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若的世界(小说)11—21<全文完>

来源: 尘凡无忧 2018-03-31 04:13:1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3172 bytes)

11,

 

“再说吧。”浅若也不知她讲的这个再说是指什么,是这顿晚饭呢,还是别的。但这样一句话,却可以推脱掉很多。

“今晚除展印春之外,还有别的节目吗?我愿跟你同台演出。”

浅若几乎可以想见关伟直说这几句话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浅若下意识抬眼看看,什么也没有。

“再说吧。”与关伟直讲话,浅若是占不到便宜的。只要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来应对。“有空的话,我会呼你。”

浅若不知这是真心的,还是故意吊关伟直的胃口。她今晚无聊得很,呆会儿还要演一出戏,会不会演砸都没有底。但是关伟直,这样一个比她大近十岁的男人,她总感觉现实中他们离得太远。关伟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摆不平?如果是如此,她还是远离他的好。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孤身一人在这个大都市中挣扎,拼杀,她要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

“好,我等着。别忘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关伟直挂下电话。

浅若心里空落落的。他不再追问展印春是谁了,他那么放心她吗?他就那么肯定她会呼他吗?他吃没吃晚饭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吃饭,招之即来的陪吃者会有很多。他是一个拥有数百人的私营企业的老总啊。随即浅若心中浮起一层愤怒:关伟直,他一定以为他有钱,他什么都可以摆平才这样对她的。他以为他是谁?

不过,浅若又松懈下来。关伟直对她的呵护——虽然精心地包装过——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她是个女人。女人的直觉是不需要理由和解释的。那些逗她开心的话是真的,那些他远道而回第一个寻到她那里的日子也是真的。

墙上的钟叫起来,八点钟了。浅若站起身就向外走,好像要逃离谁似的。在电梯里,一点点地接近地面,浅若的心却一点点地提起来。展印春来了没有?那个男孩又是否真的坐在那里等他们?如果印春来了,而那个男孩根本没有等他们,她怎么跟印春解释呢?——大老远呼他来,没有任何理由,或者理由是请他扮一回她的男朋友?印春会怎么想她?

心里乱糟糟的便出了电梯口。大堂里明亮如昼。印春没有来。浅若心里一沉。这下独角戏可不好演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孩向她走来。个子高得让她有点晕。浅若总想不明白,男人和女人的个子为什么差这么多,为什么男人总以俯视的姿态来逼视一个女人。浅若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这样的作用微乎其微。她只到那个男孩子的肩膀处。

“你好。”男孩彬彬有礼。没有提到你们两个字。浅若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坚持地立在原地,眼神平静地看着男孩。那男孩被浅若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两个人都杵立原地,僵对着。

“浅若——”一个救命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响起。展印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浅若长出了一口气,换上一副笑脸,朝那男孩微笑着歉意地点下头,便像一个看见恋人的小女孩轻快地迎过去。

印春不知是被他们两个刚才僵持的情景弄呆了,还是被许久未看到的浅若的笑笑傻了,大口地喘着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浅若怕他愣呆呆的样子被人识破,又怕他说他一看到她呼他便赶过来,便一古脑地说:“你看你,跑着么急干嘛,一头大汗。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刚下飞机,机场那段路总是堵。快擦擦汗吧。”大堂里,到处都是浅若温柔嗔怪的声音。

说到刚下飞机时,浅若心头蓦地划过关伟直的样子——也是这样大汗淋漓地赶到她的宿舍么?怎么想起他来了呢?这里没有他的戏。但是分明是照着他的剧本走的台。

浅若顺手拿出一片纸巾,做出要给展印春擦汗的亲热样子,但是手却停在半空没有落下去——她盼望着展印春能明白他的苦心,接过纸巾自己擦去——总不能假戏真去做,那样她不乐意,也做不真。

还好,展印春从一头雾水和汗水中回过神来,乖乖地接了纸巾去。已经是受宠若惊了。他已经看出点端倪。不得不随着浅若演下去。浅若掏出纸巾替他擦汗的一刹那,他竟然盼望那纸巾、那手落下来。只是他看见浅若眼中的祈求。还是自己擦吧。好人做到底。

 

12,

 

这时浅若又生动了起来。她对印春说:“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同事。那回还是人家帮我把自行车修好的,你就没有这两下子。”

那个男孩走过来。浅若的一句话,把他推到了百里之外的“人家”。“费……费……”浅若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她忘记了人家的名字。

“费允怀。”那个男孩伸出手,很绅士。

“我朋友,展印春。”两个男人被浅若操纵着心照不宣地握了握手。

“请多关照浅若。”展印春一副自家人的模样。

“好了。印春我们走吧。费允怀还要去办公室加班呢。”日后还是要见面的,浅若懂得如何处理这种事。

男孩想说什么,浅若早一个转身率先跨出楼门,印春也跟出去,浅若这才回头对还立在那里的男孩说:“再见。你也别太晚了。”

什么痕迹都没有,仿佛是真的,她刚下楼,正巧遇到要加班的他,两个人站到一起,没说几句话,印春就来了,然后大家各干各的事。就这么简单。

浅若一冲进黑暗里,脸上的笑立时便消失了。这样的事,即使赢一千次,她也不觉得快乐。被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追求,那种快乐真的是太微弱了,尤其现在的浅若,没有心力来应付这些事。她的心境愈来愈灰懒,甚至没有兴趣再去捉弄人。捉弄人——只是一种很无礼的快乐——过后便觉得实际上捉弄的是自己。谁知道呢?这世上谁都不比谁笨。你在捉弄人,不知道谁又在捉弄你呢。就像是摄影者,一心一意地为别人摄像,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同样跌落在别人的镜头里呢?

印春紧紧跟在浅若后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戏就演完了么?没有了观众便立时谢幕,太快了吧。他刚刚为所扮演的角色兴奋不已,就结束了?他还想继续扮演下去呢,他会演得很到位——他无数次幻想这一天,就破灭了么?

走了很久,浅若方才意识到印春一直跟在身后。一融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浅若便会一心向前冲,那样旁若无人,坚挺又茫然地一直走下去,甚至不喜欢拐弯,要是有一条路能让她一直笔直地走下去多好啊。那样就少了抉择时的茫然和无措。

“谢谢你。”浅若回头对印春一笑。很虚弱很落寞。

印春快步赶上来。“客气什么,你知道我乐意帮你任何忙。”印春不看浅若,好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个女孩,他知道,他得不到她的心。很多年,他追得累了。她太飘忽,有时她近在身边,但从她的眼里却可以知道,她在人群之外。

浅若没有理他。这样的话她听的多了,从不去接下句。一切事情,别去管它,有来就会有去,随它自生自灭好了。

“浅若你知道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这样便意味着比一般人多一份痛和累。别太苦自己。”印春依旧不看她。

浅若嘴角浮起一丝笑。她是个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女孩,为什么都说她不同?除了关伟直,总会对她的这一点骄傲泼一盆冷水:你同样是个俗人。是的,她其实就是个俗人。只不过,她比别人收敛一些,含蓄一些,便显得沉重和孤绝一些。

“恬雪好吗?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浅若问道。

印春的脸沉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你倒比我关心她一些。”

浅若呆了呆,转头看印春,这是因何而来呢?“恬雪那么好的女孩,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呢?”男人,真是难以让人放心地把自己交付出去,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呢?

