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下)
文章来源: meilien2016-11-15 18:13:45


痛苦磨合,再续前缘
       母亲的执着,奶奶的坚持,部队首长的撮合,使我的父母,这对离别了13年的苦命鸳鸯又重新走到了一起。为此部队首长专门为父母的团聚在小灶搞了一次会餐。看着餐桌上的丰盛的食品,陪我母亲到部队的叔叔突然情绪失控,放声大哭,搞得在场的所有人不知所措,纷纷放下碗筷,询问其缘由。五叔说,“难怪四哥一走十多年不回家,原来是天天在部队上好吃好喝。你知不知道我们天天在家吃糠咽菜,老父亲在饥荒之年被活活饿死”。父亲哽咽无语,母亲默默流泪,部队首长纷纷解释劝说,我们十多年来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脑袋別在裤腰带上,经常是饥寒交迫,连一顿囫囵饭都吃不上,更别说是好吃好喝了。现在解放了我们才能吃饱肚子,而且你四哥是重伤初愈,今天破例为庆祝你四哥夫妻团聚才有这么多菜。聚餐因五叔的痛哭不欢而散,每个人都心情沉重,那哭声在每个人的心中又撕开了一道血淋林的伤口,引来了他们的怀亲之苦,思乡之痛。
        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但我父母的团聚却是五味杂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难不死的父亲经历了6次大手术,才把背部的弹片清理干净,腰部靠近脊椎的地方留下了永久的拳头大小的坑。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熬过那段痛苦时光的,只记得父亲曾说过那时的他整天被吊在床上的钢铁支架上,动弹不得,周围伤员的呻吟声,手术时痛苦的哀嚎声,抱怨和怒骂声,与浓重的烟草味道混杂在一起,父亲那时学会了抽烟,为了减轻疼痛和寂寞。也就是那时,一对年轻美丽的护士走入了父亲的生活,这是后来我听母亲和小姨说的,那是一对美丽的护士姐妹,同时爱上了英俊成熟的父亲。那时父亲已经知道儿子已经去世,连接父母婚姻的重要纽带断了,十多年的离散使夫妻感情已没有交集,加之胜利后很多部队领导都与家乡的结发妻子离了婚,重新找了年轻又有文化的妻子,我想这就是导致当时父亲要与母亲离婚的诸多原因吧。伤愈后,父亲立即要求重返前线,可是部队首长考虑父亲的伤情(二等甲级残废),想让他到部队的纺织厂当厂长,被父亲拒绝了。1948年8月,父亲被调到双城的上干大队学习。1948年底部队南下,上干大队和四团被留下办军政大学,当时很多人包括父亲都想不通,强烈要求上前线打仗。可是,林彪说,通要通,不通也要通,父亲只好留在后方的军校担任三大队政委。军政大学也就是后来的二七步兵学校,位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与父亲团聚的。
       久经岁月磨难,九死一生的母亲虽然当时只有27岁,却因生活的磨难花容失色,满面沧桑,加上缠足的小脚和没有文化,她和父亲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善良的母亲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勇敢地投入了新生活。她参加了识字班,凭着她的聪颖和毅力,母亲很快就学会了读书写字,在别人的帮助下可以给家乡的父老写信。她到部队服装厂学习使用缝纫机,到医院做义务护理员。因为母亲的出色表现,当时医院和部队服装厂的领导都希望母亲留在那里上班。但由于父亲的反对,母亲出去工作的希望落空了,那是她的终身遗憾。母亲后来说,因为为父亲的大男子意识,认为自己挣的钱足够养家,裹着小脚的母亲就不必在外面抛头露面了。那时父亲虽然接受了她母亲,但总是对她不冷不热,时而还有冷言冷语,即使在怀孕期或者哺乳期多吃个鸡蛋,父亲都会说母亲馋。面对父亲的强势,母亲总是忍辱负重,逆来顺受,悄悄擦干委屈的泪水,默默地承担起相夫教子的重担。解放初期国家鼓励生育,生育子女多的母亲会被授予英雄母亲的称号。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是在那时陆续出生的,虽然当时部队实行供给制,生第三个孩子部队就给雇保姆,孩子满三岁就上幼儿园长托,但因为我们五个孩子相隔很近,母亲的辛劳可想而知。


相互支撑,配合默契
    1959年,我们全家随步校迁往锦州,供给制取消了。在锦州,记得每家房前都有一块小菜地,屋后有鸡舍和菜窖,每家还有一块种粮食的地。我们五个孩子都相继上了学校或者幼儿园,每周回一次家。妈妈每天要种地,养鸡,做衣服,做家务,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工作之余也会帮助妈妈做家务,劈材,做农活。
