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二）
沈亚明
二、 “收 藏”
所谓“收藏”，只是过手。
父亲得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让徐森玉等沪上老先生“验明正身”。徐森玉见了很兴奋，书画鉴定专家谢稚柳看了，也很高兴。几位都确认无疑，这是闻名已久的米友仁亲笔真迹。
《云山墨戏图》是长长的横幅，卷起放在一个楠木盒子里，展开差不多有三张桌子那么长。父亲比划长短时，我的理解是以我家的那张方桌为参照。那张八仙桌尺寸没什么特别，与江南一般家庭常见的一样。
我好奇画卷到底多大。查阅首次公布该作品的《艺苑掇英》第29期，解说词这么写：
云山墨戏图卷（之一） [宋] 米友仁 纸本 水墨 纵二一.四 横一九五.八厘米
米友仁（公元一〇八六----一一六五年），字元晖，书画家米芾之子，人称“小米”。南宋高宗时任兵部侍郎，兼敷文阁直学士。书画得家传，以烟雾弥漫的水墨云山著称，世称“米家山水”。
此图作者用水墨的浓淡、干湿变化，表现了云雾飘渺时的江南迷濛景色，画法独具一格。
纸本算来纵略逾七寸，横不足六尺，这只是画芯本幅的规格{#10}。父亲回忆的大小应指整个图卷，包括装裱部分。我对后一个尺寸感兴趣，正在设法查明，因为跟接下来要说的事很有关系。
父亲得画后做的第二件事，便是翻拍。父亲从上世纪二十世纪后期开始，就喜欢摄影。三四十年代起，曾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和西北科学考察团任职，部分工作就是记录文物，常以摄影为必要手段。如1933年随刘半农外出调查古代石刻，1934-1940年拍摄居延汉简，包括使用红外线技术。到了五十年代，父亲拍摄了不少文物，特别是古代乐器，如大小忽雷、唐代古琴等等{#11}。
面对整个连带装裱的长长画卷，拍照操作时不可能单把画芯割下来（尽管放印时可以裁剪）。父亲嫌家中几近专业的器材设备还有局限，幸好他在上海照相业人头很熟，便去借用延安路上科艺照相馆的场地和装置。父亲简单解释了拍摄长卷的过程：
他先是一张一张分开拍局部，拍完当场去暗房冲洗。父亲特意指出这很重要，因为每张底片的色调要完全一样，将来拼接起来才能几乎天衣无缝。反复试了好几次，总算基本合意。
我已换着称图卷为“长卷”、“横卷”，还有个名称叫“手卷”，可置于桌案，以手展卷，边赏阅边卷合，一般不宜全卷展开悬挂。估计父亲先把画卷放在桌上，一部分一部分展开，用框架夹住压平（父亲有专为翻拍而设计的各种框架），一段一段拍摄。局部拍完，父亲要拍一张全景。
父亲想拍从头到尾的长卷全貌，包括装裱部分。古代书画在本幅之外，引首拖尾常有历代名家题咏钤印，随着年代的递增，往往组成一个整体，一起传世。《云山墨戏图》画芯外的尾纸上，便有董其昌、冯铨和龚心钊题跋，还有十几方鉴藏印。尤其是那段有名的董其昌赞语，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米元晖山水卷皆为元高尚书所混。即余收《潇湘白云长图》，宋元名公题咏甚富，沈石田以晚年始觏为恨，余犹疑题咏虽真，似珠椟耳，神物或已飞去。不若此卷之元气淋漓，布境特妙也。丙子六月三日，其昌题。
可是，限于那时的摄影器材，拍摄长幅全图得拉远距离，为此父亲架了个梯子。拍完全景收场，出了个意外！一不小心，画卷跌落。那是古代绘画，纸张很脆，画卷虽然没有断裂，纸本画芯被切出一条缝，破相了！
父亲“急煞了”，他早已许诺捐献此画，这不成了破坏国家文物了吗？父亲感觉自己犯了罪了，焦虑不安，甚至偷偷哭了几次。（我记事后见过父亲焦急忧虑，但从未见他哭过，可见那次的不安程度。）
隔了一天，父亲去找徐森玉，坦白“罪行”。徐森玉一听，马上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早注意到，这张画本来就拼补过好几次。徐森玉认为小事一桩，介绍沈仲章去找一个高手修复。父亲依言行事，才花了几十块钱就解决了。
那是个有名的裱画家，叫周桂笙。画卷修补之后，几乎看不出曾遭损伤。父亲因为知道哪处切破，所以细看还能找出痕迹。不知是徐森玉还是周桂笙指给沈仲章看，这里那里还有过破损，也修补过。通过他们的点拨，父亲学到了不少装裱业书画界的奥秘，以后看古画就渐渐“内行”了。我懂事后，父亲还向我“吹”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揭裱拆拼趣闻。
继续说父亲得画后的经过。如果破损与修补算是第三件事，接下来第四件是让郑振铎过眼。可以说，郑振铎一见那画，便标志着父亲的“过手”阶段结束。
（未完）
【注释】
{10} 对画芯尺寸至少有三个说法：据故宫博物院2009年12月汪亓撰写的简介，该画大小为“纵21.4cm，横195.8cm”，与《艺苑掇英》一致。徐邦达《米友仁<云山墨戏图>卷》则写：“纵22.2厘米，横l94.8厘米”（《故宫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2期）。所记规格纵稍有余，横却不足。《宋画全集》所录尺寸最大，纵22.2厘米，横200.5厘米。
{11} 父亲主要为各类机构或自己爱好而拍（之后也会供人研究），有时也应私人之请代拍（处置尊重主人），涉及范围相当广。父亲自愿无偿贡献，但为让得益者心安，偶尔接受象征性的“成本费”，如照相馆添印的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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