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二十二)

来源: 彩色风筝 2021-08-03 06:59: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1714 bytes)

 

 “Hi——”

    我气喘吁吁地打了一个招呼,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接不上话。

    沥川很耐心地等着我的呼吸慢慢变成平稳,目光移到我的额上,皱眉:“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出血了。”

    “哦?”我抚开流海,摸了摸额头,果然鼓出了一个大包。手上有几滴粘粘的血迹。

    “别动,”他说,“我看看。”

    薄荷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冰凉的指尖,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我刚刚平静的心又以双倍的速度跳了起来。

    “撞哪儿了?”

    “撞墙上了。”

    他的神情本来很严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撞墙上?为什么?”一面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一只薄薄的密封小袋,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团湿湿的棉花,“这个是用来清洁伤口的,会有一点痛。”

    “噢!”我叫了一声,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很痛吗?”

    “有一点……”

    “那我轻点儿。”他又去掏钱包,拿出第二团棉花,给我擦干净了伤口,又找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好。沥川很会照顾自己,身上总是准备着创可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后,沥川想弯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替他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看医生?”他细长的手指,继续抚摸我的头顶,试探其它的伤处,好像一位正在受戒的老僧,“别是脑震荡。”

    我很想回答说,撞得很重,你陪我看医生吧。转念一想,才几滴血呀,太夸张了。

    “没事。”我理了理头发,歪着脑袋看他,“几时回来的?”

    “今天上午。”

    沥川看上去比我在瑞士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瘦,脸上没什么血色。奇怪。一般说来,人的病都是越养越好。沥川住院三个月,什么也不干,天天养病,家里那么有钱,什么营养品买不起?怎么还是一日瘦似一日,颧骨越变越高呢。

    “一个人回来的?”

    “René也来了。他最近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书,要来北京查资料。”

    “René在大学教书?”

    “嗯。”

    我们一起在台阶上站着,都不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我问:“沥川,你没开车来吗?”

    “没有。”他说,“我在等我的司机,估计是堵车了。”

    “我有车,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谢谢。”

    “来嘛,跟我还客气啊?”

    “对不起,还有别的事。”他说,“下次吧。”

    “没别的事,你就是不愿和我在一起对吗?”我轻声地说了一句,目光幽怨。

    他穿着件纯黑色的风衣,修身而合体。头发又硬又黑,还有点湿湿的,配着他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很酷,也很神气。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这么快,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沥川的作风,想不习惯也不行啊!

    我扭头就走。

    毕竟,沥川回来了,就像太阳回到了太阳系。

    一向只有自转的我,顿时滑入了公转的轨道。有风有雨有引力,一切回归正常。

    次日上班,我精神抖擞。因为要翻译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费精力我没开车,打车去了公司。

    一到大厅里便有不大熟识的同事踊跃地跟我打招呼。昨夜一舞,虽不至于倾城倾国、至少让我成了明星。

    “哎,小秋,早!恰恰!”

    “恰恰!小秋,昨天很劲爆,怎么跳到High就跑了?害得你男朋友四处找你。”

    “噢……我有点急事,回家去了。”到办公室把包一放,我连忙给艾松打电话。

    那边响了一声就接了:“小秋。”

    “对不起,很对不起,昨天我有急事,等不到跟你告辞就走了。”

    “没出什么事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介意。

    “没有。”

    “那就好。”他说,“下下个星期五我们所组织春游,你能不能来cover一下?”

    “春游?很远吗?”

    “就在香山公园。”他叹气,“工会主席的老婆在报社,还约了一群女记者、女编辑,说是要和所里的年轻人大搞联谊活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还有游戏猜谜什么的。”

    “猜谜?那也叫游戏吗?”

    “怎么不是游戏?我特能猜谜。”

    “那个……好吧……我尽量配合。”昨天晚上我求他cover,后来又不辞而别,实在很不好意思。

    “谢谢,改日我请你吃素火锅。”他很高兴,又说,“今晚的拉丁舞班,你去吗?”

    “去呀,怎么不去。”

    “那么,晚上见。”

    “好的。”

    我收了线,跑到行政办公室的邮箱里查邮件,发现里面塞着一个沉沉的包裹,外面一大堆德文,我掂了掂,是沥川答应给我带的巧克力饼干。拿了正准备走,遇到艾玛。

    “啊,这是什么好东西呀?”

    “巧克力饼干。”

    “见面分一半。”

    “行。”

    我打开包裹,里面有好几包。我塞给艾玛两包。她看了看包装,笑着说:“哎,你面子不小啊,这是沥川送的吧!”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这是苏黎世的饼干嘛,我二外是德文。”

    “是我求他的,我特爱吃这种饼干。”我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艾玛特能八卦,无事都能瞧出端倪,有事更要究根问底。

    果然,艾玛反复打量我:“看你平日一声不吭的,居然能开口托他带东西。我那么爱吃巧克力,和他认识这么多年,都没敢张口。”

