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自爱)
文章来源: 晚妆2015-04-22 13:42:40

曲终人散后我手持一柄荷花灯,独自往深宫中走去。两旁黑黑的森木在我身后婆娑着,发出幽冥声响。自那悲剧过后,我似乎已不再惧怕鬼魂,隐隐中竟有阵阵期待,他们的魂魄能有一天突然来到我眼前,带我离开这层地狱。

离我几步之遥的树丛突然一阵摇晃,我猛然停住脚步。却见那树丛中晃出一个月白身影,左右观看几下后,快步向掖庭方向走去。那身影轻盈飘逸,白色裙摆随风舞动,乍看与鬼无异。就在她一回首间,我确认出,那不是鬼,是人。她头上快要散开的双环垂挂髻,明明白白告诉我,她是我一直想要找的人。

我丢掉荷花灯,提起裙子向她奔去。她听到我的追赶声,亦惊恐万分奔跑起来。她内心的恐惧比不过我悲愤的倔强,在跑出几十步后,我靠近了她,跃身将她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按住她双肩,她仰面俯地,动弹不得。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我嘶哑悲痛的嚎叫着,听起来比树上的夜枭还要恐怖。

迎儿单薄瑟抖的身子在我手下挣扎,消瘦的脸庞上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尖尖的下巴,都令她看起来更象一个鬼。她断断续续喘着气,下意识地失声否认着:"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我凄厉叫着,悲愤泪水夺目而出:"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邵王兄妹怎样得罪你了?二张给了你什么好处?!这回又是什么?孔雀裙么?你为了什么连害数人!"

她放弃了挣扎,如珠的碎玉自眼中落下,惭色迫她低头小声道:"他什么都没给我。我也不是为图一点小利。"她勉强坐在地上,吞咽了一下口水,垂泪道:"只是以前有一次,我在御前打翻了宅家的装奁,数件珍贵玉器碎了一地,宅家命人将我杖毙,是张昌宗救了我,他俯地恳求宅家放我生路..."

"就为这个?!他救了你一人的性命,你去替他谋三人的性命!"

"我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她提高嗓音悲鸣着:"张易之找到我,只说想知道别人背后是怎么议论他的。他对我说他虽身份贵显,可心里的苦却无人知晓。他知道别人看他就是个狐媚惑主的男宠,他想改变别人的眼光却无能为力。他对我说,他想知道人们是怎样议论他的,他好改正...他是那样诚恳。我,我...我就把在五王宅中听来的闲话告诉了他。我怎知会是那样的结果呢!我真该死..."

我呆呆望着她羞惭不能抬头的身影,长叹口气。不怪她去告密,只怪那操纵众生的一双手,太邪恶太狠毒。任谁会想到,她会为这两句闲言话语杀掉自己的孙男孙女呢。

我怔然看她流泪,呆呆笑道:"我竟是要感谢你,没把我供出来。"

她哭着说道,因为我们是旧相识,以前在一起时,我对她多有维护。"如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只能穿上白衣,偷偷摆些香,藏起来祭奠他们..."

我凄凉一笑:"你忘了当初在尚服局,姜尚服对我们说的话了么?"我缓缓笑着回忆道:"所以,迎儿,有些事情永远都不能做,有些错误永远都不要犯。只要一次,便是万劫不复!"我看着她为祭奠而穿的白衣,淡淡道:"现在再来祭拜,有什么用呢?"

她听后不语。又忐忑不安看我,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出来:"崔...姐姐,你不会对太子说出我来吧!我...想活。"

我摇头,叹息道:"那就好好活着。人世间最不能偿还的就是命。纵然你死了,他们还是不能复生,死又何益?"

我看着她,轻声道:"张少卿虽不曾给你什么看的见的好处,但给了你看不见的好处。在他的庇护下好好活着..."

她顿时惶恐打断我道:"没有!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我一笑,慢慢说道:"可能么?二府中失了处子身的婢女都被赶到庙里了,独你留在宫中。你敢否认你与魏王无染么?他死了,你也找到了一棵更大的树。你给予张少卿的,决不仅是魏王独一无二的阿末香。其实,我就是通过张少卿身上这缕香,辨别出是你传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别人,因为,就是全神都,也只有魏王那里有这几钱阿末香!"

"武延基生前,就已经把你打上记号了。"我淡然笑道。

她惊恐抬头望着我,黑夜中的双眼散发着猫一样的灵光。那光闪动片刻后,又暗了下去。她的声音也随着眼光的覆灭而凄哑了下去:"我... 从小就喜欢大王的,命运垂怜,我如愿以偿到了大王那里,成了最受宠的侍女。我原以为..."她拭了一把泪,眼中的哀伤瞬间变成了忿恨:"谁知道,自郡主来了以后,大王竟是连看都不再多看我一眼!凭什么?凭什么郡主就能轻易夺走属于我的宠爱?才艺德行美貌,我哪点比不过她?!"

我吃惊望着她由于嫉恨而红涨的脸,叹气道:"她是你的主母。"

"她就这个比我强!我好恨!凭什么我生来就是宫女命,她就是公主命?为什么我要认这个命?她什么都不用付出,却什么都有;我用生命爱着大王,却什么都得不到。你知道他们有多过分?他们天天在我面前展现他们有多么恩爱,他们竟然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他们,竟然在交欢时,还要我在房中伺候!"

我亦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吞吐小声道:"你本来就是通房丫头,他们...并无过分之处。"

"我是下贱婢子,可我也是人啊!"她的泪突然涌出眼眶,奔流而下直落入土中。

"我恨郡主。她不把我当人,我也不能让她好受。我去告密,是要让魏王知道,他那心爱的女人有多傻多能给他惹祸。我就不明白,魏王是瞎子么?看不见我比郡主对他更好,更合适么?!"

