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说家事》第一章,漂离航道(2)拒绝在感谢信上签名

来源: 心灵泉 2010-02-08 22:52: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25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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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女儿说家事》第一章,漂离航道(2)拒绝在感谢信上签名 2009-10-06

杨郎在固原来说是相对比较富裕的地方,而我之所以能到这里插队,是依仗了我挚友张志萍姐的引荐和帮助,这还要从我就读的学校说起。

插队前我在新建的固原林业中学上学。这个学校不收学费还管吃住,确实是“基本群众”们的最好选择。我们是它的首批学生。

大约是为了方便实习吧,我们学校设在固原南郊的一个苗圃里,在那里我认识了在苗圃做临时工的张志萍大姐,并与她成了莫逆之交。

然而随着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我们突然被告知,林业中学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私自开办的不合法学校。于是我们这唯一的一批学生,还没等到拿上毕业证,就随着学校的夭折被遣散回家了。

失学在家的我,时不时拿出佩戴过的红袖章,抚摩着上面那用黄色油漆喷印出来的“红 卫兵”三个字,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便在我的心头弥漫开来。加之在家里吃闲饭的日子也很不好过。那时父亲养活着全家七口人,肩上担子很重,所以进了家门总是没有好心情和好脸色,于是我便琢磨着如何再度走出家门。正在这时,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父亲也催促我尽快报名,以减轻他的经济负担。

张志萍大姐已经结婚了,她的娘家便是杨郎。在当时形势的催化下,她决定重新回到老家去干革命,同时撺掇我与她一起去。

与我们同去的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叫康佳贞的的女孩,我叫她小康。下乡前我们就来往很多,她家的门坎都差点被我踩断了。但那时我主要是找她的姐姐康玉贞,我叫她大康。大康也是我在林业中学时结交的挚友,而且她还是由我担任队长的“鹰击长空战斗队”的成员,我们也算是“革命战友”了。大康和小康一样,也是个美人儿。她赶在下乡前夕结了婚,嫁给了邻居家一个追求她很久的,已经在这之前就到建设兵团当了战士的小伙子。结了婚的大康便得以逗留在城里的婆婆家混一口饭吃。

大康小康这两个美女的父亲却是一个“劳改释放犯”这使得我在身份上比她俩优越了许多,最起码我的家人没有被杀(判死刑),被关(关押服刑),被管(群众管制劳动改造)。
所谓“劳改释放犯”,这是中国特有的称谓,因获罪被判刑的人员,即使刑满释放后,依然被称作犯人,不过不是“在押犯人”,而是“释放犯”。正像右派分子,即使摘掉右派帽子后,依然被称为右派,不过改称为“摘帽右派”。不论叫什么,反正你是永远被打入另册了。当年因为怕人家怀疑我的阶级立场,所以一直避免与她俩的父亲直接打交道,当然不把他当作长辈,所以至今也没有称他为叔叔的习惯,姑且仍把他叫做老康吧。

我不知老康因何获罪,只隐约听说他参加过三青团。这老康大约想到自己闲居在家不挣一分钱,而且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要充当“运动员”,如果与女儿一同下乡,既能挣一口饭吃,还能与女儿团聚在一起,也许还能躲避“运动”,这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而小康的母亲性格很懦弱,自然不会对丈夫的决定持有异议。

我们一行五人到达目的地后,立即被分别作了安排。小康一家借住在一个废弃的牲口圈里,我与志萍被安排住到一户人家后院里的羊栅栏里。按照志萍姐的意愿,我对她的家人一律和她一样称呼。于是我也就有了一位父亲、一位母亲,有了一位哥哥,两位弟弟,当然也有了一位大姐夫。

我们住下来的第三天就碰上公社开大会,老康突然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会场外,拿出一封书写工整的信让我看。我看后知道这是一封当时很盛行的“感谢信”或曰“效忠信”。大意是说我们一行人下乡后,受到了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为此我们非常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决心今后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海枯石烂不动摇。信的末尾赫然写着:

敬祝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是当时所有文稿通用的格式。不过令我吃惊的是,信上已经越俎代庖签上了我的名字。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心想,即便需要写感谢信或效忠信,也应该由我这毛主席的红卫兵来牵头,哪里轮得到一个劳改释放犯抢这样的风头呢?所以我便淡淡地但又很坚决地对老康说:“我不签名。”

那老康怔了一会儿,就悻悻地划去了我的名字。

这件事使我对老康充满了蔑视,蔑视他的虚伪和狡猾。而我的不合作也触怒了老康,他长时间不用正眼看我,即便我去他家找他女儿,他也只是在满脸的皱纹中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来。

三十多年后,我与大康意外地在宁夏的首府银川市重逢,叙谈时无意中提到下乡落户的事,大康伤感地说:“下乡落户对某些人来说是镀金,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其实是发配。”

我听了便大笑着背出几句她父亲当年下乡后所写感谢信的内容,末了还毫不掩饰地讽刺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临死前还要跪在地上谢主隆恩。”

突然,我发现大康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她喃喃地说到:“唉,每个运动都要整出一大批坏人,如果一直整到现在,中国可能剩不下几个‘好人’了……在那种形势下,逼得人人都要说违心的话啊。”