       和蔼可亲,勤劳善良的母亲让我们的童年充满了阳光。 记得一次我在幼儿园病了,住在部队门诊部医院。一天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原来是妈妈!因为妈妈听说我很喜欢吃土豆,就蒸了一大包新土豆冒着大太阳用她那半残的小脚走了很长一段路到门诊部送给我,其实我爱吃的是炒土豆丝儿,但我仍然为见到妈妈高兴。记得一个星期一要离家去学校时,我胃病犯了,父母决定把我留在家里。那天兄弟姐妹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家里静静的,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床上,我可以看到细小的纤尘在空气里飘,妈妈为我炒了新发的绿豆芽,煮了绒绒的二米粥,吃在嘴里,暖在心里。上小学时我最兴奋的时候就是周末从学校回到家里,吃到妈妈为我们准备好的香喷喷热乎乎的炒窝头,那些年正值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学校虽然饿不着肚子,但一周大多数吃的是小米干饭和海带汤,只有每周六下午回家前才改善一次伙食,妈妈做的炒窝窝头就是我们最期盼的美食了,那种窝窝头是玉米面和着胡萝卜做的,然后切成条用豆油和葱花一炒,吃在嘴里又香又甜,至今想起来仍是回味无穷!要知道那玉米和胡萝卜都是妈妈亲手种的。
      人们说母亲是人生的第一个老师。我的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她的宽容大度的胸襟,她的真诚善良的本性,她的自强不息的品格,她的乐观豁达态度,对我们的人生产生了深深的积极的影响。妈妈那鼓励,信任和赞赏的眼神让我充满了自信,妈妈的温柔软语让我感受到无边的爱。是妈妈教会我如何面对挫折,是妈妈教会我如何将心比心,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是妈妈教会我们爱是幸福,给予是快乐,是妈妈教会我们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妈妈总对我们说,你们是国家和人民养大的,长大了一定要回报祖国和人民。记得那时妈妈总被评为五好家属,妈妈辅导弟弟学习的照片被制成了幻灯片在俱乐部里放映。妈妈虽然没上过学,但她凭着自己的勤奋和聪颖,很快就能辅导我们小学的课程。
        严肃认真,一身戎装父亲给了我们的家庭安稳的支撑。记得一天晚上从睡梦中醒来,只见爸爸全副武装,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在悄悄和妈妈说话,然后又急忙离去。那一夜枪炮声,照明弹划破天空的闪光一直伴随着我的梦境,如同过年一样热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军事演习。最高兴的时候是寒暑假时爸爸领着全家去俱乐部看电影或者看戏,经常是去时我是跟着爸爸的大步一路小跑,回来时我已经趴在妈妈或者姐姐的背上酣睡如泥。最让我难忘的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天我在学校操场玩,惊奇地见爸爸向我走来,手里还拿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是一件粉红色的丝绸短袖上衣和一条墨绿色的丝绸裙子,爸爸说这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六一儿童节的礼物,现在想来那一定还有爸爸妈妈对我生日的祝福,因为我的生日是6月2日。后来听妈妈说,那时正值困难时期,那套鲜艳美丽的衣服是妈妈千方百计用处理的旧戏装改制的。每逢过年过节,部队总有拜年的习惯,我记得那时家里准备了花生瓜子和糖果,拜年的人来人往,我最喜欢的是坐在爸爸的腿上听大人唠嗑,讲他们打仗的故事。
   1961年也就是我上小学前的夏天,因为奶奶重病,爸爸妈妈决定带我们五个孩子一起回老家。这是我们全家唯一一次一起回老家,那时我们的年龄最大10岁,最小只有4岁,爸爸妈妈就成了我们的班长副班长。那是一次令我们终生难忘的奇特旅行。一路上有很多故事和惊险,但是有爸爸妈妈的保驾护航,我们都平安健康。记得我们要在河南新乡转乘第二天的火车,当晚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店,那其实就是个大车店,店里两排大炕。当时正值盛夏,室内气味难闻,闷热难当。于是爸爸妈妈在车站的广场铺上凉席,让我们五个孩子睡在上面,爸爸妈妈怕我们睡不好,几乎整夜未眠轮流为我们扇风驱赶蚊虫。半夜时分我醒了,告诉妈妈肚子饿了,妈妈就带着我走遍了广场寻找吃的。那时正值灾荒之年,有钱也很难买到像样的吃的,广场上零星的小摊儿上卖的只有卷满了野菜的薄面饼,还有拌海带根儿。我让妈妈给我买了一小碗儿海带根儿吃了,就心满意足的睡了,爸爸妈 妈却整夜为我们扇着扇子。小姨因为得病,不能生孩子。在老家一次小姨和妈妈说起要收养我的事情,被爸爸听到,急忙带着我们全家到奶奶家住,妈妈说爸爸舍不得把我送人。我是家里最能哭的孩子,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哭得很厉害,爸爸急了,抱起我到外面,吓唬我说再哭就把我扔到井里。直到妈妈追了出来,把我抱在怀里我才停止了哭声。即使如此,当听到要把我送人的消息,爸爸还是要坚决地阻止。
相互扶持 患难与共