印春捉住浅若的眼睛:“你真的认为恬雪很好吗?”

“当然。”浅若镇定从容地看着印春,眼睛里反射出对面灯塔上的五颜六色的光,愈发像个精灵。

“你是不是觉得天下的女孩都很好,而你是最糟糕的,所以你极力把别的女孩推到别人怀里,而自己站在原地,你想看喜剧还是悲剧?”印春从来没有这样对浅若说话。这是怎么了?浅若依然平静地看着印春,等他说下去。

印春却突然泄了气般,甩开了头,半响不语。“我就是受不了你的这种眼神,好像我跟你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浅若你不知道吗?我追了你六年。可是你却毫不稀罕地把我推给叶恬雪。你怎么就这么大方?”

印春蓦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浅若。一脸的痛恨,愤怒还有深爱的混合,几种情绪在他的脸上挣扎,纠缠。浅若从来没有见过印春这么激动。他一向都是那么开朗幽默。印春——他从来没有对她说在追求她啊,而且叶恬雪那样一个女孩子比她浅若好上十倍,又那样深爱他——浅若却做不到。而如果印春不放弃她,她会有被感动的那一天吗?

 

13,

 

“印春,你冷静一点。我不是个你想象中的女孩,很多——不好的一面你没有看到。恬雪——真的很好,她对你的好感动了我,我……”浅若心中已经有些慌乱了。

印春打断了他的话,“叶恬雪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孩。她追我,只是因为我不理睬她,因为你比她拥有更多的追求者,她只是想击败你,满足她的虚荣心而已……”印春说不下去了。

恬雪,那个美丽绝顶的女孩子?浅若脑中乱成一片。

“浅若,你看起来城府很深,实际上却是个毫无心机的女孩子。所以,很多人喜欢你……”

浅若依旧自顾自地按照她的思维想下去:恬雪是耍了一个小手段,轻易地骗取了她的好感,所以浅若主动地断了印春对她的念头,她是那么想成全他们,成全一个美丽女孩的美丽的爱情。

身边的车呼啸而过,在浅若却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没有流动,没有声音。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美丽的谎言,美丽的欺骗。她敌不过的。她只是想自然原我,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谁知道呢,在她小心翼翼的脚下有多少美丽的陷阱等着她。而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她却要死死地守住一份真实与干净。她凭什么去坚守,去执着?齐飞舟在这条路上伴她走了一回,给过她梦想,但又全部带走了,甚至带走她爱人的勇气和能力。她像一个被遗弃的女人,躲在门背后偷偷哭泣,然后擦干眼泪,笑着迎出去,迎向种种好奇探寻或者别有用心的目光。嘴里不肯承认,而自己心中却一清二楚:一颗心早就拴在遗弃她的那个人身上了。印春也陪过她一段路,但她却将他拱手送人了。不是她不懂,不珍惜印春,只是真的不敢断然投入。她是那种伤不起的女孩。在她内心里,感情可以是她救命的绳索,也可以是把她推向深渊的一只手臂。

这么多的人,竟没有一个是她的支撑。

如果当初印春再坚持一下,或者再勇敢一点,也许她会妥协的。她不是木头,她只是需要时间。

接下去,无论印春说什么,浅若都听不见了。她只是想自己呆一会儿,她需要静一静。今天她已经累烦了。

印春把浅若送到她宿舍下面,见浅若毫无挽留的意思,便悻悻地掉头走了。印春毕竟是浅若的好朋友。但很多话浅若不能对他说,很多的情绪也不能在他面前流露。

回了宿舍,浅若只想起印春说的最后一句话,“需要我时,尽管呼我。”

面对空荡荡的宿舍,浅若突然后悔把印春放走了。这是一个寂寞的夜,在这个寂寞的小屋里,她如何打发时光,才能熬到另一个黎明呢。

刚八点半。这一夜,怎么这么漫长?浅若的宿舍是机关学生宿舍。几年内,来来去去地换了几拨人,大家都把这里当作过渡房——有了老公,或者有了朋友,便纷纷搬出去住了。倒是浅若,仿佛要在这里扎根似的,一住就是五年。

宿舍里破旧不堪,到处都是黑墙。浅若有几次动心要把整个宿舍重新刷过一遍,皆因工程浩大而罢手。一个女孩子,要做这些男人活,毕竟吃力些。浅若只好尽力地收拾整齐。偶尔买来一束鲜花来装点一下。她是把这里当作家来看待的。虽然它远不能称其为家。但诺大的一个城市,只有这一个角落让她能够稍微放松些,安定些,能让她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喘口气。

这房子原是这样闷,闷得人喘不上气。浅若一口气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还是透不过气来。她无助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不是屋里闷,是她的心口闷得很。要是身边有个人就好了。浅若只是想说话。想喘口气。为什么她需要身边有人时,却总是她一个呢?这么多年,这么多朋友,原是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心里所想的。他们只是喜爱她的外表,喜爱她流露出来的聪慧,宽容,平静,豁达,甚至她的清清淡淡。他们不知道他的内心里,最私隐的那一层,那么孤独无助,那么脆弱不堪。

竟是这样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再不说,她会被这夜,这小屋逼疯的。浅若也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狂躁。这间房子让她窒息。她要逃出去,逃到黑夜里去,逃到有活人的地方。虽然这样想,浅若仍没有动。她知道她逃到哪里都没有用。她逃不过心中的那一份空虚,寂寞。那种空洞,到哪里都填不满。

她这一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竟不知道。前途是那么茫然凄惶。还是一个人么,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真想有人能告诉她的前生与来世,这样她也不必去拼争,去徒劳的辛苦,只要心平气和地走下去就可以了。她的理想,她的壮志以及她的不屈服都被现实生活一点点地磨去了色彩,磨去了希望。她看不到未来的样子,甚至懒得去想——有什么用呢?它会背对着你向你走来,到近前时,猛地一个急转身,给你一个惊吓,然后不及你定神时,它便滑走了,成了往事。

