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半支莲 by翼龙 的确是有趣的文,俺来给贴上全文吧:)

来源: 意随风行 2009-08-31 01:41:4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24240 bytes)
半支莲 by翼龙

1
话说某朝嘉应三年,正当大比之期,朝廷开科征秀士,英雄策马入都门。读书士子无不欢欣鼓舞,束装登程。消息传到江西信州贵溪县治下,却引出一段奇事,端的是交股叠胸生冤孽,啮臂刻骨死缠绵,且待说话的慢慢分解。
龙虎山乃嗣汉天师张真人修真之地,白云出岫,紫燕知还,果然好个所在。山下一座小小村儿,不过百十户人家,虽是偏僻,却也安居乐业。村西头住了个少年,姓洪,双名莲生。这莲生父母早亡,守着几亩薄地度日。他自幼读书,不仅举业纯熟,且诗词歌赋,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眼看今年试期将届,虽也有心上东京赶考,只恨路费无着。这日从陇间归来,正在愁叹,忽听得扣门之声,却是当初的同窗冯去病。那冯生住贵溪城中,现开着药铺儿,家中颇过得。且生得好一副皮相,长眉凤目,气宇轩昂,城中女娘们多有爱他的。这人不甚好读书,喜的是舞枪弄棒,斗鸡走狗。莲生因嫌他轻浮,不大同他亲近。偏冯生脚步儿勤,隔三差五的总要来遭。莲生也不好怎地,久而久之,越发熟了。莲生延他坐了,宾主二人叙些闲话。冯去病因问道,“大比在即,贤弟这般高才,视功名直如探囊取物耳。何不去博一博,待衣锦还乡时,岂不光彩?”莲生蹙眉不语,冯生知道他底里,便笑曰,“可是因路费烦恼?”莲生答道,“不瞒尊兄。寒士要博一第,实有如登天之难。便登了第,哪里不是要钱处?打点不到时,便要受气吃瘪,挨派到穷苦县分,镇日追钱粮打板子,也没甚趣。像弟这般的,只求终老林泉足矣,不敢再作他想。”
冯生笑道,“贤弟此言差矣。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场外的进士?休言弟美玉明珠之才,便是那些半瓶醋、老雕虫,哪个不要下场碰一碰运气,何况贤弟乎?愚兄亦有意赴考,只是书本荒疏。弟若不弃时,便请到家下小住,愚兄好朝夕请教。待日子满了,却好一同上京。路上一切食宿使费,都在愚兄身上。”莲生初不肯,见冯生百般央求,面子上却不过,且少年人功名心盛,心想:若侥幸中了时,爹娘在九泉下也有荣耀。便这般,勉强应了下来。冯生不胜之喜,催莲生上路。莲生本没甚家当,收拾了几件衣服,几本旧书,将门一锁,便同冯生坐车儿回了贵溪城中。
冯生亦父母双亡,独自掌家,两人进了冯家,那些下人一口一个“大官人”,叫得好不尊贵。莲生听了,心中只道“这便是财主的好处。”住了十余日,冯生带挈他四处游耍,两人出则同车,寝则同席。莲生要讲文章时,冯生便道, “贤弟初来我家,且让愚兄尽尽心意。待游玩罢了,再用功不迟。”又过数日,天气渐渐和暖,冯生将出一箱绫罗,要与莲生裁衣裳。莲生惊道,“弟自有称体衣服,哪里好让尊兄坏钞。”冯生笑道,“弟有所不知。愚兄的姑丈张翰林近日休致还乡,我正要登门拜见,一则尊长分上该当,二则打听京内情势。弟正不妨同去走走。三两件衣裳值得几何。弟若推辞时,倒是把愚兄瞧得小了。”莲生还待推,冯生已将料子付与裁缝去了,不消两日尽已做就,莲生只得受了。拜客那日,穿了一身湖青实地熟罗衫,腰系玉色丝绦,下边是月白撒花裤子,藕荷边弹墨袜,靛青缎鞋。越显得肤光莹润,容姿出尘。冯生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才叫家人备车,两人往张府而来。
走到中途,忽听得前头鼓噪,车子走不得。冯生便问,车夫回道,“大官人,是前头有人厮打,故此阻住去路。”冯生是个好事的,向莲生道,“贤弟宽坐,待我下去看看。”下车看时,却是卖金枪药的李俊被个少年汉子当胸揪住乱打。那汉一面打,嘴里一面骂道,“兀那厮鸟,你卖假药诓钱,那也罢了。却哪里去拐带别人家儿女,逼他们卖艺卖药,每日限了钱数,卖不到便吊起来。你个直娘贼、黑心畜生,待爷爷今日一顿打死你!”
那李俊却认得冯生,喊道,“大官人救命则个!”冯生觑时,见那汉是个吏人模样:
头裹鸦青万字巾,身穿枣红累丝袍。膊上花绣隐隐,似龙盘玉柱。胸间虬肌层层,犹虎捍雄关。身长九尺,猿臂细腰。腰间长挂千年醉,脑后斜插一枝花。
那汉子见冯生上前,睁圆两眼道“你少管闲事!”冯生便道:“阿哥息怒。看阿哥也是做公的,自然明白法度。却不知这人如何冲撞了阿哥,敢请阿哥说明,我们也好排解。若当真有些不公不法,正不妨送官究治。不争把他打坏了,官司问起来,阿哥也不好看,我们四邻也不得干净。”汉子笑起来道,“你这厮倒好利口。实告诉你说,我乃九江府的公人,来此干办。叵耐遇上这贼厮鸟,在自家院中吊着几个童子打,问他他道‘我自打徒弟,跟你鸟相干!’问他要字据,他又拿不出来,只是不干不净乱骂。如今也不要你们管,也不消惊动县官,只消这厮吃得住我一顿拳头,我便撇开。”那李俊听了,早杀猪般叫起来,道“情愿改过,只求壮士饶命。” 过往行人听见叫嚷,越发聚多了,有多嘴的便道,“这做公的倒好身手。”又有人道,“休说李俊,只怕贵溪未见有对手哩。”冯生不合听见了,便道,“本县事自有本县人管,阿哥何必相逼。不妨听在下一句劝,就此撂手,以免伤了和气。”汉子大笑道,“早知你们这般厮鸟都是通同一气,放他不难,你可愿替他捱打?”冯生也笑起来道,“只怕拳脚无眼。”两边人都鼓噪起来。莲生初在车上,见冯生迟迟不归,也下来看。听二人对口,忙劝道,“冯兄,赶路要紧,休惹是非。”一面又向那公人陪话。冯生却不愿在莲生面前堕了威风,只道,“不妨事,贤弟但在一边看我打这厮。”一面将长衣服解下来,露出里边英雄大板带、鹦哥绿比甲,双掌立个门户,唤做金蛇出洞势。围观的人看了,尽喝起采来。
那公人微微冷笑,两只脚不丁不八站了,道,“来,来,来,拳脚上好见真章!”冯生赶上去照面一拳,公人闪开,冯生回身又是一拳,那公人上身一侧,拳头堪堪挨着脸擦过,翻掌掐住他手腕向里一带,冯生踉踉跄跄跌过去,公人照准心口提肘一顶,冯生口吐白沫,扑地倒了。公人一脚踏住,举拳便打。莲生叫道,“且慢!”上前将那公人手牢牢挈住。公人喝道,“你休管!”莲生越发将他抱紧,只道,“拳脚切磋点到为止,又不是仇家,何苦如此!你一个做公的便打杀了平人,也说不得好汉。且这事同他并无干系,你打了他,有理却变做无理,请老兄三思。”那公人道, “他自来寻我,我自成全他。”莲生愤然道,“天下事难道尽靠拳头说话么?” 公人定着眼看了他半晌,笑道,“现今世上会说话的,只有拳头、枕头、大元宝,你占哪一条?”莲生怒道,“你是做公的,怎如此横行霸道!”公人仰天哈哈笑道,“你倒有趣。不如陪哥哥去吃三杯,我便不打这两个鸟人。”说话间,反手便向莲生小腹一撩。这一手来得极快,旁人多未曾看见。莲生面皮红涨,摔开手道, “休取笑。”那公人却也不纠缠,自取腰里挂的酒葫芦咕嘟嘟狂饮数口,指着李俊道,“下次被爷爷撞见,重新打过!”李俊道“决不敢了,求你老高抬贵手。”在地上碰头有声。众人大眼看小眼,觑着那公人摇摇摆摆去了。远远地听得嘲歌声传来,乃是:
“天缺东南地陷西,世道那得一般齐。男儿生来江湖上,何不饮酒挂锦衣。”

2
冯生被莲生搀将起来,气愤愤地,道“你不该扯住他,我还留着后手哩!”莲生一笑而罢。冯生又千畜生、万杀才,骂个不住,且道,“这些贼强盗生性奸险,专一欺害良民。贤弟年轻,容易被人厮骗了。以后没有我分付,贤弟休要出头跟人讲话。”
两人到了张翰林府,翰林夫人见了侄儿自是欢喜。大家花园里坐了,丫鬟流水般送上酒果肴馔。又有县里几个老财主员外,也一处坐地,讲说些东京繁华、宦场烟花。饮过数杯,月亮上来,照得园内如同白昼。凉亭里唱起戏,看的尽皆喝彩。莲生坐在一旁,见冯生同家人交头接耳,那家人口里呐出一句“紫石街”,冯生便道“打听真了么?预备下家火麻袋,……好歹要出这口气。”莲生料着七八分,把话来劝冯生,冯生信口遮掩。莲生默默无言,过了一会,说要小解,往后门出去,慌忙奔去紫石街。谁知这条街专一开客栈,问了十几家,都说没有。莲生没奈何,一步趁一步,直走到市廛尽处,却见一家小客店,挑了个小小三角旗儿。莲生向店家讨问,店家道,“公人便不曾有,倒有个背朴刀的汉子,敢同你说的一般形容。他自住楼上左手第一间,秀才请稳便。”莲生谢过,上楼推门看时,那公人正靠着窗饮酒。见了莲生,笑嘻嘻地道,“你怎么找得到此处?莫非是想哥哥了?”右手搂过,左手绰起酒杯儿,往莲生嘴里灌。莲生照面一掌,喝道,“你大祸临头,还不自知!”公人笑道,“有甚么祸?”莲生大略说了,道,“双拳难敌四手,你快些逃命去罢。我也不能久留,这便告辞。”
那公人道,“且慢,你看那不是有人来了?”莲生回头时,却不防公人拦腰将他揽住,伸手往衣内掏摸。莲生大惊道“青天白日,这是怎地说!”一面奋力扭身挣扎。公人隔裤子捏住花茎,轻轻拧了一把,笑道,“莫乱动。”莲生吃痛,便去掰公人的手,那公人膀子好似铁铸的,任他推挠,只是不动。莲生急得抬脚便踩,公人却趁机伸腿楔进他股间,将莲生抱向怀中坐了,把膝盖向两边打开,却像小儿把尿一般。莲生咬牙道,“我好心报信,你却这般戏侮于人,是何道理?”公人咬着他耳朵道,“休要急。且为你小弄一弄,教你晓得哥哥的好处。”说罢,握住莲生要害处,从底至顶捋了几遍。又以掌心贴着马眼轻轻磨蹭,五指如抚琴般在莲生分身上弹动。见莲生面色潮红,身子渐渐软了。公人一面手上加劲,一面伸舌向莲生耳孔中来回舔。莲生裤子并未被脱下,只觉丝绸又凉又滑,裹着秘处,外面又是那公人热炭般的手掌,恰似万蚁钻身,麻痒难当,说不出难受爽快,只喘嘘嘘的扭动不止。两腿一时开一时并,臀瓣在身后那人小腹上抵死厮磨。那公人看莲生模样,知是快丢了。腾出手去解了他裤带,向怀中摸出块锦帕盖住花茎,伸两指压住莲生会阴处,瞬即放开,莲生大叫一声,阳精喷涌而出,锦帕接不尽,都顺着大腿里侧往下淌,在那公人裤子上聚了白白一洼。
那公人笑着抹干残迹,将帕收入怀里,咬着莲生耳朵道,“这般多,莫非你还是童子?”莲生满面赤红,咬牙不发一言。公人道,“只怕未必丢尽了,再弄一会。”又往莲生裆里摸去,莲生听得楼板响,恨道,“来了,看你跑哪里去!”公人替他将裤子系起,笑道,“不要急,你且看哥哥打乌龟。”
却是说话间,冯生早带人抢到门口,飞起一脚踢破门,命家人,“务必要将这乡驴打做稀烂,便打杀了,都在我身上。”有两个贪功的,拽起烧火棍子便往屋里闯,公人道,“不得了,吓杀我也!”绰起撑帐子的竹竿儿,直照他们眼睛点去,两人齐叫“阿也!”仰身要躲,公人却将竹竿向下一压,扫着膝盖,那两人倒作一团,爬不起来。其余家丁咬指伸舌,都挨挨挤挤,你推我推,不敢进门。
公人伏在莲生耳旁道,“你看,可像不像乌龟?”莲生一面扳他手,没好气道,“侮人者,人必侮之。你还不是同他们一般。”公人失声笑道,“你说我是乌龟么?这憨秀才。”又在他脸上拧一拧,道,“这里不好。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极清静的所在,玩大龟压小龟,你看可好?”
莲生晓得不是好言语,闭眼不答。那头冯生看见了,惊得大叫,“莲弟,你却如何得到此?”莲生狼狈不敢答言,公人扬声道,“咱爱这位贤弟的才情,特邀他来吃杯酒儿。”冯生捶胸顿足,只道,“泼贼,狗刁奴,你敢劫我兄弟,我定教你碎尸万段!”公人笑道,“你便安的好心,却来爷爷面前现花头,却不是找死!”冯生更不多言,拔出腰刀扑近前,照面便斫。公人见来得凶,单手举起椅子架住,冯生两下砍断椅脚,望公人头上乱剁。公人怀里抱着莲生,不便闪躲,当下觑着冯生亲切,将椅子脚虚晃一晃,迎刀而上。冯生哧哧冷笑,两手握刀望下倾力一劈,莲生见那寒光当头直落,不禁叫道,“吾休矣!”
冯生本是满肚皮杀气,听莲生一叫,手劲立时懈了。公人早一棍敲在他腕上,冯生手骨断折,刀子握不住,落到地上。公人左脚随起,将冯生踢倒,由肩至背抽了十余棍。莲生省过来,待要拦,又拦不住,只得扑在公人臂上咬了一口。
公人丢下椅脚,喝道,“这撮鸟是你甚人,你如此卫护于他?”莲生一愣,随口道,“冯兄与我同窗数载,十分相契……”公人扑上去又打,拳头脚尖如雨点一般。莲生慌忙道,“也算不得十分相契。”公人哼一声,将拳头悬在冯生头上,道“究竟相契不相契?”冯生吃打不住,呻吟道,“兄弟救我!”莲生只得道,“其实没甚大不了的交情。”公人又喝问,“你怎地与这夯货做一处?”莲生情急,也不管忌讳不忌讳,信口道,“只为秋闱在即,大家偶尔聚聚,讲文章而已。此人游手好闲,又十分好色,在下实是瞧他不起,怎会同他一处。”
公人面色缓下来,一脚将冯生踢开,道,“这话倒还听得,也罢,休误了正事。”提了莲生,雄赳赳往楼下便走。冯家家丁虽多,谁敢拦他,并店主人也不敢则声,看着个大活人被他掇去了。
莲生被公人揌在马上,动弹不得,急得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何打劫良人!速速放我回去,免得我叫喊起来,惊动官府。”下面两脚不闲,望着公人身上乱踢。公人一把捞住他脚,笑道,“憨子,你往上看,这般大月亮,还青天白日哩。你须不是女娘行,有什么劫不劫,只管放开怀随哥哥去,哥哥包你快活。”又摸着他道,“脚怎这般凉,几时把鞋蹬掉了?——早教你不要乱动。”嘴里絮叨,轮开手往马鞍后头扯了斗篷,将莲生兜头裹了,拉马便行。
两人左弯右转,穿街经巷,那公人寻到家饭铺儿,拍着门高叫,“兀那店家,有好酒打二斤,再要些桂花油。”半晌,门缝里伸出个云鬓蓬松的妇人头,道,“酒便有,桂花油需寻脂粉店,小店哪得来。”公人笑嘻嘻地道,“大嫂头上搽的不是?兄弟有个急用,求大嫂匀些儿,咱依价奉还。”妇人嗔道,“这贼汉子好没分晓!我与你素不相识,怎讨我头油来?”公人忙唱个肥喏,陪笑道,“大嫂休恼。大嫂这花朵儿一般的颜色,乌云一般的头发,何消得涂脂抹粉。头油白收着也霉坏了,便赏俺些少,也不为过。”说罢,摸出块碎银递去。
妇人吃吃笑道,“恁张甜嘴,怎落得半夜在街上喝西北风?我晓得了,定然是你在外勾搭人,被媳妇赶将出来的,是也不是?” 公人笑道,“大嫂端的是女萧何,道头知尾。还望大嫂怜悯些儿,这风吹得冷哩!”说罢,拱肩缩背,做一副苦恼相。妇人笑眯了眼睛道,“恁的时,别寻个热被头不好?”公人往前蹭一蹭,道,“大嫂若不介怀,敢借咱一副被头儿?”妇人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且等等。”说罢,抽身入里,不多时转出来,将一个小瓷瓶儿付与公人,道,“瞧你也是个知情知意的,也不知哪一个有福气的娘子嫁与你,想来定生得美貌?”
公人摇头道,“且休提,脚大声高,性子又悍,方才还将小弟膀子上咬了一口,实在说不得这等苦!”妇人笑着啐了一口,道,“还不滚,只怕你跪瓦渣子也有份哩!”随手便将门掩了。
莲生见两人斗嘴儿调情,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蹑手蹑脚地从马背上往下滑,谁知脚腕被那公人使斗篷绦子牢牢地绑定在马镫上,站立不住,一跤摔在地上。他也不顾疼,坐在地上解绦子,解又解不开,一时急了,凑过去张嘴便咬。公人早看见了,几步赶过来,提着莲生脖领子喝道,“怎这般不老实,直要讨打!” 莲生愤道,“要打便打。孟子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若叫一声,也不是男子汉。”公人光着眼瞅了他半晌,举起巴掌,往莲生眼前挥了几下,恨恨地道,“憨货,不是我,你多时被那撮鸟骗了。”眼珠子转几转,得了主意,两把将莲生袍带裤带尽皆扯断,莲生慌忙推阻,怎敌得过,无一时被剥得赤条条的,横于马上。公人得意扬扬道,“看你哪里走!”
莲生羞愧难当,两手护着下面不发一言。公人重将他裹起,自家也上马,照马头拍一拍,向城门口而去。
到了城楼下头叫门,守兵兀自打鼾哩,被那公人几脚踢起来,睡眼朦胧地道,“夜了,出城等天明罢。”
公人骂道,“驴牛入的,老爷有要紧公事,还不快些开门!”守兵要公文看,公人越发焦躁,道,“老爷自这门进出了几十遭,不曾有人敢找老爷要甚么公文,如今先拿你打做稀烂,看你开门不开!”正争执间,却早惊动守城的营官,带了五六个兵,提了个气死风灯,走来喝道,“甚人敢在此吵闹,不怕王法么!”将灯照着公人面上晃一晃,惊问道,“兀的莫不是小武观察?早是不知,失于迎候。”公人笑道,“老王,你的手下寻俺要公文,俺不曾有,你看怎地好?”那营官抱拳道,“观察休要说笑,可着这江西两路八州三十七县,谁不知观察的面孔就是公文。观察请坐,小的这便开门。”
公人拍马出城,一径向南。莲生听得水响,心道,这是向着龙虎山去了。却不知那公人意欲何为,两手捏着把汗。公人见他不做声,将手去摸他胸口,嘴里道,“冷不冷?身子靠过来些。”又道,“你叫甚么,姓甚么,家里还有甚人?”莲生并不回应。公人笑道,“客栈里那厮叫你莲弟,你名中断然有个莲字,我便唤你做小莲。”莲生臊不过,低头说了姓名,又道,“我家一贫如洗,又没做官的亲戚、收税的朋友,你劫我能有何益。”言犹未了,忽然大怖,道,“你你你莫不是采生折割的?”公人摸到他乳首,轻轻拧一把,道, “说的是,先割这里。”莲生麻了半边,耳朵里嗡嗡地响,待要挣,又挣不动。公人将马头拨一拨,道,“红娘子,走慢些儿。”那马通人性,果然收住四蹄,在路上颠起小步。公人摸出瓷瓶儿,伸指蘸些油,往莲生股缝里送。
莲生只觉谷道处凉津津的,却也舒服。正在惊爱不定,忽然咕楸一下,一根异物拱将进来。公人左手扶了他腰,问,“痛不痛?痛就说一声儿。”莲生皱眉道,“你放我下去,我腹内好生不爽利,要出大恭。”公人笑道,“不妨,且由他。”右手在莲生股间越发舞弄,过了一会,莲生额头汗出,身子如雪狮子向火,都化在那公人身上。公人抽出指头,两手托住莲生,向上使力抬。莲生只觉有件烧火棍一般的物事直直捅将进来,将腰乱扭,嚷道,“受不得,你速速拿出去!”公人嘴里安抚道,“莫怕莫怕,少顷便好了”,下头猛力一顶,莲生瘫在他怀里,只是大口抽气。公人摸他脸,见湿漉漉一片,忙道,“是哥哥的不是了,方才孟浪了些,咱这便与你轻轻弄。”又摸下面,道,“且喜不曾见红。”
两人正厮缠,忽听远处山中泼喇喇一声响亮,一道青烟惊龙般窜上半天。公人讶然道,“怎地这般快?也罢,先不管他。”又挺腰抽送几次,莲生呻吟不止,公人忙抹些桂花油入去。正弄得顺遂,只听三声炮响,红光腾空而起。公人牙齿咬得格格响,道,“这厮们全没些鸟用,偏拣紧要时候坏爷爷的事,回头一个个都教投沙门岛去走遭!”说罢,整衣而起,将莲生抱下马,做个嘴儿道,“好兄弟,这回不凑巧,下回哥哥将出本事来,必要你尽兴。你且在此等候,哥哥过一时三刻便回转来。”又从帽子上将簪的金花拔下,道,“若是天明不见我回,你便去县衙寻王押司,教他备车送你去城北驿,在彼等我。凭这金花,无有不应的。”说罢,将马一夹,流星般投龙虎山去了。

3
莲生被撇在路边,一面将衣裳慢慢穿起,心道,“惭愧,好容易得脱身。”也不顾身上酸痛,拣条路便走。又不好回城,只得向自己家里去。走了十数里,进了村子,黑压压全没人声。幸而路熟,当下寻至老屋门前,又没钥匙,左思右想,拾了个拳头大的石子,将窗户砸破半扇,跳进去摸到床边,倒头便睡。一夜乱梦颠倒,恍惚间见那公人欺上身来,百般轻薄,正在推拒不得,又听得外头喊杀声大起,却是冯生带了官差撞门。矍然惊醒,身下凉津津滑腻腻一片,睡不得,只得扎挣着起来。望窗外,已约略透出些白。莲生只觉股间似砂纸磨过的,又有些浊物淌出来,不知是甚么。又愁着衣裳带子断了,不知怎生赔。
呆了一阵,觉出腹中饥饿,往床头米缸里舀了些夹糠皮的陈米,待要煮粥。却又无水无柴,只得拿了水桶,照先翻窗户出去往溪边打水。折腾了个把时辰,煮粥吃罢,搬一张掉漆板凳,坐在窗下,趁那天光补衣裳。
尚不曾缝得四五针,却听见冯去病拍着窗户喊贤弟,莲生怪没好意思,只得爬窗出去,见冯生包着头、络着手,一身狼狈,心中越发不安,只得道,“昨日不合言语冒犯,尊兄包涵则个。”冯生一些儿不提,只道,“千幸贤弟无事。我昨日担心了一夜,遣家人四处去找,原来却在此,且请回去用些酒饭压惊。”莲生还待推托,早被冯生把臂拖上车去。村中土路不平,车子颠簸,莲生坐在车内,觉得肚腹一阵阵疼起来,只得勉强忍耐。冯生见他面色不洽,把话来问他,莲生只信口遮掩。回到冯家,借茅房连净几次,方才好些。走路也有些岔脚,冯生都把来看在眼中。
冯生受气不过,寻了人情要奈何那公人。
无奈衙门里回说“那人原是九江府下来的观察,不归敝县里管。”
遂无法,只得含忍。冯生捱了这回打,又不肯静养,拉着莲生同他温书,莲生也只索陪他,只晚间再不肯同他作一处睡。又过月余,冯生说做生日,在家中摆了酒,请了南戏班子兼两个妓女,唱了一天。莲生本不善饮,当不得冯生左一杯右一杯劝,强饮了数杯,觉得面红头涨、身上一时燥热起来,好容易熬到终席,忙归房唤小厮备下浴桶热汤,宽了衣服,洗了一回。不料冯生走到廊上,敲门高叫,“贤弟睡了么?有一句要紧的话,待与贤弟说。”莲生慌忙披衣开门,冯生偷着眼,往他领口里不住地觑,嘴里道,“才送来两篓子福建龙眼,搁在井水里镇着,贤弟不吃几个儿去?”莲生推酒力不胜,冯生便令丫鬟送酸梅汤来,莲生呷了几口,越发头重脚轻,站立不住。冯生忙扶上床去,将纱帐子放下来,伏侍歇了,打发走丫鬟,自家脱了外衣,只系着一条汗巾子,就往帐子里钻。
莲生只穿着月白中衣,衣带松松地挽了个结,露出胸前凝雪也似一片。
冯生悄揭衣襟看,见脐下浅草萋萋,玉茎卧在两腿间,长不足三寸,通体粉色,顶头一点朱丹格外鲜妍。冯生暗道,“好个尤物,所幸不曾被人撬将去了。”一时色心顿起,张口含住物件吮咂。只听莲生似睡似醒,嘴里唔唔地哼几声,花茎早颤巍巍竖将起来。原来莲生本不知风月,不料遭那公人轻薄后,如茅塞顿开,晚上却也学着自家弄弄,是故那处分外灵敏。冯生品了一阵,卷起舌头在顶上轻轻搔弄,那物便在他嘴里突突地跳,冯生收紧喉咙,用力一撮,莲生精关大开,都泄在他口里。冯生使舌头接住,爬上去同莲生亲嘴儿。莲生惊醒,两手推着冯生道,“兄莫要乱性。”
冯生笑道,“好心肝儿,才丢了哥哥满嘴,怎地就额角头上竖牌坊?来来,你也尝尝味道。”强掰开他口,吐舌头进去乱搅。莲生觉嘴里腥臊,恶心不过,酒又涌上来,忍不住哇地一声,呕了出来。冯生不提防,被喷了一脸秽物,不禁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骂道“贱人好不识抬举!”莲生睁着眼道,“你自家做的甚么勾当来?诳说应考赚我来此,行这等逆伦之事,你枉自读圣贤书,却原来禽兽不如!”
看官听说,那冯生实是爱慕莲生已久的,苦候多时不敢下手,却被那公人拔了头筹去。好容易摸到这个机会,莲生又不随顺,心里如何能不恼?当下咬牙道,“我晓得你想那贼强盗,不肯依我。实告诉你说,梅汤里原下了软筋散,不怕你走到天上。外头通是我家人,你便喊破嗓子也不中用。今日不肏翻了你,我也不姓冯!”一面放狠话,一面扯了腰间汗巾,抹些唾液在那话上,凑准穴口,奋力往里插。莲生那处紧窒,急切不能够入去。冯生急了,也顾不得手伤未痊,发狠擎着莲生两腿根,往外一展,莲生腰际浮空,菊穴大开,冯生使出平生之力尽力一顶,莲生待要踢他时,那里踢得动,只觉两肉相拍,噗地早没至根部,股间恰似锯子锯地,疼痛难忍,又逞气不肯哭叫,只紧紧地咬住一绺青丝,十指在冯生背上乱抓。冯生抱着他大腿竭力猛干,抽插何止百余次,直弄得莲生双眼翻白,气息奄奄,方才两手撑着床沿,将腰着实往里一挺,抵着花心泄了。不料用力过猛,左手复又折断,却正是乐极生悲。
冯生淫欲已逞,坐在床上,也不觉得手疼,呆呆地看着莲生。良久,才叫了汤盆手巾,慢慢地与莲生将股间流出来的红白之物收拾了。扯一床香云袷纱被与他盖上,叹口气道,“冤家,教人怎生的是!原是我心急的不该了,你却也忒硬执。待明日好了,慢慢地与你陪话罢。”莲生头撇在一边,也不答言。冯生没情没绪,在他脚头挨着睡了。
次日冯生一早起来,叫厨房里弄了清粥、各样精致小菜,亲身使托盘捧到床头,莲生只把被子蒙得紧紧的装睡。冯生劝了一回,无法,只得道,“我与你放在五更鸡里煨着,待起来再吃罢。只休赌气捱饿,身子上要紧。”说罢,唤亲随的小厮把住门口,自去寻跌打郎中接骨。又在自家铺儿里觅了些红花、三七、牛黄、珍珠,研末兑了猪脂,使小磁瓶子装了,袖了家来。走到大门口,见有卖百事儿的货郎担子,叫住拣了一回,挑了个竹篾笼子盛的蝈蝈儿,待去讨莲生欢喜。走到卧房门口,见小厮蹲在地上打盹,冯生两把摇醒,问道,“洪相公用饭了不曾?”小厮乱眨巴着眼道,“却才起来,抱了一包书,说去书房练字儿,想是还在那里。”冯生跑到书房,却见窗棂被风吹得咯吱响,何曾有半个人。回卧房查看时,莲生来时的衣服书籍,一件无存,与他添置的东西,一件未动。冯生跌脚叫苦,且顾不上打小厮,慌忙叫人四下里找。有几个老成的家人,道是“大门闩得紧紧的,想是从后门里走了。”
冯生又叫人顺着后门一径去寻,又套了车子扑去莲生家里守着,直至晚间,并不曾见到莲生,只得垂头丧气归去不表。
却道莲生离了冯家,急急如漏网之鱼,胡乱拣条路走出城去,不敢回家,只顾着往生僻处行。走了不知多远,腹中饥饿、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上来,再行不得了。见路旁有个破落土地庙儿,趱将进去,先照神像作了一揖,转到角落里,将衣服铺在地上,又不敢坐,只得趴着歇气。过得一阵,股间越发痛得狠了,解下小衣看,染红了拇指肚大一块。暗道,“我不曾做事欺心,只为贫苦了,便如此受人作践!”心中酸苦,眼泪直吊下来,哭了一阵,自擦干泪道,“也罢,只当被野狗咬了的是。七尺男儿,做甚么了便哭!在此歇得一晚,回去将屋子收拾了,再将地翻一翻,跟间壁的宋三妈讨些菜籽种去。”盘算定了,看看天色,起身往外头池塘里摘了几个野莲蓬,剥来权且充饥。
不料一来他身上带伤,二来不合贪凉,睡在风口,三来庙里阴寒。至天明时,便汤烧火热起来,昏晕了动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睡了不知多久,嘴皮上口子裂得一道道的。心里糊糊涂涂,却念着家中地荒了。又想“若死在此处,旁人误做饿殍,草席裹了埋去义冢,却是不妙。须得写个条子,教送我回家去,就托邻舍赎口棺材。最要紧的,我历年积的墨卷也有一沓子,须教他们与我陪葬,来世神明不昧,再去考功名。”扎挣着想起来,只是一根手指头也抬不动。
正在急难处,却听得头顶上有人道,“阿爹,你看一个死人横在这里,将他衣裳扒去了罢。”莲生心道,“阿弥托佛,留件小衣儿也好。”复有个老的口声道,“休乱讲,还有气哩,快拿我葫芦来。”一时取药灌下,莲生方慢慢醒转,张目看时,却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儿同一个年少的女子,忙哼着道谢。女子笑道,“多是咱眼尖,若不然时,被野狗嚼吃了你哩!”老儿道,“金莲儿,休闲打牙,把你的马牵过来,就送这秀才家去罢。”莲生慌忙道,“怎敢起动小娘子。”老儿笑起来道,“不打紧。他虽是女儿家,自小儿在马背上讨生活。”莲生道,“虽如此说,终不成男女共一骑。”女子道,“罢咧,乖乖上去罢,谁拿花轿抬你来。”揪住莲生背心一提,轻轻地掖上马去,拍拍马头,道,“潘安,休嫌重,稳着些走。”莲生听了,心里暗暗称奇。女子在他背后道,“你可知这马何以叫潘安么?”莲生没多力气说话,只得摇头。
“咱姓潘,它自然也姓潘,此其一。其二,咱爱的是男色,潘安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美男子。你看这名好是不好、妙是不妙?”莲生老实,便哼哼着道,“先前曾见一匹马叫红娘子,当真浑身火红,倒也不愧了名字。小娘子这马,不如改叫钟馗罢。”金莲发作起来,揪住他耳朵乱骂,“浑秀才,费力气救醒了你,甜话儿也不会说一句。我偏要叫做潘安,你待怎地?”莲生病虚了,只得任他搓揉。金莲千倒路、万仆街,絮叨了一阵,又道,“也罢,却也难得你老实。娶妻也未?嫁与我做老公罢。”莲生唬得险些掉下马去,忙道,“其实不敢高攀。”金莲笑道,“憨子,谁要你来,我自说笑耍子。我问你,见过那红娘子的主人么?”莲生尴尬不已,只支吾道,“未看清,似是个公人,年纪不高大。”金莲拍手道,“这断然是武嵩二郎了,那厮为东京长清观的事巴巴寻到此,却走脱了贼头儿,端的晦气!回头见了他,待好生刮他那皮脸。”莲生缩在马上,一声儿不敢出。
金莲笑道,“秀才休惊,姑娘虽有些强盗脾气,却不是强盗。”
何消半刻时分,那黑马早到莲生家村口,潘金莲道,“秀才,走得动么?俺父女每还有事,不可多留。”莲生忙道谢,道,“方才蒙令尊赐药,已好了大半了,小娘子请稳便。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若有用得着小人处,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金莲道,“也罢了,原是凑巧。这一包行军散你拿去,若有个头疼脑热,取二钱兑水服,极有效验的。”莲生收了,称谢不迭,潘金莲更不多话,打马而去。莲生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提着衣包儿,蹒跚走到门前,惊见锁头开了,疑是有贼,忙推门进去。却听得有人喊道,“兄弟,好容易盼到你。”拦腰抱住。有分教:风月债,翻为命案。俏才郎,变做死囚。
莲生回头见是冯生,惊出一身汗,把手死命来推他。冯生搂定他不放,嘴里道,“你怎地这些时不归?何处去了,吃饭也未?我打发人去各同窗家里问不着,生怕你有事,几晚上不曾睡着。”又摸着莲生面颊道,“怎这等瘦损了!”莲生不理他,冯生讪讪地,又不舍得放手,只一味低声软语,小意儿哄他。莲生咬着牙齿道,“我便穷死也罢,强似被你作贱人欺辱。”冯生便自抽几下嘴巴道,“倒路囚徒,三不知地噇多了黄汤,放的酒气臭屁,求兄弟休当人话听罢。”莲生吃缠不过,叹道,“你去罢,我只当不曾结识你,此后两无干涉。”冯生怎肯,仗着力大,拖了莲生便走,莲生叫道,“若再吃你家一口水,情愿撞死。”
冯生贴着他耳朵道,“好人,你且随我去,养息好了,随你怎地都罢。你这里墙薄,不防邻舍们听见了,面上不好看。我原是个不长进的,任他说罢了,却须干碍你名声前程,不当耍处。” 莲生只是钉住脚不肯,意思要叫人搭救。冯生情急智生,却把他那话儿攥在手里用力一捏。莲生怎吃得住,登时昏晕了。那冯生子弟出身,行院里惯经这些事,笑欣欣地将莲生负在肩膀上便走。回到家中,也不避人,把莲生扛到自己房内,抱到床上擘开两股,见菊穴红肿,道,“狠心的,都这般了还犟哩,弄做脓疡怎处!” 急唤人取兑药猪脂,拈根玉棒儿蘸着,将穴口里外涂遍了。见莲生未醒,取纱衾与他盖了,反锁房门,教家人将前后院门牢牢看住了,自投烟花巷里寻个相熟的吃茶,却是惯拉皮条张闲儿。
两人平叙了礼,茶局里坐了,张闲道,“大官人一向少会。”冯生道,“却是家下烦冗,不能够得空。”张闲便道,“原来如此。难得出来了,不如去吃酒乐情。后巷花九妈家里新买两个雏儿,且是唱得好。”冯生道,“多谢老兄,改日却去。”张闲察其颜色,笑道,“大官人可是有些风流债未了?”冯生也笑起来道,“端的瞒不过老兄。”遂藏头露尾,告诉一遍。张闲听了道,“这事容易,把些药儿下在茶酒里,不怕他不依从。”冯生心道, “苦也,这是我用滥的把戏,还等你教哩。”嘴里却说,“也麻烦,且不得干净,罢了。你有甚时新货儿,把出来看看。”张闲便在褡裢里摸出几样,摆在茶桌上。冯生瞅见一个龙阳的瓷像生儿,心中暗喜,假意挑一阵,要了一卷南京版彩印的《四时风月》、锦箍羊眼圈、两个指头粗的玉势。开价五两银子,冯生还到三两五钱,又道,“这个像生儿有趣,送我罢。”张闲笑道,“大官人请看仔细,这个是南风。”冯生道,“甚么南风北风哩,却不道书房里干小厮,四季重阳,端正刮的好西风。”两个笑一回,张闲道,“多谢大官人帮衬,日后有这货时,再把来请教大官人。”冯生道,“罢,罢,甚么好张致儿。俺待拿回去搁笔用。”张闲笑道, “却好搁到重阳。”
话不絮烦,却说冯生辞了张闲,走到巷口,迎面撞见自家长随,道是知县老爷有请。冯生慌忙端整衣冠前去,见过县令,叙过寒温,吃茶已毕,县令道,“近日天气炎热,四郊乡民却有害瘟病的,下官预备拨一笔官银,就请县中几个生药大户合药,广为散布,不知世兄意下如何?”冯生抱拳当胸道,“大老爷真乃生民父母也。此是阴骘,又且药店的本等,小人情愿报效正气丸千副。”县令心中喜悦,两人越发攀谈上来,县令道,“只今龙虎山上一伙匪人,朝廷剿了几次,尚未干净,世兄上京赶考,路上也要严紧些。”冯生听了,也未曾往心里去。因记挂着莲生,不敢久坐,忙忙地辞了出来。
回到家中,未敢高声,蹑着脚儿在房外潜听一回,方推门进去。莲生正开柜子寻衣服,见他入来,慌忙要躲,只是几天水米未沾,脚软了,眼看往地上跌去。冯生忙抱他上床坐了,听见他腹中咕咕地唱,喜道,“晓得饿就好。”叫人送米粥上来,自拿个调羹往莲生跟前凑。莲生扭头道,“我自己来。”冯生便不敢相逼,见莲生当真把一碗粥吃尽了,忙道,“可要添碗?或者吃些藕粉?”莲生又不理会,要茶漱了口,仍旧倒下去睡着。冯生见他回心进食,不胜之喜,拿了把团扇坐在枕边与他扇凉。
如此数日,莲生渐渐复原,冯生只低声下气一味随顺他,惟独不还他衣裳。夜间便赤条条地抱做一处睡,有时情急了,也只将那话抵在他身上蹭蹭,胡乱丢了便罢。莲生心想,“现被他关在这里,便诳了衣服来,须没盘川,走到那里去?若不走时,难道就恁地与他做小倌?休说不是个长局,便久长时,也折堕杀人。” 然他孤苦惯了,想起冯生温柔殷勤处,也自有些丢不开。思量一回,只是拥着被靠在床头发呆。正在愁闷,冯生悄悄过来,端一碗汤水与他吃,莲生尝一口,皱眉嫌苦。冯生还道他犯疑,忙指天划地分辨,“这是才运来的长白独参,我若搀了别的,随赌什么咒。”又道,“天热,你这几日病着,没好生洗得。趁今日没风,便净一净也好。”莲生听他这般说,果也觉身上垢腻难忍。冯生差小厮抬了一大桶藿香烧的热汤,将莲生轻轻抱进桶里,自卷起袖子伏侍,先取蛋清并皂荚水洗了头发,又与他周身打了香胰子,使丝瓜络慢慢地搓。
不料莲生多日不曾泄,方才又饮那参汤,被冯生摸得几下,便觉身子阵阵燥热上来,低了头不敢动。冯生正搓他小腿,无意见莲生的阳物已耸头耸脑,站将起来,不由心中暗喜。只作看不见,在莲生脚心上呵个不住。莲生怕痒,只在水里扭动,玉茎越发竖得高了,他羞赧不过,只得道,“休闹,放我起来罢。”冯生笑道,“那处还不曾洗。”掬起热水淋在莲生马眼之上,莲生叫着躲闪,一个雪白身子似银鱼出水,澡汤溅了冯生一身,衣裳尽皆湿透。冯生乐极,暗道,“这般活色生香,才不辜负了多时苦捱。”也顾不得许多,抱起莲生,水淋淋地按倒在床上。
莲生猛可里揪住他子孙根,叫道,“且住,听我一言。”冯生跌脚道,“我的亲亲,怎地也学会这一手?却正是六月债还得快。”莲生道,“我同你睡这晚,明日放我家去罢。”冯生道,“我家就是你家,还回哪里去?”莲生将他一拽,冯生直起喉咙嗳哟,道,“亲人儿,哥哥吃你作弄杀了。你便要我这行货,待我明日取刀子割与你罢,只今且放它条生路。”莲生作色道,“与你睡两次也够了,我又不是女子,可以同你做得夫妻。明*****娶了娘子,敢情还把我强占在此不成?”冯生知他认了真,只得收起调情嘴脸,道,“好兄弟,你与我处恁久,怎不知我的心肠?若只求一夜风流,我却下这些功夫做甚么?我一向也不甚好男风,只从见了你,恰似那世里的冤孽般,日里夜里只是放不下。虽不合用强,却也因思想你得苦。——再有一句至真的话,一发告诉了你罢。我的父母俱已亡故,我便与你做两口儿长相厮守,谁敢放个屁?你若不信,待我说个誓来。”莲生摇头道,“罢了,你也不消说,我并不信。自古穷不与富争,日后传出风声,世人还道我贪图财势,没廉耻勾搭你。你既爱这个身子,便把你睡几时又值甚么?只是我那块地,你须教人好生看顾,休撂荒了。过得半年三个月,等你厌了,我还要回去的。”说罢,闭了眼任凭冯生弄。
冯生听了这番话,顿口无言,半晌方叹道,“日久自见人心,你等着看罢。”一团春意打做冰冷,扯手巾替莲生拭干身体,换过了席子,自拿一本书,歪在床头守他睡觉。窗外蝉声阵阵,竹影森森,西边霞光映在窗纱上,恰染得半屋胭脂红。
莲生在枕上捱一阵,却睡不着,只觉丹田中烧得慌。悄睁了眼,见冯生只披着薄罗短衫,敞着怀,露出一身硬梆梆腱子肉,襟上坠个金八宝香袋儿,细细的麝香气扑鼻。腰系玄色棋盘汗巾,下穿弹墨绢裤子,薄薄贴在身上,倒越发衬出股间那物。莲生偷看一回,透耳根一点红云生面,头缩进被里藏了,却忍不住伸手摸自家下体。他还道有被子遮盖,外头看不见,冯生却发觉了,隔着被摁住他手,但笑不言。莲生大窘,蜷做一团,冯生一把掀了被子,和身便压上去。
这晚冯生加意奉承,品箫探菊,无所不至,将行院里学的手段倾囊卖弄。两人闹到四更,床褥都污了睡不得,将天明时才挪到靠墙的贵妃榻上,勉强打个盹儿。冯生醒来,且不穿衣,抱着莲生摩挲个不住。莲生困得慌,只往他怀里钻。冯生心下畅美,扒开他腿还要弄,只是那话征战一夜,软塌拉了。没奈何,从衣服里寻出昨日买的玉势,拣个小的放在嘴里,使唾液打湿遍了,便把来塞在莲生穴里。牙咬着乳豆,右中指套在玉势末端的环儿里抽送。莲生颤声道,“实在弄不得了,下面火辣辣的疼。”冯生道,“算你欠一次,记在账上,过后还罢。”莲生满口应承,冯生摸着下巴笑道,“样儿随我。”莲生也只得应了。冯生方才让他起来,两人洗过脸,叫早点来吃,冯生道,“县里要合驱瘟药,这几日好不忙哩。”莲生便提及潘金莲所赠的行军散,冯生捻了一撮,闻闻,道,“配方也罢了,只这犀牛黄甚是难得。你好生收着,休胡乱糟蹋了。”
自此冯生除早上在铺子里稍稍盘桓,不到午便回来同莲生厮混。谁知过不到一个月,他浮浪惯的人,渐渐在家坐不住了。先时去三瓦两舍,还碍着莲生面皮,免不了扯些谎,后来索性明来明去。莲生说了一回,冯生却道,“男子汉在外交游,事属寻常。你又不去,我少不得独自去。”莲生也不管他,白日自在书房里用功,却暗地将冯生平时送他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一记了日子,包做一处。

