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花还在开(读汪说汪之一)

来源: 神在阿堵中 2009-06-30 23:59:0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3287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神在阿堵中 ] 在 2010-03-02 12:25:33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如果说一个星期没读汪曾祺,那是有可能的。但是,一个月不读汪曾祺,在我多年里,是没有过的事。长时间不读汪曾祺,对文字的感觉变得不敏感,下笔会感到生涩,滞重。更主要的,是会生出有一种深重的依念之感。

 

初次读到汪曾祺,还是多年前在学校的时候。当班上同学在化学结构的乌龟壳里转悠,在三羧酸循环的麻花中打结,在统计学公式的“楼梯上翻滚的时候,哥儿几个不务正业的伙伴,下午放了学,就忙着去看新潮画派的画展,去电影院门口卖了粮票看电影。晚上,躺在寝室里讨论沈从文、宗璞、白桦、张洁、顾城、舒婷、北岛……

 

一天,杂志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姓汪的,不知道是何路神仙。汪曾祺?又一位没听说过的。

 

一读到他的小说《受戒》,当夜几个人就在卧谈会上叫好:小说竟有这种路数的,没见过。

 

嘿!

 

一篇一万二千字的写和尚爱情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但是,却那样迷人,那样美,那样有诗意。小和尚明海和农家少女的初恋,被描写得如诗如画,醉人心田。

 

请允许我抄一点书。你看看!

 

……

 

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再请看!

 

……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

 

有一次,一位乡村干部亲口告诉汪曾祺,说,一次他们那儿开农村干部会,第二天收拾会场时,看见一块桌布上,竟然全是明海和小英子的对话,一人一句,全都背下来了!

 

《受戒》的稿末,有两行小字:

 

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

 

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一个静静的深夜,又一次读到这两行字,我突然非常感动,一种痛惜的温暖回环在胸,不觉眼

眶湿润。

 

刚接触到汪曾祺的东西,一种说不出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是一种陌生的惊喜?还是一种平静的愉悦?说不清。总之,觉得他的东西有“嚼头”!有一种和以前读过的东西不相同的滋味。一种可以长时间地咀嚼、慢慢地品味的东西。

 

故事人人会编,细节有人会写,至于语言,不是下过极大的功夫和某种天赋,可能达不到汪曾祺的这种高度。

 

一直觉得,写小说,一是写语言。二是写细节。散文呢,诗呢,恐怕语言和意境、感觉,都重要。

 

写东西,主要不是写故事,主要不是写大道理。故事人人会编,当然有人讲得有趣一些,有人讲得乏味一些。至于道理么,好像古今中外的书上,就是那些,翻来覆去地讲,把人讲得更糊涂了。其实,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汪曾祺的第一贡献,我觉得是语言。

 

很少华丽的词藻。他很重视语感,重视用词的准确性。他的孙女“批评”他的文章说:不好,“没词儿!”

 

他说散文的大忌是作态。他说中国的散文一坏于杨朔(代表作《荔枝蜜》,《茶花赋》),二坏于刘白羽(代表作《长江三日》)。过度抒情,过度雕琢,读起来有“女郎诗”的味道。他说,有一种模式,不论搞什么题目,最后都要结到歌颂祖国,歌颂社会主义,卒章显其志,有点像封建时代的试贴诗,最后一句总要颂圣。

 

他还说,中国人经过长期的折腾,大家都很累,心情浮躁,需要平静,需要安慰,需要一种较高文化层次的休息。

 

我们真是很需要对汪曾祺这种自成一家的精美语言的享受!