    1964年爸爸转业后带我们全家搬到了沈阳,我们从此不再住校,与父母接触的时间更多了。每天都能吃到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每天能在爸爸妈妈轻声细语的交谈中入睡。记得那时每天中午放学回家,我们兄弟姐妹吃过妈妈准备好的饭菜,妈妈就会让我们躺在床上眯一觉,那是我最爱的时光,因为我们可以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听妈妈讲故事。你们要听什么故事?妈妈问。神化故事,鬼故事,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然后妈妈就开始了她的故事,那里有妈妈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有的是妈妈看书,看戏剧里的故事,我们总是在妈妈柔声细语的讲述中很快进入梦乡。妈妈却没有睡,因为她要按时叫醒我们去上学。每天妈妈总是家里起得最早的,睡得最晚的。妈妈虽然没有上班,但沉重的家务比上班还累。每天她要准备好一日三餐七口之家的饭菜,她要迈着那半残的小脚去买菜买粮,那时我经常看到妈妈背着40多斤的米面袋子上楼。妈妈唯恐我们吃的不好,总是要变换花样,把那难以下咽的粗粮做的有滋有味,什么卤嘎达,大馅包子,让我们每次吃到撑。妈妈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自己吃最差的;让我们吃新鲜的,自己却总是打扫剩饭剩菜。记得直到我们上中学,我们的衣服都是爸爸妈妈给洗,那时我们住在银行的圈楼上,全楼只有一间水房,全楼人家洗衣洗菜都得去那里,十分不方便。妈妈经常是把水打到家里,在大盆里把衣服用肥皂或者洗衣服搓洗一遍后,再端到水房冲洗干净,然后搭到阳台的铁丝上晾晒。全家7口的内衣外衣,再加上床单被套什么的,一洗就是好几大盆,可以想象那是多么重的劳动。此外妈妈还要给我们全家做衣服,那时很少买衣服,因为很贵。我们的衣服从里到外,春夏秋冬的衣服都是妈妈亲手做的。每到晚上当我们睡觉时,就是妈妈的缝纫时间,有时是手工缝补衣服,有时是用缝纫机。每到春节前,我们都是在妈妈的缝纫机声中入睡的,而我们家的灯光是全楼最后一个熄灭的。大年初一的早上当我们醒来时,枕边总会摆放着一套新衣服,那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妈妈勤劳灵巧的双手总是让我们5个孩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记得一次我得了急性肝炎,医生说需要补充营养,那时细粮有限,妈妈就悄悄烙了一些白面糖饼藏在木箱子里,每天拿出一个给我吃,那时妈妈说这是给我开小灶。因为医院较远,妈妈的小脚不方便,爸爸就让我和一个银行阿姨一起去医院。记得最后一次是妈妈和我一起去的医院,从我们家到医院往返至少要10里路,我不知道妈妈是怎样坚持走过来的,只记得当医生说我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了,我痊愈了时,妈妈很是高兴,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了油条。
      妈妈不仅把爱给了我们,还无私给予了她周围所有的人。妈妈那时虽然不上班,却是大院里最忙的人。单身宿舍的阿姨病了,妈妈做好可口的鸡蛋面送去。邻里家庭有了纠纷,妈妈出面调解,双职工的家庭经常把家门钥匙放到我家,甚至把孩子放在我家托我妈妈照顾。记得那时我家总是人来人往,犹如现在的社区中心。我家的一面墙上挂着很多钥匙,双职工的孩子放学了,大都在我家写作业,玩耍,直到父母下班来接他们回家。妈妈还要热饭菜,煮汤给这些孩子。有的阿姨身体不好,妈妈就会让我去帮助那个阿姨擦地板,洗衣服。后来妈妈又义务承担起居民小组长的工作,负责分发全院的票证,什么布票,豆腐票,肉票,鸡蛋票,糖票,油票,肥皂票……,有时妈妈忙不过来,就让妹妹帮助各家跑。院里的阿姨经常前来让妈妈帮助裁剪衣服裤子,做衣服,妈妈从不拒绝。爸爸说你妈妈虽然没有工作,但比上班的人还忙。特别是每逢年节,为邻居和家人赶制衣服,妈妈的缝纫机经常会工作到通宵达旦。我不知道那时妈妈怎么有那么多精力,也不知道爸爸怎么能在如此的噪音中入眠,但我知道那时我家是全院的中心,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在我家玩,所有的人都喜欢妈妈,大人们称妈妈为靳姐,孩子们称妈妈为靳姨。妈妈虽然没有工资,但她所创造的价值比很多上班的人还高。
      如果说母爱如涓涓细流,沁润着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么父爱就如一个个里程碑,标示我们成长的每一个脚步。爸爸虽然不常在我身边,但我成长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他都在那里。记得爸爸给我买的第一本新华字典,还庄重地写上我的名字,但是一不小心爸爸把“晋”写成了“普”,上边多了两个点,当时我们都笑起来,爸爸故作严肃地说“普”就是不仅你可以用,大家也都可以用。还记得上小学时老师让我学琴琴,爸爸就带我到中街的琴行亲自为我选了一把琴琴。老师让我进校乒乓球队,爸爸就在出差去北京时为我买了一付双喜牌乒乓球拍,那是当时最好的牌子。上中学后学校组织学游泳,爸爸怕我溺水,为我买了橡皮救生圈。中学时学校开门办学,我们经常要下到工厂参加劳动,那时叫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我们和男生一样每天抡大镐刨地沟,晚上回家睡觉时手总是抽筋儿。爸爸总是在我身边为我按摩,直到完全平复了才回到自己屋里睡觉。文革停课期间,爸爸怕我们出去惹事,就从图书馆借了一大摞书,鼓励我们读书,教我们打乒乓球,教我们学会了骑自行车。