4
这日冯生同着几个酒朋肉友在花家听曲,说不尽那歌似行云、色如神女。妓女们唱了两套曲子,便近席前磕头,冯生每人打发了二钱银子,别的客各有赏赐不提。冯生因赞其色艺,帮闲的孔学尼便道,“这个弹琵琶的唤作好好,是花九妈的甥女,他姐姐花玉卿现是东京上厅行首,好不有名哩。”冯生道,“九妈家倒也人才辈出。”董不舒接嘴道,“九妈前日曾与我说,待寻个好客人梳拢他罢,今日逢着哥,却不是良缘天就么!”冯生笑道,“罢了,原是你心爱的,我怎好僭。”董不舒手儿乱摇,道,“时新货儿,合该哥享用的。”一旁朱又熹道,“我听张闲道,你怎地改换门庭,包着小倌在家哩。”冯生道,“信他嚼,并无这事。”董不舒使扇子敲朱又熹的头,道,“该死的,哥又不是你,放着正门不走,倒去钻洞?”大家笑一回。冯生久未沾女色,原有些心痒,被几个帮闲东说西说,晚上便在表子家歇了。睡到五更,唤小厮拉马骑了,一径回家来。本想趁莲生未醒,悄悄摸上床便罢,谁知莲生早起了,正提个壶浇花儿。冯生未敢高声,脱了斗篷与他披上,又将头一日街上买的琥珀扇坠与他,莲生就他手里看一看,只道,“平白坏钱作甚”。冯生搭讪了几句,见莲生淡淡的,倒浑身不自在,回房丢倒头便睡。莲生推他起来,递过一张请柬道,“昨夜张翰林府上送来的。”冯生见是姑娘奉请,少不得强振精神,换过周身衣服,饭也不及吃,打马便奔张府而来。
方入府门,便见箱笼担子,乱糟糟堆满一地。冯夫人唤他近前,垂泪道,“我的儿,你大表哥的岳丈在朝中被参了,现下在天牢中不知死活,你表哥两口儿昨夜三更才到,把我唬得通身打战,如今却怎地好?”冯生慌忙磕头道,“姑娘休要烦恼,待小侄与姑父、表兄商量个万全的法儿。”一面上堂同张翰林厮见了。张翰林嚼着槟榔,满嘴翻白泡道,“亲家镇守北边有年,虽不曾收得半个城池,却也没甚大过犯。御史参他贪渎,其实为将的谁个不吃空缺。又说私卖军马五千匹,其实不过三千匹而已,有些老弱的卖不动,他还送了我几匹,现养在后头拉车哩。又说费千金买了女子送上司,其实他那个师爷极善还价,买两个不过六百两,还陪了个小的。如今这些言官,一个个惯会夸嘴栽赃,极其可恶。总之是飞来横祸,若细究起来,我每亲党都不得干净。幸而参知政事李闽州是我同年,如今事急,只得打点礼物上京走遭。”冯生道,“李相年纪高大,近来听说又患了头眩之症,不大管事。一应事体,尽是他府里小李学士把持。这小李学士当初做过邻近知县,他得脚气,还是在小侄药铺合的药儿。”张翰林之子小张道,“也罢了,父子总是一般,这份人情免不了要出的。便有劳贤弟辛苦一遭,事了时必当重报。”冯生道,“哥说的哪里话,小侄蒙姑爹姑娘恩养到今,出力是原该的。”当下兑了五百两纹银,又备下妆蟒缎匹、金银酒器、犀牛角带、花红表礼无数,冯生带了两个能干的大家人押送,星夜走去东京。
到了都城,不消说四下打点。李相收了礼,便同大理寺说话,在原拟的人犯花名册上勾去了小张姓字。冯生又寻相熟的鸨儿,买了两个出色的妓女特地与小李,小李学士甚是感激,即共订交,请冯生吃了一日酒。冯生眼睛里见这相府,果然是乌泱泱人出人进,黄灿灿财去财来,羡慕不尽,只恨自家没有功名。小李学士知他心思,持觞在手笑道,“进士是块敲门砖儿,虽没大用,若没时,毕竟不好看。只今却有个良机:龙图阁学士范可进点了主考,家父恰同他至交,我当为兄图之。”冯生叩首道,“若得大人抬举,粉身难报!”小李学士当下切实修了一封书,交与冯生。冯生另备重礼,便去拜范学士。范可进见了礼物,又有小李的书,如何不作人情,留茶留饭、殷勤之至。只道,“世兄但来考,都在下官身上。”
谁知冯生方回下处,相府便送贴儿与他。冯生不知底里,倒吃一大惊,慌忙具衣冠去见。小李学士见他便笑道,“恭喜老兄,不但功名有望,又兼乘龙之喜。”
原来范可进有个女儿,娇养在家二十余年,尚不曾字人。那日在屏风后偷窥到冯生好表人物,又且家财广有、能言快说,倒一心看上他,央小李做媒。冯生待要推,又舍不下富贵,遂满口答应下来,飞书回去报知姑娘。张家得知,一块石头落地。冯生回日,张府大开宴席迎接。酒过三巡,冯夫人将他唤进后堂,嘱咐道,“我的儿,这门亲事非同小可。若巴结得好时,何愁不能飞黄腾达?不说你姑爹同我放了心,便你爹娘知了,口眼也闭。我晓得你伶俐,只这些时我风言风语里听起来,你在家却还不干净。我儿,你如何连轻重通省不的?待功名到手,随你娶多少个,谁敢说话?只这时节断不可别生枝叶。休论你有甚闲帐,回去速与我了了。”
冯生听了,两手冰冷,只得答应着。酒罢归家,恰似热锅上蚂蚁,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地板踩得铮亮。没奈何,晚间诳莲生道,“我姑娘身上连日不好,叫我过那府里住着,早晚侍奉汤药。你暂且家去住几日,待我事情罢了,却去接你。”莲生无可不可地应了。冯生备了一辆小车儿,连夜将他送回。却不料四乡疫情甚重,官中合药并几家大户施药尚且不够。死的人多了,人心渐渐浮动。莲生心善,便将出行军散分与邻里,着实救下几条性命。只是疫情看看越重,他那包药何消五七日,送得罄尽。父老每商议上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却都畏惧有盗贼,无人敢上山。还是莲生出来道,“小生并无牵挂,情愿前往。”众人大喜,酹三杯酒与他吃了,便将拜表与他背着,草笠芒鞋上山而来。
这时正是六月里,十分炎热。莲生向山上走了五七里,背心衣服都湿透了巴在身上,又走些时,背上结了白花花的盐道子。看看走不得,钻入林中寻一块大石头坐地,摘树叶舀山泉来饮,就嚼些带的炒米充饥。却听得半山乌鹊乱噪夹着马嘶,心道不妙,慌忙就数棵径尺大树背后躲了,只伸个头出来观看。
恰好不过半盏茶时分,一彪人马呼拉拉地横过林子。莲生度其来向,寻思“那条路乃是九江府方向,贼人却如何敢从那边来?是了,定然是躲瘟疫,远处求财。”马队中却有数个妇女,一路啼哭吵闹,莲生定睛一看,惊道,“那个穿红的,却不是潘家小娘子!他如何被劫到此处?” 待要打救,却又无拳无勇,眼睁睁看着强盗走远,便偷偷跟在蹄印后尾追而去。也不记得路程、也不知饥渴,约莫申牌时分,却跟到一处山坳,内有个破庙,四周堆着些柴草垛子,亦有人看守。莲生盘旋良久,思得一计,捧几把泥灰将脸抹了,将袖口裤脚撕破几条,又在地上打个滚,弄作褴褛不堪。解开发髻,扮作乞食行者模样,口颂佛号,慢慢地往山坳里走。不上几步,早被把守的看见,喝道,“那花子,来俺山寨作甚?莫不是探子也未?”
莲生忙打稽首道,“俺是行脚僧人云游到此,见瘟疫发作,苦害生灵,遂发愿替父老上山告求真人解救。只因失迷道路,胡乱走到此,还望大王方便。如若不信,请看僧人背的拜表便知。”那小喽罗道,“若是闲杂人等,你这番休了。且喜俺们头领十分好佛,带你去拜见了头领,却再说话。”当下提着刀,押着莲生进去。
却见堂上一把太师椅,坐着个黑塔般大汉,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铜铃巨眼,光闪闪明如宝镜。络腮须髯,雄纠纠硬似钢针。非同市井屠鸡辈,却是西天伏虎人。
那头领见了莲生,怪眼圆睁,喝道,“兀那厮鸟,你休得胡言乱道。你在何地出身、那个寺庙出家、治甚经文、有度牒也未?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教你一个葫芦变做两个瓢!”
莲生不慌不忙,合掌上前道,“僧人乃是江西清平人氏,自幼家贫,父母舍在宝峰寺悟空长老座下。随师时日无多,怎敢夸说治甚经文,凡《法华》、《楞严》、《华严》、《金刚》,也约莫晓得些儿。常用的经咒,也会念些。做法事的疏头也会写。不幸座师圆寂了,当家住持不容,收了僧人衣钵,赶逐出来,因此上无有度牒,只得作行脚僧,化缘度日。头领若不信时,僧人顶上有香疤为证。”
却不道他幼年体弱,当真在宝峰寺出了几年家,十二岁方被父母接回读书,因此答话有章有法。那头领听了,拨他头发验,确有六个香疤。遂一些不疑,改容道,“洒家原也是和尚出身,却因时乖运蹇,在此落草了。既是同道中人,我决不为难。这些时山下死的人好不多哩,依我说,你休下去了,便在此入伙却不好?”莲生假意道,“蒙头领厚爱,本不应辞。只是僧人受命上山拜见张真人,不敢失信于父老。且僧人手无缚鸡之力,纵入伙也无用,徒费了头领的米粮。”头领便道,“却也难得你志诚。也罢,现天晚了,你权在此睡一宿,明日我差人引你上山去。”
莲生作礼相谢,复道,“方才见外面披红挂彩,敢是有甚喜庆?”那头领哈哈大笑道,“却是忘记说知,适才取得个老小回寨,晚上却好洞房。”莲生道,“阿弥托佛,这等乃万千之喜。僧人蒙头领厚恩,无以报答,当诵《地藏本愿经》百遍,愿头领夫妇百年、子孙昌盛。”头领大喜,拉着莲生道,“可知好哩,我因不识字,许多经文念不的。劳你再帮我写个佛像挂起来,回头一发谢你。”

5
当下莲生净了手,要讨笔墨。头领急催小喽罗去寻,小喽罗去了半日,拿了一柄猪鬃刷子,半碗锅黑。被头领踢两脚,教换好的来,又去半日,寻来一枝眉笔,两小锭螺黛。头领又要踢,小喽罗叫屈道,“这还是新夫人头面匣子里找出来的,再也没了。”莲生便道,“心诚则灵,将就些儿也罢了。”又要寻地方,一地里没干净处,还是小喽罗说,“后头新房才打扫过的,糊得雪洞也似。”正投了莲生之意,一伙人都到后面禅堂里,抬过一张八仙桌儿,一卷白绫段子,两个小把戏磨墨打扇子,伺候莲生画。
画了三五笔,莲生只说墨不够,小把戏便凑到房门口喊,“娘,师傅嫌墨少,教你多拿几锭出来哩。”里面女子乱骂道,“贼囚攘的,谁是你娘?”一个茶碗飞将出来,落在桌子上,将绫子尽染污了。头领忙进去劝。莲生嘴里高声道,“阿弥托佛,娘子且息怒。”一面蹭到门前往里张,正同潘金莲凑个对眼。潘金莲一面喝骂,“兀那泼皮,闯俺闺房则甚?却打不断你的狗腿!”一面悄悄儿眨眼打手势。莲生遂道,“僧人云游到此,恰逢府上办喜事,愿为夫人诵经祈福,管保姻缘长久。”潘金莲道,“罢么,却不道佛祖也要金装,你这经敢情不白念,姑奶奶不听。”
头领便凑上去说好话,倒茶倒水,潘金莲方道,“你便讲讲也罢,不好听时,一并打嘴。”又朝着头领努嘴儿道,“你也与这师傅张罗些饭食来。皇帝不差饿兵,你一个为头的,直如此小气,活活地羞杀人!”一片声把头领吼出去了,又支使小把戏们出去劈柴,屋里恰只剩他两个。金莲方低声道,“秀才,你如何跑来了?此处不是善地。”莲生说了缘故,金莲拍着腿道,“憨子,那个要你救?我费许多气力才到此,今晚却好收功。这人十分勇悍,等闲三五十人近他不的,我待灌醉了他,便要动手。”莲生道, “小娘子独自一人,怎做这事?若有些决撒,岂不误了小娘子的性命名节!万万不可。”金莲道,“说得也是。这厮若长得俊俏些儿,我胡乱娶了也罢,偏是这般没卖相。怪不得我爹说世风日下,强盗也不如前了。他年青时,很见过几个少年英雄哩。”
莲生道,“原来老先生是捕快,佩服无尽。”
金莲道,“他不是,我娘才是。”莲生会过来,道,“莫不也是被老夫人灌倒的?”
金莲掩口笑道,“你怎么晓得?”莲生道,“善哉,见舜而知尧。”
金莲道,“既你来了,也罢,且帮个忙。”莲生慨然道,“但凭小娘子吩咐。”金莲道,“晚间我跟那厮拜了堂,我却托词解手,你便在茅房等我,却把嫁衣换与你穿着,盖头蒙上。那厮若同你罗唣,休要理会,只顾拿大杯子劝。我便去将寨门开了,再在草垛上放几把火,接引援兵进来。若得手时,少不得有百数贯赏钱与你。” 莲生听了,却有些犹豫。金莲问道,“怕么?或者你去开门也可,我找把刀与你,把铁链斩断就是了。”莲生只得道,“小人非怕别的,只恐贼首酒后乱性,却要行强怎了?”金莲张着口道,“你裤裆里一般也有,怕他怎地。”莲生满面难色,金莲见了,遂道,“我知道了,你怕力小压不过他。我格外再与你一服金枪必倒丹,和酒吃了,便是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莲生大喜收了,到晚间一切依计而行。
看看夜深,那头领趔着脚儿,被小喽罗们簇拥到房内来。坐床撒帐已毕,莲生还道他要揭盖头,手心捏着两把汗。不料头领蹩到床前,对莲生深揖到地,道,“不当起动女施主,生受之至。且请在此安心歇一夜,明早却打发人送回。”莲生恰似吊桶落在井里,没个抓寻处。头领道,“实不相瞒,洒家本来立志修行,今虽落草,怎敢犯邪淫,造这等无间罪业。这都是弟兄每的主意,强将女施主送来,我待不收时,又怕冷了弟兄每的心。女施主但请安置,俺这便去外头打铺。”
莲生听了,且喜且忧。喜者,马脚露不出;忧者,死狗捉不的。忙憋着细嗓门道,“头领且坐一坐,吃碗酒,再睡不迟。”头领道,“方才吃了许多,晚上还要念经,不吃了。”莲生道,“头领不知,酒乃是修行的好物。古人云,破除万事无过酒,又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须善念常存,便吃酒何伤。”头领听了大喜,便一连声叫筛酒来,吃了十余大碗,鼾鼾地丢倒头睡着。莲生把他鞋子除了,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方拖得床上去,放了帐子。三两把脱了嫁衣,便往后门走。却听得喊声大震,外头火光毕毕剥剥,腾空而起。莲生正待走,转念又道,“此人也不是甚巨恶元凶,却要害他性命……”便折回来,将脚桶里冷水都浇在醉汉头上。头领吃一惊,舔着脸上水道,“好生寡淡,快换将些来。”莲生绰了门闩,在床头一阵乱敲,道,“官兵来了,你还不走?”
那头领如梦方醒,大喝一声,跳起来寻兵器,急切又寻不着,便轮起椅子往外冲。莲生躲在后头瞧,见他如疯虎出山,官兵近者非死辄伤。
看看杀近山门,却听得有人喝道,“弓箭手,架起火箭,与我将这厮围了!”莲生定睛看处,火把下立着一员将官,豹头环眼,绿甲乌袍,端的好相貌。潘金莲却站在他身旁。那头领见了,跺脚叹道,“林充,你好生不厚道,使美人计赚洒家。罢罢,俺终不成打你?你将俺的手下尽情放了,俺由你捉去便罢。”林充便向潘金莲道,“不知郡君意下如何?”金莲沉吟道,“胁从的捉了没甚用,不问也罢。”林充便命,“后山休要围了,放这厮每一条生路去罢。将为头的使笼子盛了,回去见官。”那头领真个由他绑缚了,军兵唱起凯歌,慢慢地下山不提。
潘金莲四处寻莲生,末了却在床底下翻出来,喜道,“好了,都无事了,随我领赏钱去罢。”莲生推辞,金莲道,“快休要憨,横竖是官中的。你不要,却便宜别人。”莲生思及应试要盘缠,便应了,又道,“只是还有拜表未送。”金莲道,“也罢,我代你领了,差人送到你家。”莲生唱喏道,“深谢小娘子。”金莲笑着去了。
莲生至次日傍晚方才下得山,潘金莲早派了两个小兵,押着二百贯赏钱并一扇牛肉、两坛子老酒,守在门口等他。莲生感谢不尽,就将酒肉同众人分了,又要诣金莲处拜谢,小兵道,“郡君同林统领开拔去范阳了,俺每交割了,也待要赶去哩。”莲生听了,嗟叹不提。
这场瘟疫月底方息,出去躲灾的也回来,城门也都开了,市面复初。莲生见考期近,便将出些钞,进城去备办文房四宝并鞋袜等项,不意间走到冯家铺子前,自思同冯生月余不通音信,不知生死如何。待要看看,又不好进去的,只蹩到街角茶铺里坐地,叫了酸梅汤来吃。
身旁却有两个茶客闲话。一个道,“张闲,这几*****生意须不冷落。”张闲道,“那里提得起!清淡了几个月,尚未开张。”那个道,“你的老主顾多,岂有个不照应的。”张闲叹道,“更加休提。绸缎铺白员外全家上庐山避暑未回,开当铺的王花胳膊害瘟死了,卖猪的杨胖家里失火,烧死七八十头猪,欠下一屁股债务。那里还有甚么生意!”那人又道,“这头冯大官人甚是好三瓦两舍耍乐,怎不去寻趁寻趁?”张闲道,“你不知哩,他才聘了东京一个甚么学士小姐,赶着要成亲。许多时不往行院里去,原包的小倌也撵了。”那人遂道,“结了官亲,便有这许多苦处。待娶过门,还不知怎么样哩!”
莲生在一边听得清楚,心里甚不畅快,两口将梅汤吃了,正要还钱,却有弹琵琶的女子挨桌卖唱。莲生本不耐烦听,转念却想,“也有更苦似我的,权当周济人罢”,便摸出几百文放在桌上,道, “拣你拿手的唱个,不拘长短。”那女子道了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了一支《喜迁莺》,道是:
银蟾光彩,喜稔岁闰正,元宵还再。乐事难并,佳时罕遇,依旧试灯何碍。花市又移星汉,莲炬重芳人海。尽勾引,遍嬉游宝马,香车喧隘。晴快,天意教、人月更圆,偿足风流债。媚柳烟浓,夭桃红小,景物迥然堪爱。巷陌笑声不断,襟袖余香仍在。待归也,便相期明日,踏青挑菜。
端的字正腔圆,歌喉宛转,一屋子茶客尽皆喝采。莲生听了,也自欢喜,默默向天祷告,“此去,愿如曲名一般方好。”开发了赏钱,正待要走。却有几个同窗看见,拉住不放。内中也有人要赶考,便同莲生约下明日同走。又有人道,“这里嘈杂,不如去酒楼上坐。”莲生一则余气未消,二则腰里有钞,便道,“也好。” 那女子十分伶俐,凑上去插烛也似地拜,求几人带挈去酒楼里唱曲。这一帮都是书生,闲来好事,也就应了。众人穿街过巷,寻了个临街的阁子坐了。叫酒家整顿了一只鸡,一尾鱼,安排四样菜蔬下饭。叫女子在瓷墩上坐,就唱一套《六么》来听。各人抒发些胸中事务,不觉金乌西沉,方才摊了帐各自回家。

6
莲生有了几杯酒,晚风一吹,便觉头目森森,站立不稳,急忙要回去。见女子还跟着,便道,“我赶着出城,日后再听你唱罢。”女子纳头下拜,道,“奴家不幸,自小为爹娘卖在这行当里,朝打暮骂,说不尽的苦。敢求相公搭救则个!”莲生叹道,“小娘子请起,我自家尚顾不周全,安有力量赎你。”女子只是哭泣求恳,道,“并不消相公赎,只求相公捎带出城,奴自去逃生。”
生正在犹豫,却见两个人提着羊角灯笼,风也似走过来,打头的便拉住莲生衣袖,道,“兄弟,寻得我好苦,便请去家下坐地。”莲生听声口,早知是冯生来了,并不搭理,袖着手,向那女子道,“我寻个车儿你坐。”摇摇晃晃地当先便走。冯生拖住道,“好兄弟,任有甚话,也等回去再说。你吃了酒,休站在冷风地里。”莲生笑道,“大官人认错人了,小子没福结识这等阔朋友。”冯生脸上尴尬,拉着他不放。莲生冷笑道,“大官人直恁地要照顾生意?先拿三五百贯来,赎了这女娘,却再说话。”冯生惊问,“兄弟意欲何为?”莲生道,“你赎不赎?”冯生不敢多话,只得道,“便要赎,也要寻中人说合,何消急切。”莲生拂袖便走,冯生慌忙道,“依你。”当下问了女子名姓住家,与小厮一张名刺,道,“拿去后巷钱乌龟家,说这个人我留下了,就讨他身契回来,叫钱乌龟明日一早去铺子里寻蔡大伙领银子。” 小厮去了半晌,果然办成。莲生夺过身契,看了一看,交与女子道,“你去罢,寻个良人嫁了,强似这般卖唱糊口。”又将袋里剩的十数贯钱尽数与了他。女子双膝跪地,向莲生磕了四个响头,方才去了。
莲生见女子去了,也便要走。冯生还要留,莲生甚不耐烦,道,“你的面皮如今值钱了,还拉扯甚么?怕一县人不知道?”将他一推,推出二三步远。冯生打发小厮先回去,自家钉在莲生后头。莲生晃晃悠悠,信步走到桥头亭子里,伏在青石栏杆上低头要哕,又哕不出,只是吃吃地笑,道,“钱却没得还你,你要睡便睡,过今晚便不相干了。” 说罢,冯生再看他,已是歪在石凳上睡过去了。忙从香袋儿里取了一片茶饼子,送在他口里,扶起来背在身上,投巷子里去了。
近旁却有冯生伙计开的香蜡店,亦使的冯家本钱。冯生拍开门,就要了两床干净被褥,楼上寻间房安置。将蜡烛剔得亮亮的,顿壶热茶在香炉子上,将莲生衣带解了,慢慢地替他揉心口。莲生酒涌上来,尽力一呕,冯生早使盆接了,另打热手巾与他擦脸。莲生却受不得热,自家将衣带尽扯开,露出半边雪白身子,横在枕上。冯生见他肌肤一似桃花染的,心道,“这是你自招,却不怪我。”当下轻轻地抱着头拢过来,教他背贴着自己肚腹。手在胸前摸,捻得乳首尖尖翘起,便吐些唾液在中指上,往后庭里入。试探一回,觉里面津津滑润。冯生一面戏顶他阳心,又伸另只手去撸花茎。莲生情急了,也不记得羞耻,直将臀往冯生腰胯里磨,嘴里呻吟,意思要泄。冯生却按住他马眼,道,“今*****同兀谁吃酒?”莲生半醉半醒,含糊说了几人。又问,“都说些甚么?”连问几次,莲生方道是赶考事。冯生听了,手上略松,莲生身子颤几颤,便丢在他掌心里。
莲生睡了一阵,酒劲过了,只觉四肢酸疼。睁眼看处,却见冯生将他手绑在头上,两脚分开高高吊起。忙扎挣着道,“你弄甚么?放我下来。”冯生举一支大红烛,坐在他腿间道,“明*****休同旁人走,我自安排车马。”莲生不肯,冯生滴几滴蜡在他穴上,莲生如泥鳅般乱动乱扭,却不说话。冯生发狠,索性捉着莲生玉茎,滴了一大滩蜡油在他马眼内。莲生只叫得一声,便不省人事。冯生喷口茶在他面上,又问,“你应是不应?”莲生面如白纸,微睁双目道,“你我业已两无干系,你何必苦苦相逼?”冯生道,“你今日不入城,不见面,便也罢了。既见着了,却是放你不得。”莲生摇头道,“实难答允。”冯生压在他胸脯上道,“你依我一同上京,考了功名。我得了官,你与我做心腹掌书记,置业娶妻,都在我身上。你若不依,我家下房屋不少,拣一处将你锁在里面,一般随我弄。你没个家人亲戚,谁来寻你?我的性儿你也知晓,由你自择罢。”莲生呻吟不止,道,“情愿一死,也不与你做男妾。”
冯生大怒,欲待用强,又怕莲生真个寻短见。先将汗巾子塞住他嘴,寻三支线香,在莲生左乳下及两腿根都烧了印子。起来洗了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头,道,“你要寻死,先看看这上头写的甚么。”莲生强抬起头看,见是南馆里卖身文契,却题着自家名字并打了手印,惊得怔怔的。冯生便道,“你死了,我将这文书公诸于众,请学官革了你籍,百世后都知你败坏斯文。”莲生不能言语,呆了一阵,眼里直流下泪来。冯生取汗巾替他拭泪,搂着肩道,“我何尝舍得折辱你,并亲事也不是我愿结的,只为解我姑娘家急难出此下策。你同我睡也睡了,便到阴司里,说不得个干净,倒看开些快活过也罢。且不说我人才家事,但凡你合我睡,那一次不是尽着你先丢?你不喜品箫、不喜马趴着,我强过你不曾?不是我夸嘴,你取个老小,还没我这般会伏侍哩。”莲生初不说话,半晌道,“下边堵得慌。”冯生忙道,“不合忘了,都是你气的。”便去帮他揭蜡,又把莲生痛个小死,股间不由湿了一块。冯生忙掇过花瓶,对准了教他撒。莲生听见打着盆底淙淙有声,臊得浑身火热。冯生笑道,“似这般才乖。我也乏了,且胡乱弄回罢。”便握着阳物,凑到莲生穴口慢慢地入将去,抽插一会,拔出来丢在莲生小腹上。解了他绑缚,抱着脸贴脸睡了。
不料那支红烛不曾灭,风刮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边,这屋里四下堆着香火蜡烛,顿时烧起来。待两人惊醒,只见满屋黑烟烈焰,那里能够出门。冯生慌了手脚,拉着莲生赤条条奔到窗前要跳。莲生道,“你先下去。”极力照他背上一推,冯生五体投地落在街面上,才爬起来,又不合踩到瓜皮,仰面跌一跤,睡在地下不能动。下面伙计、邻舍,俱惊醒了,倒拖水桶来救,只是不能够上楼。都在下面声唤,使水乱浇,没个入脚处。莲生回床上,在冯生衣服里寻出文书,就火跟前烧了。看看无路,将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瞑目待死。谁知这房儿系积年旧屋,楼板多处朽了。被烧得一阵,整块裂开,轰隆隆地坍下去。众人发声喊,走避不迭。
莲生从灰堆里爬起来,居然毫发无恙,心中也奇,跳起来往外便奔。有人看见,都道,“怪哉,还有活口哩。”拉住不让他走。一时做公的也来,看看火势小了,便将莲生并四旁诸人都叫去衙门做口供。
冯生跌那交,后脑勺磕着石头地,被伙计抬回去,不及天明呜呼死了。他姑娘家立时出了状子,咬定是纵火杀人。县令没奈何,将一干人拘在堂下再三推问,冯家的伙计都推在莲生身上,嚷道,“俺家主同他一处睡,而今独他没事,不是他是谁?必是这厮见财起意,谋害俺家主,只求老爷明断!”莲生只是喊冤,县令问缘故,又含糊说不清楚。县令心下疑惑,姑且叫枷了囚在牢里。
且说那县令姓王,名直道,是个聪察的官,一县人都呼他做直老爷,以其善能断案故也。只今接了冯家状纸,沉吟难决,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却被夫人从窗户里瞧见,一片声道,“作死的,全不看路,把老娘种的韭菜踩做一塌糊,速与我顶着盆跪到床头去!” 直老爷慌忙作揖道,“下官委实有些疑难,不曾留意脚下,夫人息怒。” 夫人道,“且喜今年租税恩免了一半,官仓又没亏欠,还有甚么疑难,敢是想外头混帐老婆也未?”直老爷将案情说了,道,“据仵作回报,死者先从高处赤身跌落,复仰天摔倒,后脑磕破一处致命。若是旁人害命,何不将死者推落火场灭迹,倒反推出窗外?这是一不可解。我观那秀才面相文弱,不似杀人凶徒。然口词吞吐,似有不可告人之事,这是二不可解。因有这两端,故而难断。”
夫人笑道,“枉你身为男子汉,又是积年做官的,岂不知法度有疏、人情有常?若说谋财,他冯家有的是药铺当铺,一个香蜡店能有几多出息,谋的甚么财?若说害命,姓冯的年轻力壮,又且识拳棒,等闲三五个汉近他不得。他又不曾醉酒服毒,怎地害他?便是推他下楼,那楼上离地不过五七尺,一个小伙子,忒容易便跌死了?香蜡铺原易走水,现天又热,烧起来也不稀罕。张翰林家仗着势搅缠,你将就着应付过去也罢,难不成当真杀个人还他?”直老爷道,“如此说,秀才是冤屈的了。”夫人道,“冤则冤,只怕也有些沾带处。那冯生既是个大财主,却怎地晚上不陪姬妾、不去行院,一个从人不带,同着个后生去那店里?又不是年头月尾盘帐。他两人一搭睡,死的又不曾穿裤,这岂不是有八九分了。多管是晚间胡调,睡迷了,三不知弄出这事。你当初在福州做官,不曾少办这等案子,怎地都忘了?”
直老爷大喜,不觉叫着夫人闺名道,“相思儿,有劳贤妻为下官分忧。”夫人道,“老没正经,一把年纪了,还叫甚小名儿,羞人答答的。却有一句话告你:死的死了,那活的便周全他些。传出去又败坏一个人,却是何苦来。”直老爷沉吟道,“读书士子却不比平人,做这等没人伦事体,如何轻恕得他?”夫人道,“罢咧。食的冷猪肉、做的芝麻官,偏只你晓得三纲五常?这孔圣人也出妻、朱圣人也召妓,官家也还上行院哩。阴骘不压身,怕积多了驮不动么!”直老爷便道,“贤妻见得极是。”
看官听说,男儿惧内乃是旺家之相,这直老爷便是明证。却有四句诗,单道着怕妻的好处:
性气磨做棉里针,产业坚如万里城。
花柳之地不胡行,福乐寿考过平生。
那直老爷听了夫人言语,便慢慢地盘问莲生,又向冯家伙计并邻舍取了口词,果然不差。当下呼吏出了招状,写作“洪某因聚饮酒醉,在死者家店铺内借宿,夜里失火,死者坠楼身亡。”拟杖责二十。翰林家嫌判得轻了,又告到知府处,使些钱财,将罪名扭做“偷盗不得,纵火行凶致人死命”,要拟斩。直老爷据理力争,道 “朝廷法度安可虚设?人证只有冯家两个伙计,在县不报,上州突然翻证,本属可疑,更何况物证一毫无有。这样案卷,如何送得去大理寺?若吃驳回,大人面皮也不好看,没事替人顶炭炉子作甚?”府尹听在耳朵里,明知理短,张翰林又是休致的人,翻不起甚大浪。遂将判词改作“酒后不慎失火,致死人命,杖十七,刺配沧州。”

7
次日府尹升厅,叫莲生,当堂决了十七脊杖,面上刺了五分大小一个“流”字。钉了枷,牒文上押了花印,差两个公人押送前去。
莲生邻舍闻知,尽为他抱屈,都来相送。宋三妈道,“秀才,这是你柜子里的钱钞,并两件棉衣,包在一处。老身又纳了两双千层底鞋儿,也包在里面。你的屋子,老身替你牢牢锁了。此去路途遥远,你慢慢地走,待好时却回转来。”说罢,两眼流泪。别的邻舍也凑些碎银赉发两个公人,也有送干粮与莲生的。莲生一一谢了,便背起包裹,随公人上路。沿途风霜饥渴,自不待言。幸而两个公人为直老爷分付过的,不十分为难他。行了两个月,到了地头,州官将莲生发在牢城营内收管。也有一般罪人来看,道,“好个后生,不知怎地落在此处,可惜了。”更有那嘴快的说,“这里头便是阎王殿,少不得先与夜叉插一插。”莲生陪笑求问,便有人告诉,“此处犯人也结帮聚派,其中一个为头的唤做韩林儿,绰号独角夜叉的便是,十分凶恶,但凡新进犯人有年轻标致的,只索与他做兔儿,若不从时,打将个死。他们看你这般,故而如此说。”莲生道,“管营、差拨怎地不禁管?”那人笑道,“这原是个没法度去处。做官的不过索钱,那里管你生死。少顷差拨便来,你有钱钞与他些,免得吃大棒。”莲生谢过,坐在地上低着头自寻思。
不一时差拨果来叫名,莲生包裹里还剩十数贯,尽数与了他。差拨嫌少,莲生抖包袱与他看,这才罢了。管营升厅,点检已罢,一百杀威棒一棒也不曾少,打得两腿鲜血淋漓,丢在牢里。有那心善的犯人,撮几把香灰在伤口上,使破布包了,教他倒在角落里挨命。又拿饭食与他吃,一日两顿,尽是黄糙米夹着发霉的酸菜。起初吃不得,要吐,后来饿狠了,居然也甘之如饴。捱了二十多天,渐渐走得路了,便同别的犯人一般戴着手镣脚铐,在营里做苦力。也有人撩逗他的,莲生装聋作哑,将裤带打了七八个死疙瘩,晚间便紧紧地贴着墙睡。
这年北边有事,牢城营的犯人都去修缮军马场。莲生被拨在挑砖队里,一日两千斤定额,六七十斤担子,也走几十个来回。天上黄云遮了太阳,身上汗浸着土,恰似庙里的泥胎,只露出两个眼睛一张嘴在外。肩膀上磨的血泡层层叠叠,又晒,爆了皮痛不可言。监工的犹嫌他手脚慢,动辄使鞭子抽。没几日,将背也抽烂了,汗水一腌,肉上似烙铁印着,晚上只得趴睡。莲生熬不得,心想,“左右是一命,罢了。”趁人不见,偷了一根麻绳藏起,待三更人都睡熟了,便在牢门上挽个结要上吊。不料先前那犯人起来解手,看见了,急忙拽住,道,“后生家直如此拙智!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敢怕没柴烧么。你不过三年刑,咬咬牙熬过去了,后头日子恰如树叶稠哩。却不道这般死了,哭的人也没一个,草席裹去丢在野地里,却不将父母遗体喂狗!便去阴司也无颜见祖宗。”说得莲生低了头,那人又道,“别人奈何你,你也放活便些,能忍便忍,好汉不吃眼前亏。”莲生半晌方道,“怕终有忍不过时”。那人劝了两句,翻身自睡了,莲生独自直寻思了半夜。
隔日出工,监工见莲生担子挑得歪歪扭扭的,使鞭子乱抽,莲生站立不住,连担子倒了,一笸箩砖都倾在监工脚背上,又被额外抽了一顿。午时送饭上来,他好容易抢到个馒头,又被人一巴掌拍掉,落到地上踩得稀烂。莲生捡起在袖子蹭几下,坐在僻静处慢慢地啃。眼错不见时,便有几个人围上来嘲戏。这个道,“好个标致小伙,倒像个旦角。”那个道,“这干干的怎下咽?哥与你块肉儿吃罢。”说罢,提着那话向莲生脸上凑,莲生紫涨了脸,道,“你尊重些。”众人都哄笑道,“人家嫌你物件小,不官样哩,快换个大的来。”一时都上来捏手按脚,扯衣裳扒裤子。莲生待叫唤,嘴又被塞住了,心想:“不知前生造下何等罪业,这世里受这般折辱,倒不如死了为高。”觑准了旁边尖石,便要一头撞去。
却听个汉子喝道,“王八入的,敢在爷眼皮底下调歪,一个个把下半截打折了你每的!”那些人慌忙都起来,喊韩爷,声喏不迭。莲生便知是独角夜叉,忙将裤儿提上,两手护着胸,坐在地下。那韩林儿觑他几眼,又喝骂众人道,“娼妇养下臭猪狗,爷不开口,你们就敢弄?肏不穿你娘的!”众人都道,“原是同他耍,不曾弄来。”韩林儿骂走众人,便跟莲生道,“你起来,与你酒肉吃。”莲生只推不会饮酒,韩林儿道,“怎地不饮?嫌爷的酒肉臭么?”莲生呆一阵,只得随他去了。韩林儿教人倒碗白酒与他,又一大块烧的五花肉,道,“做人只要有眼色。放着你爷我在此,哪里不过去了,却同那些歪撮鸟缠甚!”莲生呷两口酒,便吃不得了。韩林儿倒也未言语,过了一会,摸着他胳膊道,“难得你脸子白净,不知身上怎样?衣服掀起来教爷瞧瞧。”莲生急忙挣脱,却把他手打在地下。韩林儿怒道,“屁股门子夹紧了装屄,待吊起来卖么?好不好教人轮流肏你一遍,你才晓得利害!”
莲生见势不好,假意道, “我自与你说耍,休要着恼。此处众人看着,不方便,到那头木料堆后面弄却好。”韩林儿听见,呵呵地笑起来道,“你是个知趣的,爷少不得看承你。明日起你不消挑担子,只点砖数罢了。”莲生谢了,又道,“牢里的饭米多掺砂子,磕的牙生疼。”韩林儿把手来摸他脸,道,“我儿,怎不早说哩,晚上你同我一搭吃,有才送来的新鲜鲤鱼,再点两个你心爱的菜。”莲生道,“蒙爷的恩典,无以为报,只情将身子伺候爷罢。”韩林儿越发喜悦,抱住要做嘴,莲生便伸舌头与他,咂了一阵,又替韩林儿解袄裤。韩林儿笑眯了眼道,“好儿子,且是有趣、会耍,叫爷怎不疼你。”莲生将他的物件捧在手里,见粗红累赘一条蠢物,便道,“爷,待我替你吹一吹,打湿了好弄。”韩林儿那里还疑,仰面睡着,让莲生趴在他腿间品箫。莲生忍着腥臭卖力舔弄,韩林儿舒坦得要不的,闭着眼嗳哟。莲生一面吹,悄抬眼,见韩林儿全没个防备,便豁出全身力道,照那话狠咬下去,登时将一条孽根崩做两截。韩林儿惨叫一声,股间鲜血混着精,说不尽肮脏浊物喷了满地。莲生那容他挣扎,地上拣起块断砖,照着他卵子便拍,等及众人过来扯开,韩林儿下头早成一滩烂肉,两个牛眼翻白,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无一时,身子在地上弹几弹,两脚一蹬,魂灵儿直奔奈何桥去也。莲生觑着死尸,一毫不惊恐,但笑道,“今日挣个够本。”众囚徒咬指吐舌,互相道,“早是不曾招惹他,谁知这般娇怯怯人儿,倒狠似多少斩头沥血的!”
管营、差拨听知此事,吃惊不小,免不得出文书报与上官,就将莲生使二十五斤重枷枷了,囚在土牢内。时值隆冬,里头说不尽阴湿寒冷,吃食比大牢且不如,尽是黑臭窝头,掠在地下,任犯人似狗一般抢食。莲生晓得出不去,索性断了顿,只是闭目念经,祈求早死。
过不几日,有司却提他过堂。莲生走不得,两个公人一边一个架着,拖上堂去。上坐的官连喊几声抬头,莲生都不闻见。那官人发作起来,走到莲生面前揪他头发道, “我叫你抬头,如何不应?”莲生觑他一眼,只道,“人是我杀的,随你怎生发落便了。”再问别的,一声儿不应。那官人瞅着管营道,“这是怎么的?”管营把脸唬黄了,忙道,“提刑息怒,这囚徒装死,且上大棍夹起来问。”官人喝道,“茶壶盖子也有个眼,你便看不出这厮三丝两气,待死的人了,怎地还颠倒上刑?等闲案子也不消我自来,这韩林儿是先英王府里家奴,干系着谋反大案,如今出奇死在这里,已是难办。倘这个再死了,上边问起来,你每免不了投沙门岛走遭。你驴牛入的,不知分晓,还在胡乱放屁!”管营、差拨听了,磕头如捣蒜,齐声道,“提刑救拔则个!”官人道,“把这厮移到提刑司牢中去,待我亲自审。休道我不知你们里头勾当,公人不似公人,犯人不似犯人。我丑话先搁下:这沧州牢好个衣饭碗,你等不想端了,想的人多哩!”满屋人都不敢则声,官人冷笑几声,摆着方步自去了。

