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绕不开的一座城(二)女汉子是怎样炼成的

来源: 南小鹿 2015-08-22 10:08:0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581 bytes)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一家空有名头的外贸公司,在办公室里偶尔帮同事打打杂,剩下的时间就是发呆,不知做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自己的拳头产品和过硬的供货商,同事们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各自的客户和工厂,没有人会让我吃白食。我心里焦虑极了,年纪轻轻,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和我一同进公司的某个大学生去了广交会,马上就挖掘到新客户。我的心一动,也想去广交会,可是我们部门挂的是“对台贸易”的招牌,历来没有去广交会的名额。再说,我连自己到底能卖什么,去哪里找工厂都不知道。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碰到了大学的师哥小戴,他的太太是我的同事。我在部门经理的安排下,和师哥下了一趟泉州。师哥已经在外贸行业跌打滚爬十年了,也曾被外派美国公干,是个成功商人。一路上我不停地向师哥发问,难得他不嫌我烦,详细地向我介绍泉州的个体企业状况。我这才知道泉州的个体工厂遍地开花,专业外贸公司的很多货源都来自泉州。师哥也向我推荐了几样比较容易打开局面的产品,带我走了几家他认识的工厂。
出差回来后,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去泉州找工厂找样品,然后去广交会。终于,我绕过部门经理,大胆地敲开了公司老总的办公室,向他请缨去广交会。我说了一大堆去广交会的理由,最后还编了一句瞎话:“我已经联系了几家工厂,他们会给我提供样品。”
老总沉吟片刻,说:“好吧,就给你一次机会,作为临时代表去广交会,如果吃鸭蛋,就再也不要去了。”
老总把决定告诉我的部门经理时,他吓了一跳,估不到我大着胆子绕开他去找了老总,这在国营公司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原以为他会臭骂我一顿,他却非常热心地支持我的行为。我向他表示:绝不需要任何人陪我出差,我自己一个人坐大巴下泉州找工厂。
就这样,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土的近视眼镜,一脸的学生气,我又开始了与泉州深厚的缘分。我有严重晕车的老毛病,从小一坐长途车就吐得七荤八素,像个死人般瘫倒在座椅上。后来就落下了严重的心理毛病,只要一坐长途,一粒米都不敢吃,水也不喝一口,因为只要喝一口水,马上就翻胃,大吐特吐。这回,为了不在单位坐冷板凳被人嘲笑,我是彻底豁出去了。
我去泉州出差时,为了避免晕车,几乎一天都不吃饭和喝水。坐几个小时的大巴,我虽然没有吐,头却晕得不行,以至于一天不吃不喝也没有饥饿感。我去了师哥介绍的几个工厂,同时叽叽喳喳向当地人打听,请他们介绍别的工厂给我。为了向泉州人套近乎,我将大学时代学的一口不咸不淡的厦门话也用上了,泉州人当然不觉得我口音不纯正,口口声声说“你是厦门来的,老乡老乡, 自己人”,非常热心地向我推荐其他工厂。我又厚着脸皮去敲这些工厂的门,递名片,好说歹说,向别人要样品和报价单。
泉州是我的风水宝地,我带着一堆讨来的样品,傻乎乎地来到广交会,竟然签单了。会展结束后刚刚回公司,客户的信用证就来了。我又兴奋又痛苦,彻夜失眠了几天,因为我不知找哪家工厂和我配合,对下订单,督货,出货一窍不通。
正在发愁的时候,泉州的安找上门来。他开着一家破工厂,正好生产我刚刚成交的产品。他去广交会时经过我的摊位,瞅了一眼我的样品,觉得我非常稚嫩,有着初出茅庐的一股傻气,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直到我签了单子,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和他相识,拿了我的名片给他,他吓了一跳,心想:“这人傻傻的什么都不懂,也签单了?”
