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蚵嫂

青蚵嫂

阿德出生在彰化县芳苑乡靠海边的一个小渔村。
打从他懂事起，就观察到全村的人都是以讨海為生。
他的阿爸，阿叔，阿伯，阿兄们全是渔夫。
渔民的生活非常单调枯燥，每天所面对的是一片汪洋。
炎热的太阳将他们的皮肤晒得幽黑乾燥，看起来比他们实际年纪更老。
他们的手脚上经常带著鱼和网的刺伤和刮伤。
他们的生活的确艰苦，因為是靠天靠海吃饭。
如果遇到颱风，连续刮上几天，渔民只能蹲在家里，而不能出海打渔。
有时天气虽然晴朗，但是遇不到鱼群，就是捕不到鱼。
家中没有收入，只好缩衣节食，忍飢挨饿了。
每天捕完鱼把鱼拉到市场卖，再买菜买米供一家大小的需要。
有时运气好，渔产丰收，也能买肉吃，买新衣穿。
卖不完的鱼总是裹上盐，在海滩上晒成碱鱼，收藏起来，自己吃或拿去卖，当然价钱不比上新鲜的鱼。
海边的碱地贫瘠，不适种稻米作物，只能种些番薯，补充主食的不足。
家中妇女除了烧饭看孩子以外，也饲养家畜。
有时也带著孩子去打零工，替人挖蚵肉，来补贴家计。
渔民比农民更苦，除了工作辛苦以外，还冒了生命被大海吞灭的危险。

阿德五岁时，一天渔船靠岸，只有阿爸和二哥回来，但大哥阿荣却不见人影。
原来那天风浪很大，阿荣收网时不小心被一个大浪捲走。
渔船在原地绕行了许久，却找不到阿荣踪跡。
那天阿德的母亲跪在港口的地上，面向无情大海哭喊著：「阿荣，你到底在那里，妈妈在这等你，你快点回来。」
她的声音几近嘶吼，鬼哭神号，无人能劝慰，她的心似乎也随著阿荣，藏身在大海中。
阿德也蹲在一旁，牵著阿母的手，默默地看著她脸上痛苦绝望的神情。
自此以后，阿母每天渔船收工时，总带著阿德到港口来。
因為她听说从前曾经有渔民不慎落海，在海上漂流数日，最后被别的渔船救获。
她相信阿荣也在海上漂流，最后会被人救起来的。
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上岸的渔民，直到所有的人都收网回家。
她总是口中唸唸有词，自我安慰：「阿荣会好运，他也许被别国的船救起，到了别的国家，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阿荣失踪以后，阿母对讨海的人生突然改变了，她不让阿德靠近渔船。
她常对阿德说：「讨海人是歹命仔，性命朝不保夕，你要用功读书，离开这个歹运的环境，找一份安定的工作。」

阿兰是他的邻居，比他小两岁，她的父叔兄长也是渔夫。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作功课，一起玩。
他们常到田里烤番薯，他一定会把最大的番薯留给她吃。
每次他们替人挖蚵肉时，都会找一个最大的蚵壳，刻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带回家收藏。
当地有「狗死放水流，猫死掛树头」的习俗，村民家中饲养的猫死了，就用绳子套在死猫脖上，夹上纸钱，吊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
过了一阵子，猫的尸体腐朽，只剩下的枯乾骨头吊著，随风摇摆，形状恐怖。
孩子们好奇常跑去看，数一数有几隻死猫掛在那儿。
阿兰胆小不敢去，每回都是他牵著她手去数死猫。
阿德天资聪明，学校成绩优秀，他成了阿兰的家教，时常教她功课。
其实阿兰的成绩不错，可是她父母觉得女孩子不需要唸太多书。

阿兰在国中三年级时，一天哭著告诉他，父母不愿再让她上高中，要她毕业以后去就业，到城里工场做工，赚钱补贴家用。
他仔细端详了阿兰，她确实是长大了，已有少女的神韵。
他安慰她，虽然到城里工作，他们週末还是能够见面。
她才擦乾眼泪，绽露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那笑容里藏著许多童年欢乐的回忆。

阿母注意到阿兰週末时常到家中找阿德。
阿母常常有意无意地提醒阿德：「你要以课业為重，有了学业才有事业，有了事业才有家庭。我希望你完全脱离这渔村的环境，将来娶一位学歷相当的女子為妻。」
阿母望子成龙的心境，不知道掺杂了多少不愿他像阿荣下场的成份。
他不敢违背阿母，总是回答：「我知道。」
但在他心里却说：「我怎能忘掉和我一起长大的阿兰？」
他发现他们之间，有友情，兄妹之情，还有一份青梅竹马的真情，让他珍惜嚮往。