8
生被一辆车儿运到提刑司,关在单间号子里。这牢房比牢城营且是好,床被干净,又点着炉子。狱中原有医生,那官人便叫来诊治。医生看过气色,又伸三指切了脉,道,“外劳内伤,又染风寒,五脏皆虚。暂且用不得药,有米汤灌些,若灌不进,就是死罢了。”不料莲生牙关紧咬,米汤下不去,尽洒在枕头上。官人怒道,“泥人进我门也须开口,你要死便死,岂有这般容易!”说罢,在莲生下颌轻轻一捏,把关节捏脱了,一手揪住莲生鼻子,一手端碗望他嘴里便倒。莲生虽挣扎,也吃他灌了大半碗。官人丢下碗,从袖口里摸出一条香喷喷的流苏手绢,将两手擦了又擦,喝命从人,“打桶汤来与这厮好生洗一回,肮脏行货,须熏臭了老爷这地。”莲生动不得,都是牢子伏侍,按在桶里,洗地瓜般搓了一回。泡去污垢,便露出本来颜色。那官人见了,不动声色,教人取衣服与他穿。当晚莲生便在那房里睡,一夜无话。次日那官人绝早又来,又要捏下巴灌,莲生摇头,自凑在碗边上,将米汤饮尽了,方道,“有甚文书招状,一并拿来摁手印罢。”官人笑道,“别人买上告下要求生,你怎颠倒求死?”莲生闭目不言。那官人凑他跟前道,“只今却有个由头出脱你,且供作如此如此。”莲生听了,微微地笑道, “你作成别个罢。”那官人眉毛皱几皱,道,“机不可失,你好生思量着。”莲生只道,“多谢看承。我生来命蹇,不消问了。”那官人无法,自去了,吩咐严加看守不提。
次日那官人便未曾来,只派人定时送饭食与他,都是雪白粳米合肉煨的粥儿并汤羹之类。莲生问那送饭的,那汉只情摇头,原来却是哑子。过了六七日,莲生可以行走,便每日在院里逛,指望遇见几个犯人。不料此处与牢城营不同,并不使犯人做活,是以撞不着。过后还是医生告诉,“这河东提刑司辖着河东路麟、府、丰三州,凡州县送来的罪犯并流配犯人,皆是这里管。带你来的那个是按察副使,姓武,名岱,东京人氏,一应官事倒多是他把持。”莲生听这名字厮熟,只是急切间记不起了。晚间睡在床上,心里不安,恍惚闻到一股甜香,听见有人进房。待要惊醒,只是昏沉了动不得。那人揭开被儿,将他身子细细摩挲一回,便爬上前亲嘴。莲生只道冯生前来索命,心想,“早晚是一死,这般却强似捱刀”,遂大刺刺地睡着由人弄。
那人在他口里咂半晌,又滑下去亲脖子含耳朵,颇不猴急,同冯去病行事大不同,莲生倒奇怪。又不觉身上沉重,还道是鬼魂没分量。糊里糊涂被抱着温存一会,自家不免情动,虽不能回抱,嘴里却溢出些娇声浪喘,身体越发绵软,贴着那人胸膛难耐厮磨。那人见他上路,便不絮烦,望穴里摸些药儿,鸟头抵在秘处,把穴口磨得软融融的,才进了数分。又歇一歇,再进数分,如此三番五次,方全根没入,提枪策马厮杀起来。莲生吟泣款摆,津液自嘴角汩汩而出,那人忙凑上去吸干净了。只这一分神,便觉花穴自然吞吐,里头肉襞环环相扣,将阳物陷在当中。饶那人风月老手,也差些儿泄了元神,慌忙调息定住,将鸟拔出小半截,慢慢地从新抽送。
莲生同那人闹了整晚,次日醒来,四肢酸痛不止,身下却一些痕迹也无,以为阳精被摄去了,故不曾漏在被子上。他也未对人说,入夜便洗得干干净净地等着。时近三更,甜香又至,莲生合眼倒在枕头上,听见脚步声进来,并不惊怕,等那人上来搂抱。自觉此番入迷不甚深,可以说话,便在他耳边道,“冯去病,任你取我命去,冤业两清,来世再不消相见了罢。”那人轻笑一声,不知取了个甚么物件,将莲生眼蒙了,侧身抱住,抬着他腿儿往里进,来回扇打得肉响,莲生大口只顾喘气,就要丢,那人两手在他腰间滚着揉捏,莲生觉热气直透入肾门中,下头便站住了,又弄了个把时辰,方抱着同泄。待天明时,被窝里仍只他一个,衣裳穿得好好的。莲生如醉如痴,拥着被坐了半晌。此后接连月余,夜夜不空,只是花样日益翻新。那人初时三更方来,四更便去,后来打得热了,二更后便来,近五更方去,来时必先焚香为号。渐渐地莲生食髓知味,花穴一发似活物般灵动,干得兴高时,更自行沁些汁水出来。他为还业报,任那人怎生轻狂,只一味迎合,倒比冯生在时更添几倍风月。只是弄了许久,不但不见精枯人亡,面上反越发红白滋润了,揽镜自照时,却也疑惑,两手扪着脸,呆呆地思量个不了。
向晚那人又来,才要云雨,莲生便忙着道,“书上讲,与鬼交合者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月便亡。你快些将我命索去也罢,只管拖延怎地。我是必定死的人了,你行个方便,教我躲过一刀也好。免得尸首不全,死得没看相。我虽不合推你那交,你也害得我苦了,你我相识日久,休恁地不肯做分上。我若明正典刑了,到阎王面前招出你强JIAN,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大家相帮衬些儿罢。”
那人默了半晌,忍不住捶床大笑。莲生怒道,“你笑甚?没做半年鬼,怎地声气也变过了,那事也多出几倍。你倒罢了,我腰疼的紧哩。你当阴司没人管的,待我写个疏头烧了,拘鬼卒拿你。”说罢,真个披衣摸下床要点灯。
那人捂着肚皮道,“从来只见鬼唬人,今日却有傻儿唬鬼!真从那里说起。”莲生就灯下看他,吃了一惊,乱嚷道,“不好了,你随附谁的身也罢,这厮是个五品官,你占他躯壳,他须不与你干休。告到地藏菩萨那里去,你下世一定不得人身了,再有不好,只怕还要做犬豕,还是速速退出去为上。再说这厮十分横暴粗鲁,惯会装乔作践人,又打扮得花胡哨的,汗巾颠倒系在颈子上,似个落毛喜鹊,——我并不耐烦同这等人睡,你换个来罢。”
一言未尽,那人扑过去吹灭了灯,抱起莲生跳上床,咬牙按住道,“我把你个不知死的憨货,东京七十二家有名行院,谁家粉头不奉承我,你敢骂老爷是畜生。老爷这条云锦围领是进上的,整值六十两银子,你个呆牛,敢骂老爷喜鹊!”莲生还要叨叨,嘴早被那人舌头塞住,下头花穴被调教久了,那话儿只在穴口略打个招呼,便气昂昂直拱黄龙。莲生自家的物件在那人腹上滑来滑去,耐不住,丢了。那人一面摆腰,嘴里道,“不是不耐烦么?这下头湿切切的是甚?小浪行货子,还假撇清!”莲生气不忿,捉住他奶头道, “你不浪?你不浪骑在我身上则甚?”一面手里出力,拧得那人呲牙咧嘴,连声叫,“反了反了,猪子要吃老虎。不降伏了你,你也不知我武大的手眼!”莲生回骂,“甚么武大武小,鬼不成鬼、人不成人,有本事光明正大来弄。那粉头奉承你,你寻粉头去,胡乞巴赖缠着我死囚,好有嘴脸!”
两人都急了,武岱便赌气狠插,莲生趁他不备,穴内使力一锁一绞,那话登时唱了一出霸王卸甲,灰溜溜家去了。莲生且是欢喜,道,“如何?也有弄不过我的时候。”武岱放倒身睡着道,“就你那几下子,到得哪里去,是我一时不防着。”嘴里说着,随手扯件里衣替莲生揩汗,道,“休凉了肚子,过来贴着我睡。”
莲生听他一说,也觉身下有些寒浸,便伏在武岱胸前。武岱与他慢慢地理头发,一面道,“不是我有心局骗你,只为知你性刚。除头回用了些迷药,此后并不曾再使。不料你我且是合得着,若不然,我也丢开手了。你宁心住在此处,韩林儿那事,我已做误伤报上去了,至多不过加三年流刑,你休要烦恼。”
莲生笑道,“待你睡腻了,我再回去坐牢?倒不如斩立决爽快!”
武岱道,“你便是这点性子不好。若论出力,倒是我的多些,怎不道我白做小倌,还讨不到你欢喜。这被窝里事,大家尽兴便是了,争甚么宾主哩。”
莲生道,“也罢,你趴着与我插一回。”
武岱忙道,“这却急不得。男人交合甚有讲究,待你慢慢习学起来再说。”莲生便不言语。武岱拥着他道,“乖,不是我赚你,你的元气未复,弄这个怕有伤损。等你好了,与你插插也不打紧。”温言哄了半晌,莲生方慢慢地回转来。
两人枕上唧哝一阵,不觉鸡唱。武岱起身着衣,又道,“这边还是冷,我办事房后有个阁子,你挪到那里去。”
莲生道,“这般已是过逾了,被人发觉怎了!”
武岱笑道,“拨犯人守屋是常事,怕怎地。不是我夸嘴,这沧州司还把得住。”说罢,拖了莲生便走。
那阁子同办事房只隔一道门,原是预备值夜吏员歇宿用的,后起了新房子,这里便空了。四墙皆是水磨青砖和着米浆筑的,十分牢固。屋里砌着盘炕,烧得热烘烘的,铺盖俱是南京布填的新棉花,家具亦齐全。虽无琴剑瓶花,也有杂部书籍。莲生看了,心下也合意。自后武岱白日在外办事,晚间便回来同莲生一处睡,两人自在不提。
又过几日却是除夕,衙门里照例有几日假。武岱买了酒菜果子并各样蒸酥,在外整顿停当,命下人都搬到办事房里。莲生待人都去了,穿棉袄出来道,“我不吃酒,也不消这许多菜,你拿回家去罢。”武岱笑道,“我同你守岁。”又将手上拿的包儿解开与他看,内有一件玄色披风、一件青狐皮袄子、两套绸绢衣服,一双皮靴,道,“都没人了,我带你上街走走。”莲生道,“不用了,进出招人盘问,不妥。”武岱便道,“也罢,后园子开的好梅花,同你看一遭儿去来。”两人出了屋,见天地间白茫茫的,巴掌大的雪片犹自落得紧,地上沟沟坎坎都堆做一抹粉团妆。莲生自来未见此等大雪,雀跃不已,武岱跟在后头道,“你仔细滑交。我早间出去,还只二三指厚,这会倒下大了。”
莲生玩赏一回雪,见天上只顾搓棉扯絮地掉,落到地上,都看不见了。蓦然间触景伤情,想道,“若不是那场火,如今已考罢了。得官不得官,也完了读书人一生的事。谁知一步错时步步错,颠倒落在此处,便死在这沧州城,也不过如雪花落地,一个声响也无。人有贵贱穷通,我命直恁般不济!”顿觉万箭攒心,两脚钉在雪里动不得,身上一阵阵地抖。
武岱见莲生形色不怡,便说些话开解,又折一枝梅花别在他扣眼里,笑着道,“这个衣裳还是太素。这沧州乡下,没个像样绸布店。你且将就穿穿,我已写书教家人捎织金段子来,这两日也快到了。”摸莲生手冰冷,忙解斗篷裹在他身上,道,“雪地休要久站,且回去吃些汤水挡寒。”拉着他要走。
莲生摇头道,“我再看看。你不见这雪有多少好处,便世路不平也填平了,黑的也抹白了。任他王公府第,也同破茅屋一体遮盖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也只这时方显出天地至公。”
武岱道,“怎不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人吃人钞买钞的事多哩,见老天爷可怜过谁来?大家各自挣命罢了。难得来世上走遭,只合随分遣情的是,管那些闲篇儿作甚。”
莲生笑道,“是我愚痴,你见得明。若早看破了,也不落得如今。原来圣人教导都是唬狗,我为甚要读书?”说罢,回房将镟子里烫的酒一气饮了半壶,勾住武岱颈子要做嘴。武岱倒一惊,莲生伏在他怀里笑得哧哧地,道,“你那话起不来么,怎地不弄?”
武岱悄一皱眉,旋又笑道,“弄归弄,你也要听我一句话。”莲生醉眼朦胧地道,“敢有甚新鲜样儿?只管放马过来。”武岱道,“你却休反悔。”莲生仗着酒力,便道,“凭赌甚咒。”武岱道,“赌咒不必。你只听我说:命是自招,休怨罢。”莲生恨恨地道,“难道恁般欺辱都是我自招?”武岱微笑道,“怀璧其罪。”
莲生呆了一呆,突地拔下发簪往脸上划。武岱忙捉住他手,喝道,“好生劝你,倒越发疯魔了。”莲生乱挣乱打,更不回话。武岱无法,将他里外衣衫剥尽,反绑两手,丢在炕上。去床头匣子里寻出一双金缅铃,镟子里烫热了,滚上些香脂送进莲生穴里,复取一条乌云销金汗巾子,将他下体紧紧包了,在腰间打个结,与他盖上被儿道,“料你如今听不进,我也没兴了,先凭这个泄泄火罢。”说罢,吹灭银灯,披上斗篷出去了。
莲生睡在床上,五指不见,只听北风夹着冰粒子,哗啦啦敲那窗棂。那缅铃吸了他身上温热,叮叮当当动起来,莲生慌忙要往外挤,谁知他越使力,里面越发大动。折腾了小半时辰,被窝尽汗湿了。玉茎高翘,却被包住丢不得,只得贴着炕褥厮蹭。好容易泄了一回,四肢瘫软,更觉炕底下热气升腾,倒似笼屉蒸炊饼。再熬一会,口干舌燥睡不得,只得冒寒下地寻茶喝。没两步便跌一跤,手偏绑着,急切挣不起来。两腿在地下乱蹬,须臾又带倒了椅子,扑通一声巨响,震得四壁都有回音。
却听外头有个汉子的声口道,“怪哉,大门明锁着,怎地却像有人?”继而拍门高叫,“阿哥,在里头么?”莲生唬得不敢动,滚到炕脚边紧紧贴着。那汉拍一阵,见不应声,踩着雪自去了。莲生听见脚步声远,才松口气。抵不住那寒冷,揪心扯肺咳了一大阵。 9
恰在此时,那汉攀上墙头,将气窗儿揭开,轻轻巧巧跳下来,黑地里瞅见有人蜷在墙角,笑道,“却不是有贼!早是我精明哩。”上前便待揪莲生,不料摸到一个光脊梁,便道,“这厮穷慌了。三九寒天,袄儿也没一件,亏他怎地过来。饶你去罢,爷爷不打你。”莲生一声儿不言语。汉子讶然道,“莫非冻死了?待我看来。”摸出火石打亮灯,采着莲生头发只觑了一眼,大叫,“我的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却寻得我苦也!”见他浑身只系着条汗巾子,面色青白、两眼紧闭,慌忙抱到炕上,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堆了一身。自家脱了大氅,搂着莲生,只情在心口上乱搓。
莲生缓过气来,枕着那汉子道,“你是那日贵溪城中的公人。”汉子忙不迭道,“是我、是我。你摸我这里,刺了一只老虎的,那*****也曾见来。”便拉他手贴在自家胸脯上,又道,“我在城北驿等了一日,不见你。官事催得紧,没奈何,只得去了。后又去寻你两次,都寻不着,你怎地却在此处?”嘴里韶刀,叙许多相思之情。莲生只说道,“你把我手解开。”半晌又道,“冷。”汉子紧抱着他,没口子道,“好兄弟,你转过来将心口贴着我,度一度热气,管情就好了。谁个王八入的将你囚在这里,你告诉我,我将他剁做稀烂!”莲生微微地笑,只道, “你也姓武。”汉子慌道,“兄弟,休唬我,金花背后刻了我名姓的。我便是武嵩,你怎不记得?你身上不爽快么?”举左手在莲生眼前乱摇,问,“看得见么?头疼不疼?要吃些饮食不要?”莲生说口干,武嵩忙窜到外间寻了一壶茶,先自己含一口,待含热了,才嘴对嘴儿喂与莲生。又要带他去寻郎中,莲生道,“我是犯人,出不去。”武嵩不信,莲生掀头发与他看了金印。武嵩跳起脚道,“现放着我哥哥在此主事,何人敢拦我!”一言未竟,将莲生连被抱起来便走。
正在门口拉马,武岱适归来瞧见,举灯笼照了一照,断喝一声,“二郎,你恁地大胆,怎敢擅闯我办事房!”武岱头也不抬,道,“你休管,我去去便来。”武岱怒道,“没人伦犯上的贼小厮,这是我炕上人,你待拐他上何处去?”武嵩光着眼瞅他半晌,一头将武岱顶到墙上扭住,乱嚷,“我道兀谁,原来是你!你怎地强占我浑家?”武岱骂道,“混帐行子,你几时成亲来,我怎不知?”武嵩一把搂过莲生道,“这个却不是!”武岱暴跳道,“我把你个噇屎的畜生!凭甚新奇物件你要去罢了,一个活人也同我争!他家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可里钻来说他是你老婆,你当我是王八?”劈手一记漏风巴掌,把武嵩打个趔趄,武嵩捂着脸嚷道,“他怎地不是我老婆,我当初书上没写着?拿我书出来,我与你两人对证。”武岱哼一声,道,“对便对,对不出时,你与我顶着祖宗牌位,在这院里跪足十二个时辰!”
当下果然寻了武嵩那封书出来,武岱从头念一句,“兄长大人安好”,停下不念了。武嵩抱着莲生,拣椅子坐了,道,“怎地心虚不念?”武岱喝道,“我等你这夯货听清楚了,省得又跟我歪缠。这是你的书也不是?”武嵩道,“我哪一封书不是这样开头,这不算,往下才知。”武岱又念,“弟在贵圈公干,”武嵩叫道,“不要混我,分明是贵溪。”武岱道,“你自画的圈儿。”武嵩伸颈子看过,方道,“一时记不得写法。”
武岱续念道,“此地有好圈桔、好大麻圈,弟各买了几担儿”,武嵩道,“是好蜜桔、好大麻鸭。”武岱复念,“千户日勿得,才送弟五十斤圈圈茶,”武岱道,“是易得才送五十斤云雾茶!”武岱笑道,“我说怎有这等龌龊名儿。这人不合结识你,也是晦气。”又念道,“已叫人带回去与兄长吃。弟正在寻……你这里画枝甚么花,荷花?……寻着了才回家,十分中意,再不找第二个了。勿念,弟武二上。”武嵩道,“且住,你看那枝花的颜色。”武岱看一看,道,“红的,却怎么?”武嵩杀鸡扯脖儿叫道,“红荷花不就是红莲么,我怎地不曾写!他名字我写不的,特地画的花儿,你怎地不认!”武岱寻思了一回,将书一扔,道,“饭儿怎变得回生米?你夯货自不识字,我须不是你肚中蛔虫,怪得那个?”嘴里说着,手便伸过去拉人。
武嵩气得睁睁的,抱着莲生不放,嚷道,“放屁,放屁!你恁禽兽强JIAN弟媳,该着一千里流刑哩!”武岱嗤道,“你自小随我行院出入,见我强过谁来?好不好,两下里欢喜,才是有身分的子弟。”武嵩道,“对着灯扯谎。——你把他绑得粽子一般,赤条条丢在地上,险些儿不冻死了,还道不是强JIAN!”武岱大惊道,“怎会如此?”武嵩便摇着莲生道,“好兄弟,你休要害怕。放着我在,断不让这禽兽欺负你。”武岱怒道,“逆伦夯货,敢骂亲兄长,我看你日后怎地死!”莲生昏沉沉地,只撇转头道,“两个都是禽兽。放我下去,我要睡觉。”武嵩摸他额角烫手,慌着要请郎中。武岱唤狱医来看,旋开一贴麻黄汤,教莲生吃了,半夜便出了一身透汗。又吃两次,发热不解,更添出心悸头眩,抖得一似筛谷子。两武干跳脚,且顾不上争人,只得四下再去寻医。
请了几拨大夫,这个说是疟疾,该下青蒿散,那个道是伤寒,还须柴胡汤,嚷乱个不休。莲生越发沉重。一日醒来,见武嵩在脚旁歪着,脑袋乱晃,却拉他衣角道,“武二哥,同你说话。”武嵩忙凑上前,莲生笑笑地摸他下巴道,“眼怎通红的,哭谁哩?”武嵩道,“谁哭甚么来,这几宿有些失睡。——吃粥儿么?炖的滚热的。”说话间,早盛了一碗过来,又问,“有五香牛肉,切些与你过口可好?”莲生摇头道,“不消,我只是犯渴。”武嵩才喂他几口,便吃不得了。
武嵩收了碗盏,摸他身下汗湿一片,便拿熏笼上烘的小衣与他换。莲生问道,“今日是初几?”武嵩道,“十四。”莲生道,“若在家时,好吃元宵了。”武嵩便要去买,莲生道,“空口说一句罢了,有我也吃不下的,你休去。”又问,“这是提刑司囚房,几时搬来的?”武嵩答道, “初八过来,也有七日了。”莲生点头道,“这里方好。我在那阁子里听人来往脚步声,常捏着把汗。”武嵩道,“你忒多心了,天塌下来有我每顶着。安心养好了病,比甚么不强!”莲生合了半日眼,方道,“这些时多生受你两个。”武嵩两手搂着他脖颈道,“好兄弟,却说这作甚!我买了许多花炮,晚间放了,驱驱病气,你敢情就好了。那回在马背上不曾弄得你爽利,我心中好生过不去,待你病痊,再同你着实干两场。不瞒你说,我晚上都存着神哩,连手铳也不曾放。”说着,尖起嘴香莲生面孔。莲生甚是狼狈,道,“休要恁般下作。”武嵩道,“金花为定,你是我聘的老小。我不合你睡,却合兀谁睡?”莲生并不瞧他,苦笑道,“先前也有人恁般讲,我不合动了心,谁知毕竟天地不容,两人都遭业报。”武嵩不待莲生说罢,慌忙使袖口揩他的嘴,道,“大正月里,说的甚么话!你不提那姓冯的也罢了,提起时气炸肚皮。——他趁我不在奸骗你,怎不该个死罪!跌死还便宜了哩,却带累你吃苦,狗不肏的!”一面叫骂,一面恨恨地往地下踹。
莲生听不过,只道,“去世的人了,说他则甚。却有一句正经话告你:我若好不了,你同你大哥说,休把我埋在乱坟岗子上,只送去化人场烧了,骨灰撇在江里,我好顺着水回家。我的旧衣裳,你拿去牢城营把一个叫王关保的犯人,我当日多得他看承。我老屋的钥匙在隔壁宋三妈家,日后你有空去贵溪,替我将父母灵牌一并烧了,免得虫蛀鼠咬。若不得闲,也就罢了。”武嵩跳离地三四尺高,直嚷道,“叫你不说,越发说得狠了。你好好的,做甚么便死字不离口!我好容易寻着你,一日团圆日子没过,你怎忍心撇下我!”莲生笑道,“又不是必定要死。我怕忘,预先说与你罢了。做甚么了便哭!”武嵩哽咽不止,头扎在莲生怀里,鼻涕眼泪都揩在被头上。
武岱恰进门来,见这模样,赶上前揪起武嵩道,“号的甚么丧?与我滚去外面蹲着!”自家卸了大氅坐在床边,握着莲生手,问,“心里觉得怎样,还跳得慌么?”莲生道,“也罢了,只觉四肢沉重些,眼便睁不开。”武岱隔着被与他推拿了一番,又道,“总是神虚所致,多吃些补药才好”。就从怀里掏出红绸包的人参,命武嵩拿去煎。
武嵩看那两枝参,须尾俱足,长近一尺,确系上品,便道,“阿哥,谁家铺子买的?我前日去寻,怎没这般全全的,尽是些渣末。”武岱笑道,“他们欺你夯,自然不肯把将好货色出来。”武嵩要去药铺评理,武岱道,“夯货,平素好话不见你听,耍你便肯信。这是马军司潘指挥与我的。”武嵩才罢了,蹲在门口扇炉子,嘴里说,“那老儿不在范阳勾当,来沧州作甚?”武岱道,“他升了轻车都尉,阖家回京。”武嵩道,“既恁地时,少不得摆个酒。”武岱道,“我定了爱月楼的席,明*****也去。”武嵩摇头道,“罢,罢,我不去。为龙虎山那事,我吃上头整整骂了一个月,看看要收功,临了倒便宜潘大脚,我气不平。”武岱道,“这是各人运数,气有何益。何况好男不与女争,你不去,白教人瞧得小了。”武嵩道,“不是这等说。潘大脚在军中效力,又不是咱三法司的人,这贼盗事本等不与他相干。花母狗拿耗子——杠过界了,光屁股撵狼——胆大没羞!我是不与他兜搭,你只说我出门未回。”
莲生在床上听见,问道,“莫不是潘家小娘子,闺名金莲的?”武嵩道,“正是,你怎么识得他?”莲生一五一十说了,武岱便道,“却也巧。他爹潘长庚原是河东响马,后招安了。他母亲罗刹人,当年金沙滩之战护先帝驾有功,受封花阳郡君,如今该着他袭了。我家同他十年前对门住,险些儿没做亲哩。”武嵩怪叫道,“偏你记得。我与他皂丝逢漆线,黑是黑,白是白,有甚么沾带!”武岱笑道,“是没沾带,只时常被扒了裤子打,鸟毛也吃人数的清清楚楚。”武嵩急了,便上来揪武岱,被武岱擂了一拳,还是莲生劝开了。武岱道,“也罢,你既不去,且好生守在这里,休要吃酒。我明日还要拜一应堂官,怕不得闲。”武嵩答应了。晚间武岱差人从外叫了饭菜,兄弟两个吃了,放过花炮,相伴莲生宿歇不提。
次日一早,武岱装束了,又嘱咐武嵩几句,带两个随从,骑着高头大马投街上去。莲生睡到辰时方起,饮过参汤,略觉精神好些。武嵩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只篦子,便同他篦头。莲生靠在武嵩身上,闻见他怀袖里幽幽的香,随口道,“你带着香袋儿么?像是桂花。”武嵩却忸怩上来,只道,“不曾。”莲生笑道,“藏着甚么好东西,不肯给人瞧?”要去他怀里掏,手勉强抬到一半,又落下去了。武嵩忙道,“莫掀被子,我把你看就是。”从怀里摸出一物,却是不及三寸的一个白瓷瓶儿。莲生道,“却似在那里见来,有些眼熟。”武嵩贴着他悄声道,“还是那回遇着你,从饭铺妇人处讨的头油,马背上使过。”莲生想了一想,微笑道,“亏你收到如今。”武嵩道,“我留着洞房用哩。”莲生没言语,过了一会,低声吟道,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10
武嵩一些听不懂,满口夸奖道,“好兄弟,我早知你有才,张张口就是好诗。你快些好了,我买些上等好纸,你都写出来,我拿去裱了挂在墙上。”莲生笑道,“古人之作,又不是我的。何况这个诗也难挂出去。”武嵩道,“怎不好挂,我常见人家中堂贴的甚么‘富贵有余’、‘天地君亲’,你这个岂不比他每强,多着好些字哩。”莲生道,“那是好话,这是狭邪淫词。”武嵩摇着头道,“没的说,只是你写的便好。”莲生道,“待好起来再说罢。我腿根上有些痒,你与我挠一挠。”武嵩真个伸手进去,莲生却将他手按在自家股间,两腿夹住了厮磨。武嵩慌了,道,“快休动,我打熬不住,要站起了。”莲生故意道,“站便站,怕他怎地?”武嵩央告道,“你饶我罢。我多时没弄,这会起来了,半日不得下去哩。却不苦煞了!”莲生道,“你不嫌脏,床上来睡不是?” 武嵩捧着莲生的脸,一连做几个嘴,道,“好亲兄弟,我若嫌你时,便遭连环雷劈杀了。你病成这等,叫我怎忍心弄!”莲生牵着他衣带,只道,“不妨事,你慢些儿来。”武岱也馋,遂脱了裤儿钻入被中,两人挤在一个枕头上。
正在没要紧处,背后有人大叫,“拿住了!”两人都唬得回头,却见潘金莲叉腰站在房中,却提着武嵩的裤。武嵩骂道,“臭淫妇,白日闯大门该当何罪?”潘金莲道,“纵有罪,须强似你这奸占民男的。身上有多少银两?把将出来赎裤子。不然告到官中,打你个稀烂。”武嵩待同他厮打,又不好下床,只得道,“与你五两罢。”潘金莲道,“呸!一个四品郡君亲自拿着你奸,才值五两银子?速写个卖身契来,便饶过你。”武嵩道,“我堂堂男儿,卖甚身?”潘金莲道,“卖不卖?不卖,看我把你裤子掠到屋顶上去。”武嵩道,“罢了,先诓过裤子来再说。”遂高声道,“你拿个书契来我画押便了。”潘金莲便摸出一张纸儿来,上头大书几行字:
今有男姓 名 者,因年灾月厄,不能存活,情愿卖与潘金莲为夫,自后扁担一根,麻绳一条,上山打柴,下河洗衣,出门买菜,回家煮饭,尽心尽力,伺候娘子,如有违抗,打死无怨。某年某月某日。
武嵩叫道,“罢了,罢了。这刁钻淫妇一百年嫁不出去,想出这法儿骗老公。我现有老小,你作成别个罢。”便拖莲生起来道,“看见不曾?”莲生怪没好意思,只道,“小娘子一向少会,病中不能见礼,休怪。”潘金莲上前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早知是你秀才,那卖身契不与武二了。”武嵩抢了裤子穿上,一片声道,“淫妇,你又待怎地?勾引官妻,该个绞罪哩!”
金莲嗤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面皮。怎见得他是你妻?我瞧你倒十分小媳妇相。”又冲莲生道, “秀才,这厮若欺负你,你只管找我,我替你管教他。十男九贱,不打不成。”武嵩道,“淫妇,你少掉口掉舌,他现病着。过两日他好了,我再与你放对,若还说一个‘饶’字儿,我姓氏倒着写!”金莲骂道,“色猪狗,若非你淫欲无度,怎把人弄出病来?明日灌你一服金枪必倒丹,才晓得老娘手段!让开些,待我看脉。” 武嵩不情不愿,道,“休捣鬼,你又知甚么歧黄?”金莲道,“我有几个看家的方儿,不用不知好哩。你去与我点一杯绿幽幽苦滟滟茶儿来吃,我吃了,却好施展。”
武嵩只得端了茶来,金莲道,“乖儿,诚心请我,磕个头我就吃。”武嵩骂道,“贼泼妇,人好心敬你,你越发上头上脸。不吃茶,待吃窝心脚?”金莲道,“你敢沾着老娘袖子边儿试试!我观秀才脉象,左寸脉迟,右寸微滑,左尺涩滞,右尺脉沉。左寸迟者,心血虚也。右寸滑者,肾气耗也。左尺涩滞,色欲伤也。右尺沉者,脾气泛也。该有汗出不解、胸闷气短、四肢抖震等症,是也不是?”武嵩慌忙道,“果然如此,究竟是甚病?”金莲道,“先磕个头作定钱。”武嵩当真跪了,金莲作捋胡须状,干咳几声,道,“此乃产后失调。”武嵩把茶盘一丢,跳起来揪住金莲,作势要打。金莲笑道,“平时多瞧妇人科,信口错说了,你急甚?他是肾虚兼伤寒,经不治水,弄一服真武汤吃吃罢了。你这厢蒙古大夫,颠倒与他发汗药,岂不是火上浇油。”武嵩待信不信,道,“你向来快说嘴,他若吃不好,我只找你索命。”潘金莲道,“这蛮子,几曾见真武汤吃死人来?你若不信,我只住在这里,待他好了起身。”
当下武嵩抓来药,照方熬与莲生吃了,晚间果然住了汗。又吃几回,莲生大有起色。两武心里喜欢,向潘金莲谢了又谢。金莲道,“想我在范阳,不说话的牛马也治好无数,何况会说话的。”武嵩道,“你不是妇科么,怎又改行兽医了?”金莲道,“你小厮辈有所不知。畜生是第一等难医,因他有病不晓得求治。似秀才这般禀赋弱的,好生调养便可,倒不难医。”武嵩忙道,“既恁地时,我这两天有些肚胀,你与我瞧瞧,回头一并谢你。”金莲将手乱摇,道,“这个却不敢。”武嵩问缘由,金莲道,“畜生已是第一难医,何况汝乎!”武岱笑道,“怪油嘴,我兄弟老实,休趣他罢”。武嵩眼珠乱转,半晌会过来,骂了几十声“淫妇”不提。
这日四人一处吃晚饭。潘金莲道,“武大哥,遇着我爹,休说我在这里。”武岱道,“这又奇了,你不跟他回京,怎办亲事?”武嵩忙道,“谁个要娶你这歪刺货,告与我,我去他家放鞭。难得这等好人,也为我每除了一害。”武岱道,“便是新任禁军教头,姓林名充的。”潘金莲大摇其头,道,“罢,提起时活羞杀人。那厮不守夫道,犯下奸情,我已决然将他休了。”武嵩道,“也罢,你也寻个人,不是扯平了?”金莲道,“好孝顺的儿,晚上你过来伺候老娘。”武岱道,“林教头为人极好,敢有甚误会?”金莲道,“误会甚么。他与龙虎山那贼头儿是旧相识,两人三不知刮上了,腆个脸同我说,被我尽力数骂了几句,聘礼都丢还他了。”武嵩道,“莫不是那个和尚,俗家姓鲁的?”金莲道,“正是。我吃那厮缠得苦,借你处躲两天。”莲生道,“若论起那人,其实也还正气,不到得调戏小娘子?”金莲道,“你还说哩。当初与你那包金枪必倒丹,是三个人的份量。你葫芦提都把他吃了,他足足萎了半年。被林充那厮压不过,成天寻我罗唣,要我还他屁股,我那得还?没奈何,替他两个一力担承,只说我逃婚罢了。”
武岱道,“躲也不是事。还是正经另寻个人。”潘金莲叹道,“我的哥。这个世道,志诚的不倜傥、倜傥的不志诚。标致的欠老成,老成的不标致。痴心的无家世,富贵的不痴心。温柔的没主张,有主张的忒横。端的是:满目河山空垂泪,放眼神州更无男。教我嫁谁?”武嵩道,“一哨棒打翻一船。你饶在此白吃白住,还把话来伤触我每,甚么道理?更不说这金子也须金子配,你去井里照一照,当真仙女下凡——天蓬元帅老母临世。”潘金莲柳眉倒竖,道,“兀那泼皮欠调教,我只同你主人公讲话。”便向莲生道,“秀才,休一味纵着他,也教他与你插几回。我把你个压箱底的好方儿,管弄得他哭爹喊娘。”莲生不好意思,不做声。武岱道,“老二说的甚么话,快同潘丫头斟个酒赔罪。——丫头,你安生在此不妨,一年半载你武大哥管待得起。只是闺女家,嘴头还须严紧些。不然,遇到好人也吃你唬走了。”
潘金莲离座福了一福,道,“深谢武大哥。这沧州倒好自在,只是男人丑。我叨扰个三五日,还要上京的。我同柳大姐商量了,借他家暂住,慢慢地物色人。”武岱道,“那个柳大姐?”潘金莲道,“就是问蝶听风楼的柳端端。”武岱摇头道,“使不得。行院里只好会嫖客,那寻良人?这都是如今酸文话本惹祸,你女孩儿家,趁早休看。”潘金莲道,“也有好的。像杭州张瘦梅惯写风月体,他的‘秦小官占花魁’,许多人追看。才出了书,定要卖一百五十文一本,少一文也不肯。”武岱道,“胡言乱语。照这般说,天下情种都去妓院了。我行走十几年,怎没撞着半个?行院人家养个好女儿便是衣饭,全家指望都在上头,他肯白舍与穷酸?这厮每嫖不起,只得写文骗你等小女儿脂粉钱,信他怎么!”潘金莲讪讪的,低了头只是呷酒,道,“这酒好碧清,只是淡些。”武岱道,“有陈年烧刀子。”就命武嵩去搬。武嵩才站起来,忽听得锐物破空之声,急低头,一枝羽箭擦身而过,唰地钉在门上。