    “这不过是他关怀下属、笼络人心的伎俩,如此而已。”我面不改色地诋毁开了。

    “哎,你不要这么说,破坏沥川在我心中的美感。”艾玛双手捧心,做花痴状,“我刚才还在大门口看见他。真是帅呆了。我一激动,忘了打招呼。想追着他进电梯,不但没赶上,一只脚还差点卡住。结果,我关在门外,鞋子留电梯里了!我那叫一个窘呀。在下面等了几分钟,沥川居然跟着电梯又下来了,给我送鞋子。还说对不起,没开得及替我挡住门。真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你要是真爱上了他,那岂止是窘,整个一自虐,比白毛女还苦呢。

    十点钟开例会,果然看见沥川坐在江总的旁边。江总代表公司全体人员欢迎沥川先生回北京主持温州工程的后续设计。由于健康原因,沥川先生每日只能工作三个小时,希望大家有事尽量在他工作时间的范围内解决,不要在非工作时间打扰他的休息。轮到沥川时,沥川只说了一句话:

    “谢谢。今晚六点半,会仙楼海鲜食府,我请大家吃饭,欢迎带家属。”

    翻译组的女生们全部疯狂了。

    香籁大厦的第十八层餐厅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炖豆腐。加入了翻译组的八卦圆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议题就是沥川。

    “沥川今天的领带真好看,明明是暗红色的,为什么远远看去,闪闪发光呢?”

    “我觉得,他今天的那套灯芯绒西装看上去才是帅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么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点什么。会仙楼的鲍鱼最好吃,我去过两次都舍不得点。”

    只有艾玛一个人说:“沥川这回病得不轻呢,走路都费劲了。”

    最高兴的还是小薇,因为她又调回到沥川的办公室。

    “我也觉得王先生的身体没完全恢复,”小薇说,“开完例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接。你看,现在也没见他出来吃午饭。”

    我脸色微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小薇摇头,“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办公室我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站起来说:“我正好有个合同的翻译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着我。

    “怎么啦?”我说,“你们也看见了,他病得不轻,万一在自己房间里昏倒了怎么办?”

    “你去?不合适吧。也许他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还是通知一下江总比较好。”

    “是啊。当年朱碧瑄和沥川配合得那么好,也不见沥川对她多一分颜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没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层楼,敲了敲沥川办公室的门。敲了十几下,没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没有人,空空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酸味。

    然后,我听见呕吐的声音,那种很痛苦、很可怕的呕吐。

    我冲到洗手间,看见沥川双腿跪着,扒在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脸铁青,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我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沥川……”

    他无睱顾及我,持续地干呕,身子不断地痉挛。我不知道他已经吐了多久,只知道他戴着义肢来维持这种跪姿会十分难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他一直埋着头,接过我递来的矿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发了哪根神经,又开始吐。胃早已吐空了,只吐出一些粘液。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声地问:“好些了吗?现在你别站起来,猛地站起来会头昏的。咱们就在地上坐一会儿。”

    沥川无助地靠着我,半身软绵绵地。开始,他还企图用手支撑自己,最后所有力气都丧失殆尽。

    我抱着他,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钟。有点害怕沥川会为这个生气。沥川从来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麻烦拿一下手杖——”

    我拾起手杖,递给他。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到洗手池边洗了一把脸。又拿出一个药瓶,吞了一片药。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问道:“找我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就是担心……”我吓着了,不由得吞吞吐吐,“你没吃坏什么东西吧?”

    “没有。”

    “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伸手到口袋摸车钥匙,猛地想起今早没开车。

    “不去,哪儿都不去。”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别在我面前站着!”

    我对自己说,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决不生气。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轻声说:“不去医院也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万一有什么事我好叫救护车。”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即然这样,不如你到楼下去替我买杯果汁吧。”

    “好,好,我马上就去。”我忙不迭地跑下楼,买了杯沥川一向喜欢喝的热带果汁,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小薇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拦住我说:“王先生正在休息,谁也不见。”

    “是这样,他让我替他买杯果汁。”

    “果汁交给我吧,”小薇很客气地重复了一遍,“王先生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见。”

    在小薇充满猜疑的目光下,我颜面顿失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吃饼干,一边生闷气,一边还得做手头的翻译。

    六点一到,我准时下班。电梯的门叮地一声开了。

    冤家路窄,里面站着西装革履、打扮光鲜、身上飘着淡淡CK香水的沥川。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潇洒,好像一位要赴琼林宴的探花郎。

    我冷面朝天,走进电梯。

    “下班了?”他居然开口搭讪。

    “……”我看墙壁。

    “等会儿去会仙楼吃饭,你去吗?”

    “……”我看地板。

    “当”地一声,电梯忽然停了,他按了“紧急停止键”。

    我向他怒目而视。

    “对不起,下午是我的态度不好,请原谅。”沥川特别会道歉,每次道歉都显得特诚恳。可是我还是很生气,还是不理他。

    “……”

    “你买的果汁我都喝了。不信你看,还剩下一小半,我留着晚上喝。”他松开手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在我面前晃了晃。

    红红的果汁,果然只剩下了小半。我看着他,哭笑不得。终于说:“你中午吐成那样,晚上还吃得下海鲜吗?”

    “就是吐了才要吃啊。晚上我要加倍地吃,把吐出去的东西都吃回来。”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逗趣的笑。

    “沥川,看来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该多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他说,“上班也是可以休息的。”

    我不禁仰头看他。沥川的心理真是强大啊,中午吐得死去活来,一副末日临头的暴君模样,到了晚上,精神、脾气就全回来了。

    “我没开车过来,坐你的车去会仙楼行吗?”

