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说家事》第三章(37)羊羔肉盛在尿盆里

来源: 心灵泉 2010-03-06 11:46:1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885 bytes)


37,羊羔肉盛在尿盆里

从春卖到秋,我都给生产队卖菜,一年倒有半年混迹在固原三营的农贸集市上。我最固定的卖菜搭档就是吉老汉。我插队时吉老汉已经六十岁了。他留着稀疏的胡子,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走起路来上身总是前倾着,似乎在努力地用上身拉动两条腿往前移动,给人一种疲倦感。

山西的票号闻名世界,一个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更是让世人了解了山西人,这吉老汉也是山西人。

吉老汉既然不是杨郎人,当然也无法与当地人一起排辈份。生产队的人背后都直接叫他吉老汉,当面叫吉姨父。这“姨父”可以说是姨妈的丈夫,也可说是岳父。但在杨郎,“姨父”,除了以上两个含义外,也是对年长男性的官面称呼,相当于称他为“叔叔、伯伯”。于是我也随着生产队的人,当面叫吉姨父,背后便大不敬的叫他为吉老汉,这便导致我至今仍不知他的全名叫啥。

吉老汉小小年纪时就离乡别井出门学做生意了。先是在杨郎街上别人的布匹商店里站柜台,当伙计。据说他干练利索又勤勤恳恳,对客人恭敬谦卑,给店中生意增色不小,为此很受掌柜器重。几年后,店主人要另谋高就,便将自己的店铺盘给了这位姓吉的小伙计。这家布店就在自己新主人的精心经营下,在杨郎街上那风起云涌的商业竞争中稳稳当当地站立了二十多年,一直站立到无产阶级新政权建立后。

一九五○年,吉老汉突然萌生了落叶归根的情愫,就变卖了店铺,带领全家返回山西老家务农。但回去一年多就将手头的钱花完了,可是全家人的生活还没有安置好。再说长期经商的他也不适应务农了,于是又于一九五二年拖儿带女回到杨郎。此时他手中有三斤棉花,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便以这三斤棉花为起点,又做起了小生意。吉老汉不愧是经商的行家里手,几年后,他不但又拥有了自己的布匹摊位,还重新置办了房产住宅,尽管这住宅并不豪华。

公私合营时,他的布匹摊位也被折算成了股份,再后来,公私合营又被转为国营,接着又有了精简政策,吉老汉也在精简之列。敲掉了饭碗后,全家只好转成了农业户口。

本因不能适应务农才第二次离开山西老家,重操旧业摆起了布摊,但在迟暮之年却又不得不回到土地上从事艰辛的农业劳动。直到我插队时,他以六十岁的年龄,还跟我一起每天往返十六公里到三营镇上卖菜,而且在拉载重车时,并不以年老自居,常常主动扛起车辕,将我这年轻人替换下来空手走一段。

吉老汉平时话不多,我与另外一个搭档闲聊时,他一般都不搭腔,对我们闲聊的内容也不表示什么太大的兴趣。不知道他是神情淡漠,还是经历丰富心思深沉,或是觉得与我们年轻人没有多少可谈的话题。后来我知道了他家更多的故事,才猜想他的沉默可能与他的家庭经历有关。

吉老汉的儿子从小跟父亲学做生意,解放后在商业部门工作。商业部门与钱财打交道,它与那些与文字和语言打交道的部门一样,同属于危险行业。在“社会主义教育 ”运动中,吉老汉的儿子被怀疑有贪污,他自认为清清白白,当然拒不交待所谓的罪行,所以就遭受了残酷的斗争。有朋友私下劝他,为了少受点皮肉之苦,你就违心承认自己有贪污吧。他只好听从这个建议,含冤承认自己贪污了数百元钱,接下来,皮肉倒是不触及了,但上面却逼他按照自己所坦白交代的贪污数额退赔“赃款 ”。他本来就没有“赃款”,拿什么去退赔呢?

吉老汉疼儿子,便将家里仅有的旧桌椅都摆在街上卖掉,又把一条传了几代人的栽绒马鞍也上交给组织,但还不足以赔清“赃款”。吉老汉的儿子无奈之下又去求助妹妹,妹妹将自己新买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摘了下来,为兄长顶作了赃款。

运动后期,吉老汉的儿子被确认是冤案,他妹妹的手表也物归原主了,但那条有文物价值的栽绒马鞍却从此查无音讯。这些伤心的往事都使吉老汉更加认识到了人生的险恶,也使他以更谨慎的态度面对人生。

不过虽说吉老汉与我们交谈不多,但他的面容上却总浮现着慈祥,待人也很厚道,经常操着一口硬邦邦的山西话对我说:“朱珠,你吃菜就自己到我们家地里拔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地方。”那说话的口吻好像不是在关心我,恩赐我,而是在命令我完成一项什么任务,唯其如此,才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真诚。

据说吉老汉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爱喝水,爱起夜。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一习惯竟使他有了一次让他啼笑皆非的经历。

当时吉老汉给杨郎农具厂兼任出纳和门卫,这农具厂的厂长王进文是个高大帅气又温和敦厚的男人。他本是杨郎的裁缝权威,我的插友小康的妈妈加盟裁缝店不久,王进文就奉命离开裁缝岗位到农具厂担任厂长了。王进文平时很重视团结群众,重视给下属送温暖,每隔一年半载的,就要请下属们吃顿饭。

有一次,他买了一只小羊羔杀了,准备下班后用羊羔肉犒劳厂里的人。

吉老汉晚上住在厂里看门,他自备了一个比碗稍大点的小尿盆。夜里,这吉老汉不是把尿盆放在地上,而是放在炕上,以图使用起来方便顺手。第二天起床后倒干净,冲洗了再放在屋子的角落里。

那天傍晚,当羊羔肉的香味飘散在整个院子里时,铁匠们也干完了自己手边的活儿。闻见了喷香的肉味儿,他们八仙过海,各自寻找着能盛肉的家当。有的拿出水杯,有的拿出茶缸,有的更机灵,早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真正的饭碗。

厂里有一个叫王汉林的铁匠,情急之下怎么也找不到能盛肉的家当,就冲到吉老汉睡觉的值班室说:“快给我找个家当,羊羔肉熟了。”没等吉老汉回答,他就发现了吉老汉已经放在炕上的尿盆,他抢过那小尿盆就跑了出去。

吉老汉一看他把尿盆拿去盛羊羔肉了,急得赶忙在后边追赶,一边追,一边喊着:“那是我的夜盆!那是我的夜盆!”

王汉林并不停下脚步,他边跑边回答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洗净了。”吉老汉见追不上也只好不追了。

在当时来讲,这顿羊羔肉就是最上档次的饭食了,谁见了它也不会客气的,转眼间羊羔肉就会被别人抢光了。难怪王汉林“饥不择盆”呢?

吉老汉为自己没能阻止王汉林用尿盆盛羊羔肉而内疚了很长时间。后来王进文听说了这件事,也觉得心里怪不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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