11
武岱忙将莲生推到床底下藏着,赶到窗前张望,却无人踪。潘金莲拔下那支箭,看一看,道,“不妨,是我身边伴当。”捋下箭尾绑的纸卷儿,读罢了,道,“阿弥托佛,太子薨了,这当口难免一场好乱。”武嵩问道,“新储君定了不曾?”金莲道,“未写,想来不曾定。”武岱道,“诸皇子中只有瑞王、福王年长。瑞王是尹贵妃所出,福王是刘贤妃所出,两家各有势力,却不知圣意何如。”潘金莲道,“这时节召我阿爷回去,却不是坐火炉子么!我是不回家了,且在外打探消息。”武岱又道,“老二,我看你也难得闲了,收拾下行李等信罢。”武嵩灯底下拉武岱袖子,武岱会意,笑道,“我过办事房睡去。”潘金莲照床头一阵乱踢,武嵩道,“你看这贼歪刺,好不庄重!”潘金莲道,“我试试它结实否,怕被你弄垮了。”武嵩只得作个揖,道,“姑奶奶,求你起动罢。明日买烧鸭谢你。”潘金莲道,“鸭头上须多抹些桂花油。”武嵩明知他取笑,不敢还口,千轰万哄,撮弄出去了。
隔日一早,潘金莲蹩到屋前,拍门高叫,“兀那禽兽,好起了。你亲家已打鸣两三回了。”武嵩压着喉咙道,“短命泼妇,我门上没烧饼,你只管鸹噪怎地?”潘金莲道,“我是好意,你若不出来,白耽搁了大好前程。”武嵩一手提着裤带,钻出来摇手道,“小声些,甚事?”潘金莲笑道,“你不出来,秀才少不得吃你弄杀了,岂不是坏了前程!”武嵩正待骂,武岱却在走廊上招手道,“二郎你来,有事商议。”
三人凑做一堆,只见武岱从袖里掏出文书,道,“宫中要来人查先头英王那件案子,我等须及早预备。” 武嵩诧异,道,“八年前陈案,还要查甚?”潘金莲道,“怪道你只得七品,原来不知事。这招唤做隔山取火,乃官场中踩人惯技,只看谁倒霉罢咧。”武嵩道, “任他踩谁,想踩不着咱弟兄头上、”金莲道,“哥儿,不是这等说。你买烧鸭子,还晓得要两根鸭脖作搭头。人家争的须是江山,似你这般行货,抬抬手也搭进去三五十。”武岱道,“这回来人是景福殿奉直大夫陈宗钱,不过从六品官,倒挂着天使的衔,十分可罕。潘丫头,你使人探一探他底细。二郎替我上京一趟,下封书与黄太尉,就捎一担儿礼过去。我拣两匹好马与你,路上休吃酒,不可耽搁。”
两人道,“都理会得。”武岱道,“现只有莲儿的事不妥。”武嵩忙道,“你不是报了误伤么?”武岱皱眉道,“却是这般不巧。当日莲儿杀人,众人都看见。那死尸入土不到三月,又是冬天,野狗又不多,想来尚未曾烂。若要验尸,倒有些烦难。”武嵩道,“恁地时,挖出来放把火烧却。”武岱道,“被人撞见不当耍处。”潘金莲道,“那厮一条贱命值甚的!老娘平生最恨三等人:第一等,强JIAN。第二等,花心浪荡,背妻偷人。第三等,蠢笨,心似比干通六窍,还有一窍在屌上。秀才咬死他,极好,极好。依我说,将那厮扒出半截,丢些烧鸭子在上,引野狗吃了他,岂不利落。”武嵩道,“只怕未曾引狗,先引得馋婆娘去了。”
武岱道,“也罢,一动不如一静。尸单在我手上,改易不难。即便要验,我自教仵作行事。只是莲儿断不可过堂,他老实人,三言两句招出来,却难打救。”武嵩道,“只说他病罢。”武岱道,“你竟不像是做公的,这样傻谎哄那个?除非是死了,便无对证。”武嵩道,“这又何难,我每将他偷运出去藏了,不拘那里寻个死人顶包,你只说已病死。待过了风头,却好自在度日。”潘金莲道,“怎运?”武嵩道,“见天有大车送菜蔬进来,将他放在筐里盖几片叶,趁便运出去罢了。” 潘金莲笑道,“坐箩筐顶菜皮?好体面哩。你当旁人都是瞎子!”武岱道,“休嚷乱,我已寻思下一个计策在此,你等只如此行事。”却不知端的何计,有分教:金鳌一朝脱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那武嵩与潘金莲得了计策,各去料理。次日清早,武岱叫醒莲生,将一套女衣与他换,道,“少顷有轿子来接你,你休做声,听我安排行事。”莲生猜着五分,拉着他袖子道,“武大哥,你休胡做,为我耽干系却不值当。”武岱道,“放心,不得有事。”莲生还不肯,武岱趁他不备,使蒙汗药闷倒了,换过衣服,背了便走。
何消个半时辰,一个婆子领着乘轿儿,走到提刑司后门,向着守门公人深深道个万福,道,“上下,劳烦寻武爷出来说句话儿。”公人便道,“妈妈子,你不走人家,到俺这衙门来甚?”婆子道,“老身姓黄,是武爷下处洗衣裳的。却是武爷数月前托我寻房小,看了多少家,都不中他老人家意,不能够成。却巧今日寻得个相应的,原是城外吴大户家使女,年纪不上二九,写得唱得,又会一手好琵琶。只为家主婆不容,要卖他。我本待等武爷回下处寻他,不料那家十分急切,没奈何,教抬过来同武爷相一相。若合适时,老身也落些脚步钱。”公人道,“这却使不得,衙门法度摆在那里,没的我倒担不是。”婆子便说好话,又在袖里摸出五分银子把他。公人接了钱,道,“没奈何,看你恁大年纪,替你走遭罢。若有好处,不要忘了我。”临进门,又回转来,捞起轿子帘往里乱觑,那坐的小娘忙使袖子将脸遮了。公人看一回,还待摸脚,婆子拦住道,“罢咧,上下,闺女家家的,你老且抬抬手儿。”公人笑道,“脸面倒罢了,只脚大些。提刑若瞧不上,我砸几两银子取了罢。”一面说着,便抽身进办事房回武岱。武岱听了,故意皱眉道,“这婆儿可恶,我正忙哩,他颠倒叫我出去。好不好,抬进来看看罢了,谁费那些事!”公人得了话,便让婆子领轿子进去,停在院中。婆子取一方手帕搭在小娘头上,便领着进办事房去了。
才进了房,武岱命婆子出去等候,将门关了。那小娘便掀了手帕——正是潘金莲。武岱笑道,“潘丫头,你这般打扮标致,我倒认不出了。”金莲道,“谁耐烦穿这些,秀才在何处?”武岱便抱莲生出来,使冷水激醒了。潘金莲将手帕盖他头上,道,“你只休说话,万事在我两个身上。”说罢,越窗而去。武岱便开门放婆子进来,道,“此女我要下了,这十两银子你拿去盘缠。就好生送他去我下处,待成亲时,我还格外与两匹大布你。”婆儿接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假小娘去了。
谁知潘金莲趁人不见,藏身轿内。待莲生上去了,却教他伏在座板底下,自家仍乔模乔样,坐在轿子里。媒婆同轿夫一些不曾发觉,只怪道轿子怎重了。出门又故意伸半边脸出来,同人说话。公人见了,只道,“小淫妇,傍上高枝儿了,就兴得这等!可见也是个不本分的,武大往后绿帽子有得戴哩。”更不晓得其中蹊跷。到了武岱下处,武嵩早守在门前,不许旁人搭手,亲身扶着莲生进去,又叫媒婆同轿夫吃酒。潘金莲得空儿,拔去钗环,解散头发,只一闪便闪出轿子,抄后门寻武岱报信去了。武岱自做手脚,弄个病故文书报上去,一些风浪也无。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丈,从来色胆好包天。
潘金莲助两武完了这事,自装束了上京。武岱在城内僻静处买了所房儿安置莲生,又准备上方巡查,忙得脚不沾地。武嵩还想同莲生盘桓,武岱催他上路,没奈何,将莲生头发割了一绺,贴肉藏了,押着礼物担子,洒泪去东京干办。

12
过几日,却是知府太太生辰,提刑司一应堂官都去庆寿,大吹大唱,热乱了一日。
武岱酉时方回,将马洗刷了,拴在棚里吃草。进门宽了官服,止穿贴身褂裤走到后院,见卧房里黑漆漆的,就知道莲生在书房。悄手蹑脚地掩过去,从门缝里张望,见莲生在灯下读书。他便不出声,却取袖里的松仁扣在指间,使个梅花镖,扑地将灯火打熄了。
莲生还道风吹的,摸了火石重点,才点上,又打熄了。
莲生犯疑,出门看了一圈,却又无人。才要回房,被武岱从后一把拦腰抱住,莲生大惊,奋力扎挣,武岱待他挣不动了,却贴上去亲脖子。莲生闻见他身上香,便知是武大,按着他手道,“你方才惊得我好”。
武岱道,“傻儿,怎不出声?”
莲生道,“叫得人来倒决撒了。纵是强盗,拼着破些家伙钱财与他,横竖不是我的。”
武岱笑道,“这货,别人若要劫你,你也随他?”
莲生道,“终不成天下人都好这一口,也就是你两个没脸。”
武岱摸他手冷,道,“这时辰不去床上捂着,还用甚功?我不在家,你便恁不知将养。”
莲生揉着眼道,“也没看久,不知道就天黑了。你吃茶不吃?”
武岱道,“茶便不要,你陪我吃个点心。”
旋身去厨下取了四个冷盘,一扎面,又一盘子花色馅饼、一旋子高汤,都端到卧房。
莲生添些炭在火盆里,簇得旺旺的,武岱便架起火锅煮面。
莲生道,“你在外头没吃饱么?”
武岱道,“官场应酬怎比得家里。我菜没夹几筷子,酒倒有了。这边又没好清酒,尽是些恶辣烧酒,激得人心口不自在,眼突突地跳。”
莲生见他脸通红,道,“快不要动,我弄些茶汤你吃。”
立时使小壶烧滚水,将绿豆面子冲了茶汤,在大盆里镇得温热,端与武岱吃。
武岱吃一口,道,“好清气,何处寻来?”
莲生道,“我看本草经自家揣摩的。烧酒火气重,这个正是去火。”
武岱都吃尽了,果觉头目清凉,困倦思睡。莲生收拾了肴馔,打水与他洗漱。
武岱难为情,道,“我自来罢。”
莲生道,“你平日也曾伏侍我来,我今伏侍你一回,也不为过。”
说话间,便卷起衣袖,同武岱擦脸烫脚,打发他上床睡了,顺手撂个盆在地下,预备他晚上或要呕吐。
莲生又秉烛前后看一回,添马草、关炉子、锁门,都料理停当,方脱了衣服去睡,却是各自被窝。
武岱唤他道,“你那边被里不冷么,过来睡也好。”
莲生道,“你醉了,今晚便不弄罢。我也怕酒气熏人。”
武岱道,“虽不弄,只我这腹中闷胀,你过来同我揉一揉。”
莲生只得钻过去,武岱伸胳膊与他枕,又将袄儿盖他肩膀,莲生便与他揉肚皮。武岱咂嘴哼唧,舒服地要不得。
莲生趣他道,“你倒似我先前邻家养的一头老母猪,只少根尾巴。”
武岱闭着眼道,“小油嘴,你逐日在家同猪睡?看我明日使大棒敲你下截。”嘴里说着,手便拧莲生屁股。
莲生道,“饶醉成这等,还不老实。我与你摸着,好生睡罢,明日还要早起的。”
武岱才没言语。睡到四更醒了,摸下床尿了一抛,见莲生睡熟了,轻轻地抱在身上。
莲生口里不知唧哝甚么,武岱当他醒觉,细听时却是梦话叫娘。
武岱心下怜爱,搂着他满头满脸抚摩。莲生迷迷糊糊地,在武岱胸脯上拱,及至鸡唱方醒了。
武岱笑道,“小猪儿好睡哩。”莲生发了一回怔,只顾眨眼睛。
武岱道,“猪儿,发甚梦来,四处寻奶吃,口水糊了我一身。”
莲生才见他乳首上湿漉漉的,讪道,“没甚么。”
武岱不让莲生下去,箍着他腰,道,“思想爷娘么?”莲生听了,眼酸酸的点头。
武岱道,“我父母也死得早。待到清明,咱三人同去庙里拜拜,做个法事,祈两边老的好处生天。”
莲生道,“我亦曾问二哥来,他说并不记得爷娘面。”
武岱道,“他是遗腹子,我娘又害乳疮死了,晓得甚么。在我姑娘家住了几年,吃羊奶大的。我十五岁当差,他死活要跟着,颈子上拴个钥匙,衙门里吃衙门里睡。原说教他读书应考,他也不肯去,到如今字识不得一箩筐。他若似你时,也不止眼下这般。”
莲生道,“二哥拳脚上本事却好,你教他的么?”
武岱道,“他自有几斤牛力,小时镇日惹事生非,拜了几个师傅皆不中用。只得送去辽东军中三年,方学了些武艺。正经我家传的棒法镖法倒不耐烦学。”
莲生听见家传二字,却又勾起心事,悄声问,“大哥,你如何不成亲?”
武岱道,“怎想起这事,莫非不耐烦同我睡了。”
莲生摇头道,“不是。”
武岱抚他头顶道,“你休乱想。自古帝王有几家传到如今?何况咱平人。快活过一世也够了,那身后事没影子,计较他则甚。”
那莲生闲不住,屋后原有空地,他便寻些菜籽种了,又搭起瓜棚。 武岱报怨多少回,道是,“难道差这两个菜钱?好容易养掉了老茧,休又把手磨粗了。”
莲生也不听,又思量起不能应试,便用心看医书,待别寻个道路。武岱看他要学,见天也买几钱银子药材回去,成包堆在厨房里,随他煎煮炮制。
这日莲生见瓜秧子长出一尺多长,心下甚喜,暗道,“还是农家生理稳善,只用心对付,便有收成。”当下提桶浇过水,又将土细细松过一道。正在忙活,却听屋外人叫马嘶,慌忙爬上墙头张望,原来是武嵩领着几个快手司役在搬行李。莲生便藏在厨房后,等了半晌,估摸着人散方走出来。
不料武嵩一地里觅不着他,恰寻到厨下,一眼看见,照面搂住便做嘴。莲生推开道,“就是这样猴急,我身上邋遢的怎弄?你去房里等着,待我使回水却去。”武嵩也要洗,宽了衣服便跳在汤桶里。莲生同他洗头搓背,问,“一路上可稳当?”武嵩道,“甚是稳当。礼物也下了,消息也打听了。我哥哥不久满任,指日升去大理寺卿,二月底便回京。”莲生又道,“你装病许久,也该回衙门干事,终不成为我耽搁在此。”武嵩道,“好教你欢喜,我托人情谋调到大理寺司承直,往后常守着你。”莲生道, “快不要如此。男儿功业为重,那里不去了,怎颠倒学抱窝鸡儿!你胆大心粗,字义又不通,怎干得文吏勾当。依我说,还是做外职的好,日后巴到金吾、提刑,也不枉为人一场。待你大哥回来,你却与他细斟酌。”
武嵩听了道,“兄弟,你也说得是,我只舍不下你。”莲生道,“你没认得我时怎地过来?公干也有个时限,三五七日、半月一月,完了事依旧回家,我又不走到天上去。”武嵩才没话讲。

13
向晚武岱回来,听了端的,便道,“恁地时,将行李慢慢地收拾起来,莲儿仍作女妆上路。”武嵩又提起转任一节,武岱道,“小厮不知高低。文房里都是积年的滑贼老骨头,他肯成全你!休看他每吃八方请受,里头水且是深,趟他怎么。我同潘老爹说了,教与你军中谋个出身,虽辛苦些,不得受暗气。” 武嵩骨嘟个嘴,道,“我要带莲生同去。”武岱道,“看这夯货!你又不是地方官,岂有带眷属的。”武嵩道,“我晓得,你成心打发了我,好独占着他。”武岱将桌拍得山响,喝道,“驴牛入的,好话倒当做砒霜。我还是不占着莲儿,我若要他,有你甚么说话处!”武嵩青筋乱跳,嚷道,“可知没我说处哩!你又是哥,又居这官,事事便躧在人头上!我便不中用,须不靠你讨饭吃,谁要你谋甚么出身!你只把莲生还与我,我与你分门别户。”
他话未完,吃武岱当胸踢翻,揪着乱打。莲生见劝不开,走到房里,将绸缎衣裳一阵风剥下来,换过粗布裤褂,绾起髻儿,将膏药贴了脸,包了潘金莲与他的几本医书,提在手中望外便走。两武厮打一阵,不见了莲生,止见衣服丢在炕上,喊又无人应,慌得没做手脚处,点起灯笼一径去寻。
还幸这地处僻静,只一条独路上官道,两武马快,没半刻功夫,便见莲生孤伶伶在前走着。两个追上截住,莲生觑得似有如无,只道,“怎不打了?快回去好生打着。”武嵩下马拽住,千般求恳。武岱也道,“随有甚话回去说,又不曾伤触着你,怎就恼了?”莲生道,“问甚么,除夕那回便是小样,如今便是大样。待你每睡厌了,想起今日之事,倒成我调唆你弟兄坏了情义。还不走,等甚?”武嵩急眼,待要抱他上马。莲生道,“你若行强,我再不活着进你门,不信只管来试。”武岱道,“你独个待去那里?”莲生笑道,“我活到今已是多赚的了,有一日过一日,管得那许多!”武岱便执他手道,“你休燥性,我同老二也不怎地,都无事了。你面上须有文印,被人瞧见了不当耍处,快随我回去。”莲生道,“却又来!我纵吃做公的拿了,断不攀扯你两个,你急怎地?”武岱道,“你但说话便寒人的心,咱弟兄虽不好,也不曾薄待过你,怎恁般铁石心肠?”
莲生呆了一呆,摇头道,“红颜未老恩先断,女子尚且不免,何况男子。如今撇开,你我还存几分恩情体面。若待你两个成亲,便一些面目都没了。武大哥,你只要快活一世,我怕奉陪不起。待胡子白了,与你做娈童的是,做奴才的是?”武岱听见,便知前番话说差了,只得不言语。武嵩双膝跪下,抱着莲生腿道,“好兄弟,是我的不该了,任你打我骂我,只休撇下我,天南海北我也随你去。实告诉你说,我打小儿不爱女娘,你不嫌我没出息没前程,咱两个厮守着过,待过三五十年,做对老头儿耍子。谁人不老,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又对武岱道,“哥,我向不敢跟你说的,而今却说开了。从此后生儿生孙、接续香火,都是你的事。”
武岱半晌叹道,“亏我还指望着你,如今两头不着,白荒废了祖宗庐墓。”武嵩道,“你相熟表子随接一个,也生得孩儿。”武岱道,“现有正室在,不去了。”说着,却摸莲生的手。莲生低头不语,那两个见他活动,如夜路拾得金子般,扛上便走。莲生叫道,“若再起争执,我仍是不留的。”武嵩道,“放心,以后都去外头打,断不与你看见。”武岱道,“他自小拳头当饭,早是你在,还打轻了哩。”
回到家中,两武欢天喜地,重布杯盘吃几杯酒儿,武嵩便打点东京带回的物事,与那两个过目。好细龙团凤饼、织金段子、川扇、苏杭罗帕之类,都点了数,搁在一边待送人情。单取出四对金八宝嵌珠簪子、一对金点翠耳环、一双蝴蝶花钿,付与莲生。莲生道,“我没耳朵眼。”武嵩道,“我知道,特意挑了带小夹子的。”又有貂鼠围脖、玉色银线百蝶穿花昭君套、藕荷折枝梅背子、银灰旋袄、鹅黄肚带、水红裙儿、闪金云头羊皮靴子,武岱道,“怎都是寡淡颜色?”武嵩道,“你不晓得,如今东京时兴穿孝哩,这还是我跟柳大姐问来的。”又拿出一个布包,却都是各色时鲜花样汗巾,笑嘻嘻地在莲生身上左比右比。莲生劈手夺过,丢在屉子里。武嵩赶着道, “好兄弟,你依我系那条紫的。”莲生只不理会。武嵩从他背后两手一拢,道,“哥,今晚上偏我一回罢。”武岱道,“也罢,我还回衙门睡去,留哑巴在这里看门。”正待起身,不料莲生按他手道,“夜黑风大,路上滑跌。”才说得两句,便撇过头去了。武岱如何不会意,笑道,“那我过书房去。”武嵩道,“阿哥,恁生分时,显得不似亲兄弟了,只管装斯文则甚。”武岱道,“你每恁般说时,且胡乱睡晚。”
不料武嵩旷久了,未免不知重轻。弄了半晌,见莲生下边竟有几丝红,慌得大叫大嚷。莲生道,“不打紧,我并不觉疼痛。”武岱过来看,道,“休得轻易。先帝征南诏时,许多人下面得痈疽,因不知痛,常有肠子烂穿死的。”便喝令武嵩将匣子搬过来,替莲生细细上了药,道,“先吃几天粥,若不好时,还要请大夫。”又骂武嵩,“驴牛射的,怎你回来便出事?”莲生便道,“是我孟浪了,不怨他。”武岱道,“早是教你休纵着小厮。那货又不是金子银子,存够了自流出来,管他怎么!”武嵩被骂得讪讪的,裹着被朝里妆眠。武岱见莲生不好,也不曾弄,抱着抚摩一回便睡了。
次日武嵩绝早起来,打火弄饭扫院子。待莲生起来,又同他篦头洗脸。煮的牛乳粳米粥儿,也不教他下地吃,自使调羹一口口地喂。莲生道,“甚么模样,我又不坐月子。”武嵩不依,到底喂罢一碗才放他起来。莲生走到外头正房里,见横七竖八堆的箱笼,道,“大哥独自一个,怎有这些东西?”武嵩道,“你不知他,他做这官好不有油水,提笔便是性命,人怎敢不奉承他!”莲生道,“怪道说有钱者生无钱者死,也该积些阴骘。”武嵩道,“遇到僧道,也不曾空过他每,少不得与两个钱儿。”莲生道,“不是这等说。”武嵩还问,莲生走到书房里看医书,不理会他。武嵩蹲在屋里不走,一时点香、一时倒茶、一时磨墨,在莲生身边团团转,恰似狗撵尾巴。莲生吃两口茶,便道,“不是说上方来查案么?怎地不听见风声。”武嵩道,“是你也不知。那陈天使人如其名,铜钱倒是他祖宗。大哥请他吃了几餐酒,连金银酒器都送与他了,又叫两个唱的伏侍,把他欢喜得没入脚处。背地告诉我哥,说朝廷要整北边,因英王原管燕云十八州,手下有不少深通边情,这回派人查实了,待后起用。——一个从六品闲凉官,能见多大世面!”14
二月十七,武岱的升任文书便下来了。武岱看看皇历,择定了二十四日上京。一面同武嵩打点出礼物,都作份子包好,莲生便帮写礼贴儿;一面外厢寻头口车子,搬运箱笼,将粗重尽皆寄卖,房子也作价典与人。又会同州府各司官员吃酒,忙得脚不沾地。到二十三,恰好诸事停当。次日莲生四更起身,两武伏侍妆扮了。下头六幅湘裙拖地,遮过了脚。上围一条银鼠皮领子,掩住了喉结。惟独都不会梳头,只胡乱绾了个抛家髻。面上贴了花钿,蒙上昭君套,悄没声扶入车内,放下罗帷。武岱带了随身哑仆,又向本司借了四个排军,押车启程。说不尽那朝迎晓风、暮送晚霞,昼夜趱行。莲生怕露破绽,连饮食也不敢多进,一路浣洗细事,皆是武岱亲手伏侍。几个排军看见,有多口的便问武嵩,“小官人,你这嫂子取进门几时了,平素怎都不见?”又道,“大官人且是耐烦,讨个丫头,也不过费十数贯钞。”武嵩只胡乱搪塞。
论起沧州离东京二千里有零,本等路遥难行,幸而武岱沿途雇的好马,一日也过三二百里。走了七八日,恰只剩百十里路程,武岱见沿路俱是幽深林木,教从人好生防护着走。正行到林中,却听斜刺里一声响亮,有哨箭飞将出来,照面撞出三四十人,手持猎叉刀棒,将车队团团围了。排军每惊得似落窝的孤雏、掉井的兔儿,一个个只往车底下钻。武岱夹一夹马,上前拱手高声道,“不敢请教好汉名号,有甚见教?请挪一步说话,休要惊了俺眷属。”那厢头目呵呵笑道,“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赤旋风李魁的便是。你识时务时,快将贪赃害法得的昧心钱留下,爷爷便饶你狗命。”武岱也笑,道,“你要钱作甚?”李魁道,“爷爷我替天行道,劫你这富、济咱这贫。”武岱道,“非也。你劫了我,变做你富我贫,正应将钱财还来济我。”
李魁讷讷无言,回头看着小喽罗道,“他说的是么?” 小喽罗有的说是,有的道非,自嚷乱起来。李魁张着大嘴,呆了一阵,发作道,“爷爷不管这许多,先斫你狗头下来!”轮开板斧,照武岱便砍。武岱袖里早扣着镖,弹指正中他面门,李魁撇了双斧,扑地倒了。小喽罗发声喊,待要杀上前,武嵩张弓搭箭,一连射翻几个,于是尽皆惊散。不料有使土炮仗的,照莲生车儿乱掷过去,两匹马人立起来,拖着车没命地跑。武嵩叫道,“大哥,你把定后边。”慌忙拍马追去。
那惊马奔出近二十里,车轮子拖掉一只,方才停了。武嵩扑上掀帘子看,莲生扶壁坐起,摇手儿道,“我无事,你两个不曾伤损?”武嵩见他额角流红,扯手巾包了,抱在马上,弃了敝车回转。莲生四下觑,见林中影影绰绰,教武嵩防范,武嵩道,“无妨,贼人都教我杀退了。”话未落音,路边早有一枝箭嗖地射出来。莲生不及想,将身挡在前面,那支箭却中在他肩头。武嵩暴怒喝道,“兀那贼囚,老爷不将你剁做粉碎,也不姓武!”直待要进林厮杀,莲生却道,“走道儿最忌落单,快些回去。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又未伤命,惹他怎么!” 苦口劝说,强着武嵩去了。
武岱同从人在林下等候,见了他两个,都吃一惊。武岱忙替莲生剪断箭梢,将斗篷裹了,走到静处上药。几个排军偷眼儿瞧,见猩红斗篷中露出一角肌肤,其白胜雪,咬指流涎不迭。这个道,“向没听说沧州有甚出色表子,不知那讨这姐儿来。”那个道,“怎见得是表子?”这个道, “若不曾惯见汉子,怎大刺刺地同小叔一匹马?也亏得武大好性。”那个道,“武二也会献勤,哥还没开腔,他先炸毛儿上去了。”于是说的说,笑的笑,又拍手唱酸曲儿,道是:
俏冤家,厮会在荼靡架。他可意着咱,咱可意着他。谁知那强人走来秋千下,惊散了一晌鸳鸯卦,扯破了奴的香罗帕。叫一声哥哥也休惊怕,嗏,原来是一家,原来是一家。
武岱听见了,喝骂几句,教押着箱笼快行。那起闲汉才不敢鸹噪,都套牲口、抬绳杠,打点停当。武嵩骑红娘子在前开道,武岱拥着莲生殿后。莲生使手巾蒙了面孔,只露出一双眼。当下更不耽搁,快马加鞭,起更时分,已到了东京宣华门外。叫开城,便投都司巷下处来。有那邻舍浆洗妇人得了分付,早煮下肉食候着。两武先将莲生安置在房里,武嵩便留下伏侍,武岱自去外面打发人吃饭。次日一早,每人与了八两赏银,又备下送沧州司按察的礼物回帖,教捎回去。几个排军磕过头,告辞不提。
武岱走到后边看莲生,见他伤口不现黑气,晓得箭上无毒,放下半个心。又使温水调丸药与他吃了,交代武嵩好生瞧着,自去衙门递过了手本,问了朝参日期,免不了同僚拉住吃酒,饶是武岱推,也吃了几个转桌儿,闹到黄昏方回。
武嵩正在屋里点看箱笼,见武岱来家,便道,“哥,开封府黄推官、军马司刘守备、何千户、肠子巷朱三官儿送礼来,我都按分例赏了来人去了。朱三官儿又送了五百两银子,是咱股分花红。”武岱道,“这现银子一时也用不着,寄去姑娘钱庄上生息。”武嵩却道,“哥,咱这房子浅,出入也招眼目,不方便,不如买个独门独院儿。”武岱点头道,“倒是你说的是,便恁地行。”不费多事,在城西小水井巷觅得一所房儿,人迹罕至,甚是僻静。门面只两间,到底三层,前有院落,后有花园凉亭山子,又自带一眼井。开价四百两,两武杀到三百七十两,草草修葺,只将对花园的三间房过细收拾出来,作莲生起居用。明间便作书房,暗间打通了作卧房,教泥水匠砌的内外两层炕,中间却挂着六尺高滴水观音图。乍看上去,只见得外炕,其实里头尚有暖阁儿。置的玉色蜀锦幔、合欢描金炕桌,摆设齐整。武岱两头跑,平时见客仍在都司巷,夜间便过新房里睡。
却说两武的姑娘武氏,便是皇商西门家主母。他见侄儿回京,便教儿子西门磬带了两个小厮,扛了食盒子来瞧。那西门磬骑着马,先到都司巷,武岱恰不在家。又寻到烟月巷柳家行院,丫鬟道,“武大官儿并不曾打照面。”后还是朱三官告诉了。西门磬又寻到小水井巷,拍了半日门,武嵩方出来接他进去。西门磬抱怨道,“二哥,我吃你两个坑得苦。脚也走破了,才寻到这处来。你每搬家也不说声,怕兀谁抢了你的?” 他见武嵩蓬头赤脚、靸个蒲鞋,又道,“大天白日,你不去衙门干事,敢是在家孵蛋?”武嵩道,“怪油嘴,我又不是鸭,孵甚蛋?只因才转了衙门,庭参日期未到,故此先料理些家务。”西门磬便唱起莲花落儿,扇子伸得长长的讨红包,武嵩只要凿他脑门子,道,“你白读了书,恁般不学长进!我又不升官,那讨赏来。” 西门磬道,“你去京畿卫做团练,却强似捉贼。”武嵩便打手势,教哑仆端果子点心与西门磬吃,又把些与两个小厮。
西门磬要看新屋,武嵩免不了领他四处转一遭。西门磬走到厅上,便道,“哥,这天棚上的野草赛人长,怎不拾掇?”走到二进房里,又道,“哥,墙上光秃秃地,不中看。我与你写个字儿挂罢。”诘诘呱呱,说长道短,罗唣个不了。武嵩只道,“家中没多人,胡乱住住罢了。”待走到末进,武嵩道,“里头没收拾,我带你花园逛逛去。”西门磬见那厢房子刷的好颜色,靛青瓦儿粉白墙,便道,“二哥,你待取老小么?”武嵩道,“我独个尚顾不周全,那讨老小。”西门磬便诳说溺尿,走到墙边,趁武嵩不备,哧溜儿钻在屋里。见炕上搭一条丁香紫杭罗汗巾,扯在手里,道,“谁家男子汉系这个?你既没老小,送与我罢,我拿去做人情。”武嵩三脚两步赶进来,劈手夺过,道,“一个睡觉屋子也是看,你家便没?汗巾子是大哥的,你拿去不打紧,仔细姑娘看见了,大棒敲你孤拐!”提着领子揉出去了,西门磬翘嘴儿使性,武嵩与了他一把回回解手刀,方才高兴了,道,“哥,我娘叫你同大哥清明休出门,薛媒婆说了两家女娘,趁上坟却好相看。”
武嵩听他声高,慌忙捂嘴道,“甚么要紧事,就直个喉咙怪叫唤,斯文些不好?”西门磬道,“却是作怪,横竖没外人,你怕惊了胎怎地?”武嵩道,“少放屁。你回去上复姑娘,就说我弟兄在家磕头。只是俺每才从沧州回来,于路染了些疾病,怕到时不得好,倒耽误他老人家工夫,不如缓些时罢。”西门磬道,“你吃得黑黑胖胖,站起来一堆,倒下去一坨,害甚么痨病不敢见人?你不去,白教我吃老娘骂。却不道龙斗虎伤,苦了小獐?”武嵩道,“这贼厮鸟,说我罢了,连上人也嚼起来。不看世界面上,鸟毛也薅下你的!待大哥回来,我却同他商议了行。”西门磬笑道,“我话带到了,凭你议出个六国大封相,我也不管。”武嵩道,“也罢,有好风鸡糟鹅,你吃了饭再回去。”西门磬道,“我不吃了,你将那方胜蒸酥同肉饺儿与我装些罢。”武嵩便都装在盒子里,安排小厮吃了面,打发了赏钱,送出门去。西门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哥,是必不要忘了。”
武嵩道,“这小厮,敢情自家急着取老小来,这等催人!”西门磬只顾咬点心,笑嘻嘻地去了。
武嵩打发去了西门磬,忙回暖阁里望莲生,指天誓日道,“我若去了,教骨头都烂成水!”
莲生道,“有心没心,不在嘴上。只恁般坚拒,不止难为尊长面皮,又落人口舌。我是不计较这般细事,凭你每怎处。”武岱回来听说了,也道,“往后这样事多哩,少不得破一起来两起。索性拿乔些,看了,只说不可心,谁敢使猪毛绳子套将你去?”于是计议定了。武岱又同莲生看伤势,见收了口子,便取药末儿敷在上,道, “向太医院院正讨的方儿,说是去刀箭疤痕神妙。”莲生便讨些擦在金印上,不料不中用,气得只要寻刀剜那块皮肉,两武生死劝住了。武岱道,“江湖上传说去金印法儿,却是使毒药点去,待结瘢后,将美玉碾做齑粉,每日去磨,久而久之便掉了。只是好玉难求。”武嵩道,“少不得破些价钱寻去。”武岱道,“你那里晓得。自古美玉出昆山,只是千余年来将要采尽了。如今朝廷都派犯人掘采,但有上品,都是内官押着快马送京,交与宝玩司收管,平人轻易见也见不的一面。如今只得看当铺中有无好玉饰,慢慢物色罢。”

15
看官听说,东京原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端的货通九域,人连八方。两武本等会耍乐,手里又有,不论甚么时新衣衫、精致玩器,但见了便买来讨莲生好儿。莲生并不甚着意,都撂在屉子里。除上炕之外,随常只是布衣,种菜读书,却也不得闲。又教武嵩买一套银针回来,学着推拿针灸,那两个便轮流做针垫子。他本性聪明,不消半年,针法指法精熟,又记得许多药方在肚里。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暑天。这日潘金莲走来宅上,莲生延他坐了吃茶,就问他父亲好。潘金莲道,“且喜太子定了瑞王,中外无事,就是这头规矩多,拘得狠。你没见我瘦了,——隔三差五地进去磕头。赏两个桃子,也是谢恩一趟。里头那些公公婆婆,那个是好打发的,不知陪了多少赏钱哩!”说着,自家拧脸蛋把莲生看。莲生笑着道,“小娘子精神越发好了。”潘金莲道,“且莫讲,秀才,你在此憋得不慌?我正有相识办喜事,不如同去吃酒。”莲生道,“我这般脸面,怎好去的,人家须嫌晦气。”潘金莲道,“便是林充那两个迟货,他敢嫌着你?他自家屁股还不得干净哩。不瞒你说,我同鲁和尚掷骰子,赢得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没奈何,应下了穿女衣拜天地。你与我同去看看,也笑一声。”
莲生不禁失笑,道,“你也狠,这般摆弄杀人!”潘金莲道,“罢,天下背时谁似我,做亲的弄成送亲的。不吃他个海涸河干,难消我心头之恨。如此便说定了,你不去,我将小武打做稀烂。”莲生道,“你只管打去,与我无干。”潘金莲道,“耶叻,傻儿得娘疼,道我不知你偏心?”莲生红了脸,道,“休要取笑。”潘金莲吃着茶,道, “秀才,不怕得罪你说,我自小在军,也很见过些男夫妻,你这个不当甚的。我看你兀自有些不足,但说出来无妨,谁是人肚里蛔虫哩?只这般恹恹的,教俺这撮合山也不放心。”莲生听他说得真切,呆了一阵,方道,“论起来,实没甚不足之处。只是堂堂男子仰人过活,岂不可羞。再则也怕耽搁他每前程。”
潘金莲道,“秀才,呆了不是?只他两个的是前程,你的不是前程?你写得算得,咱辽东马军司兀自差着管帐的哩。你若肯去时,食宿不算,一年也有百把贯搅缠。他每自要巴着你,伺候你是该的。小倌睡一晚也得几两敲丝,他两人霸占你这许久,倾家还不起!——还是你老实,换了我,尿也拧出那两个的来!”莲生听他说得粗鲁,只是笑。潘金莲又道,“再说了,他两人又不痴呆,那容易便坏了前程?小武不论,大武是个木中虫、地里鬼,三法司那酱缸泡出来的,比那个不精!”
言犹未了,外头有人应声道,“谁背后嚼我哩?”却是武岱回来了。潘金莲不端不正道个万福,道,“武大哥,今日回来的早?”武岱道,“却是同升的陶推官邀吃酒,是我推了,不然也闹到起更。”潘金莲便道,“是陶菊斋?”武岱道,“正是。”潘金莲道,“他倒是甲辰进士,升得恁迟。”武岱道,“正途出身没官的也多了,若不是今年加了空额,还轮不到他。”潘金莲道,“也是叨了立太子的光儿,不然等到猴年马月。”武岱道,“潘丫头,你常在宫里走动,见过储君不曾?”潘金莲道,“却是不巧,这个主儿通不着家。尹贵妃倒见过两次。”武岱道,“朝参也未见。我听黄太尉管家老何说,太尉送了八个家伎去,也退回来了。” 潘金莲道,“今上不满六旬,做儿子的,收敛些也是正理。”
两个说了一回,潘金莲说约了西夏国的马贩子看马。临走又道,“秀才,便是八月十五,我打发轿子接你。”说毕,举手作辞而去。武岱便问,莲生少不得告诉他。武岱道,“要他出甚轿子,咱自有车儿。却是休在人家吃酒,坐一刻便回。”莲生应了。没一时武嵩也回来,笑嘻嘻的,提着一大包乞巧果子,那手里抱着个西瓜,瓜皮镂作孙行者过火焰山。武岱便道,“谁知就七夕了,我也忘了,就不曾办些甚么。也罢,把毡条铺在亭子上,晚上咱看月亮吃酒。”
于是三人齐动手,将肴馔搬到园子里,围桌而坐。莲生见月华如练,银河澹荡,赞叹玩赏不绝。武嵩使银钟子一连吃了几大钟,嚷道,“这般干坐地有甚趣儿,还是回屋里耍子。”武岱道,“所以说你夯,四时风月都教空过了。难得佳节喜庆,今日立个规矩耍。”说罢,袖里掏出骰子,道,“都听我行令,要依点数说一句诗文,再要相应吉利俗语一句,说不出时,罚唱曲儿。再唱得不好,罚斟一巡酒。”武嵩便报怨,“琐碎杀了,要诓人吃酒便直说!”武岱道,“那有酒与你吃?你不行令,便下去斟酒。”武嵩又不敢拗他。
武岱便打头,将骰子在手里抛几抛,丢了个六点。便道, “锦衣六出天上雪,人寿年丰。”武嵩就丢了三点,抻了半日脖,道,“山贼易防,家贼难挡。”武岱道,“正夯货,这是诗文?”武嵩道,“也差不多儿,押着韵哩。”武岱道,“还有一句俗语,说差了一并罚。”武嵩道,“篱牢犬不入,妻丑汉不偷。”武岱道,“越发胡说,免了你的曲子,下去斟酒!”武嵩没法,提个壶坐在莲生背后,缠他夹菜吃。次后轮到莲生,只丢了个二,便道,“铜雀春深锁二乔,好事成双。”完了令,重新再丢。武嵩却又掷出个三,急得抓耳挠腮,莲生便教他说“三山半落青天外”。武岱听见道,“席上乱令,两个都要罚。”拉着莲生唱曲,莲生思量了半日,道,“实不会唱,我做首诗罢。”两武都道使得,莲生便口占一律道,“月待中秋艳,持觞醉汴梁。九衢拥肥马,三市醒红妆。蒲艾遍头好,胡饼盈袖香。休叹繁华逝,几日到重阳。”武嵩拍手道,“好好好,比‘李豆腐’还强哩。”武岱道,“从不曾听说此人。”武嵩道,“你也乡了。我常听人念他的诗,有一首写公人的最好,道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赃。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都说是绝顶好句,我看比莲生的差些。”莲生笑着道,“你将天比地,仔细嘴上生疮!”武岱寻思过来,便罚武嵩吃了三大碗。
正吃得酣畅,莲生道,“大哥,方才山墙上像有个人影晃过去的。”武嵩忙过去瞧,回来说“并没甚人,敢是你一时眼花?”莲生道,“虽看不分明,倒像确有。”武嵩便道,“敢是隔壁的小尼姑思春?待我看看,拿奸拿双。”说着,又扒过去瞅。武岱道,“瞧他则甚!时辰不早了,收拾歇去。”武嵩才从墙上下来,道,“也罢,他便过来,我也不怕。自古尼姑偷和尚。”武岱骂了两句,教收过家伙不提。
几人都带了酒,夜间又不免有些勾当,隔日便起迟了,乱着梳头寻衣裳。武岱两把将武嵩揉起来,命他打火弄饭。武嵩揉着眼,问,“是面饭米饭?”武岱道,“有相应的只管弄来,问甚么!” 武嵩便去厨下看,见有一旋子面线,丢在锅里煮熟了,又切些卤肉装在盘子里,唤那两个过去。莲生只呷两口汤便不吃了,两武各扫了三碗。武嵩见莲生量小,又打了个糖水蛋,硬催他吃了方罢。
漱过口,已是卯正,两武拉马出门。莲生看了几页书,走下园子里浇菜松土。见瓜棚倒了,便砍些竹子重搭,割的萝卜吃不完,又切成片摊在檐下,待晒干了盐腌。摸东抓西,整忙了一早晨,太阳又大,莲生出了几身透汗,站起时便头昏,只得捱到亭子上,脱了长衣,甩着汗巾扇风歇气。心还不闲,思量着东京果品贵,待两武回来,叫他每帮着开片地,便种柿子、种桃儿,一年也省下许多,柿子晾干了做柿饼,又好送人情。
正算盘打得刮刮响,席地一阵清风,有牛头马面带他去阴司过堂。阎罗王看了案卷,判下骑马刑,莲生见那木马丈许来高,背上一根烙铁阳形足有尺余,唬得魂飞天外。还待求饶,鬼卒早将他抬起,几只鬼爪掰开臀瓣,照那话直压下去。却听噗哧一声,白烟腾起,身子早焦了半截。莲生连打几个寒颤,惊坐起身,原来是南柯一梦。心里兀自嘭嘭跳,慌忙穿衣服回房。
向晚两武回家,见莲生形色不怡。那两个但沾身搂抱,便急急避开。两武拉着手软款盘问许久,莲生才道出梦境,说,“莫不是天意垂警?”武岱道,“那得恁般不要脸神仙,正事不做,专一探人被窝?只怕这地方僻静了,有邪祟。明日便与你求道符,包管都没事。”于是寻把剑悬在墙上,又在门楣上挂了小镜子。
武嵩便与莲生换大红汗巾,不料才解外衫,却见他腰间系着条雪花绫流苏汗巾,十分眼生。武嵩诧异,道,“大哥,你买了新汗巾来?”武岱道,“不曾。”武嵩又问,“是相熟表子送过?”武岱道,“我从不留这等物件,何况长久没去了。”武嵩道,“却又作怪!莫不是地里走出来的?”又问莲生,莲生也茫然不知。武嵩便发作起来,跳得三尺高,嚷道,“罢了,定是贼厮鸟使迷香。饶奸骗了人,还大胆留印记,我不把他肠子揪出来也不算!”气得在屋里乱转,砸了椅子,还要寻别的砸。武岱喝住,道,“休鸟乱。”又拿着汗巾细审,道,“这绫子似是进上的,料不是寻常盗贼。他见了莲儿,又不去开封府首告,定然还来。我等只宁神防范,总等得着他。”武嵩气哼哼地,按住莲生没头没脑乱啃,道,“闹心的冤家,可不恨杀人罢了!我只待一口水吞你在肚里。”莲生两手环着他脖子,待他狂罢了,方道,“你休烦恼,我倒不觉被弄过。往常合你两人睡,起来便腰酸,一两个时辰不能做事。现今好些,也还歇小半个时辰。今日一些没感应,想必无事。”武嵩气哼哼地,老大不自在,隔日便不许莲生出屋子。他两个又在后园排下绊马索、陷人坑、铁蒺藜,要等贼人再上门。谁知那贼并不曾再来,两武焦躁疑心不提。
莲生巴到第四日早晨,便坐不住,要出去。武嵩便道,“再歇两日,外头又没银子钱等你。”莲生道,“你还有脸嚼,我叫你浇菜的,浇了不曾?”武嵩道,“浇了。”莲生不信,只道,“你搬谎,待我看了对出来。”武嵩忙道,“当真浇了,搬谎的长碗大甯疮。”于是领他出去看了一转,莲生方信了,道,“那架上的丝瓜摘了罢,老便不中吃了。”武嵩亲他嘴儿道,“冤家,我心里不待吃那个,只想吃你下面。”莲生打了一掌,道, “你属唢呐的,甚事也挂在嘴上,留些斯文不好?”武嵩便涎脸儿缠,又道,“晚上你与我撸撸,不脱衣裳。”莲生道,“你自家不会?”武嵩道,“你不知道,那货但经你手,便起来的快。”
两个正说,却听得外面打门响。武嵩送莲生进了暖阁,走到前面,在门缝里张一张,见是西门磬,便放他进来,道,“怎地不带小厮,落了马怎处?”西门磬道,“我去夫子巷买纸笔,顺脚走来了。哥,今日衙门无事?”武嵩道,“这两日只是教操,别没甚事,故而来家早。”西门磬袖里拿出一盒丸药,道,“这是日前在乐同堂合的,系白山鹿茸和着珍珠、海马、地黄十多样药材,每日清晨只用温水送一丸下去,极是滋补。娘叫我送些来,我就忘了,今日却趁便带来。”武嵩见是补药,欢喜收了,道,“难为姑娘想着,正好得用。”西门磬便道,“二哥身上有甚不好?”武嵩慌忙道,“不是我,你大哥这几日有些喘嗽。”西门磬道,“虽是官事忙,也不可怠慢身子。瞧了大夫不曾?”武嵩道,“他也不怎地,挨两日却说罢。”
西门磬又扯两句闲话,却道肚疼要寻东净。原来那处却在园子里,武嵩领他去了。西门磬钻在里头,抻起鸭脖儿往暖阁内张望。半晌方瞄见个影子,却是翩若惊鸿,一晃而过。还待瞧时,武嵩喊他道,“兄弟,你怎蹲许久,别是掉下去了罢?”西门磬只得出来,一面妆系裤腰带,嘴里道,“昨日不合吃了两个螃蟹,又吃了半个西瓜,就这等了。”武嵩道,“寒凉物本不该多进。”要与他烧姜茶吃,西门磬诳说去学堂,忙着辞去了。武嵩却喜,暗道,“这小厮倒也学得斯文,不似先时调歪。”
又过几日,西门磬乘傍晚走来,两武却都在家。武嵩见他牵个小狗,道,“阿呀,那里来的?”西门磬道,“是个大理客人的。他因回家奔丧,狗不好带着,一两八钱银子卖与我家伙计,伙计又把我作人情。我本待放家养,娘又不让。哥,你要不要?”武岱道,“也罢,虽小些,会看家便好。”西门磬道,“休看他小,长起来了不得哩。且是聪明,会认人。见了熟人,等闲一声儿也不叫唤,生人赶出门还大口价咬。不恁地,谁使这些银子买他!”说着,命狗作揖,那狗果然人立起来,前爪儿拱几拱。武岱戏道,“他认得你来?怎恁听话!”西门磬道,“我虽没曾养,在伙计家常逗他耍哩。你喂他几日,包管跟你熟了。”武嵩便拿些肉骨头与狗儿,狗见了食,尾巴摇得似风车,赖在他脚边上不走。几人大笑一场,遂留下了,起个名叫元宝儿。
西门磬又道,“大哥,上回那丸药子吃着好么?”武岱道, “甚好,多谢你费心。”西门磬道,“自家兄弟,这当得甚的。既是好,我再寻老娘要些。”武岱忙道,“不消惊动他老人家,我把银子你。有甚好药一发替我多合几副,天天吃着也方便。”说着,去房里取出五十两银票,递与西门磬,道“不够再添”。西门磬抵死不收,武岱道,“又不是把你的,拿回去赏小厮用。你不收,我也不要那药了。”西门磬方才领了。武岱又道,“温补的方儿又好,大寒大燥使不得。”西门磬道,“哥,没的说,我自分付伙计。”
待西门磬去了,两武却将元宝儿牵到后面把莲生看,莲生见狗儿欢实,黄灿灿一身好毛片,心下也爱。便松了脖套子,放养在屋里,闲时也引着顽耍。那元宝儿又有本事,惯会叼物件。但逢莲生起床,他便跑前跑后衔衣裳。别人丢在街上的破瓦盆烂菜皮裹脚布,三不知叼进来,便摇着尾巴讨赏。莲生殷勤喂养,猪油拌饭一日也喂三四回,凡是厨下剩的,不拘鸭脖鸡爪牛杂碎,都与他做零嘴。把元宝儿吃得肥头胖脑,十来日便长了一圈。