浅若觉得一直在与她的未来迅疾地交错,甚至不能停下来看清它的面目,她伸出手去,却是徒劳,未来是那样一个调皮的孩子,它可以愚弄任何人,何况是浅若呢。

 

14,

 

眼见着同时毕业的人各自有了成就:升迁,发财或者娶妻生子,每个人都在安怡地享受生活带给他们的乐趣。如果不能很有钱,做官也可以,实在不行,还有妻子丈夫可以慰藉。在浅若看来,五年中她是最无成就的一个。工作很平淡,初出茅庐的小女子想保有一份清高,就只能远离政治。政治是什么,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嘴脸,是一只酒宴上、舞场上搂紧小姐的纤腰不甚规矩的手。而这些,离浅若太遥远了。她无法适应,也不能容忍自己适应。她只是想尽心尽力地去做一份工作,凭借努力和用心,一点点谋求更高的发展。她想得太单纯了。

近来浅若愈发难以忍受这种黯淡无光的生活了。她日渐觉得她的青春,她的才情,她的光鲜都耗在整日开不完的会,说不完的废话,堆不尽的笑脸。这些事,这些人,都是与她不相干的,凭什么像吸血鬼一样的一点点地吮吸她身上已不多的青春和热情?她受不了。可是该怎么办呢?竟没有一个可以指点她的朋友。大家都以为他很好,平稳,轻松,自在,而她又那么乐观和坚强,没有什么事浅若闯不过去。

而这一次,浅若怕是闯不过去了。她没有了力气。

父母第一个会反对。从小到大,他们任她自己成长,但总在她需要一份支撑时,第一个给她泼冷水。他们也是为她好。浅若咬咬牙。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

已经很久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了。说不清为什么,浅若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她烦的时候,宁愿随便找一个人聊半天,就是没法与父母交流。父母本应是自己诉苦的对象,浅若却从没有这样做,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浅若苦笑。她不想这世界上任何人因她不快乐不开心,而她,竟不知道她的烦恼忧愁该倒到哪里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绷不住的。

也许,给父母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感受一下给予她生命和勇气的那座小城的气息,她心里就会平静一些。无论怎样,那是她的阵营。再怎样落魄,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她,可以让她重整旗鼓,再次出征。浅若想起《飘》中斯佳丽对塔拉庄园的热爱,依恋,归属,那种感觉竟是一样的,那样一座小城是她生命中的塔拉,她需要在它的怀里休养,平复,振作,它是她永远的退路。

这样想着,浅若已经走出了宿舍。她这里没有电话,要到楼下的电话亭。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却没有人张罗去修。这年头,大家各顾各的,多一点都不肯去做。有一次浅若跟居委会的老大妈说这情况,大妈本来菊花般的笑脸立即拒绝对她绽放,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便不再理她。浅若自讨没趣。印象中的居委会老大妈应是最热心,最雷锋的了,虽然唠唠叨叨但那份好意是明显的。现在冷淡成了一种时尚,明星扮酷,cool,冷的意思,也许这大妈也是一位酷仔的追星族吧。浅若在黑暗中摸索着,从五楼直下到一层时才得以看见对面马路上打过来的一点微弱的光,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忍受这种苦。浅若恨恨地想。

街角最近的一家电话亭正在收摊,浅若冲过去,那人听说她要打长途,才冷着脸把电话搬给她打。浅若一边拨号一边心里奇怪:送钱上门也不肯给个笑脸吗?自己这里倒好像是做错了事,不该这么晚还跑到人家摊子上,打扰人家休息。

电话接通了。听着那边的电话铃声,竟感觉很亲切。没人接。浅若放下电话,冲摊主抱歉地笑笑,那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看见她的笑似的。浅若拨到第五遍,已经决定放弃了的时候,话筒被人拿了起来。传来父亲的声音。浅若用很兴奋很快活的语气像一个小女儿般喊着父亲。那边父亲却很迟缓地应对着。

怎么了,浅若敏感地觉着不对劲,“没生病吧,爸爸?”“没有,就是有点累。”父亲的声音中竟没有高兴,把浅若的兴致一点点地压下去。“妈妈呢?睡下了么?”

“别跟我提你妈,她没告诉你吗?我们打算离婚……”

“爸爸!”父亲还没说完,浅若便惊恐地叫起来,怎么了,又是怎样的噩梦?浅若定了定神,抬眼看看摊主阴冷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几家的店铺陆续打烊关门,不是梦吧?浅若用力咬了一下握话筒的手指,疼得钻心,眼泪便跟着涌上来。浅若侧了一下身,避开迎面打来的灯光。“你说什么,爸爸?”浅若平静的声音里掩饰不住明了真相的颤抖。

“我和你妈在一起过够了。你和你哥也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们可以没有牵绊地离婚了。若若,你会跟我吗?”

浅若一直呆呆地握着话筒,竟慢慢平静下来,他们从来都没有断过离婚的念头,甚至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浅若和哥哥,从来都是他们追求各自幸福的绊脚石,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踢开他们了。

浅若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一直努力地把自己扮成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她对任何人都说她有一对漂亮的爸爸妈妈,她有一个很幸福温馨的家庭。浅若不是爱撒谎的孩子,但从她懂事起,弄明白整天吵架的父母打算离婚时,她就开始编排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了。并没有人在乎她说的这一切,但是她在乎。她在哄自己。像一个喜爱却得不到布娃娃的小女孩,整天抱着一个破旧的小枕头,颠着哄着宠着,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做着她的“娃娃”的好妈妈。那景象,在别人看来,一定是很心酸吧。浅若深吸了口气。她从来都是一个虚荣的小孩,连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她也妄图颠倒过来。她是个很可怜很穷酸的骗子,满世界骗过去却只能骗到自己。

 

15,

 

“若若,你在听吗?你也不肯跟我吗?你妈已经搬到你哥嫂那里去住了。连你也不要我了。”父亲的声音里透着苍老。浅若木木地想,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情看不开,什么事情过不去呢?临到最后了,还是要分开,这辈子真的是混过来的吗?父亲竟不问一下她的生活,她的心情,竟不征求她的意见,她算什么?可她还把家当做阵营呢,她还打算在那里吸取勇气和力量呢。

浅若的嘴角哭辣辣的一丝笑。她从哪里来?她与这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有什么关系呢?血浓于水又能说明什么,解决什么?“爸爸,冷静一点,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我再打电话……”浅若忽然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吗?”浅若追问。

父亲干咳了一阵子,说,“不是,是邻居的张阿姨。那好,别忘了明天打电话来。”说完便挂下电话。

浅若的脑中浮出那个张阿姨,胖胖的,倒是富态相,前几年没了丈夫,子女各自成家。一个人闲得没事常到家中来坐,难道……?

