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若的世界(小说)1-5

来源: 尘凡无忧 2018-03-30 09:52:4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808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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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何时,太阳已照到北面的玻璃窗上,明晃晃的,总让浅若想起战争年代敌人的刺刀,很犀利地直刺过来,一阵眩目的晕。浅若并没有躲开,只是很软弱地对着它,无助地闭上眼,若是刺刀也好,能有一点疼也会有一种狂乱的快乐,不象此时,木木地,疲塌地无所适从。

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洗发水的香气,一缕一缕的,平滑地垂着,发梢处水珠无声地落,如一个顽劣的孩子,故意把浅若的衬衣弄出一片片不太雅观的水迹,那种浅水蓝一下就变成深海,前胸后背很是扎眼。

太阳已经移过去了,外面的天色也柔和了许多,不象方才,明亮得让人兴奋,分不清是一个雨后的黄昏,还是初绽华彩的黎明。刚才走在从澡堂到办公室的那一段路上,浅若竟为太阳那般暖融融地照耀而感动。虽然喜欢雨天的阴沉,寒凉,但绵延的雨天之后的第一缕阳光还是叫人想到这世界离不开这种希望的光,很象闷了半天发不出脾气的人突然寻到了一个借口,便一古脑儿地全抖了出来,痛快清爽。

浅若郁郁地吐出一口气,不甘心地睁开眼,湿润润的,不知什么时候竟是满目的泪,只是浮漾在眼眶中,不曾落下来。一直以来便是这样,怔呆呆地独坐一会儿,回过神时,才发现心刚才苏醒过,只一下,又沉过去,所以总是恰好秋水横波。可惜,身边没有人,不能看见这一份楚楚怜人的美丽。浅若苦笑,怎么会有人看到她的这一面呢?会有谁,在这世上,真正关护她的本心,而她又允许他关护呢?

已经七点钟了。白昼的一切仿佛都还在挣扎,忽隐忽现的,在初起的夜色里争夺一点微明,拼杀地你死我活,不肯住手。浅若的眼睛终于累了,酸疼。她还是不能记住从靠北的这一扇窗中向外看,究竟有什么景物。五年里,几乎每一天,浅若都要在黑夜来临前扫视一遍楼下的情况,树在哪儿,道路在哪儿,楼房在哪儿,新起的建筑进展如何,但她还是不能清晰地记住。她的眼睛循次有序地看过这一切,无数遍,她的心却从未看到。放眼望去,经目的只是家乡那座小城的样子,那里的宽阔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中学校园教学楼上露天走廊上温温脉脉的斜阳,那一种柔美、轻曼中透出的苍凉与荒远。

夜色终于铺天盖地翻卷而来,淹没了一切。再也不用争人眼目了,在黑暗里大家都是平等的,那些此起彼伏的景物纷纷挂起免战牌,因为再强大也敌不过黑暗,不如理直气壮地沉静下来,一同沦陷。有了同伴便也有了理由,而如果都是一样的命运,没有可以逃过去的,那简直要在伤心的脸孔下窃喜了。

窗外漆黑一团的时候,浅若方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夜晚真的是一件好物事,它把一切摆平了铺成一团黑呈在你眼前,这时,便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原是活的,心原也在跳动,这样一个在白天微渺谦卑的人原是最主要的,最关键的,是唯一的。

浅若承认,她喜欢黑色,也畏惧黑色。因为畏惧,所以黑色是不敢去爱的。在自然界中,只有一种色彩最强大,它可以霸道地覆盖所有的色彩,就是黑色。黑色首先给人的感觉是静――在浅若看来颜色就是声音。白天走在街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汽车、建筑物就象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轰砸向耳膜,烦躁又无处躲避。其次是安详。也到此为止,浅若喜欢它。再往深处说,便是神秘、孤独、恐怖 …… 叫人无法去爱,真的爱上黑夜,那一定会无法克制地陷入疯狂和绝望中,难以自拔。

仅喜欢就够了,适可而止。它让浅若知道,她属于自己就足够。

浅若一步一步地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蓬蓬的,很舒服地张扬着,一根根大口地吸着气。衬衣又还原成一色的蓝,在莹白的照明灯下,有一种虚张声势的鲜丽,格外衬出浅若面色的黯淡和了无生气。