 

读东西,我自己的体会,有三个层次。一是,知晓。学到了东西,得明白了的快乐。二是引起思考。深化了一层,从快乐过渡到扩展开来的感觉,豁然开朗。三是品味,玩味,吟咏,反复的咀嚼,回味无尽。有欣赏元明青花瓷中的好看的写意人物的味道,和极乐不同,是一种慢慢地融进自己血液和渗透到身体个部位的久久存留的感觉。

 

他的语言,如果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那就是算许多好中的一个,但是在八九十年代,就是相当地突出的好了。

 

他对往事的眷恋,或浓或淡的离愁别绪,和着乡愁,以及对朋友乡亲的友情,他都用他的特殊的文字风格,恰到好处的表现了出来。

 

他对事物的描写非常传神贴切,就是一道普通的家常菜,也会被他写得“味透纸背”。(其女儿汪朝语)

 

汪曾祺再度写作时,因为文革中搞“样板戏”的问题(说过江青的好话,不是一般的话。这事容我以后慢慢讲来。)被再度审查,事没完,人被晾在了那儿。他的西南联大的同学李荣、朱德熙(后为北大副校长)为此不平,他们在工作中和当时管事的胡乔木(当时胡好像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吧?)有来往。李荣对胡乔木极力推荐说:“此人文笔如果不是中国第一,起码是北京第一。”李荣何许人也?话敢说得这么大?取出你手边的《现代汉语词典》看看,主编之一就是这位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的所长、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李荣。胡还为汪调动的事写了条子。(后未进行。)

 

汪曾祺很敬佩他的老师沈从文,认为沈是他见过的真正淡泊的作家,这种淡泊,不仅是一种品德,而且是一种境界。汪曾祺也是甘于淡泊的人,他才可能把他内心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传达给了读者。

 

沈从文曾经对人说过,汪曾祺的文章写得比他自己还要好。

 

汪曾祺曾在北京文联做过几年编辑。北京文联的领导老舍曾说,他在北京文联只“怕”两个人,一是端木蕻良,一个是汪曾祺。这个怕,不是说他们有多厉害。而是说,汪曾祺在文学上青出于蓝,定能有所成就。

 

还有,当时的文联、作协的领导人、诗人郭小川说过,他记得汪曾祺说,别人这样写过,我就尽量不这样写。

 

这就是为什么汪曾祺能够独树一帜,创造出一种与别人不同的文字风格。

 

汪不但能写戏,还能演戏,不但能写小说散文,还能写旧诗。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西南联大在昆明巫家坝上演《家》,鸣凤鬼魂下场后,汪曾祺扮演的老更夫在昏暗的舞台中间,敲起了锣,锣声和报更的喑哑声回荡在剧场里。几十年后,作家宗璞还记得老更夫的模样,说,汪曾祺的声音,至今还还响在耳边。

 

19975月,汪曾祺到四川参加“五粮液笔会”,多喝了几杯,因为肝硬化引发的消化道大出血,于516日上午1030分在北京去世。享年77岁。

 

192035日出生于江苏高邮。

 

汪曾祺在他写的京剧剧本《裘盛戎》里,有这样一句悼念京剧艺术家、花脸大家裘盛戎先生的唱词:“昨日的故人已不在,昨日的花,还在开。”

 

是的,人已远行,但是汪曾祺留下的文字,如同不凋谢的鲜花一样,长久盛开在中国文学史上,盛开在一代代读者的心中。

 

2009630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丁聪的画与信(李辉)
  • 丁聪带到天堂去的家书
  •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生——纪录丁聪
  • 漫画大师丁聪去世
  • 苏格兰西部小岛风光(油画)
  • 所有跟帖: 

    鼓掌!阿堵兄笔下的都是些文坛的大家! -龙坡居士- 给 龙坡居士 发送悄悄话 龙坡居士 的博客首页 (50 bytes) () 07/01/2009 postreply 00:06:03

    阿堵好。久不见阿堵好文了。那就跟着阿堵一起来读汪吧。 -牛奶瓶- 给 牛奶瓶 发送悄悄话 牛奶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01/2009 postreply 05:46:54

    阿堵好!好文学习了! -五味七色- 给 五味七色 发送悄悄话 五味七色 的博客首页 (96 bytes) () 07/01/2009 postreply 08:12:38

    谢谢龙兄纠正,您是对的!我马上去改。还谢谢瓶兄,五七,问好! -神在阿堵中- 给 神在阿堵中 发送悄悄话 神在阿堵中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01/2009 postreply 08:36:3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