浅若不顾小摊主不耐烦的神情,拨通了哥哥家的电话。哥哥结婚后,就与嫂子单过去了。他本也是极厌倦了整日争吵不休的父母,乐得清净。话筒里传来母亲很疲倦的声音,浅若的心又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捂住胸口。母亲喂了几声,浅若一直也不能回应。

她就那样听着母亲没有笑意与快活的声音,泪又涌上来。她竟张不开口,她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什么。她安慰母亲么——用什么话可以使她不介意世俗的眼光,不介意她对父亲那一份单纯的爱的破灭。母亲是一个简单天真的女人,她把许多事情都想得很简单,毫无心机。母亲对父亲的那种爱——浅若想应当是爱——致使这么多年他们还生活在一起,又因为这一份爱不成而生的恨,叫她与父亲争吵了一辈子。而今,她终于主动搬出来,她可是看透了?这些年回家,浅若看母亲闲时便抱着佛经看,还曾经对她说想出家。她可是厌倦了,终于肯放开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着的男人?浅若心中泪如雨倾,而眼中却滴不下泪来。母亲终于不耐地挂下电话。浅若还站在那里,呆呆地,一时忘了要做什么。直到那个人催她交电话费时,她才醒悟过来。

浅若磕磕绊绊地往宿舍走着,像小时候一次与父母去朋友家玩,回家的路上他俩吵了起来,竟忘了浅若,等他们走出很远时,才发现浅若丢了,立即慌起来,寻着来路找过去,却看见小浅若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竟没有哭喊,只是很费劲地挪动着胖胖的小腿,一脸的沉着与坚定。当母亲跑过去抱起她时,她才哇地一声大哭。母亲每次说给浅若听时,总是很歉疚,而浅若的心里却一片苍凉,原来,她从来都是一个磕磕绊绊走在夜路上的小孩,因为看不到亲人,竟不敢哭,竟不能哭。就像现在,她竟能如此平静,她的委屈,她的恐惧,她的满心的放弃,都还要藏起来,堵在心窝处,却就是哭不出来。

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二楼,浅若竟累得不行。在三楼拐弯处,正走着的浅若不经意间抬头,借着楼道窗户的光,赫然看见一个粗大的身影。浅若的心噌地提到嗓子眼,一声尖叫呼之欲出。以前这个楼道发生过女孩被人堵住的事。脑袋轰的像地球大,虚虚空空的,浅若的身体在颤抖。只在一秒钟的时间,黑暗中听见一个细微的女声:有人来了。那个粗大的身影立时分为两个。竟是一对在楼道里拥吻的恋人。该死。浅若真想骂人。腿是那么软,提不动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身后立即又传来两人急促的喘息声,搞得浅若竟不好意思呼吸,楼道里尽是他们暧昧的气味。

那个女孩,浅若是知道的,刚十几岁,是楼上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一阵子,浅若疑心她是二十几岁了。后来才知道她刚读一所职业学校一年级。竟开始闹恋爱了。还在自家楼道里。万一撞见他们的是女孩的父母,会做何感想呢?浅若暗笑自己替古人担忧,倒是该担忧一下自己了——与那个女孩相比,她真是老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把浅若她们逼上老姑娘这条路了。她们的闪亮登场——文娱广告里常用这个词——青春戏就是她们的了。浅若,最多也只能作一个幕后工作人员。

浅若心里酸酸凉凉的,这是怎么了,自己感觉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了。

 

16,

 

回到宿舍,浅若方才平息了一场惊吓。望一下宿舍空洞黑旧的四壁及窗外逼入室内般的黑暗,浅若的心又开始狂躁。眼前交替着父亲跟母亲悲苦,愤怒,争执的样子。把自己摔到床上,浅若揪着自己的头发,想用肉体的疼痛减轻心底里的空虚,烦乱。浅若在床上翻转着,心却愈发混乱起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要她了,父母都不要她了,她这一生里那些伪饰的快乐都在父母的争吵中淹没了,变成了虚空。她以为她有快乐的理由,却一直都没有。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失掉了家的孩子心内都会像她这样饱受煎熬,那份苦痛竟无处去说——说给谁听呢?——连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都弃你不顾。

离了也好,再也不用看他们争吵,再也不用可怜兮兮地为他们调解,再也不用徒劳地去欺骗自己,粉饰快乐。离了也好,当初便应该离。那年闹到不可开交时,父母都谈到分财产的事。那时浅若还小。一天,哥哥神秘兮兮地问她,如果爸妈离婚,她跟谁一起过。浅若听不明白,只是觉得大事不好,不好在哪里,她其实并不知道。就像当初哥哥对她讲那一番话时,并没有伤心的神情一样。本来,小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是什么都不懂的,是做了自私的大人们的牺牲品。他们把这世上的仇恨,肮脏,丑陋,虚伪一点点地洒进孩子们不设防的心里。孩子是无辜的啊。

那年,是她和哥哥在阿姨的指点下跪在母亲面前,痛哭着抱住母亲的一条腿,请求她不要离婚。浅若那时并不能想象父母离婚的后果,她只是被这种下跪的方式,大人们的表情吓坏了,哭得格外悲痛欲绝,几次差点背过气去。后来,母亲说,是浅若的哭让她决心留在这个家里。因为这样的小女儿的至情至性,让她觉得惭愧。

如果当年父母当真离婚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浅若会跟着母亲,母亲会再嫁一个人,那样要喊他爸爸……浅若阻止自己去想。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又能幻想别人会如何呢?

浅若一直也不明白,当初父母是怎样决定结合在一起的,那时他们也都老大不小了,没有看出两人不合适。是一时的情爱迷了双眼?及至生出哥哥和她,可生出他们的一份责任心?这样两个小东西在他们心中可有一席之地?他们为之争吵的那些事情——在长大的浅若看来,竟那么无聊。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应是恋爱时的事。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应当担负起父母的责任。父母他们何时真正了解过浅若心中的忧伤和渴望——渐渐地,这份忧伤和渴望长成了一种拒绝——拒绝异性的爱。

浅若不相信他们的爱,更确切地说是不相信自己的爱。在这方面,她很迟钝,或者说有意地抵制,她觉醒得很晚——等她知道自己的爱时,齐飞舟已经离开了她。而齐飞舟之后,她所遭遇的男孩,没有一个能让她心动,确切地说是解开封冻的心。她怀疑自己不能去爱,不能担负一份爱,也担负不起一份爱的责任,如果让她像父母那样糊涂地爱一场——当初他们也是爱过的吧——她宁愿一个人走这一程。