浅若拉开办公桌,翻了半天,蓦地想起这里没有镜子――她从不化妆,也不习惯精雕细琢,随手拢一拢,便好了,可以见人――见任何人。但此时浅若特别想看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老了吧。已经二十七岁了。

其实,浅若从不在意自己的年龄。虽然偶尔会在想到自己的年龄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停顿一下,仿佛一直燃着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又接着亮,依然蓬蓬勃勃,不知道的,不会觉出有什么异样,但灯本身清楚。如此的次数多了,就在有一天突然熄灭,没有任何解释。浅若对自己的年龄便是这样。以前她常从书中了解到许多女孩,确切地说是女性,最忌讳别人问年龄。看到这些时,她总是不以为然。现在,却不同了。当许多人问过她的年龄之后,她开始厌倦了――有什么可问呢?自己多大究竟与那发问的人有何关系呢?与其说他们是闲极无聊,不如说是怀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好奇与刺激――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大学毕业,又 已经工作五年,想是不小了,却又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的――这实在可以成为茶余饭后或者是工作时间无所事事的谈资。本来,上班时间不打牌,不打毛活,也不玩电脑游戏――这些都太显眼,那么大家凑在一起谈论一下张三李四总是可以的吧,既联络了感情,又捎带关心同事。

刚开始,浅若还认真答复,后来,便含混地敷衍过去,再后来,就干脆当作没听见,若被追问得紧,便拿眼皮扫过去――多半是对那些别有用心的男子或者不识趣的女长辈们,然后约略给一个笑,摇一下头,并趁势掉转身不再去理会。

可能也因此,浅若得罪了许多人。很多人――现在这个机关大院里的很多人都说她太 孤傲,美虽美,但太冷了便不招人喜爱,便会招来非议。浅若虽没有亲耳听到过,但可以想象出。议论总是有的。在这个小小世界里,出众――要与人不同就要做好被人议论指点的准备。本来,那些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不管心肚里究竟盘算些什么,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琴瑟一致,这样才象一个整体,一个大家庭。忽然来了你这么一个人,冷冷地带过一阵风,又漠漠地带走一阵风,仿佛在真空里行走,目无阻碍与停留。这怎么可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蔑视,甚至挑衅。浅若知道那些不满的直直盯着她的分明地投射出一堵堵挡住她去路的墙。她不管,她要的就是那种轻松穿墙而过的快感。随他们说去。她才不在乎。而且浅若知道,只要她偶尔抬眼对人群中的哪个人笑笑,那人便会忙不迭地送过一个笑脸来,或者张惶地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脸上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兴奋和自得――自得是显给他的同类们看的:我比你们好一些,否则她单单对我笑了。这么热情。人,总是有很自贱的一面。平常看惯了的笑脸不觉得珍惜,而一个冷冰冰的人蓦然冲自己牵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笑的样子来,便会有感激涕零的快乐,何况是那么孤傲的一个女孩,那么自己应当也会有那么一点阳春白雪吧。

 

2,

 

在抽斗的角落里,浅若的手无意中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金属的什么。浅若的手一边向外拿它,一边在疑惑这是什么。音乐盒,一个美丽精致的音乐盒。浅若想起来,这是关伟直送她的生日礼物――当然不是在她生日那天,只是找了这样的一个借口而已。原是执意不收的,推来推去,难免肌肤相触,倒象白给关伟直便宜赚似的,便收下了。反正 ,她的推阻之心是一清二楚的,又不能了断得太明白,日后总归是要见的。

音乐骤然响起,突显得身边世界的清寂。浅若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舒一口气。闭上眼睛,音乐便格外舒缓动听,心一点点地放松开,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些忧伤恬淡的日子。那些, 如今看来,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珍贵,想起时总是一阵阵温柔的牵痛。