    “行。”可能是觉得下午那番以怨报德的行为太过分,他的口气变得舒缓了。

    “能给我René的电话吗?”我趁火打劫。

    “为什么?”

    “我想请他吃饭。”

    “拿你的手机过来,我输给你。”他知道我记性不好,一秒之内记不住五位以上的号码。

    我递给他手机,他存下号码。

    我趁机说:“把你的号码也输进去,万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机还给我:“我的就算了,你不会有事找我的。”

    我气结,看着他,翻了半天白眼说不出话来。

    他按了一个键,电梯缓缓下落。

    我陪着沥川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司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非常宽敞的德国车,沥川替我开门,让我先坐进去,然后他自己坐了进去,将手杖搁到一边。他的全身焕发着清冷的香气。

    “我让小薇单独给你订了素菜。”他说,“你又改回吃素了?”

    “为世界环境做贡献。”

    他轻笑。

    “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你什么都可能变,唯独吃饭的习惯是肯定不会变的。”

    “我变了很多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你什么也没变。我多么希望你能变一点。”

    “你呢?你变了吗?”

    “你觉得呢?”

    “你也什么都没变,除了变得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陷入沉默,会仙楼很快就到了。

    除了制图部和行政部的个别职员,CGP几乎人人有车。没有车的几个秘书都跟着江总和张总的车过来了。可能是有鲍鱼吃的缘故,几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属。一到门口,沥川就被守候在那里的两位老总拦住说话。我在酒楼的内厅看见了艾松和艾玛,赶紧上前打招呼。

    “哎,有点后悔,早知道有鲍鱼吃,我晚几个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着说。

    “沥川就是会照顾女人,知道我们翻译组的小姐们都是海鲜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约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们一桌吧!”因为早上沥川给艾玛拾了一次鞋,艾玛今天不遗余力地赞美他。

    “当然,我去问问素菜放在哪里。”

    “我来问吧,小姐们请坐。跑腿的事儿让男生去干吧。”艾松彬彬有礼地替我们张罗。

    翻译组的翻译们,要么带着老公孩子,要么带着男朋友,艾玛带来了一位苏先生,据说谈了有一个月了。艾松吩咐好了服务员,径直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喝了一口茶,看见沥川坐在离我有点远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后,服务员给每个人端来的一盅龙井鲍鱼。放到我身边的则是冬瓜炖豆腐。小薇给我点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扫眼看这一群海鲜狂,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鲍鱼龙虾,连艾松也不例外。然后,德语组丽莎的先生率先讲起了黄段子:

    “话说我留学M国的时候,流行裸奔。七十岁高龄的老妇也想试试。一群老头正在下棋,老妇从他们身边裸跑而过。一老头说:‘真不象话! 这么皱的衣服也不烫一下,两个口袋还翻在外面。”

    小姐们笑得花枝乱颤,我则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艾松默默地观察我,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低落,问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说翻译的活儿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

    杯觥交错中,我看见沥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饭,好像胃口恢复了。大家都在喝酒,却没人向他劝酒。我的心渐渐放下来,觉得冷落了艾松,便起劲地向他请教科普知识。艾松给讲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后,又向我介绍他最喜欢的一本科普小说《物理世界奇遇记》,说他小时候看那本书,看得不下一百遍,终于奠定了他将来要做科学家的梦想。

    “你最喜欢看的书是什么?”他问。

    “《红楼梦》。”

    我是文科生,本来书是我最喜欢聊的话题,以前我和沥川躺在床上聊起我们共同喜欢的书:《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亚的悲喜剧……话多得不肯睡觉。唉,卧床太久,硬把一个理工科的沥川熬成一前卫的文艺男青年。

    “我没读过《红楼梦》。”

    “《三国演义》你读过吗?”

    “没。看过电视剧。”

    “除了物理书之外,你还看过哪些厚一点的书呢?”

    “《爱因斯坦传》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页。”

    我看着他,差点被喉咙里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么能这么不一样呢!

    眼角余光扫到远处的沥川,他正起身,很客气地和周围的人说了句什么,慢慢地向后门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过一次洗手间。一流的食府,洗手间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面上摆着鲜花,香烛幽幽,一尘不染。有残疾人专用的卫生间和更衣室。

    过了近三十分钟,沥川都没有回来。

    我借口要上洗手间,走到后厅,那里正好站着一位服务生。

    “对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小姐,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服务生非常礼貌地问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间,有三十分钟没回来,能不能麻烦你进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您等着。”

    我告诉了他沥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门进去,很快就出来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厉害呢。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要。”

    看来餐厅里经常有人醉吐,服务生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

    “卫生间里还有别的人吗?”我又问。

    “没有。”

    “能不能帮个忙?”我递给他五十块钱,“请你替我看着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烦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态严重,我得送他去医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间的门外,想起在苏黎世的那天我们去Kunststuben吃饭,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回来之后,再也不动刀叉了。估计那时他就在吐,只是不肯让我知道。

    又过了二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沥川低着头走出来。

    看见我,没说话。径直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

    “沥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医院。”

    “能替我弄杯水吗?”他惨兮兮地说。

    我拿来一瓶矿泉水,给他倒了一小杯。他从怀里掏出止吐的药片,努力吞了一口水,还没吞完就“哇”地连药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面前,就吐了我一身。