但是,此刻,浅若又那么深深地怨恨她的孤独。随便找一个人嫁掉也好。坚持什么,等待什么,这个世界没有完美。她的世界已经是破碎的了,又何妨她再摔碎一件精美的瓷器。大家——包括她的父母——都在践踏她的世界,那么让她也随他们踩上几脚好了。

    浅若恨恨地拿起床头的塑料花,拼了命地摔到地上,虽然没有破碎的声音,浅若的心却一点点地撕裂开来,几乎能看见血一滴一滴,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17,

 

敲门声惊醒了浅若。这么晚了,会是谁?浅若最恨没有预约的造访。屋子里乱一点是其次,关键是心情和神态一时难以调整好。只有自己的时候和面对着别人的时候都是两种样子吧,浅若是如此。而且这种突如其来的拜访,总会打乱浅若的原定计划,一下子便搞得她像个乱糟糟,没有头绪的人,很狼狈。浅若屏住呼吸,紧张地竖起耳朵。敲门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地。会是谁?九点多钟了。那敲门人好像很有耐心似的,而且很把握屋里有人。浅若用被子捂住耳朵,不去理会。她没有这么晚见客的习惯,况且今天她的心情又这样糟。

许久,浅若从被子里钻出来,听听,好像那人走了。浅若长出一口气,想起门还没有反锁上,便起身去锁门。刚走到门边,还没有站稳,砰砰砰的敲门声把浅若吓坏了。谁这么讨厌,还没有走,好像能看见她走过来似的。这样一来,浅若倒无法锁门了。弄出声响来就等于告诉那人里面有人。浅若便僵在那里,竟不敢再动。只隔一扇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怕被人听了去。那人仿佛知道她就在门边似的,又不停地敲起来,还是不紧不慢,不轻不重,铁定了心她不应声便一直敲下去。该死,浅若心里暗骂,再这样下去,邻居都要被他敲出来了。

“谁?”浅若终于绷不住了。这个人太难以打发了。不出面看来行不通。

“我,关伟直。”那个低低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浅若下意识地离开门一点。

“有事吗?我已经睡了。”浅若尽量把声音弄得睡意朦胧。她得把他打发走,这么晚了,让他进来,除非她疯了。

“我知道你没睡,我在楼下看见你的灯亮着。”透过门板传来的关伟直的声音很顽固,很坚持。浅若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现在很迟钝。让他进来也好,她不是正很闷,很烦躁,不知如何打发这么长的夜吗?

门无声地开了。关伟直的笑先飘进来。浅若不会撒谎,他知道。她的性格中有很决绝爽利的一面,可爱极了,就像这门,没有再多的废话,便打开了。

浅若让开一点,让关伟直进来。

“刚才一直是站在这里的,是不是?”关伟直问,眼里满是笑。

浅若没有回答,这样的事,也会让关伟直这么大的男人像个小孩子似的开心。

进到浅若的房间,浅若让关伟直坐在她的仅有的铁皮折叠椅上。关伟直像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看西看,很傻的样子。浅若不高兴地说:“不许乱看!”但她遮不住关伟直好奇的眼睛。

“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一直不肯让我进来?”关伟直终于收回目光,看着浅若。

浅若斜斜地倚在桌子前,板着脸并不回答他。心中却想这是我的私人住地,而外人,浅若总以为到一个人的住处去,可以较切近地看见他的心灵深处。有很多同学来过她这里。关伟直倒是第一次让他进来。以前他总是说要上来看看,浅若不允许。关伟直还是个外人吧?虽然,他是浅若某些方面的朋友。浅若一直对关伟直有所防范的。浅若已经后悔让关伟直进来了。她应坚持一下,抵住他。她真是疯了。

这样想着,浅若的脸愈发沉下去,一笔一画地写上不高兴几个字。

关伟直却不介意浅若的冷脸子。他习惯了浅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任性与真实。他喜欢她真实地面对他,不需要她的敷衍。他见过浅若很累地应对一些人,那笑里的疲惫让他心疼,而她的坚持也让他从心底里对她看重。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孩子,想要洁身自好又有所成就,必得付出高于别人数倍的辛苦。而浅若却从没有在他面前叫过苦。什么人能叫她完全放松,完全流露呢?他可能够?

关伟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牵挂这个女孩子。他不应该有所牵挂啊。他不是那种人。18岁那年,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很纯的喜欢。他们也很浪漫地走过三个春夏秋冬的时光,然而那个女孩却很快地投进一个华侨的怀抱,并在最短的时间里办好了去美国留学的手续。在临行的前一天,在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校园落满黄色银杏叶的情侣路上,女孩很平静地告诉了他这一切。

他被击垮了。彻底击垮了。他不能忍受女孩那种经过人生洗练的平静和了然一切。她怎么能这面和他很纯洁地手拉手,说一些风花雪月的事,而那边,她却无耻地躺在老华侨的床上。其实也不老,四十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他断然掉头离去,仿佛多与女孩呆一会儿,他都觉得受到了污辱。他有什么,在往宿舍回的那一路,他都在想着那个老华侨——奇怪他竟没有想那个女孩,想他们的恋情,他耻于去想——他无非是有几个臭钱而已。

从那以后,他一门心思用在赚钱上,有了钱,便有了一切,那时他想。而他也真的小有成就了。拥有了一个数百人的高科技企业,几百万的资金在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有了钱,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便有了一切。他心中有一些地方是空着的,无法用钱去填满。他缺少女人,一个真正爱他,或者他真正能够用心去爱的女人。他并不缺女人,只要他乐意,会有大把大把像钞票一样多的女人涌到他的床边。可是她们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那种。她们看上的,只不过是他口袋里的钱而已。同他当年的女友一样,她们争先恐后地想嫁给男人的钱。

 

18,

 

看得多了,渐渐地关伟直不再记恨当年的女孩和她的华侨给他的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应该感谢他们,他们教他认识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占有了一席之地。女人,也许天性里就是依附于男人的,很多女人的嘴脸甚至比当年的女孩还要让人恶心,主动地去投怀送抱,有时竟还低三下四……好女孩他也不是没碰见过,只是没有能让他心动的,没有人能够再激起当年他的那种轻轻拉起她的手小心呵护的冲动。

而浅若,关伟直看着浅若沉着的脸,竟从心底里浮起一丝笑意,一种很温柔的久违了的情愫。这个女孩,对他竟有一种魔力,他被她吸引,他渴望靠近她,靠近她倔强的性格,独立的尊严,她让他从心底里想念她,几日不见不通电话便魂不守舍。怎么会呢?开始,关伟直是抵制这种情绪的,他不认为他还会很纯粹地去爱一个女人。他流浪惯了,自在惯了的,他不想被谁牵绊住。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感情,他不相信自己还有感情。他是放浪不羁的。他曾说他是独身主义。可是感情是控制不住的,好像许多年来一直尘封着的感情是为她保留的,如今一泻千里。他收不住了。竟是真的,他爱上了这个性格复杂矛盾的女孩。他欣赏她的一切,包括她偶尔的调皮,刁钻,任性,古怪。