在我印象中,爸爸大多时间对我们很和蔼,很少大声训斥。只记得有一次哥哥发脾气,把床上的被子都掀到地上了,爸爸发火了,只听得啪啪两巴掌打在哥哥的背上,顿时上面出现了两个红手印。我们全愣住了,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爸爸打人。哥哥当时委屈地哭了,叨叨咕咕地说爸爸打人不对,还引用鲁迅的话,什么中国的中产阶级家庭大多对孩子动则打骂训斥,待他们长大了既不会飞鸣也不会振翅等等。爸爸坐下来耐心地和哥哥谈话,谈人生,讲道理,讲他15岁时到山东学徒的苦难经历。讲着讲着爸爸哭了,我很震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泪,也是第一次听爸爸讲他小时候的故事。那天爸爸和哥哥一直谈到大半夜。
     我当兵后,虽然离家远行,但爸爸妈妈的爱却时时刻刻温暖着我,我不时地会收到一个家里寄来的小邮包,每月都能收到家里来信,大多是爸爸写的,有时也有妹妹代爸爸妈妈写的。一次我收到了妈妈的亲笔来信,字体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清秀,我感到很吃惊,从没上过学的妈妈写这封信要用多少功夫和毅力呀。在部队期间,爸爸偶尔能借出差或者开会的机会来看我,可是妈妈只到部队来过一次。记得那是1970年夏天,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因为怕父母担心,直到手术痊愈后才写信告诉了爸爸妈妈。出院后的一天,我正和我们科里的医生护士在地里摘黄瓜,突然刘医生高喊,“小胖子儿,你妈妈来看你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地里跑出来一看,正是妈妈微笑着站在那里。我跑到妈妈身边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旅行袋,抱着她悄悄地说,妈妈你怎么来了?妈妈说“听说你做了手术,非常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在外有病一定很想家,你爸爸忙来不了,我就自己跑来了。”那时从沈阳到大连我的部队医院,需要乘坐9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再乘坐有轨电车,下车后还要走20分钟。我不知道曾经缠过足而又从未一个出过远门的妈妈是怎样找到并走到我的医院的。这就是母爱,母爱如海,浩大而又深远,当她感到儿女需要她的时候,她能克服任何障碍来到他们的身边。可是那时我还是一个刚刚入伍不久的新兵,妈妈的突然到来让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那时大连预报将有地震,妈妈被安排住在我们医院的招待所里,因为担心地震妈妈跑不快,我和战友们在妈妈的床头挂了一串铁罐头盒,以便地震来临时那叮咚作响的声音能把沉睡的妈妈唤醒,迅速撤离到屋外。领导还特批假,让我陪妈妈好好玩几天。记得那次我和妈妈去了星海公园,在那留下了我和妈妈唯一的合影照,那也是妈妈一生中第二次看到大海。在医院里,妈妈偶遇了当年在齐齐哈尔为她看病的卫生员,那时已经是我们医院的医务处主任。几天后妈妈就离队回家了,因为害怕地震,我也没有挽留妈妈。
      爸爸有时借出差的机会到部队看我。记得一次爸爸从上海回来,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和一个红旗牌三波段半导体收音机,我真是喜出望外。一次爸爸来大连看我,正赶上我的生日,带我去天津街的工农兵饭店吃饭,这是我一生中爸爸唯一一次单独请我到饭店吃饭。记得当时饭店很冷清,爸爸点了糖醋鱼还有两样青菜,我们等了很久很久,那个糖醋鱼才上来,搞得我很不耐烦。现在想来我当时很不懂事,那不仅仅是一顿饭,而是爸爸对我的深切关爱。饭后爸爸带我去对面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马恩全集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记得我在部队提干后,爸爸给我穿上了当兵以来的第一双皮鞋,至今爸爸当年蹲在地上给我系鞋带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两年后,也就是1972年初,我获得了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记得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我买的车票是凌晨2点到达沈阳站,下车后没有公交车,只好在车站里等,车站的候车室里很冷,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感觉很不安,于是决定步行回家。那时我身穿军装,脚穿大头鞋,把棉帽子耳朵向下一放,把两大旅行袋苹果在肩上前后一搭就上路了。从车站到家大概有10里多路,我一路喘嘘着嗅着浓重的煤烟味,穿过一个个寒冷寂静的街道,偶尔能见到扫街的环卫工人。终于在凌晨4点到了家。当我第一眼看到爸爸妈妈时,突然感觉他们的头发白了很多,老了很多。才两年呀,我长大了,父母却变老了。