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说家事》第三章、草根之交（33）张爷爷是大地震的幸存者 2009-11-05 10:57:12
六.话说房东 每个人都是一条特殊的河流，每条河都有值得跋涉的地方
33、张爷爷是海原大地震的幸存者
我插队时我的第一个房东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是个瘦小的老头，眼睛不好使，不大出门与别人打交道，整日在家里做些杂事，闲暇时便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我也不知他是否寂寞，总之，我爱从老年人口中探听当地的历史，就常常有意无意与他搭讪。熟悉了后，老头便常常与我一起说一些陈年旧事。
他的儿子见到我们一老一少在一起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表现出不屑一听的表情说：“大（父亲），你给人家城里娃娃说那些干啥，谁爱听你的那些！”
老房东给我讲民国十八年的大灾荒，讲流落红军的故事，也讲土改和四清运动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所讲的一九二○年海原大地震，那是一次8.5级大地震，杨郎当时属海原县管辖，恰巧处于地震中心。
据老房东回忆，那天晚上他一家都睡下了。他搂着儿子睡在炕头上，妻子搂着女儿睡在炕根里。庄稼人干活累了，睡得死，地震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感觉到。半夜被冻醒时还奇怪，咋这么冷么？是炕里的火灭了吗？接着他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睡在炕上怎么能看见星星，房顶上哪去了呢？再一看，天神爷呀！自己并没有睡在炕上，而是睡在院里。吓得他跳了起来，赶紧四处查看，发现光溜溜的儿子也在院里睡得香香的，但自家的房子却已经完全垮塌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地震了，自己爷俩是被甩到院子里了。但妻子和女儿却不见一点踪影。他顾不得找衣服穿，光着身子急忙将倒塌下来的房梁和椽子一根根拖开，用双手把房土往一边刨。待他刨得十指都血淋淋时，才露出了炕面，却发现妻子和女儿被砸得栽进炕洞里了。他将妻子连刨带拽地弄出来，看见妻子还搂着女儿，但娘俩被炕里的火烧得贴在了一起，已经无法分开了。他惨叫一声：“天大大呀！”就跌坐在一边了。一个四口之家就这样只剩下了两口。
张爷爷说起这些往事就老泪纵横。他连连说：“糟孽（可怜）得很呀，糟孽得很呀。整个杨郎只有那座戏台没有塌，别的房子都塌平了，人也死完了。第二天我四处寻不见一个活人，天寒地冻挖不开坟，我想寻个帮忙埋人的都寻不到呀！”
我想那时农村的房子顶上都没有瓦，只有几根椽子和一层泥土，如果救得及时，那娘儿俩该不至于死。就痛惜地说：“张爷爷，你要不是睡得那么死就好了，就可以早一点把将她娘儿俩刨出来了。”
张爷爷摆摆手说：“甭说了，甭说了，过往（过去）的事情么，尔格（现在）还说这话干啥呢？”说着那声音又哽咽了。
张爷爷终生没有续娶，独自带大了儿子。
如果仅是回忆海原地震的惨状，我对它未必能有这样深刻的记忆，因为关于海原大地震，可查的资料不少，有关资料就明确地记载着：
“1920年12月16日20时5分53秒，宁夏海原县发生震级为8.5级的强烈地震，震中烈度12度。毁城四座，数十座县城遭受破坏……是世界上山体滑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死亡24万人。”
主要是张爷爷对地震的认识使我感到非常惊讶。张爷爷说，人们的良心坏了，老天爷就要收人呢（收回一部分人的性命）。地震那一年，老天爷收了好少的人！十停儿收走了八九停（即死了十分之八九）。听说地震的前几天，有个老汉带着孙子赶集，孙子说集上有好少的人都带着红帽子，还顺口说出几个认识的戴红帽子的人名。爷爷觉得自己啥也没看见，就骂孙子是胡说八道。后来地摇了，那天戴红帽子的人都死了……唉，该谁死，该谁活，老天爷早就定好了……”
张爷爷还说：“大地震以后，活下来的人良心都变好了，都爱别人得很。有两个人活着，谁都怕再的（另外）一个死了，剩下自个儿更不好活了……现在的人们良心又坏了，你等着吧，老天爷晓不得啥时候就又收人来了。”
我问他，你为啥说现在的人良心坏了？
他说：“还不坏吗？你说他是反革命，他说你是反革命，你斗他，他斗你，唉，斗着咋呢啥！毛主席莫向（莫非）叫他们乱斗争人吗？尽都胡整着呢！尽都不搭毛主席话上来（即全都不按毛主席说的做）。”
我不好就这个问题与他争论，就又回到前面的问题上说：“张爷爷：你说老天爷收人，怕不对吧？大地震那是自然灾害。”
他反问道：“啥？自然灾害？我经得事情多了！老辈人说话灵得很。一九六○年人就坏得很，乱揭发，乱检举，法办（逮捕）了好少的人（指宁夏开展的“双反运动”），结果老天爷就收了一茬人，有好少的人都是那时候饿死的。”
我很想问他，你的妻子和小女儿都是坏人吗？大地震时老天爷为什么要把她们收走？不过我终于不忍心这样问他。
张爷爷继续论证着他自己的观点，眼看越说越离谱了，我也不敢再追问了。他儿子听见了，走过来说：“大：你又胡说着呢，谁说人家文化大革命是胡整？你小心公社派人抓你呢。”
张爷爷不服气地说：“我咋不信啥！把我抓去？还要他们管饭呢，叫他抓啥，我不害怕。”