这就是缘分吧。与浅若相识不到半年时间,他却好像认识她很多年了。第一次认识浅若,是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那次他本来有事推托不去了,结果临时改变了计划,匆匆结束了那次谈判赶去了婚宴。那天,他驾车在车流中穿行,竟恼怒一路的红灯,他从不是这样的。但那天他是那么迫切地想去参加那个婚宴,仿佛新郎是他。

在熙熙攘攘的婚礼大堂里,人们庸俗地开着新郎新娘的玩笑,每个人都像是自己亲吻到了新娘子一样开心。在那些人里,浅若是那么与众不同,她也是笑着的,但那笑却那么干净纯洁,像是天使的微笑。关伟直一下便惊呆在那里,有如电流通过全身。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端着酒杯直直地冲浅若走去。

迎着浅若的目光时,关伟直便后悔了。她的脸上不再有那种孩子似的笑,换上了一种近于冷漠的表情,很有分寸地排斥着他。好在是关伟直,否则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事后,浅若曾对他说,当时她心里想这个人脸皮真厚,又很自负,偏想矬矬他的狂傲。浅若说着,又孩子似的胜利地笑。

他们的相识一直是关伟直占主动的,主动递名片,主动要浅若的电话——当然,浅若没有告诉他——是他通过她的朋友知道的,主动打电话约浅若,主动……关伟直奇怪自己这样对待一个女孩。要知道,从来都是他的那些女朋友们主动约他的。

浅若是他命里的克星。

虽然他在浅若面前谈笑自若,轻轻松松,仿佛在他来说,约女孩子吃饭,聊天,喝咖啡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他不要浅若知道他对她动了真心,那就吓跑浅若的——他知道浅若,这个女孩子把自己看得很严——但是,已经半年了,他还只是浅若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朋友,他甚至还不曾真正地拉过她的手,偶尔,他心底里的渴望会让他把持不住自己,碰触一下浅若的身体——他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小男孩了,他是一个有着欲望的正常的男人——从指尖传来的那点感觉竟会让他心中充满快乐,而当看到浅若欲言又止,无处责备的样子,他像一个犯了错误却逃过老师眼睛的小男生那样自得,可是面对着浅若单纯的眼睛时他又在内心里深深自责。这些年里养就的劣根性竟一时难以去除,他是配不上浅若的纯洁的。

“太晚了,你没看几点了吗?”浅若淡淡地说。她始终远离他站在那里。她对他是设防的。

关伟直觉得又可笑又无奈。“我刚才来敲过一阵门,你不在。我在附近转了半个小时,雨下得很大,没处躲雨,便又上来了。”浅若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是湿的。

下雨了?浅若走到窗前,雨点很急地打到窗上,然后又弯弯延延地顺着玻璃往下流,像谁的泪,怎么流也流不完似的。怪不得,这屋里这样闷。老天都流泪了,浅若竟哭不出。浅若咬着嘴唇,心头的潮湿又润上来。这样的雨夜,总会有无端的愁绪叫人烦恼,何况,今夜,浅若的恼恨特别多呢。

“看什么呢?你总是拿背影招呼客人吗?”关伟直在身后叫她。

浅若慢慢地转过身来,并不曾被他的幽默打动。“不请自来的不算是客人。”

“那是什么?”关伟直眉头一挑,一脸的坏笑,“是自家人吧。”

浅若的脸一沉,这个人,竟真的是想赚她便宜么?他,表现得再好,又与她见过的那些有钱人有什么不同呢?在他眼里,女人都是可以很随便地亲近。她真是疯了,让他这么晚进她房间来。她一直是提醒自己防备他的。他们只不过保留在君子之交,限于在公共场合,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并不确定——人都是有很多层面的——而他,究竟对她有什么企图?应当是有企图的吧,否则,不必这样在她身上花时间,只是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好,让他这样。又无法赶走他,他并没有冒犯她,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像一个兄长朋友似的对她。她不是太不识抬举的人,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她在为人处事方面并不小气。

关伟直也觉得这话在这种场合说有点过火了,一时竟很狼狈。浅若并不是他所见识的那些女人,他应当认真对待。“我还没有吃晚饭。”关伟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听凭发落。

浅若的脸上终于看见一丝笑意。她也没有吃晚饭却早就忘记了。要不是关伟直一再地提醒她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会到第二天早上她才会记起这顿错过的晚饭。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胃都不一样。男人一顿不吃饭,天便要塌下来似的闹饥荒。女人则不同,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时,饭是身外之物,常常被忽略。女人习惯用身体的器官去真切地感知自己心底的忧愁或快乐。

“方便面吃吗?或者饼干?只有这些吃的了。”浅若从来都是很简单地对待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单调又冗长,不如草草地吃完可以挤时间做点别的事。关伟直肯定受不了这些食品的,浅若暗笑。

果然,关伟直很夸张地叫起来,随即做了一个晕过去的样子,浅若大笑起来。“你扮起小男孩很滑稽。”关伟直见浅若终于笑了,也跟着傻笑。那种笑,竟像是印春的,傻傻的,纯纯的,毫无心机的样子。浅若心中动了动。

“在你面前我宁愿自己是个小男孩。如果这样能让你笑的话。”关伟直轻轻地说。他真的愿意这样。他愿意为浅若回到青春年少里去。若是他的员工看到他的这副样子一定会大感吃惊吧。

浅若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有若无很淡地笑。他这是真心话吗?他总会说这样的话直送到她心里去,在她没有提防的时候。而她,竟都听进耳朵里,记在心上。他的话,很动听也很用情。只是,他对她感兴趣的每个女人都会说这些话吧。浅若的笑又消失了。她的内心底里是盼望他对她特别一些的么?她希望他不是拿那些说顺嘴的话来蒙骗她么?那么她可是在意着他?只是理智上认为不可能便一再地拒绝他。

    “吃饭去吧,或者喝杯咖啡去。”关伟直站起来,也许这种场合不适合表露他的感情,那样会让浅若觉得唐突。他不想冒犯她。他是珍惜她的。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想亲近她,却又不得不拉开距离,那种感觉简直是受罪。在浅若的平静面前,他竟不能坦然。他是心怀鬼胎的。也许换个地方,浅若就不会这样充满防备与敌意。在这里,她没有退路,只有钢盔铁甲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19,

 