我立刻闭嘴,感到自己太残忍了。因为脱口说出的这几句尖刻话,我至今追悔莫及。而此时,那封“感谢信”的作者——老康,已经离开这让他不安宁的人世好几年了,让我对冥冥中的他称一声“康叔叔”吧。



3,第一天上工我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我们是元旦前夕到杨郎的,当时上面号召生产队变冬闲为冬忙,忙什么呢?晚上忙政治学习和大批判 , 白天则忙着往地里送肥。想到伟大领袖曾有教导:“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便坚持要在到达杨郎的第二天就出工。

我和志萍姐穿过半条街往大坝那边的牲口圈走去,我的脚步掠过灰黄简陋的街道,心中却不断地充填着新奇。一路上碰见的男男女女都朝志萍姐打着招呼,但那眼睛却分明只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路过小康家的临时住地时,把他们父女俩也叫了出来。至于小康一家下车伊始是怎么睡觉怎么吃饭的,我一概不知道,也没打算去过问。因为我是一个“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革命小将”嘛,才不屑于过问他人那些与“革命大事”无关的生活琐事呢。

到了牲口圈,见几个衣着破烂的男人已经在用力抡着镢头挖凿那高高的粪堆。杨郎人把积肥叫做“压粪”,后来我才体会到这个“压”字用得太贴切了。这些粪当时确实是连屎带尿混合了土,又一层一层拍打瓷实“压”成堆让它发酵的。现在这发酵好的粪堆冻得硬邦邦的,一镢头挖下去,有时一点也挖不下来,只能在粪堆上砸一道印儿,有时能溅起一些带着冰的粪渣子,有时倒能砸下一大块来。待到挖下一定数量的时候,人们就推着架子车抢上前去,将自己的车横在挖下来的粪堆前面。车主的两个搭档也就赶快挥起铁锹,抢着往自己的车上装粪。其他一时抢不上的人便只好在旁边继续等着。大家都想早点装满车,有时几辆车同时往前抢,车体便碰得一片砰砰声。碰恼了就互相骂两句。

在等待挖粪的空隙里,妇女们都围上来亲热地问我和小康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外乎是问多大了,姐妹几个,弟兄几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有个别年龄大点的女人也真够唐突的,竟然问我们说了下家(婆家)没有。我心中有点不悦,但还是一一回答了她们。有的女人拉着我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边看边说:“看你这手细嫩的啥!脸上肉皮子也细嫩的啥!没有受过苦的人就是好吆,我们这些受苦的人,手粗得就像树皮一样。你到我们这里干啥呢?我们这里苦得很呀,把人都苦成焦蛋蛋了么!”

我张扬地说:“我不怕苦,苦才更能锻炼人呢。”她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似乎感到很茫然。几个年轻点的媳妇,用手掀起我的棉罩衣和棉袄,细细地看我衣服的布料和做工,直到把我里外衣服都看遍了,甚至翻开我的裤脚将袜子和鞋都看了一遍。

这时,我无意中看了看那些距离稍远点的男人们,他们是想看又假装不看的,偷偷地用眼光撇着我们。

挖下来的粪块渐渐多起来了,车子也一辆接一辆地满载而去了。每辆车子配三个人,由车主与无车的人双向选择自由组合。我和小康父女俩都没有找到搭档,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队长便让我们只负责用铁锹往别人的车上装粪。

那天的气候也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那北风呼呼地吼着,像刀子一般刺着我的脸,又时不时裹着点雪花,还时不时旋起地上的土,无孔不入地往我的身体里入侵。奋力干活时并不觉得冷,但刚有半分钟的间隙,我就会感觉到那灌进我身体里的寒风,好像一直能渗透我的前胸后背,那被汗水湿透了的内衣贴在身上,像冰一样凉。转过头看那几个挖粪的男人,只见风不断地掀动着他们破棉袄的衣襟,但他们的脸上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劳动虽苦,天气虽冷,但我的情绪很高涨。我想起高尔基的《海燕》,就在心里调皮地喊着经我修订后的诗句:“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过,那天的风虽然强劲,但雪却也一点也不猛烈。它不是成大兵团般的飞舞而来,狂奔而来,而是零零散散的,像几个衰弱不堪的病人,不能自控地随着风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从半空中瘫软地滑落到地上。明天,它们将会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融化到土壤中。我的心里默想着:哦,雪花,我会像你一样默默地为祖国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

我卖力地铲粪装车,一辆车刚装满,下一辆车就来了,我们没有喘气的时间。回头看小康,只见她不断地擦着汗,那白皙的脸也变得通红,额头上的一缕刘海,平时老是被爱美的小康整理得有模有样,此刻却被汗水和灰土粘连在一起,早已经无形无状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也满是忧愁。

这是我们下乡劳动的第一天,大约正是这个原因吧,那幕情景在多年后依然会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几十年后,当我与小康久别重逢,互相面对着已经变老了的对方时,我首先想起的是小康上工第一天的狼狈情景。但在我说出有关她的这一记忆后,她困惑地摇摇头说:“我没有印象了。”

而小康回忆对我的最深印象时说:“你下乡时对我描绘说,农妇们一边背着背斗给地里送肥,一边手里做着针线,这是多么多么浪漫。”小康边说边站起来模仿我当初说这话时的动作和神情。

我听了也困惑地摇摇头说:“没有印象了。”

于是我俩都笑了,笑自己当年的傻气,笑自己当年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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