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凌:那年除夕,爸爸被捕,我们被扫地出门

来源: chufang 2024-02-22 17:48:3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2533 bytes)

张旭凌:那年除夕,爸爸被捕,我们被扫地出门

 点击加盟 新三届 2024-02-21 21:32

 

 

作者简历
张旭凌,1958年生人。是一位在深圳退休的山西人。原中学化学高级教师。码字和诵读是自己的爱好,曾有一些文章诗歌发表和获奖,也曾因朗诵数次获奖。
 
原题
那个远去的除夕
 

 

作者:张旭凌

 

 

妈妈和我
 

除夕,是一个辞旧迎新合家团聚的时刻,是最不适合翻旧账的。我也不是个喜欢记仇喜欢翻旧账的人,一般来说,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大多是只记得那些开心一刻。可是关于除夕,我总是会记起那令人胆战心惊惊恐万状的一刻。甚至很多年来,一到除夕我总会心神不宁找缘由发脾气不经意做错事,我也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这样。一直到我知道了“应激障碍”这个词,我才明白,那个除夕,在我的心里留下的伤口,就像用玻璃刀划过了玻璃,那道划痕除非融化玻璃,否则便是刻在那里了。

1968年的除夕,我九岁半,弟弟两岁半。

我和弟弟早早起了床。那时候是多么盼望着过年啊!可以穿新衣,放鞭炮,更期盼的是有糖吃有肉吃有饺子吃!我和弟弟还多了一个期盼:爸爸委托学校小灶(爸爸在永济中学任教,小灶是教工食堂)帮我们蒸了豆沙包订了腊羊肉,小灶刘师傅做的腊羊肉,好吃极了!由于那年头肉本来就是奢侈品,又制作成腊羊肉,那是要比现在的爱马仕更奢侈的,爱马仕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公开买公开背,这个腊羊肉不止是限量版(每位教工最多只能预订1斤)还必须严守秘密(说出去要连累许多人:偷偷养羊的,偷偷联系买羊的,偷偷杀羊送肉的,偷偷制作腊羊肉的刘师傅和偷偷等着吃肉的大家全都脱不了干系)。

早上10.00,爸爸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小灶领回了刚出笼的豆沙包和刘师傅做的腊羊肉。妈妈给我和弟弟分别切了一小块腊羊肉,我俩坐在床沿上,用门牙一丝一丝地撕扯着手里的腊羊肉,比赛看谁撕下来的那一条更细,看谁吃的时间更久。妈妈一边剁饺子馅,一边朝我们说“哎呀,吃吧吃吧,吃完了再给你们切。”不到三岁的弟弟含混不清地说“真的还给我吗?”正在写春联的爸爸说“当然可以给,但是全吃完了就没有了。”我和弟弟同时喊道:“我不要了!”

那是多么温馨而幸福的场景啊!房子虽然很小,腊羊肉虽然要撕成细丝,但很温馨,很幸福!

爸爸写好了春联,妈妈剁好了饺子馅,便开始准备下午饭(学校放假后我们一天吃两顿饭,上午9.00点左右,下午4.00点左右),我和弟弟依旧在细细地撕着手里的那块腊羊肉,不时地比较着争执着笑着闹着……

突然,房门被用力推开,咣……撞到了在门后临时垫起的案板上拌饺子馅的妈妈身上!没有敲门,没有任何先兆!随着门外的一股冷风一下子涌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两个一进来就迅速抓住了爸爸的胳膊并厉声呵斥:“张卫林,老实点!”另一个把妈妈推搡到床沿“不许动!”妈妈一把搂住了惊恐的弟弟,另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低声说“不怕不怕!”爸爸被扭出了门,又有人进了门,这个人手叉着腰,向妈妈说:“张卫林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了!”然后又向着其他的几个人说“搜!”

别的人好像就等着这个字,迅速动起手来,一会功夫,整洁的小屋被翻了个底朝天!爸爸刚写好的春联被他们踩在脚下,砚台里剩余的墨汁被弄的到处都是,妈妈剁好的饺子馅被扣到地上,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被翻过了扔的满地都是,床头放衣服的箱子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部被翻了一遍。一片狼藉……

妈妈一直把弟弟的头搂在怀里,我拉着妈妈的衣襟瞪大了眼睛,开始是惊恐,后来是气愤,那种敢怒不敢言的气炸了的愤恨!因为我看到了,眼前这些或穿着或有或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或戴着红袖标的男女把我们的豆沙包我们的腊羊肉传递出去了,看见他们把书架上爸爸珍藏的一套《毛泽东选集》和《鲁迅全集》收起来递出去了,看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家伙把爸爸当做宝贝的铜镇纸(听爸爸说那是他刚上私塾学写字的时候他的爸爸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任凭走南闯北东躲西藏战火纷飞命悬一线都一直珍藏着)揣进他的怀里,我正要喊出来却被妈妈捂住了嘴……

他们终于停止了搜查,有人要求妈妈帮爸爸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一个包里拿走了。屋子里的人陆续走了,最后剩下两个,这两个显然是学校的红卫兵,他们要求我们:“收拾东西,立刻滚蛋!”