    我闭上眼。虽然这是沥川的余沥。余沥就是余沥,一点也不美。

    “对不起……”他到口袋里摸手绢。我拦住他,把他按在沙发上,又递给他一杯水:“吃药,坐着别动。”

    我脱掉外套,去餐厅找到他的司机,又悄悄向江总解释了一下。司机从后座拿出轮椅,将沥川送到车上。

    我在路上给René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送沥川去医院。他说不需要,让我们送他回宾馆。汽车停在了东二环路的港奥中心瑞士酒店,René已在楼下等着我们了。

    我们一起把昏睡的沥川送回卧室。René帮他换上睡衣。沥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是说一天只工作三个小时吗?”回到客厅,René问我,“Alex怎么去了一整天?”

    “也许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着咖啡,心烦意乱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René,沥川为什么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两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种药,那药对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还很容易疲劳,动不动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种白色的药丸:“是那个增强骨质的药吗?”

    “不是。”

    “那药能不吃吗?”

    “不能。不过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种止吐的药。也有副作用,会降低血压,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凉气:“那他岂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饭?”

    René苦笑:“你说得没错。Alex挺顽强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无数次饭,所以他看上去还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é,”我说,“沥川这样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这里陪着他。”

    “这……Alex不会同意的。”

    “Alex睡着了。”

    René想了想,说:“那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回隔壁读资料,有事你来敲门吧。”

    送他到门口,我又问:“看样子沥川的病根本没好多少,为什么你们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吗?在北京事儿多,他不得休息。医疗条件估计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对他来,是沥川坚持要来的。”

    罪过。沥川回来,是为了坚守自己的诺言。可是,这个傻子,诺言不应该比许诺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说:“那我劝他吧。”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用劝了,安妮。沥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说他喜欢北京,会永远留在这里。”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微微发颤。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把门关上了。

    沥川睡着了,蹙着眉,身子卷成一团,很安静。

    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八点,他以前一般十二点才睡。我到了洗手间洗了一条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脸。他动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沥川极爱干净,不洗澡就睡觉,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况今天他还吐了两次。我去洗手间换了一条毛巾,解开他的睡衣,轻轻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蹙着眉,很疲劳,很虚弱,缓缓地呼吸着。有时候,他的手指会忽然抖动几下。有时,抖动的是睫毛,好像要醒过来的样子,终究力气不济,双眼沉沉地闭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热毛巾敷了很久才热起来。

    做完一切,我把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握着他的手,在一点幽光中,默默地凝视着他。沥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他的脸异常平静,带着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一个好梦。

    凌晨三点的时候沥川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我跑到客厅去倒牛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接过牛奶,诧异地问:“小秋,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怕你还吐,在这里陪着你。”

    他抬头四处地看:“我……又吐了?”

    “没有,你一直睡着,睡得挺好。牛奶别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来,坐不稳,得一只手臂撑着。我找了一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然后,他就问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话:“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呗。”

    “我们是几点钟回来的?”

    “八点。”

    “现在半夜三点。你干坐了七个小时?”

    “当然也干了点别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赶紧把手伸到被子里,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他笑,不说话。他发现内衣已经换过了,窘着脸说:“你趁虚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两次,一定想换套干净的衣服睡觉,对不对?”我将脸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

    他三口两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开被子起来穿衣服。

    边穿边问:“后来你吃了晚饭没?”

    “没。现在肚子正饿着呢。”

    “我也饿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们到楼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们坐电梯出门,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沥川只能喝粥,要了份鱼片粥。我点了一个素食套餐,外加一个土豆汤。

    我们都饿了,各自吃了十分钟,不说话。看得出沥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着一勺地往嘴里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吃下了半碗,拿着餐巾擦擦嘴,准备说话了。我连忙拦住他:“别说了,沥川。我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你说说看。”

    “你想说,”我学着他的语气:“小秋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小伙子,我看不错,你和他挺有戏。你们好好发展。”

    “……”

    “我现在病成这样子,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实在没办法。”

    “……”

    “和你说过多少次啦,人生不能为一时美色所惑。”

    “……”

    “以后别来找我啦。就算看见我死了,你也别管我。我跟你,没关系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说,“你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沥川看着我,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沥川,如果你现在身体很健康,什么事也没有。你让我走,我会放手。我已经过了一个五年,难道我过不了另外一个五年吗。可是,你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只要你还病着,我绝不走,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话你尽管反复地说。总之,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舔舔嘴唇,微笑:“对我来说,爱,是一种礼物。不是你能给,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给了,你就有了。”

    听这话时,沥川一直垂着头,他的手,微微地发抖。

    之后,他送我回家,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气,说:“沥川,你回瑞士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嗯?”

    “你的病根本没好。这里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机会更大。”

    “不是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么?”他讥讽,“你关心我的病和去向干什么?”
 