那时她也是这样陶醉地听八音盒里的音乐,只是那个八音盒是木制的,不如这个华丽,音色也不如这个纯正,而对浅若,她一直认为那将是她生命中拥有的唯一一个音乐盒了,此后再有,却远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浅若叹息般舒口气,唉,那个八音盒。很可惜,一次失手摔碎了。很长一段时间,浅若都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呢?也一直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碎了呢?只不过从书架上掉下来,并没有多高,怎么就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呢?现在想,一切也许都是注定了吧?浅若是不信命的。但是无法解释时推给命运去包涵,一切也就简单多了,顺理成章了,也就不再想去做什么无谓的抵抗。这是一种懒惰的思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积极地去争取一件事情,也许费尽心机还是得不到,就不如顺其自然,淡泊处之,虽然是消极了一点,总比大张旗鼓喧闹了一半天,仍然无所获来得安静些,平和些,有气度一些。

那个八音盒是十年前的齐飞舟送的。那时,他们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浅若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帅气忧郁的小男生脸红红的把她拦在夜的校园的小路上,什么也没有说,只递给她一个纸盒就跑似的走掉了。从始至终,浅若都只是那样静静淡淡地看着她,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反射出月亮清清纯纯的光芒,恍如一尊染上月亮蓝的雕像,圣洁得叫人不敢碰触。

也许,从小浅若便是现在的这种样子和性格,她生就一种天然的镇静和一种本能的对男生的抵御,风雨不透。十年来,有很多人试图走进她的心,走进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却只有这一夜,这个送她八音盒的男孩子,深深地走进了她的心中。那时,她不清楚这些,而那个男孩子就更不清楚了。

后来,远离故乡与齐飞舟的浅若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了无数遍,甚至在梦里。终于一日长梦醒来,一脸湿泪的浅若痛彻心骨地意识到:那个叫齐飞舟的男孩子早已用他的细细密密的温柔眼神将她层层包裹住了。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庇护。他早已在她心中。而她竟不曾觉得。她以为她不会为谁动心,她是冷血的,很多人都曾这样说过她。但她却被那个送她八音盒的男孩打动了,并且不可收拾。

 那一刻,意识到她原也是在意齐飞舟的,浅若突然不可抑止地希望齐飞舟就在身边,她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不再那样漠然地冷淡他。却不能够。他们之间已隔了万水千山。生平第一次,浅若感受到一种近于窒息的绝望。

齐飞舟终于没有等到他心爱女孩的表白。他放弃了,也许就在浅若意识到他的珍贵的时候。他追不到浅若――他的哥儿们都这样说。那个女孩子冷得不可理喻。他不听也不信。他知道浅若不是冷,而是深深地压抑着她的苦闷与自卑,浅若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曾是一个快乐开朗的女孩子,无忧无虑,闹起来比谁都疯。只是后来听说浅若的父母整日吵架,家里折腾得鸡犬不宁。浅若就是从那时起一下子变成现在的样子,平淡得仿佛没有知觉,没有悲喜。一个人,苦痛得久了,便会有一日开悟,反而格外得淡定从容,象浅若这样。齐飞舟不能真正地体会其中的过程,但他觉得冷淡的浅若对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不能自己地关注浅若的一举一动。在齐飞舟看来,她的冷恰恰是一种不凡,清峻得让人由衷地心疼。

高中三年里,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浅若,虽然浅若从未对他流露过热情,甚至没有对他的关护表示一点谢意,但齐飞舟是高兴的,心甘情愿的。他愿意为这个女孩子付出他所有的善良与美好。他不在意她的回报。

她是一只凤凰。齐飞舟知道,他有一种预感,她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但她的美丽同样照耀着他人格中的光芒,他被自己这样爱一个女孩而感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女孩子能让他这样爱过。

她终于飞了。当他在火车站上来往拥挤的人流中遮遮掩掩地躲蔽浅若的目光,远远的,他看到浅若同样冷淡地对她的父母说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跨上火车时,他哭了。不是为了别离浅若,而是因为他再也不能够把他的爱和关心无私又快乐地奉献给一个值得他这样做的女孩子了。他的善良、温柔与体贴,离开了浅若,竟再无用武之地了。