当妈妈拥抱我的时候,我却突然感到几分羞涩,那儿时对妈妈怀抱的渴望变得有些遥远陌生,是我长大了还是…….晚上妈妈和我同床睡觉,因为妈妈想念我,要和多亲近多唠唠,可是听着妈妈那沉重的喘息和不均匀的鼾声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因为曾经我以为妈妈会陪同我们一生一世,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当我们一天天长大的同时,我的父母也一天天变老,我为妈妈的身体担心。要离家时,妈妈又连夜为我赶制内衣内裤,那熟悉的缝纫机的哒哒声又伴我回到了童年。后来回部队后的一天,突然接到家信,说妈妈病了,而且很重。我知道银行的医务室已经关门,爸爸又在乡下,家里只有妹妹在家,我又没有假期,决定写信给一位肖叔叔,他曾是我妈妈的护理员,也曾是我工作过的医院的医务处主任,已升任院长,请求他救救我妈妈。后来听妈妈说,这位叔叔寄了一大箱子的药给妈妈,帮助妈妈缓解了病情,我至今仍非常感谢那位叔叔。
      爸爸转业回到地方的最大变化是对妈妈的态度,就是对妈妈更多了份理解和尊重。或许是爸爸每日回家,看到了妈妈如何为这个家辛苦付出,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年轻时的梦已经渐渐淡远,总之爸爸把全身心放在工作和家庭,帮助妈妈操持家务。1965年四清运动时,爸爸常常出差,记得一次爸爸去上海出差,回来时用朔料网兜背了很多洗衣粉,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爸爸给妈妈买了一套很时兴的衣服,一条咖啡色的涤纶裤子和一件奶油色的的确良短袖上衣。以前爸爸出差经常给我们5个孩子买衣服,通常是每人一套,如果是大衣就每人一件,只有妈妈的衣服,永远都是她自己做的大襟衣服,或者是用爸爸的旧军服染过后改制的,可这次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爸爸给妈妈买衣服!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妈妈的表情,那种难以置信羞涩而又感动的表情。妈妈用双手抚摸着那套衣服,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么时髦的衣服我能穿吗?当时我们都由衷地为妈妈高兴,对妈妈说你穿上试试,一定好看又年轻。尽管那条裤子腰围有点紧,上衣也显瘦,妈妈还是非常认真的把腰围放宽,把上衣的扣子挪一挪,穿着这套衣服的妈妈真的年轻,自信了。
    1967年,妈妈接到姥爷病重的消息,整日寝食不安,时常暗自落泪。爸爸那时因为运动走不开,就让哥哥陪妈妈回老家探望姥爷。那是妈妈出来后第二次回老家,也是妈妈最后一次回老家。 妈妈走后,爸爸一边上班,一边承担起洗衣做饭,照顾我们的所有家务。
      文革开始后,爸爸被停职,整天在家写检查。院子里悬挂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造反派不时到家里翻东西。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几个穿军大衣的造反派来到我家,说要带爸爸走一趟。爸爸从容地拿起大衣对我们说,别担心,你好好在家。我们追到院里,看到他们把爸爸推上了一辆大卡车,卡车上有一个大牌子和一顶大高帽,上面写有爸爸的名字。妹妹吓坏了,拼命哭叫着爸爸,回到家里就开始发高烧。第二天早上爸爸回来了,脸色苍白而又疲倦。爸爸说那几个造反派要他开除几个老同志的党籍(爸爸当时是单位的党委书记),如果不照办就给爸爸游街戴高帽。长期的压力使爸爸的身体急剧消瘦,妈妈非常担心。为了给爸爸补养身体,妈妈时常给爸爸开点小灶,可爸爸总是把好吃的分给我们。记得一次妈妈买了5毛钱的肉馅,加上大米和粉条给爸爸煮了一小锅肉饭。当时全家吃的玉米面疙瘩,尽管妈妈调了很诱人的蒜酱让我们蘸着吃,但那香喷喷的肉饭却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探向那个小锅。看着碗里的肉饭和围在餐桌一圈的五个孩子,爸爸半天也不动筷子。妈妈一个劲儿次催促,可是爸爸还是默默地把肉饭分别分到我们五个孩子的碗里。
      长久的精神压力再加上更年期的到来,妈妈得了神经官能症,经常悄悄落泪,情绪十分不稳定。那时每当我放学回家,如果看不见妈妈就会很紧张,担心妈妈会出什么事。记得那时放学回家一看妈妈不在家,我就会往后楼的阳台跑,看到眼圈红红的妈妈正在给邻居阿姨讲述她过去的悲惨遭遇,讲述她第一个孩子——大哥的死。我觉得妈妈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反复地向邻居讲述过去的故事,讲到伤心之处就会声泪俱下。妈妈的心里有太多的苦水,太多的委屈。那时我睡梦中都会惊醒,怕妈妈会突然离开我们,怕妈妈会自杀。后来妈妈开始大出血,每天早上我 看到便盆里那通红的血水都非常害怕和紧张。一天爸爸把我们五个孩子召集在一起开家庭会议,很严肃地告诉我们妈妈的子宫长了瘤子,需要动手术,爸爸说,手术后才可能知道瘤子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当时我们都懵了,难以想象家里没有妈妈的日子。当时只见爸爸搬进了一箱挂面,给我们每人都分配了任务。妈妈手术时,我们被留在家里,只有爸爸和姐姐和妈妈去了医院。