16
西门磬离了武家,又去药铺分付拣上好药材合丸子。自此倾心挂念那人,隔三差五便托词往武家走遭。有时瞅着个影儿,有时瞅不着,白憋了一肚皮相思,无事便坐在书房妆呆。他父母见了,以为儿子开窍用功,且是欢喜,更不知这小厮的首尾。又过十余日,药儿俱合就了。西门磬使褡裢装着,捱至午后,便蹩进小水井巷来。
不料两武公干,连哑巴也带出去了,屋中四下无人。西门磬见门上落锁,气闷不已,四处寻墙洞不着,只得坐在门槛上看天。元宝儿闻到故主气味,从水沟里钻出来,直撞到西门磬怀里,哈哧哈哧乱喘气,闻手咬裤腿,亲热的了不得。西门磬摸着狗道,“我儿,你倒想法子教我进去见那人一面,与你红烧肉吃。”元宝儿绕着他打几个旋,望隔壁便跑。西门磬纳闷道,“可是作怪,未必他听得懂?”心中虽疑,脚儿早趁过去了。
隔壁的庵堂供奉着白衣观音,一般也有园子,同武家后院连成片,全赖山墙分隔。四时来烧香的堂客也有些。西门磬只妆拜佛,走到庵中买了几百钱香纸,教尼姑焚化了。便晃到园里,到处寻不着狗,只见一溜梅花印子过假山后头去了。他慌忙跟着走,原来这假山背后便是院墙。西门磬趁人不见,跳在石头上,四脚并用扒过墙去。说不尽那欢从眉梢出,笑自嘴角来,谢天谢地谢祖宗,许下了上百场法事还愿。
谁知没行数步,倒吃绊马索绊一跤,跌得满脸红肿。又走两步,脚底一滑,险些儿踩进陷坑,坐了一屁股青苔,褡裢里药丸子洒了一地。这西门磬说不得提心吊胆,跟着狗脚印,一步三寸蹭到暖阁跟前。正是:未识偷香客,先学上梁君。
莲生在书房背穴位图,不曾留意外头。元宝儿不知从那里又钻出来,在西门磬怀里拱。西门磬慌忙杀鸡抹脖做手势,不要他叫。躬着腰摸到暖阁门口,一推推不开,原来里头反插住的。待要走前边,又隔着书房。西门磬寻思半晌,掇盆鸡冠花儿影在身前,几步掩过去了。躲入卧房,一地里寻不着出口。元宝儿倒熟门熟路,叼起观音像便钻。西门磬暗道侥幸,慌忙跟着钻入,也顾不得炭灰龌龊,便藏在炕肚里。生怕咳呛,把手巾紧紧地捂着鼻子。元宝儿还当他耍,欢欢喜喜叼东西往炕洞里塞,鞋子袜子丢了西门磬一身。
挨了快半个时辰,外间有人进来,西门磬还道是莲生。正在欢喜,却听得头上那人道,“晚间要出去,如今让我弄一回罢。”却是武嵩声口。西门磬大惊,缩在炕洞里不敢则声。又有人道,“你上手便没分寸,我身子酸疼难坐车,休弄了。”武嵩软语央求,磨了柱香时分,便听得脱衣解带。西门磬听得喘息之声不绝,便冒出几层急猴儿汗,巴不得即时爬上去搂抱才好。又过一阵,便听莲生“呀”地叫了一声,却滑出一只脚悬在炕沿上。西门磬见脚心白嫩似豆腐,不禁魂飞天外,慌忙又向神佛祖先许下一千场法事,求跟那俏冤家处一处。
武嵩便伏侍莲生换衣裳。先寻出一件月白绸衣,莲生道,“别人家喜事,你还寻件有颜色的与我。”武嵩便另取了沉香色罗纱裥衫、珠灰绢裤子、粉边小皂靴,同他换过,挽起发髻,戴上鸦青瓦楞帽子,文印处贴了膏药。打扮毕了,端着眼左相右相,道,“没的说,还是头发放下来标致。幸而外人看不着。”莲生道,“一会到人家里,你怎地说?”武嵩道,“只说是姑表兄弟罢。”莲生道,“熟人都晓得你只一个表弟,那里又钻出一个来?”武嵩想想,道,“说你是我南边请来的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儿,好不好?”莲生听了笑,道, “谁教过你甚么来,撒的好谎!”武嵩照脸亲了两个嘴,道,“咱炕上切磋少了?”莲生将他一推,甩手出去了,武嵩慌忙赶着跟去。
西门磬捱了这半晌,又是怕,又是想。身上似寒似热,心里觉酸觉甜,呆呆地蹲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听外头都没人声,方敢钻出来。谁知武嵩走时将外间门顺手带上了,出不去。他腹中饥饿,在房内乱翻乱找,将五更鸡里煨的银耳汤、松仁粥都吃尽了。又困倦起来,便倒在炕上鼾鼾地睡。
且不说西门磬在那壁挺尸,单表莲生坐车来到林家,见红灯高照,罗幕低垂,门前贴着斗大喜字,又有两个垂髫小女子站在门口唱客名、收礼钱。武嵩把了五两银子、一对尺头,就扶莲生下车,将车靠在院子角,红娘子拉到马棚拴着。两个携手进厅,放眼四顾,已到了二三十宾客,男女老少都有、倡优吏卒俱备。武嵩就指与莲生看,这个是张教头,那个是王打油。也便有人过来厮见,赶着莲生称“洪先生”,作揖问好。
潘金莲却在后堂看摆酒席,走出来看见莲生,道,“秀才来得恁早,我叫他每倒茶你吃。”便嚷,“榴莲儿,死到那里去了?”喊了六七八声,方跑出个十三四岁的胖丫头,道,“潘大姐,叫俺怎地?”潘金莲道,“我把你个懒出油的小货,我叫你乘凉来的?去,拿定窑兔毫杯子,点一杯好贡茶与这秀才哥哥吃。回头我叫他与你写个好扇子。”那榴莲儿去而复返,道,“定窑杯俺姐姐拿着哩。”潘金莲道,“这黑母鸡,拣着好物就往屁股下坐!罢,有空杯子只管拿个来,茶饼要好的。”榴莲儿答应着去了。莲生笑道,“这小大姐,是小娘子的丫鬟?好福相。”潘金莲道,“我那用得着这般一个宝货,也就急死人罢了。林充家人不够,我问柳姐儿借来的。”武嵩便道,“阿也,柳妈妈顶利害的,倒肯借你?”潘金莲道,“他是柳端端自家使钱买的,连同外头的一并四个丫头,都是柳端端教养,柳妈儿也不甚管。”武嵩道,“如此看来,柳姐儿是要自立门户的了。”潘金莲道,“我也不晓得,他原说从良的。”武嵩笑道,“眼看三十岁了,半老徐娘还从个甚么!”潘金莲道,“罢咧,百样盖配百样锅儿,只有娶不着、那有嫁不的?便这鲁和尚也有人要,他一个上画儿标致姐儿,做甚么嫁不出去?”武嵩啧嘴道,“还说哩,你嫁出去了?”潘金莲就撕他面皮,道,“老娘嫁与不嫁,不在于你。你自家还摊不着一个囫囵人儿哩!”
莲生懒听两人争嘴,吃罢茶,便走到后面来。看见天上银盘也似好月亮,待做首中秋诗,就背手儿踱起步子想。谁知走不上三步,哗啷一声一个杯子掷出来,正跌在他怀里。幸而袍子兜住了,没摔烂,溅了莲生半身黄水。莲生忙趁过去瞅,却听得女娘声口道,
“谁不会说嘴,谁不晓得从良?从良从良,你当你从了,世人就认你是良?你当你一日从了,便这一辈子是良?你当你肯从了,便有那般好汉子、好爷们给你做良?”

17
莲生虚心冷气,抱着杯子趱到那头门首,见门板儿半掩着,轻轻敲了两下,道打搅。就走出个女娘,端的好容颜。都有那些妙处?有诗为证:
脚儿乔乔,腰儿细细,丹凤眼若喜若嗔,吊梢眉如梦如愁。楚王相逢应下顾,神女见时也含羞。
那女娘端着眼瞅莲生,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头,半晌,道了个万福,方顿开莺喉道,“恕奴眼拙,不知官人高姓大名?”莲生自来见的女人少,吃他盯得狼狈,只得长揖道,“小人贱名何劳挂齿,这个是娘子的尊物,就请收回。”说罢,两手高举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待那女子来拿。女娘便从罗袖底下伸出一只手,纤纤若春葱,独小指甲上染了一点红,越显得出墙杏花般娇艳。拈过茶钟笑道,“奴家不合失手,惊动官人。”莲生忙唱喏,道,“不当甚的。娘子请稳便。”说着,就要走路。女娘叫住道,“官人如何去得恁快,敢是见怪奴家?”莲生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孤男寡女不便,娘子若没别的分付,小人这就告退了。”女娘道,“却是不巧,正要劳烦官人一件事——林教头这新房门上还缺副对联,奴家见官人举止斯文,定是读书秀士。休怪奴莽撞,就请官人大笔罢。”说罢,回头向房里分付, “青枣儿,铺红纸,磨墨。”
莲生又不合技痒,就走进去。见一个削肩膀、双眼皮的丫头捧着文房四宝——想是方吃女娘骂,眼揉得红红的。莲生提笔在手,略作沉吟,便写道:堂上珠履三千客,帐底春风一双人
女娘看了,笑道,“好虽好,只是滥些。林教头这婚事凡来的都晓得,不比寻常,官人还拟个贴切的。”他见莲生踌躇,又道,“官人可是作难?也罢了,本等不易写。”
莲生道,“小人写便无妨,却怕不好贴出去。”女娘笑道,“这是内室,等闲人也不得到此,有甚忌讳?官人只管书来。”莲生便一挥而就,却是:
因奇而得偶,有凤无须凰。
女娘不解,道,“这是怎地说?”莲生笑道,“男子属阳,数奇。林教头同鲁大哥配合,便是双奇为偶。凤为雄凰为雌,而今自不消雌的了。”女娘点头儿,道,“好则好,可惜口气狂些。两男人就对面守一辈子,终然没后,室家之乐缺着好大一块。嘴说无须,只怕心里不足哩。”莲生思量了半晌,方道,“这话也是。只是情义所拘,难免治一经损一经。我改几个字罢。”于是重新写作:
因奇而得偶,有凤谢求凰。
女娘这才合意,又拿出一把红牙骨洒金扇子,道,“还有催妆诗,都烦官人写了罢。”莲生只得再绞脑汁,还亏他来得快,须臾凑出四句:
月开妆镜桂洒金,帘钩深处酒兴沉。虽无青丝待郎挽,画眉浅处也动人。
女娘却道,“这屋前后也并没个桂花树,倒是柳树好,林教头那内人也留起两寸多头发了。官人休嫌烦,请再改一改。”莲生就又写:
“月开妆镜柳摇金,帘钩深处酒兴沉。待留青丝与郎挽,画眉浅处越动人。”
女娘见莲生这般好性耐烦,就欢喜道了万福。莲生以为他还要出题,慌着道,“娘子若要赋文,小人须回去好生想,当场写不的。”女娘笑着叫青枣儿端茶来吃。莲生见耽搁久了,怕武嵩要找,不敢吃茶,匆匆地走出去了。
武嵩正四处瞅哩,抬头看见莲生,扯住不放,道,“你跑到那里去了,马上拜天地,俺还要赞礼哩。”又剥菱角与莲生吃,莲生道,“看邋遢了手,放着我回头吃罢。”正说话间,外间奏起细乐,于是都到大门口接轿子。小丫头使长竹竿挑起一挂二千响的鞭,有人上去点着,大家便齐齐捂耳朵。
却见两盏灯笼,引着四人抬花花轿子从街上慢慢过来,落在门首。潘金莲搽着满脸的粉,打起轿帘,把个虎背熊腰的新人搀出来。林充就躬腰延请娘子,张教头便做主婚,王打油同武嵩便做傧相,念喜庆话儿。那潘金莲又使绊子,在堂屋前头排下八只大火盆,教和尚顶着盖头跳。和尚将蒲扇大拳头向他乱晃,没奈何只得跳了。又看不见,踹得一院子炭灰,把裙子也烧去半截。就被潘金莲照头浇了满满一桶凉水,露着两条黑黢黢毛腿,走到厅上同林充并肩站在香案跟前,把众人都笑得打跌。于是奏乐、进香、三跪九叩,送入洞房。
武嵩看着揭了盖头,便跟潘金莲打招呼,说要早些回去。潘金莲正啃烧鸭子,忙把两只油手在衣襟上蹭几蹭,道,“恁地忙,我送送秀才。”那青枣儿又出来,对众人万福道,“俺姐姐上覆这位秀才官人,说官人文字无比的好,这里有礼金五分、香袋一只,聊表微忱。”武嵩就跳起来道,“他不认识你家姐姐,寻错人了。”潘金莲道,“叫唤甚么,熟人,柳端端的丫头。——哥儿,你防汉子罢了,连婆娘也防起来?”武嵩道,“如今世道不好,严紧些保险。”青枣儿便道,“俺姐姐说哩,这是喜钱,收了吉利。”武嵩道,“银子也罢,给甚香袋儿,怪刺刺的。”潘金莲就拿起来塞到莲生袖里,道,“别个自家挣的润笔,跟你毛相干。柳姐儿好手针线,拿到当铺里,怕当不出一二分银子么!秀才,待明日我成亲,你来与我写,对联也要、诗儿也要,我做鞋把你穿。”莲生笑道,“小娘子有命,敢不效劳!”武嵩道,“罢了,穿他鞋待等到八十岁。”潘金莲就赶着乱踢,武嵩一面往外扯莲生,一面道,“泼妇,早知这般,不许下你日子了!”
莲生长久没出门,见夜色深重,路上无人,便不肯坐车,要逛。武嵩拉着红娘子慢慢地陪他走,指景致与他看。两人行至路口,莲生见道旁立着白粉牌,贴着字纸,就凑过去踮脚儿瞧。武嵩只认得官印,道,“不是开封府文书。”莲生看题头,便告诉他,“这是今科及第进士在琼林宴上做的诗文,官府抄出来,教天下人都晓得文运鼎盛。”就站住脚看,偶尔也赞叹两声。武嵩便问,“写得怎样?”莲生道,“三甲都罢了,四平八稳而已。几个好的,倒中在后头。所以文字难论高低,最要紧命好。”说着,仰头微微地笑。武嵩在背后搂着他,道,“你的功课我都收在柜子里,待满了十年,咱寻匠人刻出来,印成书送人。再过十年,又印一本,一辈子也印好些本。”莲生道,“我文字也不怎地,眼高手低,印出去惹人笑话。走罢,大哥多半到家了。”说罢,上车去了。武嵩坐在车辕上,将红娘子拍一记,马儿自行走起来。
方到珠市街,便撞上开封府巡夜的,却是常同武嵩吃酒耍钱的王龙、赵虎,两下里站住了攀谈。王龙道,“小二哥,许久不见你,倒长胖了。”赵虎道,“昨日我在醉红楼,手气且是背,险些儿没脱去裤子。老武,改*****还带我去罢。”武嵩道,“去那家做甚么。俗话说的好,要嫖莫赌,要赌莫嫖。又赌又嫖,输到赤条。花枝般姐儿往你身边一站,你还看得见骰子?”王龙道,“车儿里是你家眷?”武嵩忙道,“是我大哥请的南边先生,写文书的。”赵虎道,“还是你好,摊着这般一个哥,吃不愁穿不愁。”王龙便道,“大官人自是能干,又且贵人旺相。二哥,李团鱼为分产那事甚是谢你,他跟我说,十八日待请你和大官人吃酒,只怕不得空?”武嵩道,“阿呀,扰他则甚,我哥又常不在家。你帮我跟他说,心领罢。”赵虎便拉武嵩到一边,道,“老武,我听得一门好亲,就是你家那房东,都司巷柴出的寡妇待要嫁人。柴出平生悭吝,料必有一分好钱儿,现房子又有一二十间。他老婆我见过,年纪便大你三两岁,且喜不曾生养,你若娶了,也是郎才女貌。”武嵩笑道,“我不着急,你自家娶了不是?”赵虎道,“我家事不甚相应。”武嵩便拍他肩膀道,“我教你一法,一毫银子不费。只消趁那寡妇出来时,妆做撒尿,把那根亮与他看见了,包你成就。”
赵虎就笑,道“你也想得出!”武嵩道,“灵不灵,试过方知。他便不吃勾引,未必好意思出首告你?”两个正计议哩,后头马嘶叫起来。原来一头拉车骡子过来跟红娘子擦颈,两台车就绞在一堆。武嵩赶过去,揪着骡子嚼头拖开了,骂道,“瞎阉货,俺马是公的,你来贴甚么贴?嫌没大肏你!”驾车的就老大不乐意,道,“这汉子,咱须不是有心挂你车儿。一个畜生,也同他计较,骂得硌碜杀人!”武嵩道,“恁般宽敞官道你不走,倒撞俺车子,把车顶棚也刮扯坏了,你待赔多少?”王龙、赵虎都上来帮腔,做张做势,要捉到官里打板子。驾车的就下来道,“几位上下,咱便贪赶些路程,一时不带着辔头,却也没多事。上下行个方便,那里不是相见处!”王龙道,“挂了车子事小,这犯夜事大,随你怎说,少不得衙门里去遭。”驾车的道,“犯夜的也不只在下。”赵虎就指着武家车灯笼,道,“你跟他比不得,他有步兵衙门的印信。”驾车的笑道,“阿也,朝廷几时改的法度,印信倒把与私家车子?”武嵩就急眼,骂道,“贼囚徒,老爷私车官车,干你腿事?待一顿大板子敲你鸟下来,你才晓得法度!”
那坐骡车的听见吵闹,便伸个头出来问,“寿官,这是怎地?”那寿官慌忙躬身,道,“爷,是开封府公人拦车,说咱犯夜,要拉咱打板子。”那人笑道,“却也难得他每小心,你说咱不归开封府管,教他每去罢。”赵虎听见了,便嚷,“放的好轻巧屁,你每踩着开封地皮,不归开封府管?”王龙究竟老成,便向前道,“敢问这位爷台是宗室?咱不敢拦,却须向大宗正司报备。而今朝廷好生严命,又是东宫的千秋近了,咱做公的,怎敢不上紧着伺候!”骡车上人听了,眼角添欢,道,“你甚知事,用心报效,久后自然得好处。”王龙赵虎不知他底里,只得葫芦提应着。
王龙便拿出报单记下那人年甲相貌,又问名字。那寿官儿过来写了赵子芮三个字,画押停当,赶着车儿自去了。武嵩气不忿,待骡车去远了,照地上啐一口唾沫,骂道,“贼倒路,知道是金子黄铜哩!待俺对出来,真宗室便罢了,若是假的,我教你有死无埋,阴沟里作棺材!”王龙赵虎都道,“武哥,罢了,大丈夫见机行事。咱弟兄还要巡夜,不及送哥,休怪。”说罢,都辞去了。武嵩又蹩回来觑莲生,见安然无事,方驾起红娘子上路。
莲生从车子里探半身出来,摸着武嵩脊背,道,“你也是,既是宗室,同他争执则甚,得罪了人怎好?”武嵩拉着他手道,“你不知道,这般闲散宗室最可恶。仗着一个赵字儿,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不做!便饶是欺男霸女、占人家产,送到宗正司不过是个拘管,丝毫办不的。俺在开封府时,一年也遇着五七十起,怎叫人不恼!”嘴里说着,就捏住莲生手乱摸,要亲嘴儿。莲生道,“看着些路。”武嵩道,“没事,这一片才刚巡过的,都无人了。”正说着,红娘子却站住了。武嵩拍了几巴掌不动,便怪道,“老弟,你怎地睡着了?”着力又拍一掌,红娘子回头咴咴地叫。武嵩没奈何,跳下地左瞅右瞅,见路边沟里倒着一件黑糊糊物事,看时却是个人,便道,“大晦气,这厮也不知饿死瘟死,俺也没空管你,待那两个转回来了,与你收尸罢。”正要走,下头伸出只手捉住他不放。武嵩大惊,一顿脚踹开,拔腿就窜,嘴里连声道,“阿弥托佛、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冤有头债有主,寻我则甚?我如今转衙门了,不管你这事,了不起明日买沓纸钱烧把你,你趁早投胎去罢。”莲生道,“二哥,怕还未死哩,你再看一看。”武嵩没奈何,两人搀手儿走过去,把那倒路尸翻过来,见血流涂襟,已无气了,下头却压着一个,尚在动弹。武嵩扯死人衣服擦去血污,见是那宗室,便嚷道,“怪哉,现世报了。我平日发愿,不曾灵得这等,明日须赌两把去。”莲生就道,“好歹救他救,也是功德。只管轻口薄舌则甚!”便卷起袖子,将那人拉起来,见他胸前一大片血迹,忙撕下衣襟裹了,命武嵩抬上车儿,催马回家。

18
那武嵩只顾站着不动,莲生气起来,他方道,“这般厮鸟但落地便归大宗正司管。咱只合首告去,死不死,自有衙门担承。若葫芦提搬回家,他断气了,旁人赖在咱身上怎了?谋害宗室,照例满门抄斩,你道是耍哩?依我说,咱先回去了,说与哥听,看他意思行事。”说着,强拖莲生走。不料地上那个哼唧道,“我不是宗室,你救得我起来,自当重报!”
武嵩笑道,“又被我说着了。你冒称宗室,横竖该个死罪,索性爽快些死了也罢,大丈夫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那人慌忙道,“其实不敢说,我家颇有些产业。你但救我活命时,金银论斗,珠宝论斛。”武嵩笑道,“我把你个久惯牢成的贼!你马车兀自坐不起,倒敢在爷面前吹嘘!”那人没奈何,道,“壮士休不信。我腰间有面玉牌,也值些银子,你拿去,只当行个方便罢。”武嵩听见好玉,心里就活动。将玉牌拿过来月下瞅一瞅,端的晶莹润泽,道,“定是贼赃,我如今便送开封府验看。”便把那人拦腰提起,丢在车辕上,使带子绑缚了。那人没口子道,“有话好说,官府万万莫去。”武嵩道,“还说不是贼哩,今日须饶你不得!”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为兄弟争产,吃了屈官司,被打得好不苦也!此生断不敢再见官。”莲生听见,又心软,道,“哥,你问他家在那里,咱送过去。”那人慌着道,“如今家中料被我兄弟霸占住了,现要害我,我若回去,也是个死数。两位救人救彻,不拘寻个地方把我躲两天,待我找到老家人,却再商议。”武嵩就不耐烦,道,“臭烂狗皮,挨着便甩不脱了!爷爷自家事情不了,谁有功夫管你!”莲生便道,“哥,教他在咱前头空屋子歇一晚,明日打发他走罢了。”武嵩待不准,又贪着那块美玉,遂道,“罢,姑且容这厮一晚,天亮便与我离门离户。”
说不得带了那赵子芮,一路迤逦回家,却只有哑仆开门。武嵩打手势问,方知武岱有急事出去了。于是将赵子芮丢与哑仆,分付与他洗了伤口,安排在厢房里睡。莲生走到暖阁里寻药,还不曾开门,就听得里头鼾响。莲生忙叫过武嵩,两个秉烛进去照时,见西门磬小厮在炕上摊作大字,正睡得香,元宝儿却趴在他肚皮上。武嵩一顿拳头将小厮捶起来,喝道,“狗东西,你怎钻进来了!”西门磬睁眼见了莲生,慌忙扑上去抱着,乱嚷道,“好哥哥,怎地如今才归家,等得我苦也!”
武嵩大怒,扯开他乱骂道,“混沌猪狗,你睡着过阴去了?他是你沾得的?”西门磬便撒娇撒痴,在地上打滚儿哭道,“我一片好心送东西来,在你家等了半日,汤水儿没沾,饿得站也站不住,才睡了一歇,谁知你无缘无故就打我!”发髻也滚乱了,干号个不了。武嵩道,“那个教你闯到这厢来,我不打你打谁?”西门磬道,“阿也,你如今当家了,就不理弟兄了。你炕是龙床,睡一睡待死人哩?当初你在我家,我甚么物事不同你分?”又抖着褡裢把武嵩看,道,“这是大哥要的药丸子,我一刻不敢耽误,赶着就送来。你家又没人,我寻到这后面,三不知睡着了,须不曾盗你家财、戏你老婆!做甚么嚷得恶擦擦的!”武嵩道,“不为你睡,为的你不打个招呼就撞来。”西门磬道,“大哥教我早些送来,我才来的,不然大热日头,我上你家讨吃哩?走来又没人,喊了半天,嗓子也哑了。你每悭吝罢了,连个小厮丫鬟也没,应门的也没个,端的不成个人家!我渴的受不得,就翻墙进来了。”武嵩直心汉子,吃这小厮一篇舌头唬过去了,就听不出他话里头蹊跷,只道,“罢了,下回来时须早说。”
西门磬又道,“二哥,这不是涌金桥下住的张小舍人,你两个怎认得的?”武嵩就笑,道,“糊涂行子,他不是甚么张小舍。”西门磬就向莲生唱个大大的肥喏,道,“小弟一时眼慌错认了,哥哥休怪。”莲生慌忙扶起来,教他坐着吃茶。西门磬道,“哥哥这般神仙也似仪表,小弟见了,只觉清心涤虑,俗念顿消。不敢请问哥哥高姓大名?”武嵩道,“他是咱南边请来的先生,姓洪。”那小厮便道,“哥哥可有表字,呼唤起来也亲近些。”莲生就不好意思,道,“尚不曾取。只叫名字罢。”西门磬便赶着一口一个“莲哥哥”,叫得甜甜的。
莲生叫武嵩陪着西门磬坐地,自取了药,又寻几尺白布出来,走到前面瞧赵子芮。见他右臂断了,便寻木板绑上,其余伤口都上药从新包了,又与他面条吃。那赵子芮将面上盖的虾仁吃尽了,面倒没动几筷。莲生看在眼里,将碗盘收了,道,“你有甚家人朋友,明日我叫人替你寻去。”赵子芮思量了半晌方道,“烦你捎个口信与补子巷陈宗钱,只说是故人赵四,教他同我外公尹老员外说声,就派人来接我。”莲生讨了他一幅手帕作记认,复翻身走到暖阁里,同武嵩商议。武嵩道,“你也是,管他每闲事做什么。家里又只哑巴,还要看门,谁替他跑?”莲生道, “一个病汉,你不寻他家人来接,终不成撵他出街?若平白倾了性命,岂不罪过?”武嵩就道,“你便好心,可知古来好心无好报哩。”莲生道,“由他,图报答也不成个功果。”西门磬是个乖觉的,早妆肚子疼,睡在炕上声唤。莲生烧姜汤把他吃了,教他就在里头歇。武嵩老大不情愿,拉莲生在外炕同宿。西门磬晚夕听见隔子那头动静,耳朵就伸得驴长,躲在被里放手铳不提。
次日莲生黎明即起,打发武嵩去大理寺送饭。武嵩道,“去则去,你不是喊那处酸么?倒再睡一歇。”莲生就赶他,武嵩拿莲生的汗巾子系在腰里,笑欣欣地走出去。没两步又蹩回来,附耳道,“我今日不坐衙,待午后咱再来一回?”莲生道,“小的睡在隔壁,你还歪缠,回头并不许你沾身。”武嵩涎脸儿道,“谁教昨晚你夹恁紧,害我早丢了,今日须讨回来。”莲生更不多打话,几脚将他踢出去了。
那西门磬只是装睡。待日高三丈,莲生叫他,方揉着眼儿扒起来,讨饭食吃了。他看见房里有文房四宝并书籍,就学个夫子问老子。莲生少不得细细告诉他。西门磬便没口子赞,“莲哥哥,你学问恁般好。俺空自从过许多先生,并没真实本领。你得空时,点拨小弟些些也好。”莲生道,“你几岁发蒙的?念过几本书了?”西门磬便道,“哥,不消提起,我只认得自家名姓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好歹从头教我。”莲生便道,“不敢说教,若说切磋倒使得。”西门磬便如腊肉上苍蝇、米缸里耗子,在莲生脚边上打旋旋。元宝儿过来寻莲生要嘴吃,被西门磬揪着后颈丢出去了,委屈得趴在门槛上乱哼。
莲生寻哑仆送信,西门磬偏献殷勤,拿着手帕去了。不一时,回来报怨赵子芮,“这汉,说话老大靠不住,我前门走到后门、后门走回前门,并没个人应声。邻舍说几日不曾见人出来,怕是搬去了。我说,你家欠印子钱哩?躲得忒干净!”
赵子芮面色便不好看,道,“你敢走错了?陈家门首放着牡丹花儿的。”西门磬道,“甚么牡丹花儿哩,碎瓦片子便有几块,院里且是邋遢。我扒在门缝看,一个大绿头苍蝇飞出来,险些儿没撞着眼珠子上!”赵子芮慌忙道,“小郎,你路上没遇着生人搭话?”西门磬道,“有那耍猴儿的花子,我打发几文钱去了。怎地?是你亲戚?”赵子芮念声南无佛,又央莲生道,“小兄弟,多承你跟这家主说声,容我再住两日罢。”莲生道,“你不说清白,谁敢藏你?若是谋反的钦犯,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替你担着?”赵子芮捶胸道,“祖宗天上看着,我倒成了反贼,还有天理没天理了!”没奈何,跟莲生兜头作揖,道,“不瞒你说,我弟兄心毒,料我故人遭他害了。他若晓得我在此处,只怕一不做二不休,须带累你等。”西门磬胸脯拍得蓬蓬响,道,“阿也,你道我外乡来的。我堂堂西门大郎,绰号东京玉面虎,江湖好汉又送别名赛潘安,自幼学得文武双全。便俺这大表哥,现在大理寺主事,俺二表哥,在京畿卫做官。更休提俺家世代承应上用衣食,但凡外朝当路官员、内里得宠妃女、有名太监,那个不识得!我怕兀谁!”
列位看官,这小厮头发不曾齐肩,却数黄道黑,鸹噪个不住。莲生实诚人,便道,“你方才怎说不识字?”西门磬慌忙道,“哥,那曹孟德打东吴,还号称八十三万大军哩。俺学他的。”赵子芮哭哭不出,笑笑不得,只顾顿脚。莲生看不过,便道,“你写个文书,就说情愿不要祖产,永无争竞,也就结了。好歹亲弟兄,未必当真为银子要你性命?”赵子芮脸拖得三尺长,道,“罢了,跟你等说不清楚。”西门磬就道,“这汉,我莲哥哥好心救下你。谢字儿也没个,怪道你不遭人待见。想必当初在家,必定打鸡骂狗、调戏丫头,是也不是?”赵子芮道,“我最好性,便侍从有过犯,也只胡乱罚几板,断无打杀的。”西门磬道,“那定是好色,同上辈小老婆有事。”赵子芮道,“阿也,他不来害我便好了,我还敢惹他?”西门磬道,“若不然,想来好酒赌钱,折耗祖产。”赵子芮叫屈道,“不敢说,祖宗吃辛吃苦挣下家业,为人子孙,想法儿光大还不得,那有个折耗的!我父亲手里丢了北面好大一片地土,我尚且思量要夺将回来哩。”西门磬道,“我晓得了,原来你是个现世活圣人。还争甚产,趁早儿寻个庙出家,只怕修成佛菩萨也未可知。”赵子芮气得睁睁的,又不好还口。

19
武嵩回来看见,便揪着赵子芮往外拖。赵子芮慌了,没口子央及莲生。莲生劝了两句,武嵩不听,把人踹到外头,将院门关了。莲生没奈何,与西门磬些碎银子,教拿去赉发那赵子芮。赵子芮便下气儿恳求那小厮,又把个宫样苏绣双面荷包他。西门磬见这等好物,就道,“都是江湖朋友,你放心。放着我小诸葛在,少不得寻出个头路。”于是将荷包袖了,教他,“你好生蹲在此,休乱走。”自上街买了几钱花粉、件把女衫,却教赵子芮盘起头发,胭脂粉厚厚地盖了一脸。两人蹩到间壁尼庵,赁间房儿住了。西门磬道,“你躲在此,也不是长策。我教你个法儿,决然妙计。”赵子芮不免求问,西门磬拿着乔,道,“告你无妨,你谢我甚么?”赵子芮苦笑道,“小兄弟,你只助我这回,天道昭彰,要甚么没有!”西门磬道,“罢,休白话。你头上簪儿好,与我罢,我拿去送人。”赵子芮道, “你拿去了,我用甚么?”西门磬道,“阿也,你逃难的人,讲甚穿戴。仔细被仇家瞅出来了,断送残生!”赵子芮只得拔与他,自寻根筷子别头。
西门磬便道,“你跑出来,家人知道不曾?”赵子芮道,“我是寻伙计说话,伙计又留茶留饭,故回晚了。谁知路上先是翻车,我弟兄又不合派人杀害。贴身小厮也死了,却是苦也!”说着,嗟叹不止。西门磬道,“你丢了,你家老的也不问?”赵子芮道,“怕只怕我弟兄花言巧语,哄骗上人。” 西门磬又问,“哥儿,你平日都好在甚地方行走?好甚耍乐?”赵子芮道,“我日常除却读书,偶尔带老家人出门逛逛。珠市观花、樊楼听琴、也不消说得。若逢年节,便陪父母坐地闲话,又家中自养着几匹好马,无事也学个骑射。只今年才分了家产,便不得空。”西门磬呵呵笑道,“却是好也。依我说,你又断手断脚的,又没多钱,也难躲出几里地。你既养过马,我倒有个去处。南门外潘家马场才进了二百匹大宛良马,现缺马夫。我与你说个情,不把重生活你,你只去拌个草料、遛个马,待到伤好,随你去打官司也得、投亲戚也得。如何?”赵子芮叹道,“天可怜见,我就到了这一步!罢,先保命再说。”遂道,“任凭安置。”两个计议定了,西门磬便道,“少顷尼姑送饭来,你吃了只蒙头睡觉。我回头来寻你。”赵子芮道,“千万莫忘了,要紧、要紧!”西门磬道,“俺好汉说一不二,误不了你的。” 说罢,拿着簪子笑眯眯去了。
那武嵩正数落莲生,见西门磬进来,便不说了,却道,“小郎,你吃了饭再家去,就捎些物事与姑娘。”西门磬道,“哥,但迟些儿不妨。家里现起房子,人众口杂东西多。若一时有个遗失,倒糟蹋哥哥每的心。这逐日丁丁当当,吵的我看不进书,眼前要考府学试,正不知从何处下手哩。哥,你这处僻静,让我过来住两日罢。”武嵩忙道,“这屋子稀破,又没下人伏侍,你住不惯。”西门磬道,“哥,你不知道。我正要下苦的用功,便是没人闹才好。”武嵩又道,“虽如此,姑娘得放心?”那小厮道,“是哥这里,又没曾落旁人家!”武嵩道,“我每白日忙公事,没人烧饭你吃。”西门磬便道,“阿也,看你说的话。古人还囊萤映雪哩,我虽不比古人,难道这些儿苦便吃不得?了不起我自背几袋炊饼来。哥,不瞒你说,我娘心口疼的症候看着又重了些,我这回考个好的,娘听见也欢喜,也没白养活我一场。”说着,低头假揉眼睛。武嵩见他苦苦说到这等,十分不好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允了,还特地嘱咐,“你等两日再过来。后头地方小,我把二进房子收拾出来你住,也宽展些。”西门磬就笑嘻嘻地应着。背地却告诉莲生那赵子芮的事,莲生道,“难为他,瞧他也不似以下之人,一时落魄了。你今日助人,也是好大阴骘。我再寻两件衣裳你,劳你一发与他。”
这头武嵩就糟心,又有些疑惑,只把眼睛来瞅莲生。莲生就道,“你瞧甚么,我脸上有饭么?”武嵩忙道,“没。我怕这小厮不稳便,过两日还打发他走方好。”莲生道,“却也难得他小孩儿家懂事。我只当害面疮,白日总使膏药贴着罢了。”武嵩道,“我这心里头只是影影的,却不知为何。”莲生走过去搭着他手,道,“大哥究竟忙甚的?没妨事么?”武嵩道,“说是有贼进黄太尉府偷了御赐花石,现关着九门查哩。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被叫去了,正不知何时回家。”
西门磬走到隔壁,将衣裳银子尽把了赵子芮,道,“俺哥哥与你的。”赵子芮甚是感激,又道,“你说他个名姓与我,日后一发谢。”西门磬歪个头道,“俺哥哥姓洪,名儿便不告诉你,不好把外人晓得。”赵子芮道,“女娘家闺名不传外耳,这男子汉也恁讲究?”西门磬道,“他名儿好金贵,俺待留着自家叫哩。”赵子芮暗地称奇。两人就走出去,赵子芮只巴不得早一刻出城,偏西门磬小厮心性,乱走乱逛,买的泥捏黄胖、山楂手串子、水果灯笼,笼了两袖子。赵子芮寸步不离钉住他,心里但念佛。那西门磬买些杂耍,又瞧上了饼儿张家的荷花饼,站在摊子跟前只情等,赵子芮急不过,几次三番把手扯他绦子。
却是前方一彪人马过来,惊得百姓躲躲藏藏。西门磬抬头哨一眼,赶上去拉着马嚼子,嚷道,“大哥,咱大家那里不寻你,原来在此!”武岱就跳下来道,“你从那里来的?”西门磬说了,武岱道,“我不要回家?白不得闲。你回去告诉你娘并你二哥,这两日门户严紧些,上头多半要查。”说着,又瞅见赵子芮,便道,“这汉是兀谁?恁面生。”赵子芮就把个眼睛唬圆了,西门磬还洋洋地,抢着道,“哥,这是咱江湖朋友赵四,不合遭他弟兄打了,流落在外、萍踪浪迹好不苦也!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荐了他去潘家做马夫,现赶着出城哩。”武岱道,“叫甚么不好,要叫找死?你再不肯结识正经人,专跟些赌棍泼皮打混,我告诉你,明日捉去敲几十板才晓得。”西门磬就喊冤道,“哥,我现要下死的用功,不信你问二哥。”武岱道,“我没空管你。只现在也出不去,你要找潘丫头,去柳家寻罢了。”西门磬才走两步,武岱后边声唤,“那叫找死的,你站着。”赵子芮抖抖地,还当他瞅出破绽。武岱道, “你手怎地?”赵子芮低头道,“昨日从骡车上跌下来,手骨压断了。”武岱命他卷袖子,看了一回,道,“黄府管家说贼人带箭逃逸,这是跌打伤痕。”于是放过赵子芮,勒马回衙门去了。
西门磬就带着赵子芮一路走,嘴里一路说,道,“我看你也不像好汉。若太尉府进去出来得,怎就倒路装死狗哩?”赵子芮道,“罢了,太尉府也不是甚上等去处。”西门磬笑道,“我晓得,难比阴沟里头自在。”
两个走到烟月巷,却不走正门,绕到后头。那青枣儿正同榴莲儿淘米,看见便道,“西门小郎,俺叫你捎的头绳儿哩,你敢情吃了?”西门磬道,“阿也,常没好货,改日拣着上色的把你。你姐姐在么?”榴莲儿道,“还没起哩,他昨日在李学士家赏画儿做诗,三更方来家的。”西门磬道,“不是这个姐姐,是别个姐姐。”青枣儿道,“短命货,你舌头开岔?俺家不卖八哥鸟,那里来的许多姐姐!”西门磬凑上去比划道,“便是身量这般这般高,脚这般这般大的。”青枣儿掌不住笑,米也撒了,道,“你作死哩,潘大姐听见了,愁不踢出你肠子来!”西门磬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我最欢喜做生日,总做过一百回才可死。”说着,领赵子芮往里撞。榴莲儿丢下米箩,揪住乱翻,到底搜出几个果子,才放他入去。
那潘金莲穿个裙子,正在走廊上扭捏学走宫步。柳端端就坐在一边,吃着点心看,又同他指正两句。西门磬走上来,兜头长揖,道,“姐姐每万福金安。小弟思念姐姐,若大旱之望云霓、饥民之望禾粟。今日得见姐姐每金面,端的大快平生。”那两个笑得动不得,都道,“小狗又上门讨打,是三年五载的没见?俺每又不是菩萨,脸上那讨金子来?”西门磬道,“姐就是活观音,小弟情愿做个善财童子,一辈子在姐膝下伺候。”说着,便蹭到柳端端身上捶腿、扯香袋儿。柳端端道,“小郎,你吃饭也未?”这小厮分明在武家吃过,却道不曾。柳端端就教青枣儿拿馅饼与他。西门磬道,“饼倒罢了。姐,咱听说你这里新来个能手厨娘,烧得好西湖醋鱼,赏小弟一口儿罢。”柳端端道,“你狗耳朵尖,今日没买鲜鱼,你教人拔毛变哩?你要吃,有糟鲥鱼。”便教荔枝儿去拿,这小厮又凑着跟丫头作揖,道,“不敢起动小姐姐,回头一发谢。”
柳端端却道,“小郎,你为甚事来?”西门磬道,“其一是专程望候姐姐同潘姐姐,二是捎些玩意儿与小姐姐每消遣。”就把袖子里物事都掏出来,摆在桌子上。“三是同潘姐姐荐个伙计。”潘金莲道,“就是树底下站的那个?缩头缩脑的,教他上来问话。”