他考上北部大学的那年，阿兰又哭了一场，而且显得更伤心。
她担心他北上求学，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恐怕把她全忘了。
他起誓绝对不会忘记她，答应她以后会常给她写信联络。
她才破涕為笑，在她眼里他好像永远是悲伤中的力量和安慰。
他走以前，阿兰和他交换彼此最心爱的蚵壳，并且在对方的蚵壳上，加刻上自己的名字，表示友谊长存。

阿德在台北上学，常和阿兰通信报告近况。
他每次返乡，阿兰也都会来找他。
阿母看在眼里很不以為然，不知道对阿兰说了什麼，从此以后阿兰消失了踪影。
来往信件也逐渐减少，只知道她到城里做工，很少回家。
他不知道是她工作太忙，还是距离真的使人疏远。
阿德努力上进，大学毕业以后，顺利考上研究所。
他没有辜负阿母对他的期望。
他研究所的指导教授欣赏他的才华，有意為自己的女儿，找一个乘龙快婿，常邀他到家中与家人一聚。
他发现教授的女儿惠怡长得清秀甜美，像极了阿兰。
他们日久生情，两人的感情直线上升。
研究所毕业以后，教授建议他们出国留学以前先结婚。
他们的婚礼在小小渔村来说，可算是件大事。
所有渔村的人都在邀请之列。
在结婚宴席上，阿兰的家人都到齐，唯独缺了她一人。
她母亲说她近来工作太忙，无法来参加。
其实他心里明白為什麼，心想这样也好，免得彼此见面感觉尷尬。
那天阿母笑得嘴都合不拢，让她感到骄傲的是，阿德走在她要他走的路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位智慧的教练，从旁指导下棋，步步都是準确无误。
出国前她悄悄告诉阿德，希望他远走高飞，永不回头，因為无论到那里，做什麼都要比待在渔村强。

天有不测风云，在阿德出国的第五年，也是他快要拿到博士学位时，惠怡忽然感到身体不适。
检查的结果竟然得了胰腺癌，并且是末期已扩散，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他们本来就是穷学生，身在国外，举目无亲，惠怡的葬礼简单悲戚。
没料到正值此时，家中传来厄讯 - 阿母病逝。
听阿爸说，阿母临终前表示，她一生无悔，唯一遗憾的是失去阿荣。
她嘱咐过逝以后火化，将骨灰撒到海里，因為她要去找阿荣。
在阿母的葬礼上，他看见阿兰。
她的皮肤幽黑，头髮乾燥发黄，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看起来比她实际年纪大了许多。
和她握手时可以感觉到手掌上长满了厚厚的硬茧。
她微笑起来嘴角还是泛著幼年无邪的童真。
她的眼神仍然那麼孅趋真挚，似乎在诉说款款深情。
他心中有一股冲动，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鬢髮，就像从前常摸她的秀髮一样。
原来他出国以后，阿兰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同村的阿峰。
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有一天阿峰出海打渔，不幸被浪捲走。
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无疑地是和阿荣一样葬身海底。
阿兰拖著孩子，為了生活以替人挖蚵肉维生，村民都叫她「青蚵嫂」。

在家中整理阿母的遗物时，他无意中在桌上发现一个蚵壳，原来那就是他北上求学时，阿兰和他交换的蚵壳，上面还刻著他们两人的名字和日期。
蚵壳叫他触景生情，不甚嘘唏，回想起当时两人之间的旧情绵绵，而如今却人事全非。
倘若他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没有离家出外唸书，他想一定会娶阿兰為妻。
她会為他生许多孩子，他每天出海打渔赚钱养家，让她和孩子得以温饱。
或许他们很穷，但是一定很快乐，因為他们拥有共同的财宝-真情，无人能夺去。
阿德放下蚵壳，抬头凝视著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
阿母要他远走高飞，永不回头，但却没想到他又回到了原点。
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是直线，两人之间最近的距离是真情。
但是為什麼真情在现实生活里，却显得那麼脆弱无助，那麼不真实，不切实际？
阿德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麼走，是留下来陪阿兰，还是再回到大海的另一边？

【商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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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趣，顶！ -喝白开水健康- ♀ (0 bytes) () 01/02/2009 postreply 22: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