据姐姐说,当妈妈要进手术室前,爸爸始终守在妈妈身边,给妈妈读战斗英雄麦贤德的故事,念毛主席语录,鼓励妈妈战胜病魔。后来妈妈的子宫连同瘤子一起被被摘除了,但幸运的是检验结果是良性的,爸爸大大松了一口气。妈妈住院期间,爸爸几乎每个晚上都守护在妈妈身边,白天由姐姐和哥哥轮班。记得手术后的一个周末,爸爸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去医院看妈妈,为了省钱,我们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步行前往位于南湖的医院,我家当时住中街,离医院少说也有10多里路。为了超近道,我们要穿过很大一片菜地,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牵着爸爸手蹦蹦嗒嗒地走在田野的小路上,感觉像郊游一样。当我们看到妈妈那深深的刀口时都惊呆了。那时爸爸姐姐和哥哥轮流在医院看护妈妈,我就在家和弟妹一起。实际上哥哥只比我大一岁,没想到他能也能给妈妈换卫生巾。在妈妈卧床的日子里,爸爸默默地承担起护理妈妈和照顾我们的所有家务。每到周末,爸爸凌晨4点钟就起床到水房洗全家的衣物和床单等,天还没亮,我们家的衣物就已经被爸爸晾在圈楼的晾衣绳上了。爸爸还教我们如何生火做饭,如何炒出香喷喷的菜。自从那次妈妈大手术后,我感觉爸爸像换了个人,承担起很多家务,如洗衣,打扫卫生,买粮买菜。因为爸爸知道他不能没有妈妈,五个孩子不能没有妈妈,他也一定体验到一个家庭妇女承担的是多么繁重的家庭劳动。
    1968年,姐姐下乡,爸爸走“五七”也在农村。一次妈妈突然胃痛,接着就开始吐血,家里只有我,哥哥,弟弟和妹妹,妈妈的突然病倒使我们一下子都蒙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平时有妈妈在家里打理一切,我们就是上学,很少做家务。哥哥和我开始试着生火,搞得满屋乌烟瘴气,火还是生不起来。记得卧病在床的妈妈想吃小米萝卜粥,那是一个治疗胃溃疡的偏方。我在妈妈的指导下,先把小米炒熟,然后放到锅里和萝卜丁一起煮。还记得给妈妈做了一次饺子,就是把白菜剁碎后放点盐,没有肉,就直接包到饺子皮里,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但妈妈总是说好吃。现在想来,那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给妈妈做的饭。后来邻居帮忙打电话把在乡下的姐姐和爸爸叫了回来,我们才渡过了这个关口。
    1969年的一天,爸爸召集我们全家开会,这是我记忆中爸爸召集的第三次家庭会议。第一次是1964年爸爸即将转业之际,主题就是让我们全家做好思想准备,搬到最艰苦的北大荒。爸爸告诉我们那里生活虽然艰苦,但可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好地方。结果组织却让爸爸转业到沈阳。第二次就是妈妈得了子宫肌瘤。这次是让我们全家做好思想准备,全家可能被下放到农村去。当时我和弟弟妹妹很兴奋,觉得农村一定很好玩。可是哥哥却是坚决抵触,对爸爸说,组织把你们骗到乡下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们走,我反正不走,我要留下来读完中学再说。这是第一次,家庭会议出现了不同意见。姐姐当时已经随学校下了乡,做了插队知青。后来组织决定,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好,我们家留守,只有爸爸去五七干校。1969年,我和哥哥相继应征入伍。记得我离家前,正在患哮喘妈妈用手拄着柜子为我准备行装,泪水噙在眼圈,脸上却挂着笑容,一个劲儿地说,小鸟翅膀硬了,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当爸爸带着我走出大门时,我看到妈妈喘嘘着吃力地追到了楼下,远远地看着向我们挥手,我不敢再回头,害怕看到妈妈眼中的泪水。后来妈妈对我说,当时的我就像当年离家赶队伍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难道我和爸爸一样的心硬?后来听妹妹说,我走后,院里的很多邻居陆续搬到乡下去了,邻居们离开前,妈妈煮热汤面为他们送行。留守的家庭寥寥无几,整个大院空空落落,澡堂食堂幼儿园都关闭了,锅炉房停烧,无人维修的锅炉房大烟囱也倒了,我们住的圈楼四角的下水漏斗结了厚厚的冰凌。于是爸爸就在家安装铁炉子取暖。当时我家成了全楼的核心,每到傍晚,留守家庭的邻居们都聚集在我家温暖的炉火旁拉家常,或者听妈妈读水浒传。想不到从未上过学的妈妈竟然成了全楼老弱病残里最有文化的人!下乡的邻居回城办事,都要在我家落下脚,吃一顿妈妈为他们包的饺子。1974年和1975年,我的弟弟妹妹也相继下乡,成了下乡知青。爸爸从五七干校进了干宣队,有机会回家和妈妈团聚了。


相濡以沫 白头偕老
      文革后期,爸爸被调到省科委工作,姐姐上了中专,弟弟妹妹也相继回城。1985年,我也从部队转业回到沈阳,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那时我每到周末就骑车带着小女儿回家看爸爸妈妈。那时爸爸妈妈更忙了,五个孩子相继结婚生子,他们要帮助伺候月子,带孙子,而且妈妈还要给我们五个孩子极其家人冬做棉衣夏做单。不久爸爸居退二线,就帮妈妈承担起更多的家务。