齐飞舟知道,这一生里,他再不会做一个象这三年中这么好的一个齐飞舟了。

当三年后,即将成为大学四年级学生的浅若在家乡的法国梧桐马路上,蓦然看见齐飞舟与一个浓装艳抹、妖冶多姿的女子从一辆出租车搂抱着出来时,浅若几乎窒息。那是她顽固地拒绝大学中所有追求,痴心地等待的齐飞舟么?还是一样的帅气忧郁,只是眉梢眼角再也寻不见往日清纯多情小男生的样子,多的只是嘴边玩世不恭又夹杂着一丝邪邪的笑意。那个女子几乎身子全压向齐飞舟,齐飞舟则完全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那一瞬间,浅若的脑海里全是那只摔得七零八落的音乐盒和吡吡叭叭破碎了的音符。浅若直立在那儿,竟想不起回避一下。

齐飞舟终于看见呆站在那里眼神飘忽的浅若。他的笑蓦地冷冻在嘴角,便依稀回到了纯真干净的神情了。浅若还是那种清清淡淡的样子,好象时间并没有从她身上流过。而他,他却是回不去了。他离从前的自己已经有三年远了,即便真能一步步地倒退回去,而他身上的痕迹是去不掉的。如果说当初他是一时冲动失足的,能够常以浅若为救命索向上走,但有一次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的身份是不配想念浅若的。所有的都是遥远的从前了,就让清冷的浅若和那个多情的齐飞舟一同停留在岁月里吧。而今的他不再与浅若相干。于是他索性放开了手,不求任何托扶,便直坠而下。这个世界也许有太多事情太艰难,唯有这一项落向深渊处原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齐飞舟了。那么眼前的浅若就权作又一次的梦中相逢吧。

齐飞舟恢复了笑,虽然掩不住的僵硬与苦涩。他搂紧身边的女孩,愈发流里流气地调笑着,旁若无人地从浅若身边走过,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仿佛这个呆怔怔的女孩子与他毫无干系。

浅若木木地站了许久,直至齐飞舟他们转过了另一个街口。不是梦吧?为何没有一丝留痕?那个男孩子,同样清高得叫女生咬牙跺脚,怎么就会……。他曾那样地深沉地向她示爱,彬彬有礼,都不算数了吗?人,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完全走了样呢?当年齐飞舟的好,是真的好。而如今他的堕落,又是她亲眼所见。

浅若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份痛苦,这简直要把她摧垮了,她支持不住了。虽然别的人无法看出任何异样,浅若知道这么多年她心中的那一份坚实的支撑轰然倒落。那是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和风景。因为对这一份爱的信念和等待,她才取得了耀眼的成绩。在大学同窗中,她是能干、开朗、幸福的女孩子,她的心里有齐飞舟给她的爱和她对齐飞舟的爱。虽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坚信齐飞舟在等她。她是要回这个小城做齐飞舟一生一世的妻啊。而今,一切都变了样子。浅若的心茫漠如夏日暴雨来临前那样不知所措的铺天盖地的黑云,沉得仿佛要落下去,却又不知想要落到哪里。

浅若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剪刀发狠地剪那些八音盒的碎片,却怎么也剪不动,只有无数的刀痕无奈又丑陋地嵌在木板块上。浅若的泪便也如雨般滴落在八音盒的碎片上。

浅若花了两年的时间,慢慢地冷静下来,慢慢地可以再回想从前的齐飞舟的种种好处,一切里也有她的一份错的。如果她肯早一些,早到她意识到她在乎齐飞舟时,她就应当告诉他,哪怕是做为齐飞舟那么多年对她的好的回报。齐飞舟也不会变成现在的这种样子了吧?每想到此,浅若就会后悔地恨不能清退掉她现在所有的一切,虽然她拥有的并不多,来换取一种别样的命运。她是欠齐飞舟的。而今生看来是无以回报了。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想她会不惜一切的。毕竟,那是她曾爱过的,也是曾深深爱她的。

 

3,

 

走出齐飞舟时,浅若已经工作一年了。在这家不大级别不高的机关中,形形色色的人种来来回回地展现在初入社会的浅若眼中,那样的与她的清清淡淡绝然不同。

兢兢业业地做了一年之后,浅若看明白了。她不适合这种机关工作。好与坏,她无法分辨,没有别的比较,只是她知道她不适合这里。当一个地方不能让你快乐地笑,开心地生活时,那么这里一定不适合你。