20
赵子芮只得上前去站着。潘金莲相一相,发作道,“西门小狗再不会干事,这汉现废着,怎养得那二百匹快马?”西门磬忙央道,“姐,休看他手断,甚知马性。你只当积阴功,留他十天半个月,也不费多事。”潘金莲就问,“汉子,若今把你一匹八百里大宛马、一匹五百里河东马,端的使甚草料,一日遛几道?”赵子芮暗道,“幸而平时曾听太监每提起。”遂答曰,“那八百里马一日须食一斗豆麦细料,配好青草,一日须遛两道,各有百里。五百里马一日只用半斗细料,另青草干草各半,一日遛一回罢了。”潘金莲道,“河东马耐性最好,便两三日遛一回使得。又善捱苦,只食量大些,一日三斗草料方够。大宛马你倒没说差。这也奇了,大宛马中原几十年没养,这二百匹还是我请懿旨买的。你怎晓得养法?”赵子芮心里道,“旨意不是我拟的,是谁拟的?”嘴上免不了扯谎,只道, “咱祖父辈曾见过来。”
潘金莲就点点头儿,正在犹豫,那柳端端边上冷眼看着,却道,“咱瞅你细皮嫩肉,怕做不得?”赵子芮道,“只求一地栖身,别的何敢计较。”柳端端道,“你识字也未?”赵子芮笑道,“不敢夸嘴,自小熟读名家经典、各部杂书。”柳端端道,“也不用那多,我这里要一个人写四时八节文书,丫头每弄不的,我又没空。我一月开十贯盘缠,吃住都在我家。你不嫌少时,便可留下。”
赵子芮盘算道,“对头想必寻不着这里,又是城内,打听消息也方便。”便一口应了。柳端端遂打发小丫头同他抱铺盖,安排在厨房紧壁里住。潘金莲同西门磬背地纳罕,都道,“他怎地这般好善了?”西门磬便道,“我晓得了,柳姐儿要坐产招夫哩。姓赵的那厮运气。”潘金莲道,“他自嫁水进士不着,再没听提起从良,那有突然招个生汉子的?”西门磬道,“那厮吃他穿他,敢不听他的!钓不着金龟婿,寻个乌龟也是正理。”两个说了一回,都猜疑不住。却早到了饭时,柳端端教丫头摆桌子。西门磬摸摸袖里簪儿,喜笑颜开,推有事,一道烟走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那柳端端却跟潘金莲道,“你几时去武家,与我捎话把武二,就讨两小坛子酱菜来。我妈口重,甚是盼着吃。”金莲道,“那厮着三不着两的,不消寻他。他家小菜都是洪秀才手制,我跟秀才讨去。”柳端端便道,“人家也是客中,不好白要他。我屋里还有小李学士送的徽墨湖笔,再配双鞋儿、两个重阳荷包,却是四份儿礼,教丫头拿去也罢。”金莲背着脸笑,道, “送他不妨,他屋里须有人说话。”柳端端道,“他敢是有娘子?娶得恁早。”金莲捏着树枝死憋笑,只道,“你只送纸笔便是,别的都不消,他穿不过来。”柳端端见他做出许多怪相,就不说了,自打发丫头与莲生送物事不提。
话说太尉府那窃案,大理寺会同开封府着紧查了多日,没甚分晓,只得按下了。武岱赶回家,见平空多出几口人,嘴上不说,背后将武嵩好骂,“潘丫头罢了,怎么小厮同柳家使女也跑来跑去,成甚模样?”武嵩就喊冤,道,“须不是我招来的。”武岱道,“他每怎都在后头歪缠,莲儿何处去了?”武嵩就望园子里一指,却见莲生赤脚骑在树杈上,拣熟果子往下头丢。榴莲儿提个小篮子在地上拾,青枣儿掐了几枝一串红,同草茎编做圈圈,套在元宝儿头上。西门磬在一边打哄、捉蜻蜓耍子。武岱两步上去,拍着树道,“仔细摔着,下来。”说了几回,见莲生舍不得动,自蹿上去,轻轻提下地来。青枣儿同榴莲儿过来万福道,“大官人,咱姐姐拜上,说九月初好歹来家一趟,有事商议。”武岱道,“知道了。”又分付武嵩,“招呼他每吃了饭再回去。”说罢,跟莲生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暖阁里去。武岱拴上门,就脱莲生鞋子检视,道,“想吃教老二与你打,乱爬甚么!落下疤瘌好看?” 莲生垂了头,脚缩到袍儿里不让他碰。武岱搬着他脸儿,细细啄眼睛耳朵,道,“乖,休恼了,过几日重阳,咱坐车出门耍子,好不好?”莲生只摇首,半晌道, “我晓得,只不见人罢了。”
武岱要他出去吃饭,他也不肯。武岱没奈何,自蹩到前面来。两个丫头先已走了,西门磬便猴着武嵩,要他说话。武嵩只得跟武岱回明了,武岱道,“咱两个又不做文章,谁教你读书?趁早好生上学去。”西门磬慌忙道,“哥,我只住几天,考罢了就回去。”武岱道,“你既上心念书,我荐你去黑鹿书院王山长处附读。他学问甚好。”当下写了柬帖儿,教哑仆拿去。没过一个时辰便有回书,说恰有空额,便可入学。武岱立催西门磬收拾书本,又打点了两大包吃食衣服,亲自驾车相送。西门磬含着两泡眼泪,走一步回回头,眼睛也望枯了,恨不能变个虫儿飞到莲生身边。只碍着两武,没奈何,垂头丧气去了。
因莲生不快活,那两个想方设法讨好儿。晚间整顿的精致酒食,武岱又吹几个曲子他听。莲生看这般,只得强妆喜乐,在武嵩手里要酒吃。吃得大醉,跟两人轮流做嘴,头发尽揉乱了,整个肩膀都露在外头。两武又不是甚斯文人,见他这等,那话少不得学个举火烧天势,就在地上弄到月西。隔日清早看,莲生身上到处淤青,眼圈儿也陷下去了,且是动不得。两武要上衙门,又怕他憋闷,送到书房里歪着,五更鸡里热的汤水点心,放在茶几上,教他肚饥时吃。
莲生靠在榻上,正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日影子渐渐移到头顶上了。虽害渴,饮食一些不想动,只觉头痛口苦,胸口似乱麻塞住的,下不得地、又睡不着。他心里烦乱,把凉枕只情往地下一摔。不料元宝儿看见了,又叼回放在身上。莲生倒好笑,摸着狗头,拿两个包子喂,道,“你成天大肉大油,改日没得吃了却怎地?”元宝儿两眼乌溜乌溜瞅莲生,却伸舌头舐他手,绕屋子跑几转,哐哐地叫唤。莲生笑道,“我晓得了,你会看家,不愁没饭吃。”复又叹口气,道,“原来我不如你。”元宝儿就过来,往他怀里连拱带呼哧。莲生抱着狗逗一阵,听见外面八哥叫,正在纳罕,西门磬探个头在窗户上,嚷道,“哥,我学得像不像?”莲生忙摸脸,且喜头发遮住了文印。便叫他进来,道,“你念书的人,怎又来了?”小厮就皱鼻子瘪嘴,做出哭相,道,“哥,你不待见咱。”莲生道,“你来瞧我,我欢喜得很哩。只怕耽误你上进。待考罢了,我教二哥接你来耍几日。”西门磬忙道,“哥,那学堂先生是岭南人,一口鸟语听不懂,还是你同我讲讲。”遂从怀里摸出一本毛边油渍的《论语》,缠莲生教。莲生说了几处,就有些气短,西门磬忙道,“哥,你没病罢?脸这般红。”莲生摇头道,“不妨事,昨日不合吃两口酒,过一会便好了。”西门磬便跪在榻边同他捶腰腿,两只爪子在莲生身上滑上滑下,又道,“哥,我朋友送了个簪儿,我用不着,哥留下赏人罢。”便摸出宝光晶莹一枝赤金虬衔珠押发,那珠子倒有指头顶大,两手捧与莲生。
莲生见了骇然,道,“那里来的,快还人家去。”西门磬道,“哥,你不知道,就是那倒路的赵四。我见他落难了,打抱不平,邀了几个江湖好汉,保他去好处谋生,他跟我磕了上千的头,又把这物与我。我那里要他的!他就不肯,又同我磕了几百个头,跪着不起来。我没奈何,方勉强收下了。哥,你胡乱戴戴,也是做兄弟的一点薄心。”莲生道,“我当不起,你拿回去孝敬高堂也好。”西门磬就撒娇,道,“哥,你平日教导我说,男儿汉建功立业方是真孝顺。我老娘又不少这个,我平空拿回去,他还道我偷来的,岂不害上人操心哩?你多多教我读书,我考个好的,回去见爹娘也光采。你不收,显得瞧不上小弟了。”
莲生听了,不禁触上心来,便道,“你有这番志向,强似金银万两。往后你有空便来,我从《四书》教你罢了。”西门磬就磕头谢师,又道,“哥,好歹别告诉两武哥哥。”莲生也应了。自后这小厮天天爬墙,将个武家后园踩得溜熟。元宝儿也知道,到了时辰,便在墙根下接他。那间壁尼姑得了他房金,那里管他闲帐。莲生自有这一件事情忙,也不似先前枯守个菜地,看着笑脸多起来。又因要存精神教小厮,晚上便不准两武快活弄,那两个憋闷不提。
却是武嵩夜里解手,见东净后脚印子无数,到墙根下便没了,心里犯疑,暗道,“难道是上次那贼囚?”又叫了武岱细细地看,那脚印原来过水井、越菜田、绕假山,偏偏将他每布的陷阱都避开了。武岱道,“这步法沉重,不是带功夫的。却怎地不着圈套?端的甚人,如此神出鬼没?” 弟兄两个头碰头,把江湖上有名惯偷过筛子般数了十几遭,又没一个像。
隔日却是九月八,西门磬寻了许多玩物,甚么艾草编的小老虎、内绣香袋儿、狮蛮糕、重阳旗子,都揣来与莲生上贡。莲生欢喜谢了,教他吃点心。西门磬道,“哥,明日不出门么?”莲生道,“有些小事,脱不开身。”西门磬又故意道,“哥,你家远,过年也回去么?”莲生呆了一阵,叹道,“家里没人了。”西门磬就紧紧地捏着他手,只道,“哥,你不嫌小弟蠢,就当我是你一个兄弟。我家下房舍宽绰,伏侍人不少,你得空时,过去住两日,小弟也好朝夕请教。”莲生听见这话,又觉耳熟,将手轻轻抽回来道,“我这边也忙,心领了。”西门磬就摸出个金点翠盖子琉璃瓶儿,里头黄澄澄,启开透鼻香,道,“哥,这两*****嗓子哑了,跟你带了个菊花露,去火最好。”莲生忙道,“我不吃酒。”小厮笑道,“哥,不是酒,是花拧的汁子。不信你尝一口。”便寻了茶钟,倒了小半钟子,又兑些水,端到莲生跟前。莲生却不过,吃了半杯,觉着轻滑润泽,口齿生津,便都吃尽了。西门磬一面同他捶背,嘴里道,“这是进上剩的些儿,虽不怎样,比市面卖的强几分。那外头奸商舍不得使上等杭菊,都拿些浑货冒充。”莲生道,“镇日叨扰你,甚不成样。往后休要拿来。”西门磬忙道,“哥说差了,天地君亲师,我并没错孝敬。”莲生一笑道,“你小孩儿家家的,没个进项,有这心就罢了。岂能让你父母坏钞?”西门磬抱怨道,“哥,我乃堂堂汉子。明日接了家业,你才晓得我的本事。”莲生便戏撸他头发,道,“小不小,梳髻儿还得五六年。”

21
西门磬眼珠转几转,就妆用功,临帖把莲生看。莲生指正了几处,命他再临。西门磬道,“哥,我还不甚明白。不如你握着我手,教我写两个罢。”莲生实诚,果然手把手教他写了几个。西门磬又牵他袖子道,“哥,那墙上挂的甚么字?我不识得。”莲生道,“那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西门磬便站起细瞧,手在桌上一带,却将砚盘跌下,墨汁沾了莲生一身。西门磬慌忙跪着请罪,莲生扶起道,“不妨事。你在这边坐坐,我换衣服去。”谁知西门磬乘他不备,使个小擒拿,扭住莲生一把推倒,骑在他身上。莲生肩有旧伤,使不着力,几次推不开,西门磬已将他左手使汗巾拴在桌脚。莲生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敢如此!速速放开我,还好相见。不然悔之晚矣。”西门磬道,“我晓得。情愿拼着这命,但与哥哥沾身片刻,死而无憾。”说着,拔出解手刀塞与莲生,道,“随哥哥杀剐,并无怨言。”莲生又下不去手,丢去刀子叹道,“是我宿生孽债忒多,你恁般年小,休走偏道。”西门磬叩首道,“得哥哥不弃时,情愿效犬马终身。”莲生道, “我不要你伏侍。你上有高堂,以后成亲生子,接续家业,趁着我做甚么!”西门磬便道,“两武哥哥怎地,我也怎地。求哥哥见怜,休恁地厚彼薄此。”莲生道, “这其中有苦衷,你不晓得,休乱掺合。”西门磬一把撕去他脸颊上膏药,道,“好哥,我早晓得了。那回七夕晚上,我陪人在白衣庵进香,天幸见着哥哥一面。哥,我若泄漏半个字,天打雷劈死在眼前!” 说着,贴上去亲那金印,亲得喳喳响,口水流作一片。莲生死力挣扎,西门磬紧紧地盘在他身上,两人纠做一团。元宝儿跑进来看见,当他两人厮打,不知帮兀谁,急得汪汪大叫。
却听平地一声雷,武嵩踹开门跳进来,揪住西门磬背心往地下一掼,照着背上身上乱踢。莲生又怕弄出人命,慌忙解开绑缚,过去拦住道, “你打坏了他,也不是事,只索罢了。”武嵩气恨恨地,不肯收手。西门磬抱头捱了一回,乱嚷道,“你不让我碰莲哥哥,我迟早是死,平白活着做甚么!随你打死了罢,我老娘必定不找你要人。”趁武嵩拳脚稍疏,骨碌碌滚到莲生脚边,抱着哭道,“好哥哥,直恁地心狠!”也不知何处挤出几滴急泪,一面嚎,一面把脸蹭莲生大腿。莲生又可怜见他,只道,“休哭,起来说话。”武嵩气得没做道理处,跳着脚道,“罢了,罢了,是哪一世的冤孽来,见一个招一个!”莲生道,“是我行差了,你打我罢,打死他你姑娘面上好看?”武嵩就把他压在墙上逼问,“你实说,跟小厮几时勾搭上的,干过几次?”莲生赤犟面皮,只道,“你说几次便几次,问甚么!”
武嵩就绿了眼,道,“你当真看上这小厮?”莲生道,“你特特蹲在这里守着,不为拿双为甚么!既是拿着了,凭你怎处。”武嵩一拳打在墙上,砸出碗深个坑,白灰簌簌地掉。莲生闭着眼只情冷笑。武嵩两把将他裤子撕作片片,抬起一条腿照直便插。压着干一阵,又抱起来,分开他两腿缠在腰间,手托着莲生臀瓣,在屋里一面走、一面抽送。莲生仰脖子喘息,却瞥见西门磬鼻青眼肿坐在门口,两眼直勾勾钉看,心中叹息不已。武嵩见莲生不肯出声,托起他手一撒,莲生身不由己跌坐下去,里面那话噗地直送到根,猛打几个寒战,便软瘫在武嵩怀里。武嵩见他双目紧闭,面色如纸,嘴皮咬得出血,慌急抱住叫道,“我那人,你怎生不好?”西门磬也赶上前,帮着掐人中,摩心口,半晌方救转来。莲生咳了几声,睁开眼看见他两个,复又合眼道,“你消气了不曾?” 武嵩便自扇嘴巴,道,“好兄弟,是我该死,你打我几下罢。”拿着他手教打。莲生撇头道,“都出去。”武嵩没法,与他盖了被子,提心吊胆蹲在屋外,时不时偷往里头张。
武岱夜间回来,见家中桌翻灶倒、横七竖八,免不了问起。西门磬便跪着赔罪,赤膊请他打。武岱道,“论理,打死你实不为过。却犯着姑娘年高,只你这点尿胞种,故此先寄下你小狗头。把衣裳穿起,跪到院子里去,没我话不准起来。”又发作武嵩,“你便是不晓事的。明知他性气刚,怎敢恁地?今*****这等,把往日好情都打没了。他若是有个跷蹊,你自插地洞去,休想我管你了。”武嵩嗫嚅道,“便是一时急了,不知重轻。”武岱道,“你又不是头回,还要我手把手儿教?他手指头也禁不得,那次不是舔够半顿饭时才好入?便是你猴急,床头药儿少了?就挺着瞎干肏!”武嵩把头缩到胯裆里,一声不敢答言。武岱便命他去搬饭食,自走进房瞧莲生,见屋里漆黑,把蜡烛点起,坐在炕边,轻轻扳过莲生身子,笼在怀里呵弄了半晌。觉莲生身上软和,方贴在耳边柔声道,“乖,起来吃两口汤水,空心睡着上火。”莲生一声儿不言语。武岱便道,“你知书达理的人,莫同夯货计较,出去我教他跟你磕头。你本不坚实,若饿伤了,带起别的病怎了?万般不看,且看哥分上。”莲生道,“大哥,你自去吃,我睡得久了,吃不下。”武岱道,“有炖的葱白鲤鱼汤,正是消食的。”说罢,拿件鹅黄绫子夹袄同他披上,抱出外间坐。武嵩低眉顺眼,端茶倒水,百般讨好儿不提。
莲生坐在武岱膝上吃了半盏汤,把眼四下一觑,不见西门磬,便道,“西门小郎家去了不曾?”武岱道,“没,我叫他外面跪着哩。”莲生道,“孩童家,同他计较则甚,叫进来吃饭罢。”武岱便命武嵩去叫,武嵩扭着不肯,被武岱踢了一脚,方才去了。当晚武岱赶出武嵩同西门磬,只准他两个睡外炕,自家细细地窝盘莲生,枕上温存了一夜。外间两个巴在隔子上,将糊的碧纱尽撕下了,瞪得眼珠也凸出眶子,饿似六月蚂蟥。武嵩正自撸,觉腿上浸凉一片,闻时腥臊扑鼻,就晓得是那小厮的货。不由得大怒,揪定西门磬骂道,“我把你个倒路贼囚,撇尿不看地方!”西门磬靠墙喘气儿,道,“你自家一般竖旗杆子,有脸嘲我?罢,说不得这等苦,叫我怎生捱到天亮也!”武嵩恨道,“若不是你小忘八,我也不到得受这活罪。”西门磬道,“阿也,干净会撇清。你没曾霸王硬上弓,怎睡凉炕?”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不提。
却说柳端端手里两个大丫头,荔枝儿并龙眼儿,看看年纪到了,须张罗挂牌子接客。柳端端邀武大商议,下了几个请字儿,那头只说没空。柳氏不免害疑,跟潘金莲说,“可知男子汉没始终,得新忘旧。我跟他当初怎样相交,而今又不要他出钱,只教捧个场,便恁般推三阻四!”潘金莲道,“姐,倒别疑错了,你这问蝶听风楼兜不住的人,试问还有那里兜得住?”柳端端道,“小郡君,是你会说话。咱在这行里,讲不得甚恩情。只当他个旧相识看待,谁知人瞧不上。”潘金莲站起来道,“不讲恩情也讲个义气。我瞅瞅去,若没事,敲他个双席面!”说话间,拉着黑马潘安一道烟走了。
寻到武家,叫半晌没人。潘金莲不甘心,走到大理寺,撞着哑仆,就揪定了审。那哑仆急得咿咿啊啊,手乱比划,潘金莲头上拔个钗儿他,哑仆拿着,在土里画了好大一个佛。潘金莲看了半日,瞧出是大相国寺的弥勒像,奇道,“这厮酒色财气,平白跑去参禅则甚?”说不得回头去寻,进得寺里,大踏步投知客寮去。两边和尚慌得乱躲,知客僧出来打了问讯,道,“潘郡君,甚风吹得到此?老太君冥寿的经卷已印就了,正要请问郡君几时做法事。”潘金莲道,“早哩,十月却办。和尚,大理寺武少卿怕曾来过?我寻他跑马。”知客道,“他陪亲戚过来听经,赁着西廊下房儿住。既是郡君有事,待小僧领路。”金莲摇手道,“罢了,你忙你的,改日请你吃茶。”知客合十作礼,笑嘻嘻去了。
原来那大相国寺乃天下第一处有名伽蓝,四时香客不绝,至于甚么佛诞节、浴佛节,越发热闹,便寺门外卖吃食杂耍的摊子也排满十几里,参拜的人数以万计。寺内常备着干净禅房、床帐家伙,预备远道客人住宿。潘金莲走到游廊下,见最里面坐着条黄烘烘肥狗,就晓得是了。他又刁钻,偏不叫门,却绕到后面听壁脚。

22
却听得小厮声口道,“哥,我当真没曾弄。汗巾子是元宝儿叼来的,你晓得,那狗子专一好乱叼。”又是武岱道,“他不是你教出来的?叼便叼了,你莲哥腰里那条是谁的?”小厮就在地上碰头,道,“哥,小弟该死,教狗衔去换的。”武嵩骂道,“贼小奴才的贼畜生,拴去杀了吃!”言犹未了,只听物件着肉之声,武嵩叫声“阿也”,压着喉咙又道,“我说说罢了,不当真。”西门磬就跪着说誓,道,“皇天在上,我若再行强,鸟上生碗大毒疮,从头烂到脚,从脚烂回头,烂做一滩臭水,烂得亲爹娘也不认。今后情愿做个小厮服侍莲哥哥,以将功补过。” 武嵩骂道,“混沌猪狗,哪有这般便宜把你?速速夹着屄嘴滚起去,一万年不许上门!再被我撞着,定把你肠子揪出来喂狗!”西门磬响头磕得梆梆的,道,“二哥请听我分说一句。若不在理时,任凭你打。”武嵩道,“谁听你放屁?”
但见这小厮竖起两个指头,说出一席言语。有分教:风月场中,王侯将相没成算;狱神庙里,贫贱富贵总一般。
西门磬道,“你同大哥都是做公的,衙门内早晚有事,不得常在家。那屋子虽僻静,终究在城里,不甚稳便。比如若不是小弟撞去,换做别的甚么生人,见了莲哥面上文印,定然失惊打怪,甚或去报官,岂不是大祸一场?虽有哑巴在,他毕竟不会说话,来客怎地酬答?故此须得有个应门的。弟横竖清闲无事,正可勉效微劳。此其一。其二,没个小厮使女,莲哥哥独自一人,多有所不便。弟虽说无用,扫地烧茶、送信跑腿,都应付得过。你们出去公干,也好放心。其三,小弟不才,却也晓得尊卑长上及先来后到的理,怎敢同哥哥争风,只求莲哥哥休嫌小弟愚蠢,许我贴身伏侍,于愿足矣。”武嵩骂道,“饿杀行货,可知你贴身伏侍得着哩!”西门磬慌忙又磕头,道,“小弟相思若渴,一时昏乱了,哥哥每休见怪。日后这事一次也得、两次也得,有也得、没也得,但凭莲哥哥分付。若再行强,死无葬身之地。”
潘金莲暗暗啧嘴,道,“我说怎不见他两个人影,原来在这厢闹家务哩!”武岱在里面咳嗽一声,道,“甚么要紧事,回去再说。老二,你不吃斋,这就去罢,省得耽误公事。小郎在此伺候你莲哥,休放不相干人进来,知道不曾?”西门磬满口答应。武岱把臂拖出武嵩,两个走出去了。
两武才离寺门,武嵩攀住武岱叫起撞天屈。武岱道,“你晓得甚么。左右遭那小厮看破了,不把些甜糖吮,怎封他嘴,未必你敢挖两把粪草埋了他?莲儿偏吃软不吃硬,着两句好话一哄,十九走不脱,你有眼睛天天守着?索性过了明路,不怕他筋斗翻到天上。他黄毛团儿一只,鸟不过筷子粗,怎奉承得人欢喜?莲儿又是我调教惯的。——不是我说,你学得小厮一半心计,我也省许多事。”武嵩跳起八尺,道,“未必就由那小厮睡?我是舍不得,随你怎说!”武岱扯住他喝道,“大街上你叫唤个甚!我已同姑娘商量,破两个钱,与他在国子监捐个位子,过三五日诳他出去,一辆车子送走。再把屋后院墙砌高两丈,另买几条狗,永绝后患。”武嵩这才罢了。
那西门小厮就装矮人,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莲生总不理会。他自己没意思,就蹲地上同元宝儿说话,道,“我的儿,你怎这般讨莲哥哥欢喜,又与你吃肉、又与你洗澡、又与你梳头、又让你捂脚。我同你换个过子罢。”潘金莲听了暗笑,走到廊上,故意踩得一路响,扬声高叫,“武大哥,在里头么?”
西门磬慌忙跳出来,一片声道,“俺大哥不在,衙门寻罢。”潘金莲道,“小狗原来在这里钻篱笆,看我薅了你毛,送去做和尚!”西门磬道,“我出家何妨,怕没人伏侍姐姐。”潘金莲笑着凿他脑门,道,“贼眉鼠眼,倒是变个狗还中看些。”西门磬就吐舌,不敢搭腔。潘金莲打起帘子进屋,道,“秀才,没甚灾病?多日没见着你,心里甚是想。”莲生本盘膝坐在禅床上,忙站起来道,“怎敢劳动小娘子。”潘金莲拿眼上下一觑,惊道,“看着秋凉,你怎把头发都剪了?”原来莲生一头青丝本在腰下,而今只得齐肩,嘴里兀自道,“因洗头费事,所以剪些。”金莲机灵,已猜着七八分,便道,“正好,柳姐儿家做盒子会,教我请你去坐坐。”西门磬忙拦阻道,“姐,俺莲哥哥这两日参禅养静,出去不的。”潘金莲拧他耳朵乱骂,“小狗攘的,我跟你哥说话,你来岔甚么?”莲生道,“去了也添乱,又没备礼。”潘金莲道,“你不知道,行院做会最欢喜读书人去,席面上有光辉。”莲生笑道,“我也不算甚么读书人。”潘金莲拖着他,只道,“柳姐儿说了,平日吃你东西,没得还礼,特地下请字儿请你。你不去,倒显得我没面皮,好歹走遭。”西门磬见他拉莲生手儿,就恨得牙关痒痒,背地毒骂不提。金莲回头笑道,“小狗,你怕我拐了你莲哥去,跟来孝顺不是?那赵四提起你多少回,说承情得很,改日待请你吃板刀面。”西门磬道,“姐,你就是我个活姑奶奶,求你老人家嘴头超生罢。我替你叫车儿去,还不成?”

23
一行人坐车往柳家去,潘金莲令西门磬牵着潘安,自钻在车里同莲生坐。就巴住他盘问,莲生不肯说,金莲道,“怕你不说,我算得出”,当下掐起指头道,“小鸠儿要占喜鹊窝,打翻了两瓶子醋,是也不是?”莲生就低头。潘金莲拍手道,“可见我猜得着哩。你汉子家,怎比女儿还害羞?那狗子没脸,只管压他便是,谁怕谁?”又道,“你不是当真出家罢?莫唬我。”莲生道,“家里吵闹,出来住两天。”金莲道,“蜂蛰入怀解衣赶,躲躲得掉?可惜你恁般好头发,怎不长我头上。我接老娘的,黄还打卷,万般弄不服贴。——你当真疼那小厮,收他做个小罢了。两个三个,也是一般。”莲生摇头道,“使不得!休说他双亲在堂,便没时,也不得这般无廉耻。”金莲点点头儿,复又问,“那两个得罪你来?”莲生道,“并无大事,只这世已是休了,修修来世也好。”金莲道,“你又不曾蹬脚,说甚么休不休,恁地短智!老天爷没发话,要休也不能。剪毛是功德?那关外人家养的羊子个个月剪,敢情都成佛去了?不是我亵渎三宝,你道这寺里是多干净去处?交官吏敛钱财,比外头一些儿不少。那俗人信着罢了,你聪明伶俐的,理他怎么!”
莲生沉吟无言,半晌方笑道,“枉我身为须眉,却不如你。”金莲甩手儿道,“非也。伦理道德多是冬烘先生定的,只为瞒住别人,他自家却落好名。你自小读书,便吃这帮人哄了。俺每女流,虽不能做官经世,却也免读些酸文臭字,坏了心术。须知道学都是装谎,白日讲礼义廉耻,换得几文俸禄,晚上却搂表子睡。倒不如真表子内外如一。——你欢喜兀谁,便去相好,不欢喜便大嘴巴扇。身子是你自家的,又不曾卖断与人,管他怎么!”莲生忙道,“世人都如此,天下岂不乱了?”金莲道,“你道天下便是官家脚下?便我娘老家,同中原风俗差着几万里地,全不奉这头正朔。又如今契丹党项天竺大秦,与咱书不同文、车不同轨,不学那孔孟经书,也没见着乱。天地自养众生,那里不是活人处!”
闲言少叙,一行人迤逦来到柳家,丫头接进去,就点香喷喷木樨茶来。柳端端绾个家常堕马髻,薄施脂粉,便走出来见客。潘金莲道,“姐姐,你那事我同秀才说了,他回去告诉武大,指日待来也。”柳端端道,“罢了,我门里千人去万人来,强拉客也无趣。”金莲便道,“秀才,回去教武大好生备份人情上来,莫说是我的主意。”又拉着莲生附耳道,“可要个姐儿陪?柳大姐这里极好说话。”莲生惊得差些儿跳起,没口子道,“不消罢。”潘金莲掩口笑道,“恁芝麻胆儿,敢怕那两个阉了你?”
那柳端端托着一手帕松瓤,亲手剥出来送与莲生。莲生慌忙站起来接,西门磬也要,柳端端一团扇把子敲开,道,“别个头回登门,你也抢!” 丢下命他自家剥。西门磬又待瞧丫头新衣裳,跑来跑去没一刻闲。潘金莲悄笑道,“过两年怕不是嫖院头儿!”柳端端就道,“罢了,我早分付几个小的,教休同他打热。”金莲道,“他家也有贯把钱钞。”柳氏道,“却嫌忒精,须是又富又憨的才好。”两个笑一回,柳端端却慢慢地同莲生攀谈,盘问他家世。又命丫头换好茶,摆西域珍奇果子、顶皮细蒸酥,甚是用心招待。潘金莲见了,嘴头不说,肚里纳闷,趁空儿悄道,“姐,这两日小李学士没见来?”柳端端道,“他爹犯痰症,看看送终,年轻姨奶奶又多,他生怕内贼,守在屋里盘家产哩。”金莲又道,“黄太尉府上回做登高会,却也闹热。”柳氏道,“说不得,七十岁心还不歇。留我到三更,又没个正经事体,专伸着十个指头往身上拧摸,我那里耐烦!”金莲吭吭笑道,“可怜下头那根告老还乡了,若还在时,也抵得上头十根。”两个这里嘀嘀咕咕、臧否大员,莲生听不明白,把一壶茶都吃尽了。走到后头净过手,却瞧见那赵四。忙走上去厮见。赵四就道了好几个谢字,说,“来日必当重报!”莲生也不当回事,只道,“在此处并非长策,有甚打算,说来大家参详也好。”赵子芮笑道,“托福,借这边女主人光儿,寻着一个老亲。过两日搬去他家,再作计较。”莲生也替他欢喜,两个说了一回。
柳端端觑他不在,便抱怨潘金莲,“撒老大谎。他恁般面嫩,怎会得有屋里人?以我看,十九还是童子。”
潘金莲抻个苦瓜脸,道,“天呦,他又不是我的汉子,我瞒你作甚?隔壁酒透瓶儿香,你只好瞧一眼罢了。他屋里的不是甚善主儿。是我带他来坐,若有事,须连累我难见人,你老人家别寻个好的罢。我说,你向来不喜年小的、不喜没钱的,怎地改性了?”柳端端道,“这蹄子,我白问一句,你就火燎屁股,说了两大车泼皮无赖轱辘话!我是没客接,拣着葱当菜吃哩?不是我狂,等闲邋遢官儿没眼睛看。我且问你,他屋里是三个头的夜叉,六臂的哪吒,就恁怕人?改日我登门会会去。”金莲道,“那两个无事吃干醋,现闹的家反宅乱,走了出来,你会也白会。”柳氏大奇,道,“他一个年幼书生,倒还娶下小?他不是在武大家么,未必妻妾都过去了,成甚么话?”使团扇拄着下巴颌儿想想,又道,“你小声告诉我,他老婆怕同武家那厮有事?我也不说与旁人。”潘金莲啼笑皆非,两手抠桌子缝儿,道,“我的娘,不合说岔了,教人怎地圆来!罢罢,不说了,随你打我一顿。”
恰好莲生走回来,两个便住了口。
柳端端却提起梳拢事,要他写应景文字,莲生不肯,但道,“若是红白喜庆,又或过年节,小人不敢推辞。这个事却难领命。”
柳氏似笑非笑,道,“咱这门户原下贱,难怪秀才不肯。”莲生慌忙作揖道,“娘子休嗔怒。非是小人敢轻薄,只是好好的女儿落在这行,佯欢卖笑,已是苦极了。小人虽无力救拔,怎忍心反与那狎客助兴?”柳端端指甲掐着团扇把儿,觑了莲生半晌,道,“罢了,吃茶罢。”潘金莲便道,“现有赵四,何须秀才写。”柳氏道, “赵四笔头也来得,只不知怎地,写文一似官府下判词,动不动便是‘敕尔曰’、‘着即刻来人办了’,我说他几回,还没改干净哩。”潘金莲笑道,“敢情是刀笔出身?也不妨,我家帐房会写这个,回头教他写。”柳端端道,“快些着,我等着哩。”
正说处,青枣儿走上来报,“武大官人在门外下马。”
两个女娘都一惊,端端暗想,“这厮倒还有几分人心。”
金莲心道,“耶叻,救火也没这快,果然是一遭被蛇咬。”
那武岱走到厅里,跟两人见过礼,腰带上解下一枚碧玉环双手付与柳端端,道,“镇日事冗,就不得来一趟,些许微物略表寸心。”端端笑着收了,延他上座。武岱把眼瞅着潘金莲道,“潘丫头,你把我房里摆的玉瓶拿去了,也不说一声。耍耍不妨,顽彀了还与我送回来是,小孩儿家手脚不稳,跌破怎了?”金莲苦笑道,“武大哥,你放心,一根丝不得少了你的。”柳端端道,“甚么好物,也与我开开眼。”金莲道,“罢,有缘自见着。”武岱却叙两句杂话,混过去了。
莲生却推故走回后头,同赵四讲话。榴莲儿坐在门槛上,剥花生他两个吃。
赵四喜他憨得可人,道,“丫头,长大也学你姐姐做个行首?”
榴莲儿摇头道,“俺姐姐说了,教俺同厨娘学着烧饭炖汤,有门手艺饿不着。”
莲生便问,“你几岁了,老家在何处?”
榴莲儿一概忘了,青枣儿听见便道,“秀才哥,他是两淮人,为爹娘卖到这处。我还记得姐姐使一两五钱银子买他来,来时才床沿子高哩。”莲生低声叹道,“清平世界,贫家儿不如富家犬。”赵子芮旁边听着,脸不好看,走过去摸榴莲儿头顶,道,“好生学手艺,日后我同你脱籍。”榴莲儿也不晓得甚么是脱籍,笑着倒一捧花生米在赵四袖子里。