这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对社会的看法吗？朴素、迷信、还有点愚昧，还有点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六.话说房东 每个人都是一条特殊的河流，每条河都有值得跋涉的地方
33、张爷爷是海原大地震的幸存者
我插队时我的第一个房东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是个瘦小的老头，眼睛不好使，不大出门与别人打交道，整日在家里做些杂事，闲暇时便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我也不知他是否寂寞，总之，我爱从老年人口中探听当地的历史，就常常有意无意与他搭讪。熟悉了后，老头便常常与我一起说一些陈年旧事。
他的儿子见到我们一老一少在一起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表现出不屑一听的表情说：“大（父亲），你给人家城里娃娃说那些干啥，谁爱听你的那些！”
老房东给我讲民国十八年的大灾荒，讲流落红军的故事，也讲土改和四清运动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所讲的一九二○年海原大地震，那是一次8.5级大地震，杨郎当时属海原县管辖，恰巧处于地震中心。
据老房东回忆，那天晚上他一家都睡下了。他搂着儿子睡在炕头上，妻子搂着女儿睡在炕根里。庄稼人干活累了，睡得死，地震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感觉到。半夜被冻醒时还奇怪，咋这么冷么？是炕里的火灭了吗？接着他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睡在炕上怎么能看见星星，房顶上哪去了呢？再一看，天神爷呀！自己并没有睡在炕上，而是睡在院里。吓得他跳了起来，赶紧四处查看，发现光溜溜的儿子也在院里睡得香香的，但自家的房子却已经完全垮塌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地震了，自己爷俩是被甩到院子里了。但妻子和女儿却不见一点踪影。他顾不得找衣服穿，光着身子急忙将倒塌下来的房梁和椽子一根根拖开，用双手把房土往一边刨。待他刨得十指都血淋淋时，才露出了炕面，却发现妻子和女儿被砸得栽进炕洞里了。他将妻子连刨带拽地弄出来，看见妻子还搂着女儿，但娘俩被炕里的火烧得贴在了一起，已经无法分开了。他惨叫一声：“天大大呀！”就跌坐在一边了。一个四口之家就这样只剩下了两口。
张爷爷说起这些往事就老泪纵横。他连连说：“糟孽（可怜）得很呀，糟孽得很呀。整个杨郎只有那座戏台没有塌，别的房子都塌平了，人也死完了。第二天我四处寻不见一个活人，天寒地冻挖不开坟，我想寻个帮忙埋人的都寻不到呀！”
我想那时农村的房子顶上都没有瓦，只有几根椽子和一层泥土，如果救得及时，那娘儿俩该不至于死。就痛惜地说：“张爷爷，你要不是睡得那么死就好了，就可以早一点把将她娘儿俩刨出来了。”
张爷爷摆摆手说：“甭说了，甭说了，过往（过去）的事情么，尔格（现在）还说这话干啥呢？”说着那声音又哽咽了。
张爷爷终生没有续娶，独自带大了儿子。
如果仅是回忆海原地震的惨状，我对它未必能有这样深刻的记忆，因为关于海原大地震，可查的资料不少，有关资料就明确地记载着：
“1920年12月16日20时5分53秒，宁夏海原县发生震级为8.5级的强烈地震，震中烈度12度。毁城四座，数十座县城遭受破坏……是世界上山体滑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死亡24万人。”
主要是张爷爷对地震的认识使我感到非常惊讶。张爷爷说，人们的良心坏了，老天爷就要收人呢（收回一部分人的性命）。地震那一年，老天爷收了好少的人！十停儿收走了八九停（即死了十分之八九）。听说地震的前几天，有个老汉带着孙子赶集，孙子说集上有好少的人都带着红帽子，还顺口说出几个认识的戴红帽子的人名。爷爷觉得自己啥也没看见，就骂孙子是胡说八道。后来地摇了，那天戴红帽子的人都死了……唉，该谁死，该谁活，老天爷早就定好了……”
张爷爷还说：“大地震以后，活下来的人良心都变好了，都爱别人得很。有两个人活着，谁都怕再的（另外）一个死了，剩下自个儿更不好活了……现在的人们良心又坏了，你等着吧，老天爷晓不得啥时候就又收人来了。”
我问他，你为啥说现在的人良心坏了？
他说：“还不坏吗？你说他是反革命，他说你是反革命，你斗他，他斗你，唉，斗着咋呢啥！毛主席莫向（莫非）叫他们乱斗争人吗？尽都胡整着呢！尽都不搭毛主席话上来（即全都不按毛主席说的做）。”
我不好就这个问题与他争论，就又回到前面的问题上说：“张爷爷：你说老天爷收人，怕不对吧？大地震那是自然灾害。”
他反问道：“啥？自然灾害？我经得事情多了！老辈人说话灵得很。一九六○年人就坏得很，乱揭发，乱检举，法办（逮捕）了好少的人（指宁夏开展的“双反运动”），结果老天爷就收了一茬人，有好少的人都是那时候饿死的。”
我很想问他，你的妻子和小女儿都是坏人吗？大地震时老天爷为什么要把她们收走？不过我终于不忍心这样问他。
张爷爷继续论证着他自己的观点，眼看越说越离谱了，我也不敢再追问了。他儿子听见了，走过来说：“大：你又胡说着呢，谁说人家文化大革命是胡整？你小心公社派人抓你呢。”
张爷爷不服气地说：“我咋不信啥！把我抓去？还要他们管饭呢，叫他抓啥，我不害怕。”
这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对社会的看法吗？朴素、迷信、还有点愚昧，还有点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