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再称无悔

常常看见有人说今生无悔，文学城有位博主写了100多集讨论出国悔还是不悔，我没有一直追看，估计结论是不悔。此前，我也总是声称此生无悔，出国无悔。但是，那一年以后，我再也不敢如此声称。

那年，经过5年苦读，我拿到学位，并得到波士顿一所大学某个实验室的博士后Offer。到了那个实验室后，做的第一个实验是Screening Library。搞文科的可能以为是在图书馆干什么，其实，做分子生物学的都知道，那是一系列的实验，为筛选一个感兴趣的分子。有几个步骤，要反复地从一些Petry Dishes上放上并揭下一片片白色的圆形薄膜。

接连好几天，我每天就是和这些白色的圆薄膜打交道，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总是反复出现老舍《茶馆》中的一个情节，一个人悲伤地到处扔圆形的白纸的情节，似乎是祭悼一个死者。我的心中，也涌起莫名悲哀，连续好几天。

几个月以后，弟弟在一封来信中，告诉我，父亲已于几个月前故去，令我悲痛欲绝。父亲的去世，是男儿一生中最悲痛的事件，我竟然不在，竟然不知晓，直到数月以后！

我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日子，正是我摆弄那些圆白膜的日子，那几天的隐隐悲哀，是有原因的。父子的心是有感应的。

那个时候，我基本每个月和家里通一次话，在父亲去世的那个月，我也和家里通了话的，还问起了父亲，家里人竟然对我说，一切都好！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们觉得我在追求“事业”，他们不希望打扰我，影响我追求“事业”！

我后悔。后悔自己随出国潮来到了国外，虽然当时父亲也是支持的。

在我考取大学的时候，父亲是很高兴的，为家中将会出一个医生。这种心情，我现在也老了，才体会更深。

大学毕业时，我的好朋友们多去考研究生了，医学院如果毕业时考了研究生，基本上后来的方向就是搞基础研究。我记着父亲的期望，选择了临床。在我当住院医的时候，我还有幸直接治疗过父亲，父亲就住在我负责的床位上。

我后悔，是因为要是我在，父亲的去世很可能不会发生。因为父亲去世的直接原因是一次医疗事故，是在我工作的医院的兄弟医院。要是我在，父亲一定会在我工作的医院就医，就很可能不会发生那次事故。

虽然，事后姐姐告诉我，临终前父亲知道我拿到了学位，也知道我被哪所学校接受，那所学校，是父亲知道的仅有的几所美国大学中的一所，父亲非常欣慰。姐姐是希望以此宽慰我。但是，什么学位，什么名校，什么“事业”，什么“前程”！这一切，怎比得上父亲的生命！如能换回父亲的生命，我愿以我得到的一切去交换。但是，这一切已经不可能。

我到那时才意识到，父亲其实代表着历祖历宗在注视我，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很大程度上，是做给父亲看的，是在向以父亲为代表的祖宗汇报。父亲已逝，我还为谁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从此以后，我不敢言无悔。

人渐渐老了，可以悔的事情逐渐发生。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五十以后，吾再不敢言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