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保佑中国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之终结篇)

来源: 安纳 2018-12-21 09:30:0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0559 bytes)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二十二章  上帝保佑中国

如果我的移民故事能在第二十一章结束该是多么完美:“从此我们在加拿大幸福地生活下去。”偏偏当我在2015年春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的美国梦又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去美国呢?我的美国梦再不实现,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早在2011年,我就在南加州橙县买了房子。2011年底我们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我把列治文的房子卖掉了。我们在中国居住的三年里,每年夏天我都会带着孩子们来南加州住上两个月。如果我现在回加拿大,我还要重新找住处;如果我去美国,房子是现成的。

只是,加拿大人每年来美国住半年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在美国长期居住,就必须要有绿卡或者签证。

2015年6月份,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南加州。把孩子们送到夏令营去之后,我转身就去找移民律师。律师告诉我:想在9月份开学前拿到绿卡,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我可以申请E2签证。E2签证允许加拿大人在美国投资,投资金额在十五万美元以上。E2的有效期一般是两年,但可以延期,延期的次数没有限制。E2的好处是批准很快。如果一切顺利的话,9月份就能拿到,孩子们就可以注册上学了。

E2签证也有一个微妙而复杂的地方,那就是你需要在没有E2的情况下先把公司办起来,然后才能拿着资料去申请签证。如果没有被批准,那么前期的投资就打了水漂。对我来说,还涉及到入境的目的。我6月份入境的时候,向移民官声称我来美国是渡假,可是我却在这段时间注册了一个公司。这与我当初入境时声称的目的不符。如果我把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再离开美国去加拿大申请E2签证,那倒也没问题,偏偏在正式去申请签证之前我还要再去加拿大一次。我准备投资的钱全在加拿大银行里,网上转账一天只能转五千美金。为了在9月份之前拿到签证,我必须去一趟温哥华,到开户银行去办理电汇手续。

我订了温哥华¾洛杉矶当天往返的机票。去温哥华的飞机是早上七点起飞的,我凌晨四点就从家里出发,开车前往洛杉矶机场。

前往机场的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回美国的时候能不能顺利通过海关。我有过被海关挡住的教训。2011年我还住在加拿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开车经和平门海关去西雅图购物,被海关关员拦住了。他查了我的出入境记录后,问我:“为什么你有时候经陆路来美国,有时候经机场来美国?”

我说:“如果我经机场去美国,我就是去南加州。如果我经陆地去美国,那么就是去西雅图。”

他说:“你去南加州干什么?”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儿子插嘴说:“我们在那里有一个家。我妈妈喜欢住在那个家里。”海关关员一听:什么?你在那里有一个家?你还喜欢住在那个家里?这绝对是有移民倾向啊!于是拒绝我入境。

我向他争辩:“我不是在美国有一个家,只是有一幢房子。这是不一样的。小孩子的话你也能当作证据?”

他说:“反正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进美国。”

我问:“难道我以后永远都不能去美国了?”

他说:“以后我不知道,你自己可以试试看。”

我问有经验的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朋友说:“你肯定是踩到了某根红线,按照规定当时就不能让你入境。但是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逾期居留,所以你也没有受到处罚。过一段时间你再试一试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开车去西雅图。入境的时候,海关关员查了查电脑,然后问:“记录表明你在加州有一幢房子。你的房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说,“你们不让我去住。空着呗。”

“为什么你不卖掉它呢?”

“现在房市低迷,卖不掉。”

他同情地说:“就是啊,谁会要加州的房子呢?”然后,他就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章,放我过去了。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每次我进入美国,都要经历这么一番对话。一年之后,美国海关对我的怀疑终于消除了。

就在我开车前往洛杉矶机场的那个早上,我想起了这件事。如果今天下午进入美国的时候,海关关员问我去美国干什么,我该如何回答?如果我说:我要去美国办一个公司。那么他会不会问:你6月份去美国不是旅游吗?怎么隔了二十多天就要办公司?如果我继续说渡假,那么我为什么不好好渡假,却要在假期中间回一趟温哥华?且仅仅呆六个小时?