浅若没有应声。她在考虑去不去。和关伟直在一起,她觉得快乐也比较放心。出去也好,关伟直这样一来,把一个屋子又填满了,若让他走,便会抽空他带来的一切,在这真空的屋子里,在这样的雨夜,她会疯掉的。

“去喝酒吧。”浅若随口说出来,自己也惊了一惊。她的狂乱,烦躁与伤痛,醉了就医好了,就可以全忘掉了。她还从没有醉过。很多次她想彻底醉一次,却最终不敢。她承受不起酒醒时的失落——世界并没有变,还是那样,而她的痛也在那里,并不曾减少半分——那样说来,酒醉也没有什么好,如果世界不能就此垮掉或重来。可是今天,她的心里竟是一直在盼望一份麻醉,哪怕是片刻的解脱也好。

“有什么烦心事吗?”关伟直盯进浅若的眼睛里,那看似空洞茫然的眸子里他看不出悲喜,只是眼角眉梢处不知哪里就是让他揪心地怜惜。

浅若避开他的眼睛,笑,“怎么,不敢跟我喝吗?”那一笑里,竟有一种女人的风情。

关伟直身子摇晃了一下,醉了似的,硬着舌头说,“小姐,再,再来一杯。”手向浅若面前摇晃着伸过来。浅若开心地笑,打开关伟直的手。不想却被关伟直反手捉住了。浅若想抽,竟抽不动,脸色就变了。关伟直直愣愣地看着她,松开手,悻悻地说,“你看,没喝就醉了。还敢跟我喝吗?”

浅若盯着他说,“如果你醉了就是这个样子的话,就算了吧。”语气并没有决绝的意思。

关伟直恢复了正常,一笑,“我醉了的样子我怎么会知道,知道的话,便不是醉了。”浅若听着竟脸上热起来,“走吧。”浅若说了两个字便走出了宿舍。

两个人下了楼才发现忘了带伞,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街上的人愈发少了,凉凉的夜风夹着雨吹打在身上,竟十分惬意。两个人在雨里走着,忘了刚才在浅若的宿舍中发生的事。

小店多半打烊了。走出去很远才看见一个大一些的酒吧。里面人也不多,疏疏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多半也是向他俩这样,无家可归,在昏暗的酒吧里独自品味寂寞。到酒吧的多半是些内心里寂寞的人吧。

他们选了一个角落,这样可以不受干扰。两个人便真的喝起酒来。浅若平时话不是很多,多半是关伟直讲,她听,笑。今天她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有了酒,真好,喝下去,肚里的事酒全知道。关伟直今天也不多话。他只是静静地看浅若像一个贪杯的酒鬼似的一杯接一杯地喝。浅若能喝酒,他听浅若向他吹嘘过,他并不完全相信,因为他并没有见过。“别喝了,浅若。我服输了,我喝不过你。”关伟直按下浅若举到唇边的杯子。

“没关系的,我还没有醉,我知道。”浅若的脸已经有一抹嫣红,眼神也因为酒意少了一些凌厉,多了一些妩媚。

“浅若,说给我听听吧,你心里的烦心事。”关伟直点上一支烟。浅若,她是为了什么,平常她不是这样,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女孩。女人在想拼一醉的时候,除了因为感情,还会为什么呢?关伟直心里竟酸酸的。他来得太迟了吗?

“你有没有烦心事?”浅若笑着盯住关伟直,大眼睛不知觉地忽闪着,竟是,那样勾人。“别抽烟。”浅若叫,伸手做抢的动作。

关伟直顺从地灭了烟,喝了一口酒,便盯住酒杯,“谁都会有烦心事的。不过,睡一觉,早晨醒来就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他关伟直对浅若的这一份感情宣告失败,他可会这样轻松地就忘掉她?

    “你的烦心事是什么,比如说……”浅若的笑里竟有那么多内容,如同一个温柔妩媚极具风情的女人,她大概并不知道这样对一个男人笑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20,

 

“比如……”关伟直的嗓子竟干燥得很。“比如想追女孩子追不上。”

“去你的吧。骗我。你还会有女孩追不上?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摆不平。”浅若学着关伟直的神情和口气说最后两句话,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关伟直也跟着笑。他喜欢浅若天真的样子,她的调皮你一点也不会觉得厌烦。关伟直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吞下去。

“该说说你的烦心事了。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

“忧郁?”浅若晃动着酒杯里的酒,神情黯淡下来。随即又自嘲地一笑,“我并不忧郁,我只是沉默一些。”

“那你今晚有什么烦心事呢?”关伟直追问。他心疼她。

“算了。不要好奇心那么重。喝酒。”浅若吞下酒的样子,竟豪气得很,愈发显出在回避什么或掩饰什么。

吧厅里响起肯尼迪的萨克斯曲《回家》,婉转低回地缠绕在空落的大厅里,再想起外面的雨夜,这样的一首曲子便格外地凄凉幽婉,细细密密地直走进心里去。

也许是酒精在发生作用,也许是这曲子在作怪,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一齐向浅若扑来,淹没了她。她的内心在挣扎,哭喊,可是,这个世界谁又在意她呢?为什么会是这样?

浅若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许久,自己才觉得,伸手去擦,却抹出成串成串的眼泪。便索性不再去管它们了。她不就是想哭吗?

关伟直默默地看着浅若,想说什么又不能说。只是低下头,当作没看见。浅若不会高兴别人看她哭的。哭一哭就好了。浅若需要发泄。一个女孩子闯世界,除非她是一个木头脑袋,否则便会有许多烦恼。

浅若哭得差不过了,心里透了气,这才想到自己流泪的样子,竟被一个不是特别亲近的人看去。一直以来,浅若是耻于在人前流泪的,心下又想流泪是很私人的一种行为,旁的人岂能随便窥视。但被人很温暖地看着,便感觉心也与那人在时光停顿的一刻亲近了一些。自己流泪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想到这儿,浅若想到自己的鼻头一定和眼睛一样红肿不堪了。第一次,浅若为自己的容貌担心。

“好一些了吗?”飘过关伟直低低的声音,一张纸巾随着声音递过来。他不想再追问。以浅若的个性,他知道如果她不想说,谁也不能掠去半个字。而且,每个人总有自己心中的隐秘,何况浅若是那样防备他。

浅若接过纸巾,关伟直趁势捉住她的手,他的心中是在矛盾地抵制这个念头,但手却不由自主,那一双手原就是通向她心的路啊。他想给她力量,给她支持,给她温暖,给她——爱。不论她是否喜欢他,但是他要让浅若知道他的爱。他不是害羞腼腆的小男生,他知道抓住近在手边的幸福,他不想错过。