      可是好景不长,1988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爸爸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一辈子要强的父亲成了半身不遂,父亲在医院一住就是近两年,母亲也在医院里日以继夜地护理了父亲近两年。父亲是个非常要强和要面子的人,只有妈妈才可以贴身照顾他,如果妈妈病了,他就连衣服都不换,直到有妈妈在身边,他才肯换衣服。爸爸偏瘫后经常大便干燥,妈妈就亲手为他清理肛门,接屎接尿,帮他剪指甲,清洗身子,做按摩。在妈妈的精心照顾下,爸爸恢复很快,不久就可以下地行走,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一天父亲的老战友来探望他,说起另一个老战友病重后他的老婆(解放后新娶的小老婆)弃他于不顾,孤独老去的时候,父亲感叹地说,“还是原配好呀!”父亲住院的两年,我们家春节都是在医院与父母同过的。一次春节全家团圆,妈妈拿出五个信封,分别给了我们五个孩子,我打开一看是500元人民币。我们说什么也不要,因为我们知道父母只有爸爸一个人的退休工资,他们现在年迈多病,正是用钱的时候。可是妈妈却十分严肃地说,“这是妈妈两年来护理爸爸挣的钱(爸爸有请护理员的待遇,妈妈自己一个人全承担了下来),这也是妈妈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自己的工资收入,你们一定要拿着。”我手里拿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感觉是如此的沉重,这不仅仅是500元钱,这里包含了多少妈妈的爱,妈妈的尊严,妈妈那从未实现的梦想和对我们的深切期望......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自从爸爸住院后,妈妈就把我们五个孩子的东西分别打了五个包裹,让我们自己拿回家。我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妈妈给我做的一套新棉衣,一件睡袍,几件给我女儿做的新衣服,还有一个存折,里面有两千多块钱。想不到妈妈把这几年我给她买的东西都折成钱为我攒着,让我以应不时之需。慈祥善良的妈妈呀,你总是为别人考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即使是在医院照顾爸爸期间,她也仍然帮助照顾与爸爸同室的病人,帮助医生护士做棉衣棉裤。


      爸爸出院后不久又发现血尿,被查出患了膀胱癌,又住院手术。爸爸手术很成功,可是爸爸术后的当天,妈妈却突发高烧病倒了,连续一个月高烧不断,妈妈实在是太累了。记得爸爸第一次出院后,妈妈说自己很不舒服,姐姐带妈妈去看医生,医生当时说你妈妈所有器官都已经衰竭,就像一只熟透的瓜,随时可能瓜熟蒂落.....妈妈说:“我知道我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已经老旧了,我知道自己的病比你爸爸重,我希望自己走在你爸爸前面,否则我没有工资,也没有医疗保险,会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我们当时轮流在医院照顾术后的爸爸,却忽略了病重高烧的妈妈,以为妈妈和弟弟一家,能有人照顾。没想到弟弟一家看到妈妈病倒没人给做饭,就一家到饭店吃饭直到很晚才回家,可怜的妈妈烧得厉害,连衣服都湿透了,却连口水都喝不上。爸爸术后出院,看到妈妈高烧不退很是着急,他对妈妈说,“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要和你一起坐飞机回老家。”妈妈说:“我身体好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带我坐飞机,现在我已经走不动了你才来说。”即使如此,妈妈看上去还是很欣慰的。爸爸术后一年复查一切都好,可是妈妈却经常发烧,身体每况愈下。
    1991年11月19日星期天我带女儿去爸爸妈妈家,我的叔伯哥哥宝玉也从山西来看望二老,那天我走时,妈妈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说她感觉自己很累,让我晚上不要走。我伸手去摸母亲的脉搏,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很担心,可是那时家里人很多,姐姐一家,弟弟一家,再加上山西的哥哥,说是晚上要吃火锅。而我女儿第二天还得上学,所以我对妈妈说,你累了就躺着,让他们忙活,你吃现成的就行,我明天有空就过来看你。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1991你11月20日下午3点,我在单位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你妈妈不行了,赶快回家。我急忙赶回家,爸爸说妈妈已经被送到医院。我急忙赶到医院,看到妈妈躺在急诊室的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哭着请求医生救救我妈妈,医生说你妈妈是大面积心肌梗塞,已经抢救不过来了。