24
武大坐了没半个时辰,跟潘金莲丢眼色,金莲就站起来说要走。柳端端道,“再坐一刻,吃了饭去。”
金莲道,“罢,你这头晚上忙,我回家吃。明日却捎文书与你。”
说了,走到厨下叫莲生,见他有些迟疑,道,“或者去我处住两天?”
莲生摇头道,“终归要回去的。”赵四便道,“我也不久在此了。多承你好情,日后定同你谋个出身。”
莲生就笑,道,“何足挂齿,我也担不起那大福。”
两下告辞,小丫头每送出来。柳端端留了两句,便教青枣儿寻车儿。
青枣儿道,“西门小郎已叫在院子里了。”
柳氏冷眼瞧着,见莲生全不同武大寒暄,深以为异。
武大看车子走了,故意道,“你看我记性不济么!恰才忘了一句要紧话,须同潘丫头说去”,也不由端端挽留,拿起马鞭子匆匆便走。
柳端端回过头来,却教小厮盯梢,何消许久,回来报说,“武大官人追着潘郡君车儿,说了两句,郡君就骑马分道走了。大官人却进车里坐,到小水井巷口下的。”柳端端越发疑惑,肚中乱猜不提。
那头两武见莲生肯回家,欢喜无尽,百般地窝盘他。莲生自去洗过澡,睡在炕上,等他两人来弄。
武岱摸他股间绵软,便亲嘴品箫,耍了半晌,莲生身子一似泥塑木雕的。武岱纳闷,只得搂着睡了。
天明便审西门磬,慌得小厮跪在地上,指着天没口子分说,“我若有事,就立刻死了。莲哥这两日通不理我,又不甚肯进茶饭,乳饼子粥也吃两口便搁下了。只怕是染恙,哥每唤个郎中罢。”
武岱晚间便在枕上细细地问,莲生只道,“白起不来,无甚事,吃着酒弄罢了。”武岱又道,“是还恼着老二?”莲生道,“没,你教二哥过来一处睡罢。”武岱便叫,武嵩得不的一声儿,赤身爬过隔子来,搂定莲生乱啃。莲生觉他那物直戳在腹上,便道,“二哥,你拿些药儿弄,不妨。”武二又不敢,莲生便把药膏子塞他手里,自行趴着教插。武嵩提心吊胆弄了一会,见莲生眼闭得紧紧的,说不得那没兴,拔出来胡乱撸着丢了。
弟兄两个背地商议。武岱道,“莲儿那脸,好歹将金印点去罢了,膏药终使不得。”
武嵩嘴里嘟囔,武岱道,“你唧歪怎地,未必我不要留住他?只再拖着,不怕露马脚,也怕他忧闷损了命。”武嵩寻思半晌,道,“哥,你说的是。”就拿出诈赵子芮的玉佩,把与武岱看,道,“却是天假其便,平空得了一块好玉。”武岱见上有几个异样文字,也瞧不懂,道,“当铺里赎来的?是死当么?免得人又来争竞。”武嵩道,“一个破落户儿把来谢我的。”遂丢到石头地上,一砸几段。武岱翻皇历,择定五日后动手,因看南面方向吉利,借了潘金莲马场的房儿。又寻郎中讨来毛莨、斑螯。又教武嵩清早拿玉佩去铺子里看着匠人碾,防人偷换了。
眼看事事停当,武岱在马场等了半日,独不见武嵩回,便命哑仆去催。
哑巴又不回,潘金莲就教手下寻去,武岱道,“便是老二同人厮打,断无哑巴跟去的,还得我自走遭。”
于是青衣小帽,骑马打南门进城,却走到开封府寻问,公人都道,“并没见小官人,若见了,好歹不敢耽搁他事。”武岱心下更疑,走到西门家,西门磬的小厮瞅见,拦住马头,拖进屋去,西门磬赶着便道,“哥,伙计说见二哥被羽林卫的快手拿了,我惊得个死,正没处寻你哩!”武岱道,“鸟乱甚的,慢慢地同我说。你二哥没拿玉来碾?怎地吃拿了?”西门磬道,“二哥一早过来,我家匠人赶李学士家活计,就不得空。教他等一歇,他不肯,自寻铺子去了,我还教小厮跟他来。”小厮唬得在地上乱磕头,道,“俺跟二官人走到状元桥,就在崔家铺子碾的。二官人把钱教我买烧饼吃,我买回来,却见许多拿铁链子的把二官人套了去了。”武岱沉吟不语,西门磬慌忙附耳道,“多管是莲哥哥那事发了,待官来问时,咱怎地说?”武岱道,“岂有此理,便沧州司来文书也须打我手过,那有越衙拿人的!”当下唤西门磬小厮四处去寻哑巴,自往大理寺打探。问了一应相契,都不知端的。却是哑巴三更自回,打手势同武岱报信,原来武嵩被捉去御沟旁边内官狱去了。武岱便同西门磬道,“这祸不小,是上头有人使绊子。若有人问你,你只死咬定在家关门读书,任事不知道。”西门磬道,“我回爹知道,咱只破财消灾罢了。哥,莲哥哥处没人伺候使得?我还伏侍去。”武岱道,“狗头,是他的事还兜得住,只怕不是他。你若吃拿了,你娘往后靠谁?休与我胡行乱走。”西门磬就缩头,不敢答言。武岱自暗地寻人情不提。

25
却说莲生见两武不归,独个又不敢入城,捱到次日黄昏,潘金莲径自骑马来了,拖着他道,“好好,早是不曾误事。”那里听莲生问,扯定衣袖,把匹驯马他骑了,出门投西便走。行了五六十里路,前面渐渐看见松林。莲生记得这是当初来时路,捏着两把汗。潘金莲却领他投林子里去,又走数百步,在一个草亭儿边下马。里面听得蹄声,便走出两个汉子接应。前头那个正是武岱,莲生扶着他下来,见他胡渣子也没剃,形容狼狈,大惊道,“哥,端的甚事?休瞒我。”武岱紧紧地搂着道,“一言难尽。你先跟潘丫头去,我留下哑巴伏侍你。若没我信,断不可再入京,只管走得远远的,老天保佑时,还有相见的日子。”说了,怀中摸出银票揣到他袖子里,上马要走。莲生扯住辔头道,“哥,究竟甚事,你不说清白我怎放心?二哥怎不见?”武岱摸着他脸,百般舍不下,只道,“乖,不干你事莫问了。”莲生死不肯放,武岱狠下心,将鞭子照他手背轻轻抽了一记,夹一夹马,立时去远了。
莲生跌在地下,好容易挣起来,又拉住潘金莲寻问。金莲嗄道,“憨子,问甚么。武老二被人认做鸭脖子,眼见变下酒菜儿了。武大不听我的,当断不断,此番回去定要遭殃。罢,先送你出去是正经。我教鲁和尚带人前边候着,不怕官兵来寻。却不知你意下何往?依我说,不如大家回辽东罢。那头天不管地不收,甚好过活。”莲生不肯,只道,“他两个有难,我岂可撇下!”金莲道,“乖乖,你道我是缩头的鳖?管得我多时管了。也是运背,吃人告他每盗用大内财物,偌大铁帽子砸下来,谁当得住?黄太尉老狗不管,我爹毕竟只是武官,说不的甚话。”莲生急忙拉住他道,“端的该甚罪名,可有赎例?”金莲顿足道,“这灭门罪犯端的没得赎,你再迟延,少时羽林卫来便走不脱了!”强推他上马,莲生道,“小娘子,方才大哥与我一个锦囊在此,你有剪刀借我使使,剪开口子好瞧。”金莲道,“他又有甚么皮匠计策?”说着,拔出解手短刀递于莲生。莲生退后数步,揭起头发,照金印一刀削去,登时血流披面。潘金莲唬得乱嚷,道,“有话好说,快不要动刀子。你死了我怎见人,却不把江湖名声坏了?”莲生摇头道,“我不寻短见。小娘子,你带哑巴去罢。”潘金莲道,“你须救不得他两个,休白陪性命。”莲生道,“便不济,好歹也替他每收尸。”说罢,将刀抛与金莲,扯手巾捂住脸,回头便走,哑巴慌忙跟着。
潘金莲连叫数声不回,骂道,“这夯货,你去只好当根鸭屁股毛,与人垫炉灰!”地上团团转了几圈,没奈何,拍潘安追上两人,道,“老娘背运,摊着你这只驴。若不管你时,又像不甚过意。”莲生感激道谢,金莲苦笑道,“记在账上了,回头须教那两个卖身抵债。”
却说那柳端端正在后院里打算盘盘节帐,一抬头见莲生进来,笑吟吟接着,就叫茶叫饭叫点心。又道,“面疮没好么?休把手巾捂着,我与你寻膏药贴。”莲生赶着道,“赵子芮在何处?”端端甚是纳闷,只得道,“跟青枣儿在厢房里拣果盒子不是。”莲生三两步撞去了,绊到门槛,跌个大筋斗。赵子芮同两个长须汉子说话哩,汉子每瞅见莲生,上前就叉,赵四喝住了,道,“免礼罢,有事慢慢的说。”就伸个手去扶,莲生跳起来和身扑倒,骑在赵子芮胸脯上,两手卡着脖,喝道, “早知你是个偷天的贼,不救你了。究竟偷了多少,速与我实招!”两个汉慌忙上来,扭住莲生拉扯,莲生拼死不肯放,藤缠树般盘定赵子芮,口口声声,只要他同去开封府出首。赵子芮两手乱摆,道,“都退下,外面伺候。——你脸怎弄的?”莲生怒道,“又不是你脸,管你鸟事。你平空害我的人吃官司,今日赌命也讨个公道。”赵子芮道,“你好生说。你家九江府不是?家里还有甚人,做甚生理?过两日我使人同你看一看。”莲生先道,“不是九江府,贵溪的。”话犹未了,突然会过来,骂道,“刁贼!休耍花枪,我晓得你等帮手打救。我告诉你,没的事。你害死我那两个,难道白白走了?我拼着这条命,咬也咬死你!”说着,横眉切齿,揪住赵四头髻不放。
赵四道,“我且不走哩,你家人怎地吃屈官司,告与我听。”莲生一五一十说了,道,“我是不管了,凭你说破湘南潭北驴事马事,今日休想从我手里过。善没善报,且做恶人着。”赵子芮指头答答敲地板,道,“姓武的是你甚人,结识多久了,平日也有事务来往?”莲生不好意思,不说话。赵四又道,“非是我不行方便,他每自结党营私。我现也没空管这事,待两日罢。”
莲生冷笑道,“你当我求你?我也坐过牢杀过人的。”就在地上乱摸,摸不着兵刃,一把拔下头上簪儿,指定赵四咽喉道,“你去出首不去?”赵子芮道,“快休同那不良之人打混,倒教人不好抬举。难得你忠直,我讨个郎官与你,久后也有出息。”莲生只道,“休放屁,道我没吃人坑过的,这等鬼话哄三岁娃儿也不信。”赵四笑道,“你不信,我也没法。”莲生待要使簪子戳他,闭着眼发几回狠,又动不得手,只骑在他身上粗喘。额角汗淌的黄豆大,都掉在赵四脸上。
守门口汉子咳两声,低声道,“爷,有人来了。”赵子芮道,“你暂且退下。”又同莲生道,“当初你安排我这家住,而今嚷破了,众人都不得干净。家主便问个枷号,下人也问个城旦。”说着,那榴莲儿已走到门前,更不晓得上下,一脚跨进屋,见他两个睡在地上,大奇道,“好冷天儿,耍甚哩?”赵四哄他道,“这个是赛木鸡,先动的输。”榴莲儿欢喜道,“好好,我拾衣裳去,你耍罢了叫我。”莲生气急,又不敢嚷,又恨自家无用,侧着脸使肩膀揩泪。赵子芮道,“你不饥?我是不曾吃饭,好歹吃了饭儿再骑。”

26
一语提醒了莲生,想起两武在外不知如何受罪,心头似刀剜。快手挝下赵子芮鬓角一绺头发,道,“道我没手段摆布你么,缝个小人,咒也咒杀你!”看官听说,那时人信的是这个,赵子芮登时发作起来,戟指喝道,“大胆,你可知罪?”莲生道,“你钻到宫里偷金偷玉,倒敢问着我!皇帝是你爹哩?纵诛我九族也只一个,怕你不成!”赵子芮干翻眼,满口只道,“蠢材,蠢材!”莲生怕他来抢,也不顾恶心,一把将头发塞进嘴里,嘟嘟囔囔道,“要死一处死,转世做畜生也认了,终然不放过你。”
却是榴莲儿在外头嚷,“秀才哥,潘大姐寻你哩。”莲生跳起来望外便走。赵子芮半日挣不起,还是从人每打屋梁上跳下来,搀到椅子上坐。又躬身道,“爷,这反贼大逆不道,请爷的示下,是拿问哩,是格毙哩?”赵四一肚皮没好气,揪定骂道,“我把你两个瞎吃闲饭的狗奴才!你每死在上头,就不晓得拦他拦儿?格毙格毙,我毙你九族!”从人地下碰头道,“臣等待使袖箭,又怕伤着爷;待使迷烟,又怕呛着爷;待使套索,又怕擦挂着爷。求爷明鉴。”赵子芮气得背个手,在屋里乱转。走不上三步,又吃潘金莲闯进来当胸拧住,道,“哥儿,黑有黑道白有白道,做下事儿不认,你倒自在!你实说,那条线上生理,何人并肩、那里踩盘子?姑奶奶也不二五,你够义气,咱好茶好饭待你,不教你过堂。你若同我犟,说不得没面皮。”两个从人慌忙上来,叉手不离方寸,道,“花阳郡君,主人面前不可失仪。”潘金莲嘿嘿笑两声,道,“你两个甚职司,怎认得咱?”从人道,“下官是御前带刀常侍严皮双,他是承德宫武记事牛芒菟,在此答应主人。”那潘金莲打头脚板响的人,如何不会着,道,“腰牌拿来。”那两人忙解了奉上,潘金莲验过,又道,“敢问常侍,闻听宫里生出异样牡丹,花心里都写个‘福’字,不知甚说法?”严皮双道,“物不应时者妖。敢问郡君,东边日出西边雨,端的走东走西?”金莲道,“乌云遮不的太阳,人不知时者愚。我爹手里一万八千精兵,我练的二百女刀手,待投效真龙。”赵子芮听了,点头微笑。潘金莲便拜下去,道,“白龙鱼服,敢请不知之罪。”赵子芮道,“免了。”
且不说屋中谈大卖买,那柳氏见这伙人失张失智地,一个疑字儿写作天大。莲生要寻和尚做法事消灾,柳端端不许走,命小厮“前后门关了,人问便说我病”。把莲生拖回自家房里,洗裹伤口,与他香薰手帕擦脸,道,“谁人保得长无事?他两个一时有难,也须众人商议设法,急也不济事。再有一句不中听的,你重义气,也别让家人担惊。”莲生道,“深谢姐姐教诲,我并没牵绊。”柳端端听在心里,点茶把他吃,又道,“眼下纵单身,日后也须成亲生子。”莲生踌躇半晌道,“命犯孤煞,不敢想此事。”柳端端道,“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少顷、赵子芮走出来等饭吃,潘金莲却跟在后面。莲生觑他两个,心底生疑,跟潘金莲使了几回眼色。金莲摇手道,“小声些,东西不是他偷的。我待跟他做个生意,若成了,也够一世吃喝。”莲生道,“大哥没消息?”金莲道,“我寻了一地,白不见他。秀才,你索性在此候着。我却暗地放消息,他若得命,有个不来寻你的?只不要遭人暗算才好。”莲生道,“罢,没的累别人则甚。你还与我常盯着姓赵的,休教走脱了。又元宝儿烦你喂几日,他好吃猪油饭。”金莲道,“都在我身上,你待要去何处?”莲生道,“我去御沟那头守守,或者有个实信。”金莲道,“那处关的多是犯罪内官宫人,守得格外严密,这两日风声又着实不好,等闲且是进不去。依我说,你还等两日,待我寻思计策着。”
莲生便去辞柳端端,被生死留住了。他见潘金莲急切没信,自同小厮换了邋遢旧衣穿着,脸上抹的灰一把泥一把,背个筐,妆做拾荒的,见天在牢墙外头徉。有时走得近了,吃把门的大脚乱踢,他也不怕。见人不备时,便坐在空地上捉虱子,尖起耳朵听话。柳氏见他晚晚三更方回,心疼,常留些好菜蔬等他。
这日几个牢子在狱门前掷骰耍子,见莲生远远地过来,抛砖丢瓦乱戏他。莲生使斗笠挡头,只往沟里躲。中间有个年老些的就喝住,叫过莲生,上下觑一觑,道,“这不是善去处,你知事的趁早走开,不然捉进去,轻轻打个臭死!”莲生怎敢实对,捏出几句话,道“小人是入京投亲附学的,谁知投不着,被贼偷了盘缠,流落到此。那城中拾荒的都有派别,见着生人只索打。没奈何,走到此处,求爷每行个方便。”老牢子道,“你说是附学的,必定识写算?”就拿个纸儿与他看,莲生念道,“老娘自晦气,逢着泼驴。腰弯脚短,眼凹鼻低。言语粗俗,举止猥鄙。好赌吃酒,甚不成器。更有那胯裆里疲塌塌的东西,长年做个挺尸无气。担误了老娘年少青春、撇的人好生孤凄,从今日断与你分离。有那瓶儿罐儿锅儿铲儿,都与我滴滴溜溜地去。将那袄儿裤儿钗儿环儿,收拾起爽爽利利的在。别寻个好人家后生儿,被底鸳鸯火一般打热。泼驴若敢有半分儿不应,老娘一状告到官中,打得你三丝两气狗骨没皮。今后水米无交,凭你横死竖死;大道朝天,任我走东走西。恐后无凭,立此字据为照。”
他念罢了,众牢子都问“端的甚话?”莲生道,“不知那位尊阃要离缘,写的休夫纸状。”就有人叫撞天屈道,“昨日我不过在家门外撒一抛尿,归去略迟些儿,就吃他采着头发打骂。又写下休书,这还教人活命么?”旁人都劝道,“你看谁闲着,同他换过班儿,快回家把拦住嫂子。”那人疾疾慌慌,跳起身便走。老牢子道, “我看他袖了书子来,还洋洋的。且喜知会得早,若依他散班儿后寻先生瞧,岂不迟了!”于是同莲生道,“小哥,甚有劳你。你这般识得字儿,又能言快说,那里寻不到一口饭,却作这营生?”莲生忙道,“小人孤身一个,别无本钱,做这个却也活便。我亲眷原是出关做生意,过年必定回来,小人只在附近等候,还方便些。若投进大家子,怎得任我行走哩。”老牢子道,“也罢,你不怕晦气,我倒有活计与你。这厢时常要人抬尸,抬一个也有几文常例钱,又死的衣裳鞋袜也得几件儿。今年米便宜,花子少些,却正是缺人手。”莲生听见,纳头便拜。老牢子忙道,“你起来,这也不是甚大分上。”莲生道,“帮闲容易济困难。丈人慈心,教人怎不感激!”
隔日莲生便按时在狱墙外守着,待里头呼唤便去抬人。牢子每偶写文书,也教他代几个字。他记熟路径,晚间自打个灯笼,提个铲子,爬乱坟山上寻,且喜没见着武二。常有无名尸体被扒出来,他便挖些土掩盖,念往生咒超度,忙到夜深方回。柳端端并不嫌秽污,同他补衣、弄干粮。赵四冷眼瞅着,有时说两句,莲生恼他,只捏着那绺头发在跟前晃,赵四也拿他没法。

27
却是缘法凑巧,那牢中一个倒粪桶的杂役病了,急切寻不着人,那些人见他老实小心,便教他代做几日。莲生也就领个灰不溜丢的号衣穿着,肩挑两个粪桶,恰似领的尚方宝剑一般,出入并没人阻当。进了狱门,里面怎生形状:
堂开枉死,城起酆都。官衙深嵬似龙潭,囚室低矮如蚁穴。推官孔目,个个不输阴阎罗。牢子牙婆,人人皆是阳夜叉。那管你王公将相,入我门也须低眉。任凭伊名士佳人,过他手难逃活命。却正是:有威有势,无法无天。
莲生看了,暗自嗟叹道,“这个去处又苦似沧州牢,正不知二哥怎样。”说不得挑着粪桶,虚心冷气,慢慢地走到里面,一间间收那五谷纶回的遗蜕。说话的,你又差了,难道这些犯人自己不动,颠倒要人伺候?却是关押的颇多宫里人,怕他每出来走动,疏漏消息,故此都教牢子包办。起初倒也严紧,久而久之便不知其所之了,是故莲生进得去。
莲生走遍了几百间囚房,细细觑下来,并没见武二影子。暗想,“难道搬去别处了,或是另有地方?”还亏他坐过牢的人,走到西北角上看一看,果有下行道儿,口子上一般有人把守。莲生走上前,唱喏道,“上下,里头还要收么?”牢子觑他两眼道,“平日都是老王来,怎地换人了?”莲生道, “老王发秋瘟,小的来替他。”牢子道,“看不济么!谁教你来的?”莲生回道,“是冯老爹。”牢子又道,“身上带不相干物事没?”对面坐的牢子便道,“既是老冯叫来的,放他入去罢,只管问甚么。”莲生怀里摸出个纸包,两手奉上,那牢子见包的炊饼,笑起来道,“村牛子,当爷爷贪你嘴吃哩!罢,快些走,这臭的熏人。”莲生又作个揖,挑桶儿顺道下去,没十几步便觉气息浊重,掩鼻闭口地走到里头,见两列不上十间房儿,都使碗口粗的松木围栅,气孔边插数盏油灯,绿幽幽恰似鬼火。不闻哭骂抱怨之声,只有几个影子或坐或卧,一似刀山上的阴魂。莲生特意敲梆子,扬声道,“收夜壶了,有的递出来。”——他一来为武二听见,二来为牢子不疑。
却听得右手倒数第二间里铁链曳的响,莲生急忙过去,借着那微光,只见身形甚似武二。他还怕不是的,伸手进去摸,那人一把握住,塞到口里乱亲。莲生摩着他下巴颌儿,就晓得是了,心中伤痛,将炊饼塞在武嵩怀里,故意又道,“快些将夜壶递出来,今日不收,明日也要收的。只管慢腾腾做甚么!” 武嵩才肯放手,在他掌心划几个字,莲生会得是“寻大哥”,点点头儿,照旧收拾罢了,忍着泪挑担出去。牢子每嫌臭,都捂起鼻子远遁,亦没人查考他的。
当日莲生买了纸,一气写了百余张招子待贴出去。赵四在一边凉笑,道,“我不好说你。姓武的是犯属,又现逃逸,不知多少公人等着拿他哩。你贴这东西出街,怕没人使猪毛绳子拴你去?”莲生道,“自有暗记,又不曾写他名字。”赵子芮抻头看,见纸角都使朱砂画的荷花儿,便道,“却难得你这番苦心。武家弟兄一年把你多少束修?”莲生瞅他道,“我心里情愿,怎地?你却休去出首,不然定咒杀你。”赵四笑着道,“那头发拔下来多少天了,怕不中使。现有才梳掉的新鲜货,要不要?”莲生就恼得一似气毬,鼓着腮帮不答话。赵子芮讪一会,又道,“说正经的,我身边缺个记室。你若愿意时,姓武的给你多少,我把三倍,一应食宿归我,家人也可接来养活。放着前程不走,镇日忙这龌龊营生则甚!”莲生将桌一拍,笔墨纸砚跳起老高,道,“随多少金银,抵换不得他两个活人。你家便是王百万,跟我鸟相干?我心里要抬尸挑粪,跟你鸟相干!”赵子芮道,“看这人!我教你休结交不良,你偏是近墨者黑。一个读书士子,口里遮拦些不好?”也亏他大度,饶吃了骂,兀自咧着嘴儿笑哩。
却是柳端端拿一盒子蒸的甜酥进来,莲生便同他商议,待偷送饭食与武二。那柳氏虽是个行首,世路颇晓得些儿,当下道,“亏你寻着这个道路,可知好也。小武熬刑的人,却是护住他的元气为要。你看见他时,还能动弹不能哩?”莲生道,“怎不会动!且是伶俐得紧,只瘦的狠了。我摸他下巴都支棱着。”柳端端便道,“可知苍天照应。他既动弹得,必然吃得。我与你算计,将麦豆粉七三开掺在一处,使生鸡子搅匀了,入些细盐,似人家贴烧饼般贴做一张张,又不占地方,又且经饿。”立时试制一回,虽没甚滋味,却也入得口。赵子芮讨了一张吃,道,“大娘子一似管过牢的,那讨的方儿?”柳氏道,“你好人家出来的,成天大鱼大肉吃着,丫头养娘围着,自然不晓得。却是那从军的,十天半月没个举火处;又或江湖人逃官司,深山大泽一去几百里,才用得着这个。”赵子芮就点头儿,道,“鄙如鸡鸣狗盗者,但运用得宜即为妙术,信然。”
莲生次日同武嵩送了饼张,夜间便沿路贴招子。走了半个城,不由自主地顺到小水井巷。他仰看天上明月疏星,便在心中默祷:“往常只恨出不去,而今情愿在里头关一世,但得他两个平安便好。”待要进去瞧觑,又怕吃拿了。踯躅一回,自家壮胆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走不脱,怕他怎地!”蹑起脚儿悄悄掩进去了,走到大门前,见门上贴着十字封皮,盖的血红官印。侧耳贴在门板上听听,里头鸦没鹊静的,说不尽那孤凄上来,趁没人在旁,尽力洒了几滴泪。

28
没精打采走回柳家,恰巧赵子芮没睡,偏着腿儿坐在院子里吃茶。见他归来,斜眼道,“上坟回来了?”莲生不理,自走到柴房洗换。赵子芮待他出来,又道,“跟你说的那事,好歹上心着,过这村没这店了。”莲生道,“你没见我脸上刀印?你家有钱,不拘何处请个人罢了,做幕僚那有破相的?”赵子芮就道,“这也没个定规,再说罢。大娘子同你弄的鱼羊羹,炉子上炖着不是?”莲生听说是柳氏所留,少不得盛出来。不好独享,也添碗把赵四。赵四更不晓得谦让,拿起调羹,唏溜溜吃在肚里,擦嘴道,“好东西,强似御厨房。”莲生只笑一笑,赵四便道,“你道我妆谎么?”莲生不说话。赵子芮又道,“想是笑我白吃你的,来来,我把物事与你换。”莲生摇手道,“你吃,不打紧。”赵四道,“告你一句好话罢。你那武二,眼下断然死不了。”莲生大睁着两眼瞪他,赵子芮道, “不信?”莲生道,“你没扯谎?”赵四嗤的一声,道,“我是甚么人!”莲生沉吟道,“你说话有些虚多实少,一似那西门小郎。不由得人不生疑。”赵子芮就悻悻地掸袖子,道,“他是甚么人!”莲生道,“便是我说差了,休怪罢。你不歇去?我明日还待早起,失陪了。”嘴里说着,将手巾擦一擦头发,抖散了披在肩上,望厢房便走。赵子芮忙叫住道,“就是这样躁性,我待跟你说缘故哩。”莲生便转回来等他开口。赵子芮道,“你又不是我的奴才,我坐你站着,不成模样。你坐在这里,吃茶好生听我讲。”莲生随即掇板凳出来坐下,且看那赵四有何说道。
赵子芮倒杯茶与他,绰起折扇,在院中摇摇摆摆走了几步,开口道,“看你也聪明伶俐个人儿,你知道姓武的为甚么坐监?”莲生道,“冤屈的,那有甚缘故!”赵子芮道,“东京城上十万的人,做公的多如柳叶儿,就独独冤到他?”莲生笑道,“贪官污吏,甚么做不出来!”赵四道,“就是这样嘴歹。而今官家虽不比尧舜,赋税也甚轻减。臣子虽不及周公、伊尹,也还没大纰漏。偶有些夷狄作乱,也没祸害中原。米五六百文一石,大布一匹二百,茶叶六十文一斤,不说人寿年丰,也不至于饿杀百姓。这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哩。”莲生道,“罢,驴粪外面光。米布便宜,也是百姓力作得来,难道是官家赏下?正赋虽不多,历年所加杂项也就苦了。先帝征南越、伐西戎,当今又办的岁币,难道都不是钱?为官做吏的又层层刮油,通共算下来,朝廷每收一升,小民就背上二三斗,你还道便宜哩!”赵四吃他抢白的不甘,赶着又道,“天子巡狩四方乃是个礼,秦皇汉武都有例在先,须不是胡乱行的。”莲生笑道,“甚么礼不礼,你去年说我倒也信了。而今经了些事,才晓得圣人教诲着实是行不去的。”赵四道,“不是这样讲。”莲生瞅他道, “你坐过死牢不曾?没坐过便不消说了。”赵四道,“也不可一概而论,古人尽有杀身成仁的。”莲生道,“怪道世风不古,原来好人死绝了。你翻沟里时怎没使大话压人?”赵四就有些讪讪的,道,“说的原是个道理,何必定要指实哩。”
言犹未了,谯楼上更鼓不多不少敲了三注。一阵清风席地起,卷云遮却月。莲生还当有雨,却又没下,遂道,“今秋这样干,菜必定是贵的,明年或者米也要涨,须得先买些囤着。”突然想起两武性命不明,纵有凤髓龙肝、怎咽得下?心里酸热,站起来要走。赵子芮拉住,附耳道,“天时不正,想来世道要变哩。”莲生未及说话,不知何处钻出两人,围住赵四猛磕头——原来是严皮双同牛芒菟。赵四道,“而今是怎样?”严皮双回道,“爷的神机妙算,福王的人正往这头来。潘郡君带百名女刀手换穿宫人服色,进宫保护贵妃。东宫侍卫会同骁骑营将福王府、黄太尉府都围了。”牛芒菟就献勤儿,道,“你该死,怎么是福王哩,该叫福逆。”严皮双恨得乱翻白眼。赵四道,“罢了,甚么打紧。该有的都有了?”牛芒菟赶着道,“臣已安排火器营在外候着,火球火砖火筒火弩齐备,管教一个也走不脱。”严皮双见他争功,又恼了个脸绿肠子青。
那莲生虽不精明,也瞧出蹊跷,便道,“屋子是柳大姐的,你每招呼也不打一个,烧了怎处?”赵子芮道,“你放心,到时候赔他罢了。”莲生道,“说得轻巧!四下住的人,烧杀了你赔命?”他转身便待叫喊。赵四着慌,同两个长随打手势。两人起飞脚踹翻莲生,就绑做活粽子。赵四赶着喝骂,“夯货,轻些儿,胡乱捆两道罢了——谁教你每使抹布堵他口?拿我手巾去!”主仆三人乱了一回,将莲生架起来飞跑,钻进厢房,掀开墙板,露出暗道机关,严皮双打前,牛芒菟提着莲生殿后,一齐恭请那赵四进洞。走不到数十尺,便是宽绰厢房。严皮双扑在一张太师椅上,使袖子擦了又擦,请赵四上座。牛芒菟把莲生望墙边一丢,莲生身不由己,骨碌碌滚出去三四尺。赵四亲手扶起,解开绑缚,道,“生受你,回头同你陪话。”莲生也不管他,只顾四处瞅。赵四便道,“休要惊怕,此处俱是我的人。”莲生听得似有如无,点点头儿,只顾看天上一重重的黑云。
挨了不大一会,严皮双来报:“福王也来了,约带有百五十人,正到街口。臣等派火器营围住院子,弓弩手守在楼上,只等他每进来。”赵子芮面有喜色,道,“严紧些。”想一想,又干咳两声道,“看准了打,宁可少伤人。”手却在灯下比划个杀鸡势。严牛两人心领神会,齐声唱主上圣明。
却听户外死一般静,半晌没个脚步马蹄声。严牛两人对视一眼,抢上前跪禀道,“爷,不如回宫静等,料少时便有消息。”赵四两手攥椅背儿,道,“无妨,路上更不稳当。我等了这些年,哪怕多等一刻哩。”莲生见那三人直如戏台上的阎罗并小鬼儿,面上通没个人色,便偷着抬脚往外蹭。趁人不备,撒开腿窜回暗道,只往柳家跑。待众人发觉,他已逃出一二十步了。
后头严皮双拔步便追。赵子芮嚷着要活的,严皮双便不敢出袖箭,暗道狭窄,又不好使套索,看看将及道口,自思 “殿下要活的,只打断他腿也不为错。”左手早出,一点青光疾若流星,正着莲生膝弯。莲生也不顾疼痛,死力一纵,半个身子扑到墙外,大叫,“柳大姐,榴莲儿、青枣儿,速速出门躲避,有官兵要来哩!”严皮双大骇,举起刀鞘,照他头顶便劈。不料斜刺里一镖飞来,扎在他腕上,刀便掉下去了。莲生还不晓得,爬了几步,又要喊,数条黑衣汉子破门而入,同严皮双厮杀到一块。——也亏那严皮双艺高胆大,怀里摸出火流星,照着暗道丢将去,登时霹雳一声,将墙炸塌半边,土灰扑簌簌地掉,挡住了路途。黑衣人早将他围住,严皮双左手舞刀,以寡敌众,却也战得凶狠,一时难见个伯仲。
却不知何处伸来一只手,拖起莲生往柜子背后塞。莲生见不着脸,只闻见怀里香气,忙死命推他道,“哥,这里凶险,几百官兵守在外头待杀人,你快走。二哥关在地牢里,我有号衣在枕头下,穿了便可入去。”武岱拉他手贴在自家面上,咬牙道,“憨货,我教你走,如何还在?”莲生道,“你莫管我,快去搭救二哥,迟了怕伤命。快走,快走!”嘴里说着,脚站不住,只往地下扑。武岱拳头捏得格格的,道,“命数如此,没奈何,死在一搭罢了。”左手护莲生,右手使个连珠镖,一连打翻几个。拔出腰刀,便砍杀出来。
那严皮双正在危殆之际,幸得武大出手,救了性命。外头杀声大动,弩箭下雨一般,烈焰烧亮了半个天。两人借火光打了照面,严皮双便道“喔”,武大也道“得罪”,都会意了。严皮双便问,“都在外面了?”武大道,“外面是王府侍卫,尚有二十名死士在暗处截杀,此地已去其五。”严皮双忙要去救应,武大道,“老严,依着我,换了衣裳去。”严皮双眼皮乱跳,道,“多承。”武岱踢翻一具死尸,剥下软甲同莲生套上,抱起便走。严皮双三步一拐跟在后头。

29
一路出其不意掩杀,也很放翻了几个。抢到赵四那面,见火光熊熊,数十人围定了酣斗,莲生却扯武大衣襟道,“哥,你帮谁哩?”武大道, “我巴不得两头不沾,没奈何,赌太子这把。”莲生道,“咱躲出去不好?”武大叹道,“不立些功劳把人看,老二怎出来?”莲生道,“只怕人家不认,咱寻着他,教他写个文书。”武大也没空答言,推倒一张八仙桌将他挡着,提刀杀入战团去了。
莲生躲在桌后东瞅西瞅,不见赵子芮,又耽心武大,拾的砖头瓦块只顾乱扔。待喊杀声小下去了,他便乍个胆顺墙根摸出来。一摸摸到只热脚,正待打问,听那人叫苦叫屈,道,“天杀了我牛芒菟了,为甚么偏偏留我殿后!而今却是死也!”莲生忙觑,见牛芒菟胸口一大摊红,便撕些布要包扎。牛芒菟翻了一阵白眼,有气没力道,“小哥,你往后在爷面前得宠了,记得跟我讨个封典。我家马房下埋的两坛银子,告我浑家挖出来。又我外头养着两个唱的,教他每好歹守罢三个月孝再嫁人。”说着,双目噙泪,哀哀待死。莲生往他身上摸摸,道,“仁兄,不是血,是红曲腐乳。”便抹些在指头上把他看。牛芒菟耸着鼻子闻两闻,一骨碌跳起来便跑,莲生忙拉武大跟住。
那赵四本待来个坐山观虎斗,谁知吃莲生叫破了,被福王的死士追上。只得教手下驮着且战且走,退到烟月巷里。至于福王那头,百余侍卫在柳家院里死了大半,正主儿也带了伤,勉强冲出来,同赵四在路当中打了个亲亲切切的照面,不消说又是一番混战。赵四手下人虽多,碍着投鼠忌器,十分力只使得两分。福王虽力单,那困兽之斗格外凶狠,两分劲倒绷做十分。急切间相持不下。两边乐户待要躲,又怕误伤,只得关门闭户,抢水桶、收细软。偶有几个胆大的粉头,捂嘴凑着窗缝儿往外瞅。
武岱卷起莲生裤脚,与他裹了箭伤,道,“你好生躲着,我前去看一看。”莲生摇头道,“忒凶险,我与你同去。”武大正待说他,严皮双过来抱拳,道,“洪兄,以在下的愚见,你休跟去,且在此坐一回,我派两个人保护。待武兄回来,也不至于失散了。——弓弩营都使的百步机关弩,一放二十四枝箭,这小巷子窄蹩蹩的,千岁爷又在里面,怎施展得开。我这里再派一队短弓手同武兄抄后墙上去,放冷箭射倒了逆贼,便是大功。包管二官人的事也过去了,武兄的前程又好了。”
看官听说,这严皮双如何恁般帮衬?古人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便是做官的金规玉律。话不絮烦,却是福王恶战半晚,见大势已去,发性要同归于尽。趁赵四不防,将马背上牛皮囊装的火油喷了他一身。命下剩的死士脱了外罩,里头一水儿贴身缠着火筒火药,齐齐点着引线,发声喊,望前直冲。此际若是有那豫让、荆轲般的蛮子,舍身挡住放主子逃生,却也罢了。赵四身边又都是吃俸禄的,眼看被逼到墙边,不禁仰天长号,“圣天子百神护佑,我若有九五之分,求四方神灵落些雨水下来!”
他还没号完哩,一桶甘霖当空而落,又夹着谷糠菜皮等好物。原来榴莲儿恰躲在里头,听赵四嚷叫要水,当即将没倒的潲水都照应在他头上,做了个米芾烟雨大写意。赵四慌着嚷,“再来再来,只管倒!”柳端端见此,拿出行首的派头,推窗大喝一声,“江湖水满送真龙,烟月巷众乐户快来效力!”顿时家家脚桶面盆,人人争先恐后,甚么汤水、茶水、洗脚水、涮锅水、红喷喷胭脂水、黑糊糊香灰水,都做了个飞流直下三千尺,浇得两个金枝玉叶一如煨汤鸡也似。武大见火线都熄了,下令短弓队动手,将福王连从人都射穿了肩膀腿脚,就使牛筋绳绑缚,交由严皮双带下去。
赵子芮爬起来,抖擞精神。若不瞧他模样,倒也气宇轩昂。几百从人同着数千妓女龟公,黑压压跪了一地,赵子芮道,“都平身,按名册开出来领赏。”又命严皮双传旨,免去烟月巷花捐九年。正在得意,猛可里觑见武大,忙妆不识得,只道,“兀那却不是黄太尉的门人,怎地在此?”武岱只得叩首谢罪,且不敢提兄弟的冤情。赵子芮待听不听,道,“来人,虢了他衣帽,一同带去问话。”眼看上来两个人,就动手绑了。武岱情知不善,那里敢违。
却听莲生叫道,“我也是逆党,情愿投首。”严皮双慌忙附耳道,“洪相公,你前程未可限量,休要自误。”莲生那肯听,奔上前死死抱住武岱,怀里摸出当初拔赵四的头发,道,“我曾魇镇太子,合该死罪,这头发便是铁证!”赵子芮忙使眼色,严皮双便道,“殿下,洪相公怕是欢喜过度,犯了失心之症,带回宫教太医看看为好。”赵子芮顺口准了,就要人拖莲生上车。莲生见这等,便在武大衣袖里摸飞镖,待打赵四个满脸花,好去坐牢。严皮双忙命侍卫拦阻,又不敢捆他,只得一手一脚捺定,似卖猪崽般抬着就跑。赵四因那青楼潲水之助,平空得了江山,又拾到莲生这个活宝,说不尽那欢喜。连潲水臭熏到鼻孔里,都化作了祭天地的百代馨香。
他一撩袍摆,正待上车。却听得马蹄清响,一队红妆绝尘而至。潘金莲打头,齐唰唰行过大礼,道,“东宫千岁,贵妃有慈旨。”赵四手一挥,侍卫都退下五步,潘金莲便低声道,“官家得到消息,龙体不安。又吃了道士进的金丹,益发哽在喉咙里下不去,贵妃请千岁即刻入宫面圣。”