我内心纠结,开车的时候就有点走神。我离开家的时候,天还黑着,走到长滩附近,天边已经闪出一缕鱼肚白。远方出现的光明,反而让我更难看清夜幕笼罩下的高速路。突然,我前方传出一声巨响。还没等我看清发生了什么,我前面的一辆车仿佛失控一般向右前方冲过去,我右前方的车来不及避让,两辆车便撞在一起。与此同时,我正前方有辆车正在以底朝天的姿势向前滑行。我下意识地向左打方向盘,避开了那辆底朝天的车。但等我完成了并线,我才意识到我刚才做了一个危险的动作:我没有在并线前察看左侧车道是否有车。万幸我的左侧车道没车,否则我将成为今早的第四辆事故车。我的心砰砰乱跳,剎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我在梦游状态下到了机场。登记,过安检,找到登机口,坐在椅子上。一路上我都在发愁:如果我被拒绝入境,两个孩子怎么办?我只能电话遥控他们打包,替他们在网上买好机票,让他们自己坐飞机来温哥华与我会合。他们能找到护照吗?我把护照放在哪个抽屉了?他们要是忘记锁门怎么办?院子里的花怎么办?

我的思绪纠缠在这些细节里,越想越“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我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刚刚侥幸躲过了一次车祸吗?最坏的情况应该是我遭遇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里。可是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难道我不应该庆幸吗?不应该感恩吗?与车祸相比,不能入境的麻烦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为什么,当幸运的事情发生后,我总是转眼就忘记,快乐一点也无法在我的心上驻留?反倒是可能发生的小小的不顺利,总会占据我的全部身心?让我焦虑万分?到底什么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我的价值观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就是在这时,开始检讨我这些年移民的经历。我发现我从不珍惜已经得到的。当我拿到了新西兰的居留权,我就开始向往加拿大;当我成了加拿大公民,我就开始向往美国。凡是敞开大门迎接我的国家,我都没有兴趣继续住下去。一旦为我的进入设置了门槛,我就觉得那个国家有各种的吸引力。想到这里,我开始为未来感到担忧:如果我拿到了E2,可以合法地住在美国。接下来,我又要去哪里呢?我又会想去哪里呢?月球?火星?我的流浪到底还有没有尽头?

虽然经过一些波折,我最终还是拿到了E2签证,在美国生活了下来。我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十分警惕,时刻提醒自己要感恩,要满足。但是我的幸福感仍然无可挽回地流失,就像时间一样不可阻挡。我现在住的城市,以总体规划社区著称。我住的这个社区有将近一千幢房子,社区正中是一个公园,里面有垒球场、足球场、网球场、游泳池、沙滩排球场,等等。当年,从寒冷的加拿大过来,站在游泳池旁边,看水下的灯光柔和地穿透水面,再辐射到池畔的椰子树上,仿佛在嶙峋的树皮上洒了一层金色的粉,我就想:这里简直就和渡假村一样。如果我能住在这里,我一年到头都不需要去渡假了。每年来这里短期居住的时候,我恨不得把花园里的每一张椅子都坐一遍¾那么一种不能完全拥有的痛惜。现在我长年住在这里,再也找不到那种美好的感觉。这里的每个社区都是一样的,都有游泳池,水下都有灯光,灯光都照着池畔的椰子树。有什么了不起的?

2016年9月份,我带着我的新书前往温哥华参加LiterAsian文学节。我与文学节的组委会主席Jim Wong-Chu一直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开幕式结束后,我找到他本人,跟他打个了招呼。

“你就是安娜!欢迎你!”他礼貌地说。他又问我旅途是否顺利,对开幕式感觉如何等等不需要严肃回答的问题。然后,他问道:“你真的是加拿大人?”

要参加这个文学节,必须是有加拿大国籍的亚裔作家,我的直觉以为他认为我的国籍还是中国,于是说:“我有加拿大护照。不过我现在没带。明天我带来给你看。”

这话倒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后来,在讨论会上,在晚宴上,Jim介绍我的时候总是这样开头:“安娜住在美国加州,不过她是加拿大人。”

我这才明白Jim并非因为我带着口音的不流畅的英语而怀疑我是加拿大人。他对我的疑问源于我住在美国。加拿大人对于喜欢住在美国的同胞,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想起我曾经打算向Jim出示护照,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不过,这也是我内心的真实反应。多年以来,无论面对中国人,加拿大人,还是美国人,我总觉得自己是假货一枚。

在讨论会上,有人问我:“你怎么看待中国人的离散现象?你认为这种离散的尽头在哪里?”我一下子又过敏起来,觉得这个问题又是针对我住在美国,于是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实话告诉你,在成为加拿大人之前,我还去过新西兰。”

我儿子是2005年在新西兰出生的。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12岁,换过六个小学。2015年我拿到签证之后,就带着儿子去新学校报到。回来的路上,他严肃地问我:“你还打算再搬家吗?”