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妈妈的身体还是暖的呀!!后来爸爸告诉我们,妈妈去世那天,先送山西的哥哥一直下楼,然后是打电话给我们家以前的老邻居,要他们保重身体,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渴望》电视连续剧,那是妈妈最喜欢的电视剧。“悠悠岁月,欲说往事好困惑......。”看着看着突然就不行了.....妈妈走了,走得如此突然,如此安静,正如她生前渴望的那样,走在了爸爸的前面,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负担,但却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思念,还有那深深的遗憾,那永远无以回报的沉重。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很圆也很冷,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和山西的哥哥(他听到信后有马上开车赶回来)在医院的广场上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冰冷的月光映出我们那渺小而又无助的身影。当晚我们决定不把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爸爸,姐姐哥哥和弟弟回到爸爸家住,我带着妹妹回到我的家。半夜我突然听到妈妈叫我,那声音十分清晰和真实,可是当我睁开泪眼环视四周,却只有暖水瓶盖的咝咝声。妈妈走的时候脚上穿的是小孙子穿破不要的尼龙袜子,里面穿的是爸爸穿破的带补丁的背心,棉衣的里子补丁摞补丁,妈妈这一辈子永远是把好的新的留给别人,旧的破的留给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妈妈就是那吐尽柔丝的春蚕,就是那燃尽光亮的蜡炬,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酿成所有的甜蜜留给他人。
      两天后,我们在医生,父母的好友都在场的情况下,把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了爸爸。爸爸老泪纵横,仰天长叹一声说,“你妈妈走了,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记得那时父母家楼下的院子里摆满了怀念妈妈的花圈,爸爸对着花圈沉思良久,然后指着那些花圈对我们说,“一个老干部去世也不过如此,你妈妈从来没有出去工作过,但是却有这么多人怀念她,可见她的为人。”
      母亲去世后,姐姐搬到爸爸那里陪伴和照顾他。为防止他睹物思人,我们为爸爸重新装修了房子,给爸爸换了一间卧室,期望一个新的环境让他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我有时间就去陪爸爸唠嗑,我写的好多东西就是那时爸爸告诉我的。
      1992年5月,弟妹因为房子到父亲家一顿泼妇骂街,父亲一下子病倒了,腹痛腹胀,难以进食。住院后做了多项检查,一直难以确诊,眼看着父亲从不能进食,到向外呕吐,日渐一日地消瘦,痛苦。一天轮到我在晚上照顾父亲,我握着爸爸的手,感到很无助,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苦。爸爸那时已经浑身插着管子,靠输液维持着生命。我知道他很想和我说什么,可是插在鼻孔里的导管使他无法说话。我给爸爸一支笔,他在我手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要回家”。我对爸爸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带你回家。我真的想带爸爸回家,可是——我心痛得快疯掉了。第二天回家,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爸爸躺在一个大坟冢里,骨瘦如柴,他对我说,我要回家!我于是用双手抱他,非常轻飘飘地就把他抱起来了。我是否走出那个坟冢我不知道,第二天我就病倒了,连续高烧了三天。
        母亲去世的一周年后,也就是1992年12月15日凌晨,父亲停止了呼吸。父亲终于回家了,和母亲在一起。
      我热爱我的母亲,我敬仰我的父亲,他在国家危难之际,选择了为祖国而战;在伤愈后还是要选择去前方;在转业的时候他选择的是去最艰苦的北大荒;——他的每一次选择都显示了他的人品。他不是完人,但他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我的爸爸妈妈开始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又因战乱分离13年,痛失爱子,因母亲的执着而团聚,从青年时的夫唱妇随,隐忍磨合,到中年的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共同哺育了5个子女,到老年的相濡以沫,相互搀扶,最后相继离世。他们的悲欢离合的命运真实地折射了中国的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