意识到自己的改变,还是一次一个同校的小师妹,平素并不是特别的熟,偶然在街上碰到她,哇哇地叫了半天之后,浅若才弄明白她是说浅若完全变了一个人,模样没有变,气质变了。当年校园中的浅若风风火火,很强大地出现在每一个场面。而如今,她身上全无当年的飒爽风姿,豪气冲天。她温柔得如一湖水,清清静静,一副小女人的样子。这,这哪里是那个叫响大半个校园的风云大师姐。看她惋惜不迭地捶胸顿足,浅若笑了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没有给她任何解释。愈发叫那个小师妹感慨万千,最后说,师姐现在的样子同样迷死人。怪不得展印春被迷得神魂颠倒。浅若变色。问她何出此言。其实不必问,她也知道,在校园里,至今仍流传着有关她的传说。

她是引人注目的。当年她默默无闻,一无是处时是这样,在大学里她锋芒毕露,闪亮耀眼时更是如此。她习惯了被人议论。她不在乎。这个世界上让她在乎的东西越来越少――已经没有了吧。她在乎过齐飞舟,但也已过去了。

展印春对她好,她知道。大学里,她放松了自己。她有很多男朋友,纯粹的异性朋友。 中间有一些是对她好的。她知道。但她无法动心。初时是心中有一个齐飞舟。后来便是失望的愤怒。她不相信有人,也没有哪个男生对她的好能超过当年的齐飞舟,而齐飞舟不也是轻易地就放手,那么这些人会更靠不住。尤其,现今的人。对一份感情真正坚持和执著的有几个?有时,她相信她也许会碰到一个。但是哪一个,她分辨不出。就都删除掉吧。她不想考虑这些。

但是她不能删除真正的朋友。她喜欢与比她大,又宠她的男孩聊天,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是不是也可以填补一下寂寞满足一下虚荣?她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这一点。她只知道有一条原则不可更改:她不想与这些人有任何哪怕一点点的进展。她也知道如何让那些男孩了解到她心中这一点所想。

展印春对她是最痴心的一个。有一点象当年的齐飞舟。浅若甩甩头,她不想展印春与齐飞舟相同。那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的,就是那样对她没有邪念企图,很纯净地对她好。印春是很优秀的一个男生,追求他的女生不少,唯独他对浅若好,公开的好。别人笑他追得太辛苦又太隐晦。若有浅若在场,他也不分辩,只是盯牢了浅若的眼睛对着她傻呵呵地笑。他那种笑总让浅若联想到《红楼梦》中洞房之夜傻宝玉掀开“林妹妹”的头盖那样快乐得没头没脑的笑。浅若又羞又恼又不得不压下去,充耳不闻,入眼不见般没事人地晃开去,脸颊上扑打着印春跳动的笑和眼神。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浅若这样无视展印春――那样一个不可抗拒的男子的深情。浅若其实也不明白。有时,浅若也会在深夜里睁大眼睛想展印春、齐飞舟、自己。齐飞舟已经走远了,难道别的人就真的再也走不进她的心里了吗?

浅若的心里并不是没有展印春的影子。只是,她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之中,她习惯了本能地拒绝回避异性的示爱。她在抵制。并且以自己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一个追求者而自得。当然,有时也不由懊恼――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可见不是真心的。追求她需要耐心。她是慢热的那种。而她一旦热了,她就是恒久的。也许,正因为此,下意识里她对追求者的勇气与耐心是很挑剔与苛刻的。

她无法明着拒绝展印春,那容易引人误会,展印春并不曾对她说什么。她也不想疏远展印春。她需要有人对她好。有人追求总是件引以为傲的事。况且印春又是那么引人注目的一个男子。有时,她也为自己这种矛盾心理而苦恼。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在她越来越狭小的世界里打开一个缺口。那两扇心的门,好象是电动的,由不得自己,已经缓缓地快合到一起,浅若也意识到这一点。她也恐怖有一天她真的谁都无法再爱,再也没有爱――那是很痛苦的事。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排斥真正的感情,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其实她从懂事起便有这种渴望。只是愈来愈没了实现的可能。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如现在很多时髦青年一样只为名利结婚――那对浅若来说是比死掉还要痛苦的事。她不要失去爱的能力――虽然她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失去这种本能――如很多麻木淡漠又自私的都市人一样。所以浅若一直在奋力地撑住心门,不允许它们合上。她也不知道谁在与她较劲?身体里可还有另一个自己?