妈妈嘱咐我看好弟弟,她迅速收拾允许被带走的东西。那天只允许带走我们的衣物和被褥,记得一床织锦缎面的被子妈妈已经折好却还是被扣留了,理由是“这是资产阶级生活”。书是不能带走的,我5岁时参加晋南地区普通话比赛的奖品——一本厚厚的32开本带注音的故事书也不许带走,爸爸的备课本笔记本也都是不许带走的,说必须要仔细检查。在和两个红卫兵争执(不记得妈妈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向好脾气的妈妈越说声音越大,后来还拍了桌子)了很久之后,他们终于允许妈妈推走爸爸那辆德国蓝牌的自行车。

我很后悔没有大口大口的吃腊羊肉,我很后悔没有吃豆沙包,我很后悔没和弟弟一起用爸爸的铜镇纸玩转陀螺(爸爸给我们做的木陀螺,我们在那根镇纸上旋转,看谁的陀螺转的时间长),我天真的以为,如果这镇纸在我们手里,就不会被那个家伙揣进他的怀里……

妈妈把弟弟放在了自行车的横梁上,示意我扶好后面衣架上匆忙放上去的大包袱,只说了一个字“走!”

我们娘儿仨被那两个红卫兵押送着,走出了永中教工宿舍院,挤出了因为放寒假用铁链子拴着只留了一道恰好过得去一辆自行车的缝隙的厚厚的校门。

我坚信,我的爸爸绝不是坏人。爸爸是永济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课很受学生们欢迎。学生们说爸爸的课堂妙语连珠,知识广博,严谨中不失幽默,深邃中不乏宽阔,他们都很喜欢来找班主任倾诉,而且总能找到打开心结或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都认识我和弟弟。

作为语文老师,爸爸平时却不爱说话。我和弟弟对爸爸则是言听计从,从来不会与爸爸顶嘴,他的话虽不多,却总是让人心服口服,就算是批评,我也从不会产生委屈的心思或顶嘴的冲动。如此对学生爱戴有加对孩子严格要求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来人说爸爸是“反革命”,可爸爸最爱看的书就是《毛选》,那套《毛选》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和心得;他最爱教我的就是《毛主席诗词》,我曾经在万人大会上参与背诵《毛选》《毛主席诗词》的擂台赛还得过大擂主呢!我爸爸怎么可能“反革命”?可抓我爸爸的人带着红袖章穿着军装是红卫兵啊!他们是“正确”的化身啊!但是,他们的行为和地道战里进村的鬼子竟毫无二致!一股恨意在我心里生长着,我觉得这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家伙一定是冒牌货。

为了抄近路,我们娘儿仨在除夕刺骨的冷风中艰难的走在白茫茫的田间小路上,夕阳懒懒的泛着白光,却把周边的云彩染的通红,我立即想到了爸爸教我背的毛主席诗词:“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记得我问爸爸“不是夕阳无限好的吗?为什么残阳如血?”爸爸说“战争啊,多少人牺牲了生命,那晚霞就像烈士的鲜血一样啊!”我忽然觉得血脉贲张,浑身燥热,很想有一把大刀,用力一挥,砍断自己的脖颈,那血,一定会喷到云彩上去!然后血雨腥风,淹死那几个拿了我的腊羊肉豆沙包和爸爸的《毛选》镇纸的家伙!

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忽然听到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的弟弟哽咽的声音“妈妈,我要爸爸!”

弟弟的话把我从我自己的幻想中拉回到现实,妈妈没有说话,默默地朝前走着。

我问道“妈妈,咱们回郭平店吗?”郭平店是妈妈教书的村子,小学校里有妈妈的住所。

“是的。”

“那,还过年吗?”

“当然要过!妈妈会想办法给你们包饺子的,还有豆沙包。”

弟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和着哭声含混不清地说着:“我不要饺子,不要豆沙包,我要爸爸!”

妈妈低声呵斥:“不哭 !哭了咳嗽,咳嗽要打针!”

妈妈没有哭。在我们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从未看到过妈妈哭。

我也没有哭。从此之后我便很少哭。虽然我并不懂得坚强,但是破碎的除夕和妈妈的示范已经使我坚强!

除夕的路上静的出奇,只有我们娘儿仨推车走着。过了涑水河的小桥就是万亩林了,妈妈嘱咐我,万亩林要走快点,有狼!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说道,“不怕,狼来了打死它!”弟弟附和着:“狼来了咱们打死它!”清楚地记得,妈妈笑了:“对,打死它!”

我们刚到林子边,从林子里闪出了几个人,我认识,他们是爸爸的学生。他们接过了妈妈的车子,把我抱到了他们的车梁上,不记得大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推着我的大姐姐一直在哭,倒是妈妈一直在安慰大家,并再三嘱咐我和弟弟,不能告诉别人万亩林有人送我们。

不记得那个年有没有吃到饺子和豆沙包,只记得回到郭平店小学时天已经漆黑一片,没有月亮。还好,校门上方那盏25W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妈妈有校门的钥匙。校园里只有我们娘儿仨,弟弟已经睡着了,后来我也睡着了。

不知道妈妈睡了没有?

每每到了除夕,看完了春晚包好了饺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会纠结这个问题那一夜,妈妈睡了吗?我怎么就没心没肺的睡着了呢?然后我就会彻夜难眠,就会从脚板心升起一股凉气,让我寒彻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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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个鸟党 还要去解放全人类 -Liantao- 给 Liantao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3/2024 postreply 14:4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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