我说:“至少在你上大学之前不会再搬了,嗯,至少七年之内不会再搬了。”

“好吧,”他说。他的眼睛盯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好像机场安检员用的手持扫描仪。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说,“那我准备交几个朋友了。”

我想到2014年我们见过的那个移民局官员。当时我和老辛信誓旦旦地回要加拿大居住。如今不仅他没回去,连我都没回去。难道我不欠他一个解释吗?还有我儿子、Jim Wong-Chu、文学节的听众、以及许许多多的人,我感觉我都欠他们一个解释,也许不是解释,而是道歉。我怀疑我滥用了自己的自由。但是,怨有头债有主,我变成这样,总是有原因的吧?

2016年10月的一天,我忽然发现右眼出现了一个随着视线移动的圆圈。我早就听说过飞蚊症。这是一种老年病,我听很多同龄人描述过。随着年龄增加,眼睛中的玻璃体会变得混浊,视线中会出现斑点,像一只只蚊子。我的眼睛里一直都没有黑点,没想到突然间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由数不清的黑点组成的黑圈。我被吓坏了,站在原地,左看右看,那个黑圈好像跟我捉迷藏一样,每次我直视它,它就溜走了;等我不看它,它就又溜回来。我赶紧打电话约眼科医生。专科医生一般都要提前一个星期约,我带着哭腔说我的眼睛出了紧急状况,接待小姐很同情我,给我在当天下午挤出了十五分钟。

但是我的紧急状况在医生看来一点都不致命。虽然是一天之内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圈,而不是在长时间内一个黑点一个黑点地累积,但本质上也是衰老导致的玻璃体混浊,没有办法治疗,而且肯定还会继续恶化。唯一能减缓恶化的方法就是少用眼睛,包括少看电脑,少看手机——和我在网上搜索到的结果一样。

此后两天,我情绪低落,不再写作。我在家里东转转西转转,试图转移注意力。就算一次能够把洗好的衣服从楼下洗衣房拿到楼上臥室,我也要分好几次拿,这样可以多走两趟。有一天,当我走在楼梯拐角处的时候,我突然问自己:如果我明天就失明了怎么办?什么是我这一生如果不做就死不瞑目的事?

我还没有长大,可是就已经老了。忽然间,我悲从中来,内心的积怨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必须要找个人来承担责任。可是我怪谁呢?我想来想去,竟然想到了我外婆。我为什么辗转于世界各地,却始终也无法安定下来?我认为根本的原因,是我与外婆以那种方式决裂。中国人喜欢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对我外婆的感情比对我父母还深,因为我是她养大的。我相信她对我也有同样的甚至是更深的感情,但最终她还是把我赶走了,因为她对政治迫害的恐惧更加强烈。正是这段变质的亲情放逐了我,也正是对亲情的幻灭使我成了无根之萍。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外婆过世于1997年。她去世时我不在她的身边。我一直后悔没有跟她好好道別。此后很多次,在我遇到重大人生选择的时候,我都会梦到她。在我的梦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我走出那幢L型大楼,正好身边有一辆公共汽车经过。我想追上那辆汽车,可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那辆车以正常速度向南行驶,而我总是以电影中的慢镜头速度向前跑。眼瞅着那辆车就要到长安街了,我只能艰难地把自己唤醒,否则梦中的我就会因无法承受的焦虑心痛而死。

我外公和我外婆是同年去世的。我有时候会想:假如他俩能再多活十年,我也许就能帮到他们。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外婆和外公就是性格不和。外婆没有受过教育,再加上屈辱地被结婚,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就性格来说,她其实是夫妻之间强势的那一方;外公虽然受过教育,但性格软弱,不擅长表达,面对一个咄咄逼人的妻子,他宁肯四海为家。

如果他们能再多活十年。我会更成熟一些,不再计较当年的恩怨。我也有了更好的经济状况,可以给他们请专业的治疗师。我想像着把他们领进一个大楼里,然后把外公送进一个言语治疗师的办公室,又把外婆送进一个婚姻咨询师的办公室。外公在言语治疗师的指导下一字一顿地练习说“我爱你”;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我呀,一辈子受气,都因为当年被娘家上赶着送来”。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发现这些都是电影镜头。我的想像来自于我看过的影视作品:Analyze This, Analyze That, Frasier,等等等等。

也许我和外婆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们都是经验的奴隶。但我至少还有文字作为疗愈的工具,至少我的生活能转化成万语千言。

我再也不能等了。我要开始写作我的回忆录。我要检讨自己的生活选择。只有这样,我才能与生活产生永远的联系,我才能向世界证明我曾经有过卑微的生活。多少次我都想写这本书,但多少次都拖延下来。为什么?我以为我总有明天。

阿尔贝·加缪曾经说过:“人必须生活和创造。必须以这种方式活到让自己热泪盈眶的地步。”

2017年元旦过后,我接到了连同学的电话。他现在已经是香港成功的制片人。他告诉我春节期间他将带着太太和孩子来美国旅游,其中一站是斯坦福大学。之华就在斯坦福工作。连同学以一贯的聚会召集人的身份说:让我们在斯坦福相聚吧!