 
 看着沥川的样子,我忽然领悟到了生命的珍贵。

    我决定认认真真地度过着每一天。认真上班、认真跳拉丁舞、认真注意自己的饮食。每天早上,我都早起,沿着大街认真地跑步。

    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关注过我的身体、我的健康。

    一连两周,我都没见到沥川。我知道他是故意避开我。他倒是经常来CGP,或者开会,或者讨论图纸。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中午从不到餐厅吃饭。打电话找René,René对我敬而远之,大约是被沥川警告了,连我请他吃饭都找理由推托。

    每当遇到这些明里暗里的拒绝,我的自尊都会大受打击。不过我的内心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占满,被自己盲目的猜测啃噬着。我回味沥川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味René看我的眼神。我知道,沥川日近一日地病入膏肓,他说不能再给我五年,是真的。

    周五的早晨,我按时上班。其实那天我请了假,要陪艾松去香山春游。可是临走前,我接到公司的电话,有几份译稿需要提前交给江总审阅,于是我就约好艾松到香籁大厦的门口见面。我交了文件,从电梯上下来,迎面碰上正从自己轿车里出来的沥川。沥川还是那么dashing,只是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站在车门旁边,司机拿过一个轻巧的轮椅,他坐了上去。

    “早!沥川!”我主动打招呼。

    “早。”

    因为要去春游,我打扮一新,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穿着皮夹克、长统靴、超短裙。艾松在电话里说他新买了一辆摩托,今天天气温暖、阳光普照,要带我去香山兜风。

    大约从没见过我这种太妹装,沥川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问:“有事要出门?”

    “嗯。已经请了假,和朋友去春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好玩。”

    不远处,摩托车嘀了一声。艾松已经到了。戴着头盔,皮夹克皮裤,活脱脱一飞车党。

    “再见,沥川!”

    “再见。”

    我飞奔了过去,接过艾松递来的头盔,坐到他的后座。

    艾松说:“为安全起见,你得抱紧我!”

    我说:“行啊!”

    其实,我不想做出亲密的样子让沥川误会。可是,我被他那副冷漠的样子刺激了。加之这是我第一次坐摩托,心里有点紧张,于是紧紧抱着艾松,他一踩油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

    “不是说,四环之内不让骑摩托吗?”我在后头大声问。

    “京A的牌子没事儿,给钱都能弄到。”

    “艾松你别开那么快好不好?”

    “我已经开得很慢了!”

    我们由四海桥出口下四环,向西北方向行驶,路过又直又平整的闵庄路,艾松开得得心应手。

    然后,我指着远处的一处风景,感叹:“嗨,艾松,你看那里!”

    估计没听清我说什么,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就在这当儿,摩托车突然失控,我尖叫了一声,人跟着飞了出去。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都很痛,胸口也很闷,好像很多地方都肿了。

    我的右腿很痛,胸口包着厚厚的绷带。我看见艾松站在我的床边,一副极度歉疚的样子。

    他的额头上包了一圈崩带,上面看得出隐隐的血迹。

    “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了!”艾松说。

    其实只是身上很痛,但我没有什么极度难受或者濒死的感觉。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嗓门问。

    “地上有个坑,我大意了。”

    “不怪你,是我说话你才回头的。”我说。

    “你的伤势挺重。一条肋骨骨折,右腿股骨干骨折,已经手术了,里面钉着一颗钢钉和钢板。现在在查你有没有脑震荡。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告诉医生。”

    “就是你说的这些地方不舒服,其它的地方还行。”我找手机,要打电话,“我得向单位请假。”

    “这里不让打手机。我姐已经给CGP打电话了。你昏迷了四个小时。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我爸妈都去世了。”

    “对不起。”他连忙说,“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弟弟在中山医科大,学业紧张,你不要让他知道。”

    他坐到我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按住我:“你放心,这事儿是我弄的,所以,你归我全权护理。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而且我本来就不坐班。我天天都来照顾你!”

    听见“一个月”三个字,我吓了一跳,我要躺一个月吗?

    然后,医生就进来了。简要地介绍完我的病情之后,要我补办住院手续,说看骨头愈合的情况,估计要住一个月。

    艾松听着就要去二楼收费处办手续。我一把拉住了他:“不用急着交钱,CGP有很好的医保。给我电话,我打电话问人事部。”

    人事部主任在第一时间接了电话,回答令我吃惊。“老总们非常重视此事,已经派专人来办理你的转院手续。”

    “转院?”我说,“用得着转院吗?”

    “你现在的这家医院住院部很小,非常拥挤,会影响你的休息。我们正把你转到积水潭医院,那里有一流的骨科大夫。”

    我告诉艾松转院的事,艾松叹道:“反应这么快,这么周到。我真要对外企刮目相看了。”

    我笑而不答。

    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积水潭医院住院部。人事部的小赵已预先替我登记、交好了押金。艾松要去买饭票,小赵说:“安妮吃素。我们已经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给她订了专门的营养素餐,一天三顿都有人送饭。”

    我说:“我……可能需要另外请人照顾。”这种涉及隐私、肌肤相亲的事儿,我绝对不想麻烦艾松。

    小赵马上回答:“嗯,怕护士们忙不过来,我们还请了一位护工。是位刚退休的护士,家里困难,需要多挣点钱。”

    艾松张大嘴:“这个,护工的费用……你们也报销吗?”

