- 给 龙坡居士 发送悄悄话 龙坡居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4/2010 postreply 08:39:53

    嗨。。。。 -兑酒当戈- 给 兑酒当戈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4/2010 postreply 11:03:36

    希望男人看到这文章能对女人好一点,别乱发脾气 -haohao8- 给 haohao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25/2010 postreply 17:22:35

    回复:那个时代,男人容易那样做 -心灵泉- 给 心灵泉 发送悄悄话 心灵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25/2010 postreply 19:03:5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