安在我的办公室和我谈了几句,马上笑了起来:“看来你一点产品知识都不懂啊,运气太好了。”有了定单,我的底气也足了,大声对他说:“人不能一辈子搏运气。我可以下工厂跟你学,你好好教我,我很快就成专家了。”
于是我几乎月月下泉州,除了去生产线观摩,向工头学习产品知识和生产流程,还让安的手下用摩托车载着我四周乱跑,参观各种各样的工厂,煞有介事地和工厂主聊天。晋江,安海,石狮,南安,惠安等地,来来回回跑了好多遍。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没吃过猪肉,也要见过猪跑。自己做不了大生意,看看别人如何白手起家也是一种学习。
安很细心,注意到我非常喜欢吃路边小店的土笋冻和清蒸红蟳。没事的时候,他亲自开车带我到安海附近的小吃店,点了这两道菜,又要来啤酒陪我一起吃晚饭。土笋冻是用安海附近沙滩盛产的一种蠕虫做成的胶状食品,晶莹透明,味美甘鲜,很有嚼头。红蟳是清蒸的,配上特质的酱料,非常清甜可口。
安刚刚三十出头,地道的泉州人长相,个头小小的,黑瘦黑瘦,非常有精神。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安自幼丧父,家境贫困,再加上调皮不喜读书,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因为无所事事,他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流氓,成天打架滋事,一直到他二十岁。有一次安又在外面打群架,仇家上门向寡母告状, 寡母将安臭骂了一顿。安一时不快,和母亲顶撞起来。母亲伤心欲绝,竟嚷着要上吊,被众邻居拦了下来。母亲欲以死明志,吓坏了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深深伤害了母亲。安痛哭流涕,向母亲下跪求饶,从此洗心革面,专心学做生意了。为了怕母亲受媳妇的气,安傻乎乎地发誓:只要母亲还在一天,自己就绝不讨媳妇。安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他在母亲的棺柩前嚎啕大哭。热孝里,他和只见过两三面的邻村姑娘结婚了,算是对母亲有交代。“如果我母亲现在还活着,我还是光棍一个呢。”安和我说完他的故事,调侃了一下自己。
我笑着对安说:“你是泉州版的周处,年轻时不修小节,纵情肆欲,州里乡曲的人以为祸患。后来浪子回头,名留青史。”
安说:“是啊,我的志向很大,十年之内,我要把我的工厂做成世界知名的工厂,同类产品唯我独尊。”我心想,你这一破工厂,连周转资金都不够,很多时候要靠自己良好的信用向供货商赊账,能成大气候吗?还想独步武林?
看到我满脸的狐疑,安说:“千万别小看自己。我将来一定做大事,我也很看好你哦,你现在只是小业务员,出一趟差还要自己坐大巴,外贸公司也不派车给你。住便宜的旅馆,吃小饭馆。一个城里姑娘,白白净净的,学历这么高,又这么能吃苦,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我笑嘻嘻朝安拱拱手,说:“安,我这个燕雀安知你的鸿鹄之志?来,来,干一杯,苟富贵,莫相忘。”
我看不到自己的将来,不过安有一点说对了,我能吃苦,是属于住得了总统套房,也能在茅草屋里打地铺睡得很香甜的人。而且脸皮也越来越厚,越来越老练了。我从小严重晕车的老毛病,在经常性的出差后,也不治而愈啦。
泉州给了我运气,让我在外贸公司立住了脚。因为第一次去广交会就签单成功,令老总刮目相看,我成了广交会的常客。泉州锻炼了我的意志,让我从温室里的花朵,变成了在职场上主动出击,做事拼命的人。
几年后,我一个人拎着皮箱到国外留学,又一个人移民到举目无亲的加拿大。我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担心和恐惧,我的信心来自于多年在泉州地区的奔波辗转。
出国几年后,我回珠海和未婚夫结婚。我打电话问候安,已经好久没和他联系了。自从我走后,他还不时到我从前的公司,向我的部门经理打听我的消息。
安听出我的声音,很兴奋地说:“我太想你啦!你能来一趟泉州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只告诉你。”
我从珠海飞到厦门,安派人到机场接我,又安排我下榻当地最好的宾馆。他忙完厂里的事跑到宾馆找我吃饭,点的都是最贵的菜。我却不记得那些菜名和菜的味道了。我当时很想对他说:“我想念那些街边的小吃店,我和你喝着啤酒,聊天吹牛,你不断往我的碗里夹土笋冻和红蟳。那时我们很落魄,却彼此真诚相待,生意上合作得很好。”
安在饭桌上悄悄告诉我:他的公司打算上市啦,目前正在吸引创投。我离开中国的这几年,安的工厂扩张很快,是全国同类产品中最大的出口企业,他创立的商标也成了世界知名品牌。安随手带了一本精装的“企业家”杂志给我,里面有许多关于他的报道。我翻了翻,没有他年轻时被全乡嫌恶,在寡母的眼泪中忏悔,改过砥砺自己的那段。我呵呵笑着对他说:“文章写得不够深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传记应该由我来执笔。”
两年后,安的公司果然在深圳创业板上市了。我不时在网站上关心一下他公司的股价,我们偶尔通长途,他还雄心勃勃地跟我提今后的发展大计。安从一个地道的泉州农民,变成胸怀丘壑的大企业家了。
泉州,是把流氓磨砺成英雄的地方,是把城市娇小姐淬炼成女汉子的大熔炉。
它是我人生绕不开的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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