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赋格游记(9):水城散墨 (威尼斯) (图)

来源: 赋格(ZT) 2005-02-25 03:42:2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793 bytes)

水城散墨 赋格 (一)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阴错阳差地,我当上了记者,给派到威尼斯去采访电影节。接到任务时我正在东地中海忙着“跳岛”(英美人所谓island- hopping),从六月份起“跳”,不觉已消磨了大半个夏天,其间虽然也挂着“记者”的名,平日功课不外是写写游记见闻,不大需要跟人打交道,正合我意;可是跑电影节就不同了,少不了要和人接触──幸好是电影人,对一个影迷来说算不得苦差。   算算影展开幕还有十天半月,足够从容地来个“三级跳”,我买好船票,先从罗得岛“跳”到米科诺斯,绕过伯罗奔尼撒,在科孚岛逗留几天,再渡海去意大利。海上旅行其实是相当枯燥的,一两个月跑下来,总体感觉像在沙漠里──海洋是水的荒漠,岛屿是“水漠”中的绿洲。有几次坐夜船,学年轻人样躺在甲板上露宿,满天繁星让我想起几年前在阿富汗北部Dasht-i-Laili荒漠上过夜。   从前看翁达杰的《英国病人》,最有意思的一段是讲沙漠里的风。摩洛哥南部有一种叫aajej的旋风,当地土著拿刀子与它搏斗。阿富汗的bist roz能持续吹一百七十天,吞没成片村庄。撒哈拉的哈马丹挟带红色沙尘,能一直吹到西班牙、英国,掉落下来成为名副其实的血雨腥风。我五月份在伊斯坦布尔买到一本讲地中海的书,也有一段专门写风,海上航行最关心的也是风。地中海每年夏天的季风etesian winds,不知为何总写成复数形式,土耳其语里叫meltemi,据说是由威尼斯话bel tempo(好时节)变来。这干爽的季风来自北方,能越过爱琴海、克里特岛直抵埃及海岸。春季的sirocco,海运术语叫“焚风”,由北非旱热地区吹向南欧,常带沙尘。亚得里亚海北部秋冬季有一种干冷东北风bora,猛烈时风速可达一百一十节,有一年十一月,我在的里雅斯特(Trieste)领教过它的厉害,那真可以把人掀倒在大街上。Bora让我体会到了简·莫里斯在她的封笔作里对“的港”的感受:“无何有之乡的况味”。   夏多布里昂《巴黎至耶路撒冷巡行记》称,八月份在亚得里亚海遇到mistral风,八成是弄错了,mistral风的活动范围在法国罗讷河入海处附近海面,怎么可能越过意大利吹到亚得里亚海?而且那应该是冬春季风。夏多布里昂的东方之旅始于威尼斯,路线刚好和我相反。我以前三次去威尼斯,走的都是陆路,从意大利本土看这浮于亚得里亚海泻湖上的城市,它是陆地的尽头、海洋的开始,或西方的结束、东方的开始,威尼斯的许多事物看上去都不像意大利,最明显就数圣马可大教堂,它的样式在意大利独一无二,海市蜃楼般奇谲,像从海上飘来的。   这次去威尼斯却是从东方趋近,从这个角度看,它在地中海的位置好像清楚多了。我在伊斯坦布尔看到指挥第四次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总督丹多洛之墓,又了解到圣马可大教堂的原型是现已荡然无存的君士坦丁堡圣使徒教堂;东地中海许多岛屿城市如克里特岛的干尼亚港、塞浦路斯的尼科西亚和法玛古斯特(后者据说是莎剧《奥赛罗》中的“塞浦路斯一港口”,奥赛罗正是威尼斯军队将领),还有斯波拉泽斯群岛的罗得岛、基克拉泽斯群岛的米科诺斯、爱奥尼亚群岛的科孚岛,在这些地方我屡次看到“至尊国”(La Serenissima,威尼斯共和国)的殖民符号──带有双翼的白狮浮雕,像一个远逝的伟大时代遗留下来的化石。 (二)   却说那天清晨,轮船从亚得里亚海开进了泻湖,浅滩上几个早起的渔人在捞牡蛎,水上浮着一层薄雾,像极了特纳的画。如果把特纳的画架换成维斯康蒂的长镜头,轻轻地往前推,再加上伴奏音乐──马勒第五交响曲的慢板乐章,就是电影《魂断威尼斯》的开头了。   读过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的一定记得,小说里阿申巴赫和达秋是住在丽都岛的“至上饭店”。这饭店外观有点怪,某些细部像摩尔式,结构又像法国古堡,背后就是亚得里亚海,沙滩属于饭店私有,正面有水陆两层大门,上层是普通的临街正门,下层是一座别致的水门,有私家船坞和私家运河。   小说一九七一年拍成电影时,维斯康蒂不知为何把场景改到了几百米外的另一家饭店Hotel des Bains。这里当然也有一片私家海滩,电影里蓝白布帘搭成的更衣室现在都改成了木板屋。Des Bains和至上饭店不同,没有水门也没有私家运河,门前有高敞的凉廊,看上去比至上饭店大气。   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就在两家酒店之间的“电影宫”举办,VIP们到时不是住“至上”就是住Des Bains。