 

4,

 

七点半了。墙上的钟报时。浅若烦躁地盖上音乐盒。再动听的音乐,听得久了,便让人腻烦――如同一对情侣,再恩爱,相对久了,生厌――怕是必然的罢?看看现在北京日益上升的离婚率,简直都要把它当作一条真理了,颠扑不破。浅若对这一点理解不深。本来相隔得太远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浅若会接受不了的。不过,也许那时都无所谓了吧?人的心,也不是恒久的,总要改变。有一段日子,浅若为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从齐飞舟的影子里走出来而有一丝恼恨。自己原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古典女子,深情专注,从一而终。她不是。而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做到那样完美,坚贞而又惨烈。她以为她会是林妹妹, 吐一口鲜血,大叫一声“齐飞舟”而气绝。她没有。她是无依无靠的女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只能开脱自己,爱怜自己,保卫自己――甚至她连病都病不起。记得有一次她发高烧至昏迷,浑身酸痛翻滚了一夜。连死的心都有。可是这些又能说给谁听?

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她是玩不起的。那是些奢侈品,需要有风淡云清,悠然雅兴。她不可以,她的苦只能就着粗茶淡饭一并吞下去,哪怕哽在喉咙里,使使劲儿便吞下了。她还要生存。如果有一天她想放弃人世,也许她一定要大玩一把痴情、专情戏,那样把自己推到水里火里,她不忍心。现在还不具备条件,至少等身边有一个人疼她的时候。目前,她还要坚挺倔强地生活。

与陈小冰说好九点之前打长途,但此刻浅若却等不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她特别烦躁。这夜,怎么与她作对似的,过得这样得慢。生生地盼望着去等待,那会白了头的。浅若毫不犹豫地拿起话筒,等不如去做。许久,传来一个男子生硬地咬字:“找谁?”问得浅若想了半天。小冰不在。她哥哥,那个鼻音很重的男孩说。广东人鼻音怎么都这么重呢?好象辣子吃得多了,鼻子被冲天的热气堵住了。浅若等那面放下电话后,重重地拍下话筒。可气,本来约好的,小冰央她今晚给她打电话,小冰说她最近心情很糟糕,想与浅若好好聊聊。所以在这个周末的夜晚,浅若才独自一人留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楼里。要不,她不会过得这样冷清的,至少可以做许多自己的事。她太看重朋友了,尤其小冰又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浅若苦笑。这世界怎么了,连小冰这样一个记性最好,最重承诺的人也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地爽约么?

总是在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身边却最冷清。她本是想了许多话要与小冰说的。这下好了,仿佛一块鱼骨卡在脖眼处,上下无着,直闷得人发慌。又想到小冰没道理的爽约,人心不古,浅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话来。

已经是第五杯咖啡了。今晚别想睡了。要是有个人能与她聊一通多好啊,哪怕只是不做声听她,哪怕他心在别处。没有这样的人。不用翻通讯录,浅若知道她的身边找不到这样的朋友了,现在。

很多男性朋友,为避嫌疑,许久才打一个电话。而女朋友,也渐次地走进或家庭或男友的圈子——女人,在谈朋友或结婚后,便很容易被男人拐走,也很轻易地就丢失了许多本来很好的朋友。

想起那些很气势很得意地呼朋唤友,大家前呼后拥的日子,竟是如梦般飘渺了。在那样的人群中,自己原也可以是一个妙语连珠、兰心蕙质的女孩子,而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萎顿的情形了呢?中间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关乎情的大波大折,她的生活是那么平稳——许多人都这么肯定地对她说。平稳?不如说乏味好了。否则,一个活生生的人怎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面目可憎?