    “报啊。”小赵说。

    我没再多问,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的这一切。

    小赵刚走不久,公司里的同事开始一拨一拨地来看我。我决定幽他们一默,给他们准备了一个签到簿。翻译组的小姐们最先到,给我带来了鲜花和热带水果,艾玛答应暂时替我照顾Mia。男同事们多半送花或保养品。

    第二天,连和我不大熟的制图部和预算部的人都来看我了。有几个我根本没说过话,不过,他们都说认得我,对我的“劲舞”印象深刻。

    第三天来看我的竟是公司的清洁工林大嫂。大嫂是农村人,不过和我挺投缘。每次到我的房间打扫卫生,我都和她聊几句。有一次她问我有没有不用的衣服,她的女儿上高中,和我个子差不多。我就把我不穿的牛仔衣牛仔裤毛衣裙子之类给她找了一大包。还有一次她说她女儿生病住院,我当时正好发工资,就硬塞给她两百块钱。就为这个,大嫂带着一篮子水果来看我,还给我做了一大碟素菜包子,把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CGP一共有三十三个人。签到簿上,除了大嫂,有三十二个签名。

    所有的人都来了,除了沥川。

    周三的一大早,萧观带着九通的几个同事来看我,其中有陶心如和唐玉莲。自从那次爽约之后,我好久没和萧观联系了。听艾玛说,萧观被陶心如缠得越来越紧,已大有无可奈何之势。但萧观对我的拒绝怨恨颇深。所以,我有点不想见到他。特别是在我狼狈的时候。

    “哎,安妮,怎么你一进CGP就出事儿,要不,你考虑调回九通?我们到现在还缺翻译呢。”萧观说。

    “谢谢,不了。每次你有紧急任务,不都记得叫上我吗?”我笑着推辞。

    “说到这个,我手头上有三本小册子要劳驾你。”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将三大本拍卖行的册子塞到我的手中,“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也好,对吧?”

    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我想说,萧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打着钢钉、全身肿痛,还要替你翻译啊!人家CGP正点的资本家都不像你!

    萧观一群人和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约好出院后请我吃饭为我消灾,就走了。

    喧哗之后,一切回归宁静。我的心像点滴架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窗外春光无限,我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萧观都来了,沥川,你在哪里?

    护工李阿姨进来替我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手在绷带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考古人员在研究一具汉代女尸。洗完澡,又替我洗头,用水盆接着一趟一趟地洗。最后给我换上一件干净的住院服。

    从此之后,每天都是这样。李阿姨每隔两个小时替我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我的脚,保持血液循环。我则日日埋首于金庸的小说。偶尔也拿笔做一下翻译,做不了几页就累了。艾松天天来看我,中饭晚饭都和我一起吃。有护士料理一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我吃饭。我因此在他的逼迫下,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妈妈熬的骨头汤。虽然我吃素的决心坚定不移,可是艾松妈妈的骨头汤实在是太香了。而且,我也想快点好。

    从第二周开始,我的住院生活出现了九十度的逆转。

    首先是受伤的大腿异常肿痛,痛到坐立不安、饮食难进、彻夜难眠的地步。

    我得了骨髓炎,一种常见的手术并发症。紧接着,我就开始不断地发高烧、腿部化脓、疼痛难忍,需要杜冷丁止痛。

    生病原来是这样的啊。我从小身体健康、身手敏捷,什么运动都热衷,却从没有受过伤皮肉大伤。这一回的骨髓炎算是把我给痛惨了。

    我每天都要静点抗生素,还要定期引流、排脓。我不敢看我的腿,上面落下了可怕的伤疤。过来检查伤口的医生总是绷着脸,我很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会说,这条腿不能留了,要锯掉。然后我的脑子里就闪出电影白求恩大夫的某些场面和沥川身上的那些伤疤。

    尽管我多次请求艾松不必每天来医院,在他请假的那个月,他每天必到,有时甚至待一整天。好几次他想帮我换衣服,被我拒绝了。我不许他碰我,也不许他看我的身体。最后,见他实在没事干,又实在想干点什么,我说:“艾松,你替我剪个头吧。越短越好,我的头发太多,李阿姨洗头不方便。”

    艾松乐滋滋地拿着剪刀,给我剪了个巨难看的头。令我一连几天都不好意思见人,又不敢责怪他。

    我拿了一个挂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将在医院过的每一天都打一个大叉。

    一个月过去了,沥川还是没来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冷。

    夜半痛醒过来,想到沥川的绝情,泪水湿透了枕头。

    开始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沥川不知道我病了。可是,他不可能不知道,连做清洁的大嫂都知道了,所有CGP的员工都来看我了,他不知道我出了事,这可能吗?

    然后,我又安慰自己,沥川大约自己也病了。说不准回瑞士了。可是翻译组的小姐们每周来看我时都会八卦,听她们说,沥川在我住院后几乎每天都去CGP上班,还召开过几次会议。不过她们又说,沥川的身体并不见好。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上。她们几乎都快忘掉沥川站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绝望的时候我又想,就算沥川铁了心地不肯来,至少会派René来。或者,让René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没看见René,也没接到过电话。

    想起以前和沥川在一起的日子,我倒真的不曾生过病,连发烧都不曾有过。不过,每次月事来临,我都会很不舒服。沥川会让我躺在床上不动,然后会为我煮汤。肚子痛得厉害时,他会把双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学气功大师的样子,向我“发气”。沥川一直很会关心人啊!