30
赵子芮又喜又愁。喜的是老子将死,大位唾手可得。愁的是怕要守孝,有些之乎者也的事体做不的。当下唤过严皮双,教,“你另备一台车儿,挑几个干练的跟着,把人与我送去别苑。”莲生隔着车帘子听见,便嚷“我要回家,那个去甚鸟别苑。”赵子芮不敢十分逼迫,盘算一回,依了。潘金莲就道,“启禀千岁,严常侍现有伤,行动不便,又要保护千岁车驾。不如臣拨两个使女过去伏侍为妥。”赵子芮听着有理,也依了。遂拣个小小油壁车儿盛了莲生,潘金莲却带女兵押送。
待走远了,潘金莲笑道,“秀才,我看你今年桃花星动了,怎撞见这般大客!”莲生道,“随他,柳大姐处收着我五百两,破着买棺材。”潘金莲道,“死阿死的,谁同你立烈男牌坊?”莲生道,“还管甚名声哩,我只气不忿。”潘金莲道,“不是我说歹话,你这般犟,怕大小武难见天日了。”莲生道, “罢,甚么好人,亲兄弟也没见他留情。兔死狗烹,明摆的事。小娘子,你看我屋里有甚用得着的,只管拿去。哑巴跟了武大哥十几年,甚是勤谨。你若是方便,烦劳照管一二,休教他失所。再元宝儿帮我还与西门小郎,原是他家的。”想想,又自语道,“该将老家房子地典与宋三妈,也是邻舍一场。”
潘金莲手攥马鞭,望了半日天,道,“说得我凉飕飕的,那厮莫不会秋后算帐罢?”莲生道,“你现立下大功,他又寻你做甚么?”金莲道,“皇帝躲行院正是奇闻。他如今喜欢过头了,顾不的。过两日想起来,俺每都该着十恶大逆千刀万剐的罪哩。”莲生低声道,“十分不成,待他上门时我还照咬死韩林儿的例对付,一命搏一命。”潘金莲慌忙捂他嘴巴,四处一瞅,幸喜没人着意,便道,“他死得上千的人陪葬,不划算。我料定他这两日没空寻你,回头我叫上柳姐儿、林充同和尚,商议了再行。”
却是那当朝老皇帝素爱烧丹炼汞,吃下水银硫磺,在肚里结作梆硬一块。而今听闻两个儿子学那唐太宗的典范,耍出玄武、甘露的故技,不免又着些惊恐。内外夹攻,面皮紫胀肚皮火热,打滚儿叫渴。尹贵妃等回赵四,床前接了旨,教太监送些凉水下去,立时龙驭宾天。宫中做八十一天道场,京城卖断了白布,军民举哀不提。
自从武二被拿,西门老爷各处寻头路,花费了数千银子,才保得自家无事。武太太又买通内官狱的孔目,得他上下维持,武二还不十分受苦。待得福王垮台,老皇帝又死了,却也没人追索那玉佩的事。西门磬在屋里老实了几日,就上窜下跳,觅空儿走出来。不敢往别处去,见天蹲在白衣庵门口,袖子里装一兜糕点,眼巴巴地望着。潘金莲送莲生回来,远远瞅见了,便招手儿。西门磬见了莲生,拉住怪哭,还是潘金莲扯开了。莲生叫他回去,西门磬唧歪不肯。潘金莲道,“小狗,你家买绸布还走益州哩?”西门磬揩鼻涕道,“怎么不走!只今逢着国丧,成都出的好簇金织锦、花绫、纱罗、缂丝都不准用,只得运回来屯着,另买青蓝花布供年底发卖。姐姐若要时样料子,尽管仓库里挑。”潘金莲点头道,“你拣那花样素净些、希奇些的料子留两匹,我送人。”西门磬应了辞去,临走又悄塞个苏合香的荷包莲生手里。
一行走到院中,见花儿草儿都被掘起来过,连狗洞都刨了。屋里家火颠而倒之,喜得还剩下三五个碗,件把茶钟,锅灶床帐俱在。当下莲生打火烧茶,招呼潘金莲的人吃。潘金莲却使心腹送信与柳氏。晚上柳端端托词进香,走到白衣庵赁房儿住,就从后墙踩梯子过来。林充两口儿也打着看守的名来武家,都一处坐地商议。
鲁和尚性急的人,开口便道,“兀那鸟皇帝使的毒心。咱索性劫出他两个来,大家落草去。”林充忙在底下拉他袖子。潘金莲道,“你是天神,敌得过十万禁军?便劫出来了,一辈子背个钦犯的名,是甚么收稍?”鲁和尚道,“依你便怎地?”潘金莲道,“若武大哥在,他三法司识得人多,不拘怎地也弄出来了,而今却是难也!”鲁和尚道,“还道你精明,原来也是呆鸟!”潘金莲就要骂,林充说好话圆过去了。
莲生站起来团团一揖,道,“列位仗义,小子粉身难报。只这事干系忒大,我无牵无挂,众位却都有家业前程在身上,不当耍处。若连累大家,岂不是我的罪孽!以我愚见,众位都不消管,待那厮来时我自有话说。过得去过不去,各安天命罢。”
柳端端坐在里间叠衣裳,叫,“秀才你来,看看是甚物事。”莲生见是个折枝梅销金香袋儿,拿起来道,“是大哥的,想是那日走急了,忘了带。”说罢,垂首凄然。柳端端道,“我也晓得是他的,这个又是谁的?”原来袋里却盛着一束头发,莲生臊得慌,只道,“没要紧物事,扔了罢。”柳端端将身子凑一凑,悄声道,“你实与我说,究竟同谁个相契?” 莲生越发尴尬,吃吃地道,“他两人并不曾争竞,我也没多想,胡乱住在一搭。”柳端端那脚原跐在火盆沿子上,听着听着不觉滑下来,险些没抢一跤。莲生忙上去扶。柳端端道,“不打紧。”手指绕着那头发转,又道,“若赵四不做分上,你也别硬扛。这等人,越吃不着越馋,没的捋虎须则甚。”
莲生道,“任事讲个理,未必皇帝就横走的?”柳端端道,“我说个丑话。这个事传出去,外人未必当你有理,只道你不识抬举。文死谏、武死战、强盗死财帛,总都有个由头。不图生前受用,也求身后扬名。你若为这个伤命,却是图甚的?你又没个妻子儿女,死后连纸钱儿也没一陌,孤魂野鬼随风转,那里寻家乡!”莲生听见,就呆了半日。柳端端又道,“一发跟你说通透罢,情字一物是最靠不住的。男人娶妇,是要他生长、留后代。妇道嫁汉子,指望着穿衣吃饭,百年有靠。这嫁娶恰似生意买卖一般,两下里有赚头才做得。你跟着大小武,是图他养活,是图他好名声?若说图他养,你秀才不是那歪憋小倌绣花枕头。若说图名,未必久后有五花官诰轮到你?”
“这南风本是旁门。同是行院,女人十三四开怀,生意好做到三十岁上。若要抽身,尽可拣个相应的客人嫁了。小倌十三四接客,十七八便算过时。待到二十开外,胡子也长出来了,脸皮也糙了,下头也松松的了,便倒贴还没人要哩,有甚么‘从良’俩字该得着!海誓山盟分金啮臂的新闻多了,端的没见一个结果。”
“我不说皇帝罢,省得硌应人,只说赵四。他要甚么有甚么,胃口养刁了,陡然见你个不买帐的,还当是绝世奇珍。一日吃不到嘴,只怕觉也睡不着。他由着你回这屋里,就是小意儿贴你了,你可再乔一乔,不怕他不想心思孝顺,却也别乔过了。”
“潘丫头说他过几日才得来,我看不然。猫碗里咸鱼过不的夜,他若有心,只在这三二日内定然上门。若过此不来,你又好了。若来,难道他好意思摆车驾?定是一乘小轿、带几个心腹,趁夜晚悄悄摸了来。进了门,你也别理会。他要茶要水,也别管。他干坐着没趣,自然要撩你,拉手扯袖子的。你可挣一挣,却别下狠的使力。他自然想法安抚,或是诉苦情,说‘俺枉自生在天家,身边端的没一个知心的人!’又或带的上好酒菜儿,摆出来央你同席,你先别兜揽。待他着急,你却道,‘一介草民,不敢玷辱天子盛德,求皇上放我回去。’若挤的出眼泪,洒两滴更好。他要卖弄权势,只得许前程与你,你不要接,只说想终老林下。他见你不贪富贵,越发心里痒,大约便要拿出甚么小物件,同你说誓,你就妆惊恐,却须带出一二分喜容,眼角送情与他。——这功夫一时也难教你,还是低头稳妥。”
“磨唧到这会,也差不多更深了。他若是猴急,多半上来扯衣扒裤子。若还要卖酸时,或者做篇把诗儿,这你都不管。只将衣带紧紧系起,由他费脚手去。他要是报怨,你就说‘原当你是好色昏君,拼死也不随顺。而今看万岁爷这般知情知意,方才肯的。’哄得他快活,再吃两杯酒下去,便不得十分鸹噪你。便是要弄,我瞧他鼻梁扁扁的,也不是甚么兼人之具,你那两个也拿下来了,难道怕他?他现要守孝,一个月中只好来十回,不拘怎地也应付过了。他要赏你甚么金珠头面,休客套,只管鳖在腰里,乌纱帽却是莫想。待满了月,他那新鲜劲儿也过了,宫里嫔妃也听得风声了。你瞅他脚步儿稀少时,便指个事脱身,回乡祭祖,或是推个病。值钱的预先运出去,难道他查考你?”
“你要救大小武,便休在他面前题起一字。惹得醋上来,十个大小武也休了。小武不打紧,新天子登基向来要大赦的,又有他姑娘主张,破着几个钱,至多判个杖、流之类。你舍不下他,跟去也罢。大武干系着谋反,只得看潘丫头的路子。救得自然好,若救不得,从丰同他办个后事,也是你的情。”

31
且不说里屋传经,外厢那潘金莲同鲁和尚相看两相厌,不由得津津乎骂将起来,骂继之以推揉,推揉继之以打。林充无法,只得大横身垫在当中。潘金莲道,“贼秃,你有种不要拉帮手!”鲁和尚回道,“不看你是个婆娘,多时捏做稀烂!”林充吃了无数拳脚,没奈何道,“都是我不该,你两个姑且消气。”潘金莲道,“也不怕丑!好马儿不吃回头草,我甚么汉子寻不着,稀罕你个倒路杀才?”林充吃骂得缩了头,鲁和尚道,“我赌二百只烧鸭子你寻不着,有本事倒寻个回来!”柳端端出来听见,便道,“罢,叫你每来商量大事,怎扯得没边了?”又道,“却提醒了我。潘丫头,你既有宫里路子,何不将大武冒作老公?你两家本来也熟,这媒证现成,便官家也驳不回的。”潘金莲犹豫道,“没的把我弄成再醮货儿?我还待寻又年轻又标致又温柔又痴心个英雄汉哩。”鲁和尚呵呵笑道,“怎比先前少几样儿了?快些脱手罢,省得烂在屋里”,林充忙使鸭腿塞他嘴。
柳端端道,“你在我家瞅了半年,没瞅着个可心的?”潘金莲叹道, “只道辽东汉子丑,谁知这东京益发丑得慌。又且歪憋,傻奸傻奸的,教我那只眼瞧得上!”林充道,“我也时常替你相。只是高大过你的,又不见得标致,标致的又没你高,是故寻不着。”鲁和尚道,“不消说,谁敢跟他并肩走道儿?”柳端端道,“姻缘终是天定。你既手里没男人,便积桩阴骘何妨。”林鲁两个也着实怂恿,道是,“万事开头难。弄个假老公冲一冲红鸾星,日后自然来真的。”潘金莲遂道,“你每跟秀才面前做见证,须不是我趁人之危。”于是叫莲生出来大家讲明,莲生也着实谢他。
那赵四寝苫枕块了一晚,浑身不自在。巴到次日夜里,从大殿侧门蹩将出去,带着几个心腹径往小水井巷而来。莲生正在后园修瓜棚子,见他当真钻来,唬得钉锤掉在地下,差些儿砸断了脚趾头。虽柳氏教过了,又不好真个不搭理。又不知要不要磕头,磕多少。只得叉个手,将膝盖弯一弯,做个跪的架势。赵四吱溜上去搀住,道,“咱只论弟兄相与,不论君臣。”就握着莲生手不放,着实嘘寒问暖。莲生想起柳氏的教诲,忙要推开,赵四那里肯放,嘴里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我虽上叨天禄,受了这般个位置,其实心里惶恐得很。这夷狄扰边不消说了,眼下又旱,还得筹银子赈灾。还有一桩更苦:这身边不是趋奉的,就是处心积虑要害我的,端的没睡过一宿安稳觉!”
莲生听这话恰似印板儿一般,忍不的要笑,只得干咳两声道,“皇上圣明,自然百神护佑。”赵四道,“你看,教你不要提君臣,这须罚一杯。”脚不沾地拖到屋里,太监早排出二十四件小银碟,又是一个径尺银火锅,炖的鹿鞭板栗鸡,咕嘟嘟冒白气。赵四把太监都撵出去,满面笑容,拣细巧菜儿堆在莲生跟前。莲生那里有胃口,赵四便趁上前喂。莲生不敢劳他的龙爪,把个凳子朝后挪了又挪。半顿饭下来,脊背就贴在墙上。赵四又劝酒,莲生只道不会,赵四自家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壶,腆起脸牵莲生腰带,道,“贤弟,当初蒙你好情,愚兄无时不记在心上,只愁没处报答。喜得而今熬出头了,你让为哥的报答一回罢。”莲生恼得脸通红,赵四还当他臊,拔下发簪又道,“你认得这个么?”莲生道,“天家宝物,小人不识。”赵四道,“这是我常带的,后被人诓去,不想却在你家寻着了。你又收着我一绺头发,这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着,就往莲生头上插。
莲生将怒气捺了又捺,把那归隐林泉的话学了一通,赵四便道,“现是用人处,贤弟怎忍心舍我而去,难道是嫌愚兄的心不诚?”说着,长揖及地,莲生闪开道,“当不的,休折杀小人。” 赵四忙道,“古人尽有礼贤下士的。而今天晚,不如咱抵足而眠,我还有些治国之道待同兄弟商议。”嘴里胡嘈,手就伸下去摸莲生的腿。莲生将桌儿一推,跳起便走。赵四慌了,忙捉住他前襟,谁知老旧布衣不甚结实,顿时撕破尺余,露出一大块雪艳艳的皮肉。不由得那赵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猴上前乱亲乱啃。莲生无明火高千丈,骂道,“这昏君,比嫖客不如!”照胯下尽力一脚,把赵四踹得滚地哀号。莲生暗道,“横竖做出来了,除了根罢!”举起铜烛台便待当头砸下。
外壁太监听见动静,慌忙喊问。赵四一手捂着那话,一手架莲生,哼哼道,“没事,尔等安分伺候。”又小声央告,“贤弟,你不拘身上那里打两下罢了,打头上怕被瞧见,且又害了跟的人,何苦哩?”莲生恨恨地道,“说你禽兽,又还有分把人气。说你是好人,又恁无赖!”赵四忙道,“你不欢喜,咱发乎情止乎礼罢。”也不顾疼痛,挣阿挣的,扒上炕闭眼抽凉气。莲生呆一阵,不过意,道,“你不寻个太医瞧瞧?”赵四道,“怎么说哩,跌打伤又不像。”莲生道,“我自做自当,怕甚!”赵四只顾哼,莲生没奈何,走过去看。见小腹青肿了,便找些药儿同他擦。赵四道,“贤弟杏林出身么,好歧黄。你当初同我接的手臂,而今写字儿甚是好使。”莲生哼一声道,“谬赞,医牛。”
赵四又道,“贤弟,你听我说,大丈夫胸怀天下。我如今很有几样大事待办,你留下助我,久后青史扬名,好比唐太宗有房、杜,晋文公用赵衰、狐偃,也不枉咱为人一场。”莲生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家里人还没着落哩。”赵四就咕咕唧唧地,道,“你又不姓武。” 莲生道,“你管我,皇帝没三门草鞋亲?”赵四道,“不是我刁难,那日他穿的夜行衣,跟着福王马队来,这就是弑逆的情了,那朝那代也没个宽免的理。”莲生道,“他为救二哥,没奈何虚与委蛇的。后来就反正了,不信你问严常侍。若不是你那块勾魂玉,他两个为甚么坏前程?”赵四道,“武大把持三法司多年,贪赃卖放。”莲生道,“卖放是卖放,弑逆是弑逆,那有轻罪重罚的?不是他每藏你那晚,鬼晓得如今谁个是逆?”赵四未免尴尬,就念肚疼。莲生怕他死在房里,只得搬个椅子坐守,两人你瞅我我瞅你,耗到四更,赵四才摸回去。
次日众臣见他面上两个乌溜溜的眼圈,路也走不稳,一步三哼,都感叹天子至孝,尧舜之世可期,云云。赵四心不死,隔三差两地走到武家,茶水点心自带,吃饱了便坐在炕上剔牙谈天。柳端端背地道,“不好了,这厮使的是潘驴邓小闲的闲字诀,却不知谁个传授?”潘金莲道,“再没别人,定是在你家学的。”柳端端道,“难道逼老娘使出压箱底本事?”潘金莲道,“使出来罢,留着又不卖钱。”

32
忽忽到了出殡日子,一条御街白漫漫,四方军民哀凄凄。甚么抬棺材、烧钱纸、念经祈福,自有所司管辖,却也丝毫不乱。赵四把老爹送在祖坟,三跪九叩完了大礼,独个儿蹩到殿上,绕着龙椅转转,摸摸,甚是得所。不料尹太后召见,少不得忙忙地去了。母子两个叙些寒温,太后就说瘦了,又道,“夜里怕睡得不好?”赵四吃道着心病,忙妆谎搪塞,出来就捉着随从审。潘金莲进来同太后请安,迎面撞着,赵四就问莲生的近况。潘金莲四下看看,咂嘴,又叹一口气。赵四大惊道,“可有蹊跷?”潘金莲道,“本待要禀,因是先帝的大日子,故而不敢禀。”赵四道,“但说无妨。”潘金莲便道,“洪秀才自数日起咳嗽不断,偶尔咯血出来,臣等以为是肺痨,特来请官家旨意。”赵四就急得乱跳,要亲身去瞧,潘金莲道,“皇上龙体贵重,怎可为此无益之举哩。”赵四正要发作,见潘金莲面色有变,回头瞧见尹太后的尚衣女官走过来,便不好说了。
那尚衣待赵四去远,招手儿道,“潘郡君,正在寻你。多劳你前日与我那些料子,我待要做冬裙,又没好皮子衬,你有相应的同我寻两件,回头一发还钱。”潘金莲道,“值甚么,只怕没你中意的。青狐皮也使得么?”尚衣道,“正要青皮子好,今年穿不的颜色衣裳。”两个又说几句,各自走开。潘金莲出了宫墙,回头朝殿檐上砖雕的大龙瞅一眼,笑道,“老娘指日回乡,再不犯这贱了。”望空一记响鞭,策马而去。
那赵四忐忑了又忐忑,终然放不下,夜间又偷摸出来。跑到武家,见静悄悄通没人伺候,就把跟的小太监尽力骂了一顿。先还怕过病,不敢坐,勾着脑壳瞧觑。见莲生蓬着满头青丝,面色雪白、两颊潮红,三丝两气话也说不的。心里倒越发难舍,壮起胆子,小半个屁股挜在炕沿上,打叠起许多柔情抚慰。又许下官职,又许下房舍庭院、封地奴仆,鸹噪了半晌,见莲生闭着眼不理会,讪讪地道,“贤弟,你看我忧的饭也吃不下,就应我一声儿如何?”爪子就摸莲生肩头,又道,“怎瘦的这等了,好不苦也!”说着,撩袖子揩泪。
正在那里胡缠,却听院里杠子响。赵四问外头,回道,“爷,是抬寿木的。”赵四拍桌骂人,要打挑夫、劈棺材,被从人跪劝了半日方罢了,又教飞骑请太医。一时医者来到,切过脉象,道,“脉象极弱、幸而肺经未绝,还有得救。只是思虑过伤,纵培于参芪之中,亦难久也。”赵四闻见前头半句,就欢喜,待听了后半句,复皱眉头,赏那医者去了。因惧太后知觉,不敢久坐,解下几件珮环塞在莲生枕下,又道了许多衷肠,方才舍得抬脚。
莲生待他去久了,伸个手出来扎挣要起,柳端端一伙爬在窗子上道,“莫动莫动,病美人儿睡着才有味哩。”莲生颤巍巍道,“柳大姐,你饿了我两日有余,不拘甚么弄些来充饥也好。” 柳端端道,“不饿可怎办哩,教你妆咳嗽又不像。”鲁和尚就端一碗馄饨汤把他,莲生扒在碗边上吸溜,烫得乱抽气尚不肯住嘴。柳端端道,“方才那大夫谁识得么?”潘金莲道,“太医院坐堂的胡济世,也有七品。——却怕他瞧出来。”柳端端道,“没的怕,积年太医胜似贼,甚么关节不知!大夜里使太监叫来,又不让穿官服,这就是有隐情了。他虽没揣出病,怎敢就一口咬定说‘这厮妆肺痨,欺君罔上’?脉象弱、思虑伤,都是万金油套话儿,再来个‘有救’,弄些滋补药吃吃,横竖死不了人,却不是自家方便!”
于是取药方子瞧,见都是甚么沙参、地黄、百合、枇杷膏,清凉润燥又止咳的东西,林充同鲁和尚就拍掌,道,“端的是行首娘子,神机妙算!”柳端端道,“这厮也悭吝,金贵药儿就没一副,怕坏他自家钱儿?”又拿起赵四赏赐的物件,翻检着看,道,“这对羊脂玉锁成色还好。串珠荷包珠子忒小了,倒装着龙涎香。耶叻,原来他也带金娃娃坠子?我也有一个,只略小些。”莲生喝罢汤,辣得呼呼地扇舌头,道,“柳大姐,明日好吃干饭了罢?”柳端端道,“不中用的货,想老娘当年为躲蛮子,妆小产在床上歪了整月哩。”潘金莲道,“怎么我听武大哥说你掉过他娃儿的?”柳端端忙道,“不相干,又是一桩事。”眼看年关将近,赵四没空出宫,三不三使太监前来打探,都教潘金莲瞒哄过去,只说秀才病重,又教使女院子里架起沙锅,见天熬药,弄得个赵四越发不敢来了。这里众人轮流出分子,买鸡鸭炖得香喷喷的大嚼,连元宝儿也牵来受用不提。
莲生见一日冷似一日,絮了冬衣棉被往牢里送。西门磬趁空走来,说“爹托了刑部熟人,二哥年后便出来了。”莲生甚喜,煮面与他吃。西门磬乐得钻地,在莲生身上滚,扯香囊抢手帕,又偷了一只鞋塞在袖里。潘金莲走太后门路,要赵四出恩旨放了武大。赵四磨唧不肯,被逼再三,拟了个“罚五千两、贬崖州驿丞”。太后看了道,“这崖州地方好,坡东学士还写诗儿赞他荔枝哩。”赵四又不忿,大笔一挥改作西宁州,年也不准在京中过,立催逼上路。潘金莲好说歹说,才讨了十日宽限。
潘金莲抄了手谕把莲生看,莲生道,“我少不得跟大哥去。你只说我痨病死了,将棺材抬去化人场烧却。”柳端端道,“倒不曾见这等刻薄人,贬官罢了,怎好意思诈财哩。他家现抄得罄尽,那里去弄这五千?”莲生道,“大哥当初留了一千两银票与我,除同二哥送东西使了些,还剩七八百两。这屋子也还值得几两。姓赵那厮历次赏的物件,自然都卖去。城外还有百余亩地,只地契抄去了,讨回来也卖得价钱。再不够,只得同西门家暂借些,日后慢慢还。”潘金莲道,“罢,有命出来是头一件。我手上有几两,再叫林充那厮凑些,不拘怎地也彀了。”柳端端便揽下武家房子,都盘算定了。莲生便打包裹预备长行,又留出武二的衣裳盘缠,写了书子,教出来后好生过日,等他两人回来。
柳端端将出五百两房价银子,又格外添上五百,共计二十个大元宝。使点心篮子盛了,乘夜让小厮挑到武家,教莲生收了使用。莲生只肯要房银,柳端端道,“武大也曾在我家散漫使钱,只当还了他的。”又道,“你这一走,撇得人甚是冷清。”莲生道,“姐姐恩逾骨肉,今生但留一口气在,必要报答。”说罢纳头便拜。柳端端搀起来道,“休恁般说。却是你跟大武去这般远恶军州,不知甚年月方回转来,又怕有些山高水低。若不嫌弃时,我有心同你留个香火。”莲生做了半晌木鸡,道, “我是甚么人,敢嫌弃姐姐?只这事也行得么?”柳氏道,“两厢情愿,有甚么行不得。我偌大年岁,也没个老死在烟月巷的,已择下日子出身了。这房子我同你看着,待你每回乡,孩儿也满地跑了。”他见莲生犹豫,又道,“这须不是偷情,传宗立后,极正气的勾当,便大小武也说不出甚么。我妇道人家尚且不怕,你一个汉子,直恁地没些主张?”莲生被挝着猫儿下巴,心里蠢蠢的动,也顾不得那两个醋缸,慨然应了。柳端端笑眯眯地,道,“我经水恰好走了半月,这两日上紧多弄几回,定然有效验。”于是乎爽性住进武家,相应事体也不消说书的碎嘴。
别人犹可,那潘金莲是第一等的好事之徒。发觉不对,慌忙骑着潘安过来,觅着柳端端便道,“阿也,你怎地强奸民男?这朋友妻不可欺,难道朋友夫便可侮么?”又道,“眼眶怎青的?得了马上风不是耍处。”柳端端道,“放的骚臭屁!老娘忙正事哩。”潘金莲道,“猪鼻子插葱——你装象哩,道我不知你一生好吃童子鸡?”柳端端道,“说起这事,当真气破人肚皮。待我把大小武姓名缝在鞋底下,一日踩他十二时辰。”潘金莲道,“又有甚么得罪你处?”柳端端道,“好容易瞧上一个人,生被那两只猪狗扭做婆娘。自家动也不晓得动,还得我骑在上头,差些没累断了腰!”潘金莲又道,“你也是,两只脚汉子海了去,何必铆定要秀才的种。”柳端端道,“我肚子金贵,难道给那家里七大八小的混帐夯货当差?”金莲点头道,“若生出来跟谁姓?”柳端端道,“我说姓洪罢,秀才定要姓武。”金莲道,“冤孽么,早知今日,当初你爽性同武老大生个罢了。”柳氏道,“这蹄子,又同那厮背后嚼蛆,看剪你舌头!他说我歹话不曾?”金莲道,“没,只教你当心身子。柳大姐,我问你,你当初为甚没嫁他?”柳氏愣一愣,道,“上十年了,那里还记得。”金莲道,“你说与我,我好学着些。”
柳氏道,“也不怎地,年少气盛。为他劈腿吵了两句,就散了。”又玩着团扇穗子笑道,“我妆小产的时节,他站在楼下头,我等他上去说两句软话,谁知他终究没上去。”潘金莲仰面想了一阵,道,“如此说来,我若撞见可心汉子,必定大声喊叫,把臂拖住,不放他走人。”柳氏照面扇几扇,道,“傻蹄子,这又有甚门道!我当初若嫁了他,而今也要悔,倒不如这等汤着。”潘金莲忙问,“为甚么呢?”柳端端道,“若林充回头寻你,你就肯嫁么?”潘金莲思忖半晌,道,“休说他不肯回来,便回来,我却也不是当初了。”柳端端笑道,“你这不明白到十二分,还要我教甚的?”潘金莲不懂,还要缠,柳端端早走开了。
展眼到了腊月二十四,恰好那十日的限也到了。莲生赴刑部缴了银子,接出武大,回家在观音像前焚香谢神。又将同柳氏的事一字儿没瞒,都告诉了。武大已经晓得,道,“你孩儿不是咱孩儿?何必定要改姓哩。”莲生低了头,拿他手贴在脸上,武大一把抱起,就丢到炕上去了。两人从午后弄到起更,恰刚月上,却听得元宝儿在院中狂叫。武岱穿衣裳起去查看,见两个黑影在房顶燕子抄水般掠几掠,霎时不见了。回屋告诉莲生,道,“身手瞧着甚熟。”莲生慌忙道,“哥,趁没追过来,咱快些走了罢。”也不顾乏,跳起来捉住武岱往外推。潘金莲原带着女兵睡在前院,被狗闹起来,道,“这个太岁何日方了!”武岱道,“潘丫头,教莲儿改装混在你手下队里,趁夜躲避去。我留下应付。”潘金莲道,“柳姐儿隔壁住着不是?也合他商议声。”于是越墙唤柳端端过来,三人头碰头说了一回。
却说那两个上梁的好汉,便是严皮双同牛芒菟。他每奉赵四之命前来瞧觑,就扒在瓦上听了个不亦乐乎。谁知入夜转了风向,被元宝儿闻见了,没奈何潇然遁去。跑出几条街巷,下来脱了夜行衣,摘了头罩。牛芒菟乍然看见严皮双,指住道,“阿呀,你磕破鼻子了。”严皮双摸一摸果然,忙捂着道,“天干物燥,鼻衄举发。”又道,“老兄并没鼻衄,怎也见红?”牛芒菟也抬手摸了一摸,道,“你不晓得,因我日前去陕西道公干,那处出好牛羊肉、又有好贾三包子、黄五辣面、王回回炒米,不合吃了几日,便上火了。”两人说一回,寻水井洗净面皮,方才回宫报与赵四。那赵四醋火冲天,就要亲率禁军,杀到武家抢回妙人,又思下旨惩处潘金莲一干猾贼,都教投沙门岛走遭。肚皮里盘算停当,要叫太监传旨,却见太后宫里亮着灯,便不敢任意胡为。想起莲生模样儿,心里似蚂蚁爬,思量道,“难道嫌我许的东西不真?索性先与他顶纱帽,权当下定钱。”便搦狼毫、铺雪浪笺,想,“秘书郎?八品,小了。朝奉郎?七品,不体面。集英殿修撰?六品,少些光采。国子祭酒?五品,没甚富贵。中书舍人?四品,约略过得去。却是高不得了,再高须会同三公商议,那班老东西琐碎得慌。”
于是写了手谕,盖了玉玺,卷起收在袖中。又要将风月去打动莲生,自家本钱有限,说不得将老爹当日炼剩的壮阳丹装了一瓶,也揣在袖子里面。带上一干腹心,轻裘宝马直奔小水井巷。
东京风俗,腊月二十四后天天是年。万户千家都扫房屋、请喜神、祭灶君,又小儿辈偷放鞭炮,竞讨糖食,弄得夜里十分热闹。赵四生怕被认出来,帽檐低低地压着眉毛。到了地头,见白衣庵前一堆堆的人在那里拦路祭赛,心中烦恼,生怕莲生乘乱跑了。便问着严、牛,“可有人出来?”两人抢回道,“爷放心,臣等在巷口安排了人,又教兵马司死守城门,端的一个苍蝇儿也飞不去!”赵四眼笑得细了,抖一抖衣裳,正待昂首直入,谁知一个二踢脚飞到身边,蓬的一声,险些炸个跟头,慌忙提着袍角往内钻。潘金莲带手下接出来,赵四看也不看,也不道平身,开口便问人在那里。潘金莲含笑道,“臣已送过禀帖,秀才不幸痨病没了,现停灵在园,待年后便运出去烧化。想来官家日理万机,一时忘却。”赵四那里肯信,定要活见人死见尸,潘金莲正色道,“自古无天子亲吊庶民之礼,何况尸身余毒未尽,若危及龙体,臣岂不万死莫赎?”
赵四鼻孔子哼一声,道,“道我不晓得你每通同一气,犯上欺君,个个都是该死的罪犯!跪在此处不许动,待我寻了人出来同你说话!”潘金莲就笑道,“官家不发话,臣是决然不敢起来的。”赵四更不多话,拂袖而去。走到后房门口,尖起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得似有喘嗽,当下干咳两声,太监上来尖嗓唱,“宣——”赵四慌忙兜屁股两脚,令小声些。那太监不敢呼疼,哭丧个脸儿道,“里头的快开门迎接官家。”
屋里武岱便道,“罪臣未曾穿得衣帽,怎敢上渎天颜。”赵四一听,想起他同莲生不知如何胡天胡帝,顿时大发作,骂道,“混帐忘八!你欺心抗旨、无父无君,我教你即刻离京,你做这耍龙阳败坏纲常的事体!若不格外严办,天朝体面都吃你这伙贪赃枉法的丢尽了!”尽平生之力飞起一脚,踢得两扇门洞开,闯进去揪着武岱乱打。整出了二十记龙拳,气喘吁吁丢开手,掀帐子找莲生。见有人缩在被窝里,止露出一只白脚儿,连忙两手捧定,满面堆笑,柔声款语道,“贤弟,休要害怕,我带了好东西与你。”嘴里说着,手只顾捏那只脚。被里嘤嘤笑道,“折杀奴家了,爷要来也不说一声,这可教奴怎么见人哩。”赵四鼻子也唬歪了,定睛看处,云鬓蓬松、花容娇艳,那里是莲生?分明是脂粉丛中无常、裙钗队里金刚,问蝶听风楼的柳大行首。
柳端端拥被坐起来笑道,“官家恕罪,放奴起来穿了衣裳磕头罢。”赵四才记起自家还捧着妇人的脚,外头十几个随从眼睁睁地觑着,慌忙流水价丢开,嘴里道,“你你你怎地同这罪囚厮混?”柳氏掩口笑道,“奴是青楼,眼睛里只认得铜钱银子,那里认得囚犯。”赵四气哼哼地,叫人在屋内乱翻,连炕洞也使竹竿捅遍了,端的没莲生影子。没奈何,回头揪定武岱道,“你老实交洪秀才与我,免你死罪!”武岱假意惊恐,道,“皇上明鉴,小人领刑部命,今日方回家收拾行李,并不曾见着甚么秀才。不合召妓是实,求皇上开恩。”
赵四气得动不的,严、牛见势不好,叩首如捣蒜道,“请爷安坐,臣等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于是众人抡膀子大挖,何消许久,在菜地寻出一具棺木。赵四又要看,又怕,教严皮双去,严皮双诳说夜盲,推牛芒菟,赵四喝骂一顿,命同去。严、牛只得傍肩蹭到棺材跟前,使兵器撬开棺盖子。抖抖地还没探头,棺材里呼地钻出个黑东西,三跳两纵,蹿过墙去了。两人齐声乱叫,“不好了,走尸了”,随从每刀枪出匣,麻雀阵拥定赵四,又怕走尸,没个敢上前。有眼力高强的,照严牛二人面上张一张,嚷道,“他两个沾了尸毒,嘴通是乌的。”于是众人都拾泥块乱砸,又要寻朱砂并黑狗血,又要保护赵四逃命。严牛慌忙死命拉人辨白,众人都鼓噪起来,越发打得狠了。两个走投无命,抬着棺材盖子当盾牌。那黑东西又不远遁,只在墙头树间直直地跳,众人越发信了,都唬得哭爷唤娘不提。
赵四见势不好,跳上炕滚到被窝里,嚷叫,“快飞符召禁军,快知会太后,快教僧纲道纪来作法!”一面死死地钻在炕角,单留个屁股朝外,任楚霸王复生也拉他不动。有人道,“妖邪属阴,当以阴人御之。”赵四就下死的喊潘金莲,潘金莲道,“官家不赦臣无罪,臣不敢动。”赵四没法,道,“赦赦赦,你救得我此难,任事好说。”潘金莲道,“还有臣家眷,请官家一并赦免。”赵四无可奈何,应了,潘金莲在腰里摸一阵,摸出纸儿要使女送与赵四画押,赵四见那上头写的乃是:
今有男姓 名 者,因年灾月厄,不能存活,情愿卖与潘金莲为夫,自后扁担一根,麻绳一条,上山打柴,下河洗衣,出门买菜,回家煮饭,尽心尽力,伺候娘子,如有违抗,打死无怨。某年某月某日。
心道,“原来他恋慕我已久了”,不禁有些自喜,高声道,“潘郡君,中宫现在,胡乱封你个妃位罢。向后若生下龙种,也有高升之日。”潘金莲听见,跳起来道,“那个猪油蒙心的待做小老婆哩?”窜进去瞧了一瞧,道,“反面才是。”翻过纸儿亮与赵四,另是一番说话:
今赦潘金莲武岱武嵩柳端端本身一应无罪,武岱武嵩准还乡为民,柳端端脱籍,诸司不许拿问。
赵四只得写了名号在上头,又盖个随身图章。潘金莲谢了,教众人“顶住房门,待我叫才可开”。率女兵出去敲盆打鼓、做张做致,半晌回来道,“恭喜皇上,圣天子百神护佑,妖物已被擒拿住了,我教手下在外架火焚烧哩。另严牛二常侍也吃过符水,省了人事。”便请赵四出观看,一开门,只闻得毛臭扑鼻。就有人指着道, “阿也,这妖物怎像个鸭一般?”潘金莲道,“这般东西多能变化,你看是鸭,其实是积年的精怪,亏我将符水镇住,不然晓得走到何处去了!”众人都惊服,又问何处得的符水,可能传授,潘金莲笑道,“没的传,各位自同尊夫人讨去。”又跟赵四请命,问秀才尸身如何处置。赵四那里还有心绪,没精打采道,“随你拖出去埋了。”灰溜溜拔步便走,回宫后胆虚,弄了不知多少法事祈攘。后来尹太后又听说了,好生数落。瓦舍都传唱皇帝捉奸撞鬼,羞得赵四三五日不敢上朝,这里后话不提。
这头武岱便问道,“潘丫头,你又有甚么符水,莫不真是那东西?”金莲笑着啐一口,道,“须不是你每那货儿,说有就有哩?花椒油兑的陈醋。” 树上那人也下来,摘了黑布袋,原来是哑仆假扮的,脚上捆两片毛竹权充妖怪。外面祭赛的也进来厮见,是潘长庚同林鲁等一干人,莲生却扮作道士混在里边。众人都道,“这朝廷一蟹不如一蟹,早作抽身之计为高。”惟独潘长庚道,“后生辈不晓得。当今虽不甚成器,且喜志大才疏没主意,上畏严母、下惧老臣,国事上头因循的多,自创的少,是以极少还有十年太平。俗话说的好,不怕皇帝憨,只怕皇帝硬干,这是再也不错的。”
一宿光阴易过,隔日武岱持了赦令,赴吏部缴还了驿丞凭文。潘金莲道,“武大哥,你待往那里安身去?”武岱笑道,“待老二出来了,先拜辞姑娘,次回南请莲儿双亲牌位,再作定夺。”潘金莲道,“不如同去辽东。我回外婆家瞧亲戚,正好搭伴。”莲生耽心盘缠不够,背地道,“哥,我爹娘的牌位迟些取不妨,索性不要绕弯,径直上去罢。”武岱捏他脸道,“傻儿,怕我半路卖了你么?”莲生只是笑,道,“料你也卖不动。”潘金莲嗤道,“肉麻兮兮,教我那一只眼睛瞧得上!”又丢个卷子把莲生,道,“炕上捡的,你留着顽罢。”武岱见是封官的手谕,道,“我养媳妇似地熬了十多年,才不过从五品。你这起手就是四品,教人那里诉冤去!”莲生拿着看了又看,道,“又不是考来的,不值钱。”武岱就要讨了糊墙,莲生不给,揣到怀里去了。潘金莲就笑官迷,道,“亏得没去考,考了也是个瘟官儿!”
却听外头门拍得震天价响,众人都一惊,还道赵四又弄甚花头,都凑在门缝觑,不料却是白衣庵的当家尼姑。尼姑进来,一肚皮没好气,大喝道,“你这家子恁无耻,玷辱佛地,来世待永堕泥犁?” 武大只得作揖,道,“老师傅不要动气。小人自从搬来,从未踏进贵庵一步,实不知那里得罪。”尼姑忿然道,“你纵犬行凶,强奸我庵里看门狗,扰乱我尼众清修,怎么不是得罪?”众人大奇,走到庵中,见元宝儿按着一条铁包金雌犬,正干得好,旁边一群尼姑围看,见当家过来,慌忙散了。武岱便道,“师傅,这只怕不是强奸,还是和奸的情。不如你行个方便,容他每成家立业,往后多生几头小狗,岂不大有功德?”说些好话,使几贯钱将狗赎了出来。那些小尼姑甚是不舍,趁当家不见,都道,“千万好生看承,下了崽子也把一条我每。”武岱应了,牵回狗夫妻,同众人道,“元宝儿向来极乖,不知为何如此。”潘金莲道,“罢,晓得寻母狗,也算浊世清流了。”柳端端道,“狗来守财,兆头甚好。”隔了两日,莲生在炕下扫出个破瓶子,更不晓得是装甚的,随手丢了。是以天网恢恢,而元宝儿这桩奸情终究作了无头公案。
又过些时,武嵩也出来了。蓬头垢面,进门先在厨下抓了半只烧鸭,把莲生拖到卧房,一头啃鸭子一头啃人。听说柳氏的事,就跳高丈余,骂了成千声表子淫妇。终究无法,上街买母羊预备孩儿吃奶,又砍些树丫做摇床。柳端端寻几回医,都说成了胎气,便将东西尽搬来武家,连榴莲儿也带来伺候,安心只待坐产。
两武到西门家辞行,西门磬捶起胸号哭,满口只道,“我的好亲哥哥,你怎忍心丢下我去了!”西门老爷听不过,打了几个巴掌。这小厮定要远送,天不亮就蹲在武家门口,看见莲生出来,扑在胳膊上横一口竖一口,咬的无数牙印,莲生只得许了常回来瞧他。潘金莲父女、林充两口,又有些两武的相识也都来送,大家联辔出城。
潘金莲特意绕到卖书的文庙巷,见写酸文的都换了人,去年大红的《秦小官占花魁》成垛丢在地上卖,只讨二十文一本。不禁感触上来,道,“东京虽百般不好,只有一样好。日后我走了,待那里寻酸文看哩?”遂下马买了一大摞。走到巷尾,见有个小小摊儿,竖杆旗子,上写 “定制酸文,一人五两,公道无欺。”坐摊的是个半百老儿,瘦干瘦干,朦着一双眼。潘金莲便道,“丈丈高姓,偌大年纪不在家纳福,还做生意哩?”老儿道, “小老姓童,名仁。因见这世上许多佳闻逸事常不得入正史,以致湮灭无闻。又有许多文人没东西写,枉费一副好笔墨,去做那熏臭的高头讲章。遂发个大愿,待汇聚千秋万代的大才子,搜尽南北东西的悲欢故事,写出来留与后人,也晓得咱堂堂神州文运昌隆。”金莲笑道,“丈丈好精神,却不知有人做你生意没有?”童老道,“小娘子有心,何不照顾一二?”潘金莲道,“既说定制,随要怎样也写得么?”童老道,“些许枝节,或由那写手自出机杼。大纲还得小娘子见教。”潘金莲就在怀里摸出五两一锭银,道,“咱也不絮烦,劳丈丈写我个姿容绝代、人见人爱。”童老拈须笑道,“此事极易、极易。”
潘金莲道,“单写出来还不算,要看的人都想得记得。”童老尚未答言,西门磬也拿出五两道,“我也定一个,写我富贵泼天,又我心上人只欢喜我一个。”武嵩听见,也凑热闹道,“我来个英雄盖世,母老虎都吃我打死了。”亦丢了五两下来。童老见一十五两白花花纹银,眉开眼笑,道,“难得列位有眼光。小老儿多说一句,每人五两,只得个中等写手。十五两便可寻那高明之士,写出来字字珠玑,流芳百代。你每何不拢拢儿?”那三个便问何方高人,童老屈指算算,道“恰有一位钱塘施先生,端的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胸中有江湖万顷,堪当大任。只一条不好,儿女情上淡薄些。”
潘金莲就犹豫,道,“我这世难寻汉子罢了,未必书里也寻不着?换个来罢。”童老慌忙道,“不是小老欺心,其实写的好。如写出来不中小娘子意,任凭拣换,绝无二话。”金莲这才答允。童老又道,“列位若有至爱亲朋想写他进去,小老儿一并效力,不用加银。”那三个又贪便宜,遂头碰头商议一回,道,“秀才只想个正途出身,索性写他做大官,头一个出场。柳大姐常恨女子命薄,好写他个富贵儿郎。林充那厮有些可恶,教他丢官死老婆!鲁和尚不必改了,还他个贼秃。”于是教老儿一一写讫。武嵩忽然拍腿道,“该死,忘了我大哥。丈丈也写他做英雄罢?”童老儿道,“却是不巧,好角色已被列位瓜分毕了,恰只剩得一个丑角。”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丢了英雄美人不做。幸喜武岱站得远,遂由老儿写作丁骨树皮武大郎。一时银货两清,众人上马而去,直至城外十里坡方洒泪而别。至于莲生同两武如何成家立业、柳端端生下怎般孩儿、潘金莲嫁着汉子不曾,如此等等诸般杂事,且待说书的有空慢慢分解。
而今天晚,咱且趁着众位客官打赏的几文青蚨,沽一壶热黄酒,切两碟肉馒头,回家高卧去也。正是:
自古同人多是雷,且扮滑稽舞一回。点染无稽风月帐,深谢诸子尽此杯。

——全文完——

所有跟帖: 

喜欢! 定制酸文, 好主意! -毛毛小雨- 给 毛毛小雨 发送悄悄话 毛毛小雨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15:39:35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