浅若无聊地翻着音乐盒,打开,合上;合上,打开。总能看到自己怨气十足的脸。过了好久,浅若才心生纳罕,是怎样看见自己了呢?好像还很真切。再打开,方看见原来内盒上有一面小巧的梳妆镜。浅若一笑。她竟这样粗心了。她的心细如发呢?竟一直没有注意到。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她第二次打开这个盒子。第一次当着关伟直的面,不能不顾及他的面子,既收了礼物,又何妨再大方一些呢?随手打开音乐盒,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是妇人温柔多情的小粉拳很妥帖地照顾到渴望触碰的肌肤。那一刻,她恍忽觉得昏暗的咖啡馆是露天的,有一弯蓝月亮高高挂着,一个忧郁帅气的男孩子脸红红的,冲着她极羞涩干净地笑……直到关伟直唤她的名字,她才蓦然转醒来,那一夜的她这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心底里抽空般地绞着,脸上却又不能不对着关伟直又谢又歉地笑。

关伟直对她态度的变化摸不着头绪。但有一点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他对这个女孩子是认真的。当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时——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的脸上笼着一份纯稚与清弱,那样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寂寞神情,让他从心底里浮起一个欲望,他想触摸她的脸,只用手,他的手不至于太粗糙吧,划破那些幼嫩的表情。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浅若的真面目。人们都说下意识中流露的便是真正的自己。反正这个女孩子让他牵挂了。也许最初他只是有一些动心,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无论她的强大还是软弱,都有一种不俗的韵致。这种韵致显现在她的眉眼处,竟有一种远离烟火的孤绝。他喜欢不同的女孩子,喜欢一眼他看不透的女孩,他乐意费脑筋去把她搞明白。只是浅若真的太不同,她的快乐、忧伤甚至寂寞都来得要复杂一些,耐人寻味一些。真心对待她,她就把她的原本给他看吗?凭直觉,关伟直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能够轻易便笼络住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没有人能够捕捉到真正的含义。

之后,浅若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仿佛那是传说中的潘多拉之盒,打开它,会飞出许多罪恶、忧伤、不快乐……她已经把过去收好了,她不想那些往事还纠缠住她不放。虽然她也知道这样有意识地去逃避,本身便是太在意。但如果忘不掉,也不能时时拿出来折磨自己啊。况且总会过去的。现在她不是已经很少想那些如隔世般开始朦胧恍惚的事了么?

为什么偏偏送的又是音乐盒呢?浅若很少,确切地说是从不接受男孩子的礼物。何必呢?好象白纸黑字般,落下了证据,虽然并没有什么。但浅若在这方面却是极有原则的。她拿定的主意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也是她最强硬的一面。一个女孩子太有主见就会让人感觉僵化不可爱。不过,这并不妨碍浅若的可爱。只是,她的许多朋友都认为她很自我,懂得照顾自己的情绪。这样一个心性坚强独立的女孩,没有足够的信心与勇气,男孩子多半是望而生畏,放弃一试的念头。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要结合,是因为男人需要女人的依靠与软弱来支撑、鼓舞自己的强大与顶天立地,这也是一种心理需要,是一种情绪上的抚慰。而如果女孩太独立,往往就挫败了男人的信心-----他们其实同样不堪一击,甚至甚于女人。

浅若的风格是让男孩子欣赏,也乐得与她在一起谈天阔地。只是难以生出怜香惜玉之心,或者虽然有,也被浅若眉间的英武之气压下去,仿佛若是对她呵前护后简直是多余,而且她让眉毛一挑,一副不屑厌烦的样子。

浅若相好的男朋友很多,只是相处久了,大家便都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看待,或是一个不俗的女孩,不再在她面前显示男士风度或礼貌,也往往就忽略了浅若作为女孩子的特殊心理。

 

5,

 

正是在浅若一天天地被朋友们忽略了性别时,浅若却一点点地意识到自己处世原则的角色倒置。她愈来愈意识到她是个女孩,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她不应该再在这群男孩子中混。朋友对她来说,已经成为可有可无的了。因为她的朋友中 ,她知道,其实很少有几个是真正关注她内心的。加上工作之后,大家彼此日益疏远,生活的列车行驶在完全不同的轨道上了。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现在的她,她的生活,她的心情。

她还在朋友们面前肆无忌惮地笑。只是次数愈来愈少。而那种曾被引为经典的笑声也日渐地纤细衰弱黯淡下去。仿佛她的人,已经在朋友之中缓缓地远离遁去,也许会有一天,他们会大吃一惊,浅若何时已经远离了他们的圈子?