    车祸之后的第二个月,艾松不得不回研究所工作。虽然不是坐班,他要上课,要做研究,不可能像头一个月那样长时间地陪着我了。其实他对我的情谊已让我觉得很愧疚了。我反复要求他不要再来陪我,因为有李阿姨照顾我,又专业、又细致、又周到、又耐心,我实在不需要另一个人在旁边。艾松不同意。仍然是每天都来,虽然停留的时间比以前短,但他到书店给我买小说,买DVD,买电视剧,变着法子替我打发光阴。有一次他居然一口气陪我看了八集的《雍正王朝》。见我昏昏欲睡,他就趴在我的床边改学生的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讲话。

    可是,我的情绪还是渐渐地低落到了零点。每天晚上,艾松一走,我就开始流泪,一直悄悄地哭到深夜。虽然我知道沥川有难言之隐。可是,我绝对料不到,他就住在我身边,听到我出事的消息,居然不来看我一眼。

    我深深地迷惑了。沥川真的还爱我吗?

    如果爱与不爱没有区别,为什么要爱?

    这样辛苦、这样没有结果的爱情,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由于不能动弹,骨折那条腿的肌肉开始痿缩。训练有素的李阿姨加强了按摩的力度。可是,我内心里的某一处,同样也在痿缩,而且……越缩越小。

    每天躺在病床上,我都痴痴地对着门口做白日梦。梦见沥川捧着一把鲜花来看我。楼道的脚步、轻微的咳嗽、和门前忽隐忽现的人影,都让我怀疑是他。

    然后,当一切都证实不是沥川的时候,我木然了。

    我在期待和失望中反复摧残自己。

    渐渐地,我开始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不想理睬任何人,也不想说话。我的腿肿得大大的,以至于我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疼痛都变得陌生了。

    有一次,实在太心烦,我擅自把点滴的针头拔了。艾松知道了,严辞劝我。我忍不住对他大吼大叫。之后,我又向他道歉。然后我借题发挥,命令他最多一周来看我一次。

    艾松坚决不同意:“不行!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将一直照顾你到出院!”

    在情绪严重的失控中,我度过了黑暗的第二个月。腿瘦了一大圈,上面还有很大的疤。我被转入一家康复医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功能训练。

    翻译组的姐妹们来看我时,都说我瘦得跟面条似的了。

    “可能是吃素吃的。”艾玛说,“你现在病着,更需要营养,还是别吃素了,我让我妈给你炖红烧肉吧。”

    “不成不成,我的意志本来就薄弱,喝了艾妈妈的骨头汤已经很享受了。不能再出格了。我要坚持信仰啊!”

    “嗯……喝了我们家的汤,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做我们家的媳妇了?”艾玛笑眯眯地暗示,“告诉你吧,那汤头几次是我妈做的,后来艾松自己就学会了,现在你喝的都是他做的了,我都能趁机蹭上一碗,怎么样?艾家大少不错吧?人家为了你,一连放弃了两次去美国开会的机会呢。那边和他一起做课题的,都骂死他了。”

    “真是挺感谢他的。”我真心地说,“你们家艾松人真好。”

    我没有问起沥川,可是大家总是谈起来他。

    “沥川今天穿了一件黑皮夹克,那种柔软紧身的面料,有没有搞错!”明明说,“我早上一见到他,差点被迷昏过去。他最多穿西装,一本正经的,我还能抵抗得住呀。”

    “是啊,早就说了他穿皮夹克最性感,从来没见他穿过一次呢。”丽莎附和,“我虽和他错过了电梯,不过电梯里还留着他的香水,淡淡的CK,令人遐想。”

    “其实王先生的病还是没有彻底的好。”小薇悄悄地补充,“你们看到的都是他光鲜时的样子。”

    “怎么没有好?他都不怎么坐轮椅了。”

    “有几次他上班不到一个小时,那个René就来接他了。”小薇说,“沥川在办公室里吐得一塌糊涂,René几乎是把他抱到轮椅上推走的。那一周我们给他换了两次地毯。”

    “哦……沥川太可怜了。也不是靠这钱吃饭,病成这样,犯得着天天来上班吗?”

    “就是啊!看来找男人还是得找个健康的。就这一病,看着多心疼。”

    “你们能不能不要每天都这样无原则地花痴?”我苦笑,“CGP的美男也不止沥川一个。”

    “美男倒是有,极品的也不是没见过。”众人齐齐地反驳,“沥川那样的,是仙品。”

    是啊,沥川是仙品。哪是我这个凡人可以得到的呢?