爱出风头的明星通常会选择有私家船坞的“至上”,乘汽艇飘然而至。按照惯例,到岸后明星们不能立刻下船,因为这时岸边早已挤满了扛着“长枪短炮”的“帕帕拉齐”,明星们必须立起身子,一边在摇晃不定的船甲板上努力平衡自己,一边对着镜头拿出动人的微笑。   开幕电影是伍迪·艾伦的Anything Else,在影院里我初次见识了意大利影评人的敬业精神:不少人随身带着小手电和笔记本,放映途中手电不时亮起,照亮一只只奋笔疾书的手──估计是在抄台词。这个发现比电影本身还要有意思,伍迪·艾伦的片子总是话多,这个电影的问题是主题先行,牵强的很,我不知道有哪句台词值得在黑灯瞎火的影院里这样奋笔疾书。   贝托鲁齐的《梦中人》(The Dreamers)讲巴黎“五月风暴”,重点不在革命,而是像《巴黎最后的探戈》那样关起门来演情欲。看不出《巴黎最后的探戈》作者的才情都到哪里去了,整个电影一路疲塌,略微有趣的地方是几个年轻人假扮旧电影中的角色互相对台词。“电影青年”的虚妄热情很多人都经历过,我也有同感。   蔡明亮的《不散》也是一个有关电影的电影,从头到尾演着胡金铨的《龙门客栈》。看过之后我凑了一堆问题向蔡导演请教,但其实唯一关心的是电影开头处两个坐在影院里看《龙门客栈》的观众的后脑勺。我断定两人中头发很少的那个就是蔡导演本人,另一位头发蓬松浓密的猜是李幼新,但不很确定。得到蔡导演肯定的回答后,我十分得意。   影展上我最喜欢的片子是雅克·杜瓦雍(Jacques Doillon)的Raja,很久没见到如此精准刻画人的情欲的作品了──上一次大约是伯努阿·雅科(Benoit Jacquot)九八年拍的《肉体学校》(从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改编,伊莎贝尔·于蓓尔主演)。Raja在电影节上反应冷淡,我不觉得意外,不过在记者会上见到杜瓦雍时,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让我有些怅然。   没想到这个电影节竟然把我多年来一直喜欢的《长日将尽》主要创作者一网打尽了。短短几天内先后见到Merchant/Ivory老两口和他们的御用编剧Ruth Prawer Jhabvala(《热与尘》的作者)、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森,最大的惊喜是小说作者石黑一雄也现了身!这些人带着各自的新作来威尼斯,却像约好了一样。Merchant/Ivory和Jhabvala的新作是轻喜剧《巴黎式离婚》(Le Divorce),由演《穆赫兰道》出名的Naomi Watts主演;霍普金斯是《人性污点》;汤普森是《想象阿根廷》;石黑一雄是《世上最悲伤的音乐》(The Saddest Music in the World),他任编剧。   《世上最悲伤的音乐》是个怪怪的加拿大电影,讲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一个女酒商(伊莎贝拉·罗西里尼演)为了卖啤酒,举办所谓“世上最悲伤的音乐”擂台赛,结果成了一个奥运会似的国际比赛,参赛者使出浑身解数,演出的音乐一个比一个催人泪下。故事还不算太怪,怪的是镜头语言,好像比卓别林时代还要老。记者会上伊莎贝拉·罗西里尼一身中性打扮出场,短发,白上衣,黑色西装马甲,红领结,不停地咳嗽。看到她,就想到了英格丽·褒曼。石黑一雄倒是精神头十足,和十多年前《长日将尽》的封底照片比起来好像一点都没老。石黑说他对一九三零年代以前的电影风格很感兴趣,电影是一种年轻艺术,但这一百年里人们已经无情地扔掉了许多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电影语言,这使他感到世界的脆弱。   丽都是泻湖边缘的一个离岛,从圣马可广场到丽都坐水上巴士不过十几分钟,但这个岛已不大像威尼斯了:没有狭街窄巷,没有摩肩接踵的游人,甚至可以通行汽车!威尼斯的经典景象应该是阡陌纵横的运河,如虹卧波的拱桥,劈水而行的贡多拉,出现汽车让人觉得错愕。   丽都离海最近。威尼斯本来就处于海陆边缘,丽都作为威尼斯的外岛,更是边缘之边缘,很适合作为威尼斯的“他者”。我觉得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真正主角好像不是阿申巴赫和达秋,而是威尼斯和丽都。   从公元九九八年到一七九七年,每年春季耶稣升天节这天,威尼斯总督都要坐黄金船到丽都附近海面举行与亚得里亚海“结合”的仪式。圣马可大教堂派出大主教主持这象征性的婚礼,船行至丽都北端圣尼科罗教堂附近的海门,大主教将一枚金戒指递给总督,把圣水倒入大海,总督唱道:“啊,大海,我为真实而永存的统治与汝成婚!”奋力将戒指抛进亚得里亚海。整整八百年,威尼斯共和国和大海结了八百次婚,丽都作证。 (三)   电影节结束,丽都一下子变得落寞萧条了。一年里就是八、九月之交的电影节这么几天热闹。   我没有随电影节的人潮离开威尼斯,仍在水城待着。城里共六个行政区(sestieri),中央两个是圣马可、圣波罗,拼起来恰是“马可·波罗”,核心之外的四个区,东有堡垒区(Castello),南有硬坏区(Dorsoduro),西有圣十字区(Santa Croce),北有芦荡区(Cannaregio),六个区里面我最熟悉硬坏区。   这跟我喜欢住在与硬坏区隔水相望的珠玳卡岛(Giudecca)有关。威尼斯的形状像条胖头鱼,中间弯弯绕绕的大运河是鱼肠子;胖头鱼身下有一条鱼脊似的长岛就是珠玳卡──珠玳卡的别名恰好叫鱼刺岛。   珠玳卡没有太多名胜古迹,游客不多,岛上居民还留有很浓的乡土气息,每天晚饭后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到“老姑娘教堂”旁的拱桥边上看人们钓鱼,上钩的鱼都不大,无鳞,有时能钓到墨鱼。岛上人对我这样的围观者不好奇也不厌烦,有的老头会像熟人一样拉着我聊天,也不在意我是否能听懂。   岛上有家青年旅舍,条件简单,景观却很好,二楼朝北的房间能望见圣马可、总督府、硬坏区的感恩圣母堂和几座斜塔,整个就像彩色宽银幕。青年旅舍男女分开住,房间互不连通,有校舍的气息,夜里熄灯前常见青年男女依依不舍地吻别,各自回房,这种场面一般旅馆里见不到。   除开珠玳卡,我还喜欢在泻湖另一个离岛居住,从圣马可坐船去那里要将近一个小时,我却不觉得漫长。那座岛上仅有一家旅店,统共六间房,外面没有招牌,所以极少有人知道,我这里不妨像谷崎润一郎文章中的旅行家那样卖个关子,避而不谈离岛和旅店的名字。住在这个遥远、安静的离岛,无论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跟威尼斯都隔了很远,可就在不远处,有个无人居住的托尔切洛岛,却曾是威尼斯的市中心。   三年前我到过托尔切洛岛。岛上有威尼斯最古旧的建筑,圣母升天大教堂,拜占庭式,像匍匐在地上;从水上巴士码头到教堂之间有一条运河,除此之外岛上运河都已淤塞。这个岛鼎盛时期有两万人口,后来被遗弃,据说是因为疟疾。   托尔切洛是威尼斯的前世(但愿不是它的未来)。多少人只看见了威尼斯的繁华,那种精雕细琢的城市文明,而没有看见它蜕下来的蚀空了的躯壳。   九月初,看过威尼斯一年一度的凤尾船竞渡(Regata),接着是几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天气逐渐转凉。威尼斯一年中的“好时节”似乎快要过完了,白昼在缩短,季节在转换。我那本地中海小册子没有告诉我,亚得里亚海这个时节的风雨是出自哪里。   城里的巷弄、桥堍仍旧贴满花花绿绿的展览海报──威尼斯双年展分圣马可广场、军械库、堡垒区花园三处展出,另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外围展,分散在全城旧府邸、博物馆、废弃厂房中。双年展一直要到十一月才结束,到那时威尼斯才算正式卸去这一年的妆,可以素面朝天地过一段属于自己的清静日子。   威尼斯的冬天是危机四伏的季节。三年前的十一月我头一次见识威尼斯的陆沉景象:早晨的圣马可广场整个成了一片汪洋,海水直到中午甚至下午才退却;广场中间用木板搭起了临时步行栈桥,游客好奇而小心翼翼地排成队列在栈桥上行走。上个世纪威尼斯地面共下沉二十三厘米,其中九厘米归功于海平面上升,因此地面实际下沉十四厘米。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的冬季,潮汐高于正常水平,城中地势低的区域不可避免要水漫金山。超过正常水位零点八米就算高水位(acqua alta),木栈桥启动使用;超过一点一米警戒线,六个城区的十六支警笛就要拉响警报,这时候全城百分之十一点五的面积将被淹没;超过一点二米,那些木栈桥就起不到多少作用了,此时全城百分之三十五的面积将被淹没;再升高十厘米,威尼斯的百分之七十就都要没入水中。   一个大雨天,我登上圣马可广场旁九十九米高的大钟楼,极目远眺。从远处──泻湖中、离岛上──看威尼斯,这个城市仿佛是海市蜃楼;而站在这海市蜃楼之上往四处看,我看见圣马可大教堂的五个洋葱顶、广场上被雨淋湿的咖啡座、无数的红屋顶、约翰·拉斯金爵士深恶痛绝的几座新古典式教堂,再往远去是一片云水苍茫。走下钟楼时天已放晴,落日反光在圣马可大教堂的金色镶嵌上缓慢移动,钟声响起,鸽子四处乱飞。广场上堆放着一些折叠木板,一些游人坐在上面休息看风景,他们多半不知道,一个多月后这些木板就是广场上的栈桥。 写于2004年8月,在2004年10月号《万象》杂志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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