浅若的手冰凉冰凉,小小的,软软的,这是一双小女孩的手,很娇弱地去撑开遮阳伞,或是在樱唇上抹一道玫瑰红。怎么可以这么凉,这样无助。关伟直的手不由得用了力。

好一会儿,浅若竟忘记了挣扎。那一只男人宽大温暖的手裹缠住她的,她需要这样的一双手在此时此刻握住她的,她需要这样有力而温暖的支撑。但最终浅若还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别在这个时候惹我。”手却没有挣脱。浅若这样的态度无疑是鼓励了关伟直,他在手上更加了力量。

浅若心头的阴郁散去了很多。生命中无论有多么大的苦痛和压力,她都要挺过去,她都能挺过去。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去面对这些的,她不怕失去她的阵营——如果注定要失去的话。身体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而被关伟直握住的手点点滴滴传过来这个男子的体温,浅若的心麻酥酥的,竟有些晕。还好是坐着的。那种酥痒直往心里钻,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觉。

“你握疼了我。”浅若嚷。趁关伟直稍松劲时,浅若飞快地抽出手。

 

21,

 

“我想把你的手握进我的手心里去。”而关伟直真正想说的是,我想把你揉进我的心里去。

“我好多了。”浅若抬手看了看表,“该走了。”若无其事般站起来向外走。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说的好多了,是因为痛哭一场好多了,还是因为关伟直那样握住她的手让她好多了。

两个人在寂寂的马路上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关伟直几次想拉浅若的手,都被浅若看似不经意地躲过去了。关伟直只好没事似的把手插在口袋里,没曲没调地吹着口哨。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是深夜寂静的清香。几乎没有人。偶尔一辆车迅疾地开过去,关伟直便适时地去揽浅若的腰,见浅若毫无表情地拒绝,便乖乖地放下手。今晚已经很有进展了。

走到浅若楼前的拐弯处,关伟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要浅若等一会儿,他去去就来。一会儿便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只手背在身后。浅若没有理会,酒精已经在发挥作用,她感觉晕晕的。

一同到了浅若的宿舍前,浅若方才想起来,总不至于让关伟直在这里过夜吧?孤男寡女——她对关伟直这个人并不能完全放心,人前可以,人后不知。他是个很霸道的男人,他不放过任何侵略她的机会。她知道他喜欢她。但是喜欢中有多少是真感情,又有多少是逢场作戏呢?在他,可会真正地在意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孩儿?只是这么晚了,他又陪自己整整一个晚上,总不至于恩将仇报让他露宿街头吧?

犹疑中已经开了门。浅若闪身进去,回身抵住了门,而关伟直好像知道她会来这一手,早已先把一只手臂插进来,撑开一道门缝。浅若身子软软的,竟推不出去他,索性开了门,努力睁大眼睛做出责备的样子。

关伟直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拿出来,递到浅若面前,一股幽香沁入浅若的心。浅若闭上了眼,旋即又睁开,定定地看着那只含苞的玫瑰。

“哪里来的?”这么晚,花店早就关门了。

“来的路上买的。放在车里,想找一个喜欢的女孩儿送给她。”关伟直半真半假地说。

浅若的嘴角漾开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太小气了吧,才一枝。该是一大束才对。”

关伟直的眼睛随着浅若的笑越发柔和,“我喜欢的女孩儿才不会那么俗气呢。”

浅若低下头,晕晕的。他是了解她的。他对她是真心的,也是用心的。这是爱吗?她总觉得不像真的。

“做今晚借宿的房租吧。”关伟直低低地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给女孩儿送玫瑰。”

浅若闭上了眼,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玫瑰花瓣上。是爱吗?她的心分明为这样一个成熟男人这样温柔的话语打动。她的心,是铁一样硬,冰一样冷,也会为一朵送给自己的玫瑰花和男人低沉温热的声音融化吗?在她,走出这一步是多么艰难。

关伟直伸过手去,要擦浅若脸上的泪。浅若扭头甩开了。“我不是表现出来的样子,真正的我你并不见得喜欢。我很倔强,任性,自私,甚至很放纵,像今晚,醉得不成样子。”

“我也不是好人,比起你的单纯,我宁愿自己的过去是一张白纸。我只是尽力追求自己心里喜欢的。我听我的心的话。”关伟直拿手指指胸口,深深地看进浅若的泪眼里去。“它告诉我,我喜欢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任性和放纵。”

浅若低下头,不去看关伟直的眼睛。半响,很决绝地接过关伟直手中的玫瑰,让开了路。只是一朵花,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借宿,只是一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故事。她醉了。但心却是清醒着的。

浅若把关伟直留在外屋里,便推说自己醉了,躲进里面的房间,顺手反锁上门。倚在门后,浅若轻轻地叫自己的名字,真的吗?她疯掉了。她这样做真是疯掉了。关伟直是第一次送女孩花,她浅若也是第一次让一个大男人在她的宿舍里过夜。过夜,浅若的脸为这个词烧热了,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玫瑰,便一点点看见关伟直的脸,嘴,鼻子,眼睛,眉毛。她竟能清晰地记起他的样子。他是在她心里的啊。她只是在怀疑,在拒绝。

一夜无梦。酒醉真好。至少可以睡个好觉。

浅若很早便醒来,窗外刚是蒙蒙亮。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枕边的玫瑰,比昨夜开大了许多。浅若想起关伟直。他还在外面吗?有没有走掉?浅若轻轻地打开门,竟是呛人的烟味直扑而来,浅若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只见关伟直合衣半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歪着头,还没有醒,旁边的桌上,十几个烟头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块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碎玻璃片上。浅若的房间里没有烟灰缸。

大概要抽半宿吧。浅若皱了皱眉头,这人,这么不爱惜自己,也不尊重别人。浅若走过去,刚想把关伟直叫醒发顿脾气,却在手伸出去的时候停下来了。看着关伟直的睡相,看他的五官,阔眉,直鼻,唇线清晰的嘴……竟都是她心上的。这样的一个熟睡中的男人,看起来,比清醒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温顺和亲切。

再看他那双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昨天曾紧紧地握过她的,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地喷张着,浅若很有一种冲动去抚摸一下那些青筋,不知道,能不能感觉到一颗心的跳动。“我听我的心的话。”浅若想起关伟直昨天手按胸口的样子,“它告诉我,我喜欢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任性和放纵。”

“我也喜欢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不羁和霸道。”浅若用耳语般的声音对着关伟直说。自己却先自笑了,一定很傻吧,这一刻的自己。

浅若慢慢退回里面的房间,倒在床上接着睡。会在梦里与关伟直相逢吧。只是希望再睁开眼时,这个世界已完全变了模样。

那应是一个新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吧。

 

 

(1999年10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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