    那天晚上,艾松来看我,很认真地扶着我走路,末了,我忽然说:“艾松,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你照顾了我这么久,你的心意我已深深地领了。”

    “好好的你怎么又说这话呢?喝汤吧。”

    他端给我一大碗香喷喷的骨头汤。我的眼泪忽然簌簌往下落。

    “艾松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和你也就是肇事者和受害者的关系,你别乱想,好不好?你若出院了,看我还来不来看你,我忙着呢。”

    我想和他提沥川的事儿,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正渐渐地在往负面的方向想沥川。越想越多,已到了觉得他不可饶恕的地步了。甚至,当翻译组的姐妹们提起沥川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很遥远的人,跟我已经没什么相干了。我曾经那么五内催伤地挂念他,这种担心、这种关爱,已经悄悄地变了。

    我对着艾松,默默地流泪。他问我为什么伤心,我一字不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叫她小雪。”

    “她从高中时开始追我,追得我喘不过气来。那种穷追猛打的爱,如狂风暴雨般激烈。那时我很年轻,不把她的感情当回事,还对她玩笑,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将我全部掩埋了。我被她的爱包围着,八年,觉得很幸福、很轻松、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工作狂。十年来从不休息任何一个周末。每天我都去实验室工作到深夜。如果论文进展得不顺利,我还会向她发脾气。甚至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都腾不出时间陪她去检查。直到有一天,我从实验室回来,看见了留在桌上的医疗报告。她打了胎,带走了她自己所有的东西。把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们的合影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发狂了。我去找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求她回来、她坚决不同意。两个月之后,她结婚了。她说,她和那人已经好了半年了,周围的朋友全知道了,我居然还没有觉察。”

    他拍拍我的肩:“我从没有怪过她。结婚的那天,我还送了礼物。我祝她幸福,因为我实在不配做她的丈夫。你看,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过去学到点什么。我从自己故事里学到了如何去爱。不一定是指爱一个女人,而是爱任何一个在你心中有位置的人。我也从我的故事里学到了放弃。不属于你的爱,它会走。你抓也抓不住,不如让它走。”

    我从艾松的故事里得到了某种启示。

    第三个月刚过,我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医生说,从X光片上看腿骨恢复得很好,只是肌肉有些痿缩,得加强承重训练。钢板还留在骨内,要等一年之后再拆除。

    出院前,我悄悄地回过一次公寓。痴心不改地去查电话和手机的留言记录、查我的电子邮箱、查MSN的短信。

    我悄悄告诉自己,只要沥川给我留过一次言,哪怕只是问个“how are you”,我都会原谅他。

    可是,什么也没有。一个字母也没有。

    我想起了艾松喜欢说的一个词:黑洞。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彻底地灰掉了。

    我通知房东,从下个月起,我不再租用他的公寓。

    我请来民工帮我将所有的书和衣物全部打包。

    我订了回昆明的机票。单程。

    我取消了在北京所有的资金账户。

    我把汽车卖给了二手车商。

    艾松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次日他要去加州开会,祝我一切顺利。

    回到家里,我打印了两份辞职报告。一份给九通,一份给CGP。

    周一是我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我的书和大件行李,艾松已替我办好了托运。

    我换了一身非常随便的衣服。天气很热,本来我是肯定要穿裙子的。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腿上的伤疤,便穿了一条长裤,拄着一只铝合金的腋拐,坐着出租,去了香籁大厦。

    重要人物从来不错过历史性的时刻。

    在楼下等电梯的时,我碰见了沥川。两个人,三只拐杖,我有点想笑,觉得一切很虚妄,又很滑稽。

    沥川帮我按住电梯的门,然后,我们同时走了进去。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要替我按第十九层,我说:“不用,我去二十层。”

    “你还没有完全好,就来……咳咳……上班吗?”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咳嗽,头还是没抬起来。

    “不,我不上班了。”我面无表情地宣布。

    微微一怔,他正想说话,“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二十层,门开了。

    他按住电梯的门,让我先出去。我到了走廊的一角,看见江总的门关掉了,便叫住他:

    “沥川,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我的脸,眼底波澜骤起:“什么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CGP一份,九通一份。请你代我转交给江总。”

    他显然料到了什么,没有伸手去接:“辞职?为什么辞职?”

    “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我淡淡地说,“然后,再出来找工作。”

    一切还用得着解释吗?沥川应该看得出我脸上的恨意吧。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似乎咬了咬牙,却又很克制地,公事公办地说:“也好。休息一下也好。”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问:“那你还会待在北京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我明天就离开北京。”

    他的脸有点发青:“那你打算去哪里?”

    “沥川,”我抬头看着他,笑得像一把刀子,“你不是要我离开你吗?现在我终于要消失了,你不觉得可喜可贺?又何必多此一举,关心我的下落?”

    我把信封狠狠地塞到他的手中,回到电梯,按第十八层楼,去收拾我在办公室里的东西。

    在关门的一瞬间,沥川忽然挡住电梯。

    我抬头看他,心跳如鼓。他的眼神里有我无法承受的凄楚。

    我暗暗地想,如果他要挽留我,哪怕只是一点暗示,哪怕口气稍微松动一下,我就原谅他,立刻原谅他。

    不料,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小秋,祝你一路平安。”

    然后,电梯的门,缓缓地关掉了。

    我心中的另一扇门,也同时关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不及收拾烦乱的心绪,我花了一个小时发邮件交待我的工作,然后清理内存、删除文件、将电脑交回行政部。我的最后一个Email是请求艾玛将Mia送给沥川,说他肯定会收养。然后,我将沥川的咖啡杯用一张纸包着,塞进他的邮箱。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纸盒。下楼,叫出租,回家。

    到了公寓旁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盒烟。

    回到公寓,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心千疮百孔,我的灵魂彻底幻灭。

    日影渐渐西斜,月影渐渐高升。

    明早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公寓的钥匙我留在了桌上。

    我睡不着,一直坐在床上流泪。

    凌晨两点,我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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