她的脸庞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我转动眼眸想要看清眼前这一切,两颗泪珠随即落下,淌过我双颊。才意识到,原来泪水已在眼中蓄了很久。我默默抱住她抖动的身子,将她揽到我怀里,轻声叹息道:"你若始终把自己当人看,就不会这么恼恨了。不管别人是不是拿你当奴隶,只要你自己肯定自己,尊重自己,认同自己,那么当你被别人忽视的时候,就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了。哎!"

她在我怀中嘤嘤啜泣:"我一个宫女,不就期盼着有一天贵人青睐,从此摆脱任人使唤的命运么?所幸爷娘给了我美貌,我不好好利用长长远远地攀住大王,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如何看自己有什么重要的?大王怎么看我才是重要的。我倒想尊重我自己呢,主子不看重我,我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你终日不安的原因。你给魏王提供了身子感情和关怀,他肯定了你,你就认为自己有用处;他从别人那里得到同样的情感,拿你当空气,你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他无意操纵你,你却非要把这原本只属于你的东西交给他。你爱他,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他是否能感知回报你,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如果你真是一个认可自己的人,他回报不回报,都不会动摇你对自己的看法。"

她从我怀里探起头,饱含悲伤和不忿道:"他是操纵了我的情感,谁叫我爱他呢!我比别人都爱他!他送给郡主的香袋,郡主嫌花样不好,竟随意丢弃掉。他送给我的,我象珍惜生命一样珍惜着。郡主想嘲笑他就嘲笑他,想打击他就打击他。我将他捧在心口上,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她低下头,无声地垂着泪。

我涩然哀叹道:"郡主在魏王面前不必曲意承欢,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是因为她身份比你高,而是因为她不担心与魏王的关系会因此破裂。你小心翼翼将他捧在手心里,他瞪你一眼能让你抖成一团。因为你所有的一切都倚赖于他的给予。所以你必须要让自己在魏王的眼里有用。所以郡主的出现才令你如此恐慌。她时时刻刻在提醒你,你已经无用了。虽然她没这个意思,可只要她存在,就足够令你感觉到危机了。"

"对!就是这样!我必须让郡主失宠,我才能安全。我才是真爱大王的,我才是最与他相配的,她李仙蕙一个生长在乡间的粗陋村姑,连沉香和檀香都分不清,何德何能,占这个位置,沐猴而冠!"

我长叹口气,提高声音质问她:"你是想说:因为我爱了,我比别人更爱,所以我对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都合理。是这样么?"我悲愤叹道:"你爱他,你付出了,是你要求他回报你的理由么?是你由爱生恨去陷害他们的理由么?付出了就非要回报,得不到就想办法让对方倒霉,然后给自己闯的祸找合理的开脱。这不是爱这是感情讹诈。别人对不起你,不是你能肆意干坏事的理由。不管环境多么恶劣,我们都有拒绝变坏的选择。"

她盯着我不语。月光下她的眸子发出深邃幽蓝的光。一会儿她喃喃道:"我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女人间惨烈的争斗曾令我发誓要远离,谁想到自己有一天还是卷了进去。现在我才体会到那些宫斗中的女人有多冤。我不由自主的爱了,难道是我的错么?我不甘心低贱身份,我想改变有什么错么?"她抬头看我,双目在月光下闪着异彩:"你就甘心么?你甘心一辈子做老处女?没男人爱没男人关怀,二十几岁就被逐出宫去养老,独卧青灯古佛白发骨枯?我不愿意。如有选择,我宁愿做只开一季的花,哪怕怒放一刻即枯萎败谢,也有引人注目的辉煌。我不愿做无人欣赏的长青藤,年年生在寂寞角落里,就算年年都绿,这样的生命也没什么意义。"

我摇头道:"我也不愿意。可做花的前提是洁净。如果环境恶劣到非要你死我才能活,非要变坏才能生存,那我选择当长青藤,以一生无人问津的凄苦,换取临死时的安宁。这辈子我活的干净,我的手上没有任何人的血。"

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笑:"谁在乎啊?你是朝中那些大官么?你会被记到青史里么?我们放在后宫里,渺小的不如一粒沙。连姓都留不下来!"她忽地诡异微笑,几分讥讽几分悲凉,喃念道:"故七品宫人者,不知何许人,莫详其氏族。春秋若干。以大周某年某月某时,卒于坊所某庵,呜呼哀哉。"她凄惨笑着:"一生争得这样的墓志铭,还是好的。若你被别的女人视为眼中钉,斗争中败下阵来丢了性命,连这都没有,以后也要背上骂名沦为笑柄。别人看你就是个蠢笨的失败者,没男人呵护的可怜虫,替人背黑锅的无脑儿。"

"别人怎么看我并不重要。我为自己活,不为别人活。我自己怎么评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淡淡说道。

她茫然的看着我,好象看一个怪物。我颓废不堪,垂头叹道:"我劝了你这半日,却原来你还是毫无价值感,用男人恩宠的多少来衡量自己的价值。"

我接连叹气,无话可说。男权社会中成长的女子,自幼接受的便是将自己物化的教育,以能为男人提供性资源和生育能力为条件,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男人愿意给你多少漂亮的衣服可口的美食,成了女人津津乐道与人炫耀的资本,在自己值不值钱,值多少钱的口水中,女人不知不觉成了集市上的土豆,身体的每一分,都退变成为可以按寸量,可以讨价还价的商品。

我们都不再说话,夜已很深,二人挣扎哆嗦着从地上站起,彼此相偎着向宫苑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