并不是浅若变的缘故。大家都在变。常常是相聚在一桌丰盛的酒席前,却聊一些无聊的话题,甚至渐渐走向低级。其实也不是,只是一点点成长的男人们终于大胆地意识到人生乐趣所在。而年纪与阅历的丰富更教他们无意遮掩:那样两眼放光,张牙舞爪地说起女人时,浅若想,那也是一种最原始又最简单的快乐与满足吧。

浅若终于和那些朋友和那些烟臭酒臭的宴席绝交了。她不能容忍他们的粗俗。不能容忍从他们喷张的血红的脸上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定也是这样俗气得衰老萎顿吧?而她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样子出现在那些醉眼朦胧中夹杂着色迷迷的瞳孔之中,那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也许当初接受关伟直的音乐盒是因为他把她当作了一个女孩子来对待。他并不介意也不疏远她的独立。相反他很照顾她,恰到好处。偶尔地不经意似的碰触一下浅若的身体,脸上毫无表情,甚至在浅若斜扫他一眼时,他竟显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倒好象浅若太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般。但浅若的心中明白,他是当她是个女人来对待的。而浅若,渐渐地也习惯了他的这种方式。在关伟直的面前,浅若总会深刻地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只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已经处于危险的边缘了------她已经27岁了。用她母亲的话,也是奔三十的人了。

三十岁,浅若想象不出三十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就象当年十五、六岁的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今天她会走到这一步:二十七岁了,竟还是一个人,孤单的一个人。

从未谈过朋友,说来许多人都不信。浅若也不想解释。他们怎么会明白呢?每个人的人生只有自己最清楚。甚至有时连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已经这么大——也真的不算小了,还不曾认认真真地谈过朋友,究竟是好事还是糟事呢?

音乐盒的镜子上干干净净。浅若望住自己的眼睛。这是音乐盒上印上的第一张脸孔吧?黑黑大大的眼睛,总有那么一种空洞。在旁人看来,仿佛是一种天真无邪的表情。但那里面其实真的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连浅若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炼就出这样一双不黯世事的眼睛。而事实上,她的心早已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尘。

已经能够看出年龄了。无论怎样得无邪,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有时浅若都恨自己有这样一张娃娃似的纯净的脸庞——不应该啊。她并不是一张纤尘未染的白纸,也不是那种没有一点记性与思想的花瓶女孩。她是深刻的,怎么就让人忽略了呢?而且,大姑娘也应该有大姑娘的样子,应当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而她现在小小尖尖的脸上,一双空洞无知的眼睛,好象还在发育之中,离女人远着呢。只是,那些记住她年纪的人一定不知要怎样议论她的没味道——跟中学生似的,还分不出性别,毫无吸引力。

几条细微的皱纹悄悄地卧在浅若的眼角,懒洋洋的,趴在那里便不肯动了。真的老了。浅若心中叹了口气。其实她并不是太在意自己的年龄。总要老的,瞒不住,也躲不过去。这是自然的规律。再鲜艳的一张脸也会有风干凋残的时候。任是谁都逃不过这一劫。浅若倒是很看得开。日子不是白过的,痛苦和快乐也不是白受的,一切的背后都有代价,而一切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代价就是时光如逝。老就老吧。她也光鲜过。甚至眼下依然鲜嫩。只是浅若心中总有些许遗憾。她最美丽的时光也只是她一个人孤单单地走过。若干年后,除了她自己,怕就没有人会记住今天她的娇艳了吧?有时有一个爱人也好,象一架摄像机,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在他的影心里都有了记录。若有一天有人笑你老丑,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护卫在你的身边,怒目圆睁:她丑?你不知道她当初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哪!就你,若在那时,她都不会给你一个眼角看!多快活,有人记得并悍卫你曾经的美丽。

在人生的海里,每一个人都会站在青春的浪头,由远及近地扑向岸边,然后便被抛在潮流之外,不再青春。没办法,后面有人在迫不及待地推挤你呢。很多很小的人儿已经纷纷扮演起青春了。而她,浅若,现在,大概快被推到岸边了吧?只是二十年后,会有人记得她立在潮头的风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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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旧作。1999年的一篇小说。 -尘凡无忧- 给 尘凡无忧 发送悄悄话 尘凡无忧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30/2018 postreply 09:5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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