我一口答应,然后就订了从橙县前往圣何塞的机票。等飞机的时候,我忽然想:这件事可真有意思。我们三个北京大学的同学,居然要在美国才能见上一面。随后我又想:这些年来我在中国认识的人,到底有多少移民到外国呢?我开始扳着手指数:美国、加拿大、澳洲、新西兰、欧洲、日本、新加坡、香港……

我开始写这本书已经有半年了。在写作过程中,我时不时地会为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而惊叹。在1989年天安门事件刚结束的时候,我哪里能想象到今天的中国是这个样子的?自从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国家分崩离析之后,不断有人预测中共政权即将垮台,结果却并没有。现代政治理论认为:随着一个国家的经济逐渐富裕,中产阶级人数增多,社会就会开始向民主和法制阶段过渡,然而这个理论竟然不适用于中国。究竟中国出了什么问题呢?为什么适用于全世界的理论偏偏就不适用于中国呢?

此刻,望着停机坪上的飞机,我脑海中两条从不相交的电路突然搭在了一起。我一下子就把天安门事件和中国近年来的移民潮联系在了一起。为什么那些理论不适用于中国呢?因为它们没有计算移民这一选项。

我想起方励之在《中国的失望和希望》中写到:

“中国的希望正在于越来越多的人摆脱了对当局的盲目希望,开始意识到只有对当局采取公开的批判、监督立场,才是推促社会进步的有效方式……随着民主意识的扩散,必定会形成对当局有越来越强的制衡力的集团。事实上,一些雏形已经出现。目前,各种行业各种社会阶层中的非官方活动,如联谊会、讨论会、俱乐部等等,都开始在起着不同程度的压力集团的作用。”

我又想起龚晓夏当年将中国人权进步的希望放在了民营企业家身上。她相信“民营企业家是自由民主最热心的支持者”。

但事实却是,我们既没有对当局采取公开的批判和监督的立场,也没有形成压力集团,也没有成为自由民主的热心支持者。谁愿意找死呢?天安门事件后,人们再也没有胆量说不。当然,如果自身利益过于巨大,当事人也许会铤而走险反抗一回,但旁观者却再也不会为了他人的利益不受侵犯而轻举妄动了。天安门时代那种全城一心同仇敌忾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人们不再有同理心。中国人将永远是一盘散沙。这才是天安门事件的真正恶果。我们感觉没有希望,于是一走了之。但走得人越多,中国越是没有希望。

我感到内疚,那是从1989年以来一直被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愧疚感。28年了,它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以痛苦折磨我,有时以幸福麻醉我,有时以寻找欺骗我。在这以前,我始终认为我写的是我与外婆之间的故事。一直到去斯坦福参加同学聚会那一天,我才意识到这本书的内容也许会远远超出我以前的预期。它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件只有我能做的事,那份只有我能承担的责任,那个只有我能实现的改变。

2017年5月,互联网上突然传出消息:刘晓波患了肺癌,且病情已经发展到晚期。

刘晓波就是1989年6月2日下午四点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四君子”之一。6月3日晚军队开枪之后,刘晓波和侯德建一起劝说学生撤离广场,而不是跟进驻广场的军队对抗,从而挽救了很多生命。尽管如此,他还是被政府视作学生运动背后的“黑手”,并被投入监狱。

1991年初获释后,刘晓波继续呼吁政治改革,并于1996年到1999年被劳教三年。劳教结束后,刘晓波继续追求政治改革,因此一直是国家监控的目标。2008年,刘晓波和其他异议人士、知识分子等一起发佈了《零八宪章》。《零八宪章》呼吁结束中国的一党专政体系,提倡促进中国民主化进程、呼吁改善人权状况,更提出以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来解决大陆与台湾问题的方案。2009年,刘晓波因《零八宪章》以及其他“颠覆”活动,被判入狱11年。2010年,刘晓波因“在中国争取基本人权的长期非暴力抗争”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获奖消息传来,刘还在沈阳坐监狱。不仅他本人不能前往领奖,他的家人、朋友也被中国政府禁止前往挪威领奖。于是,在奥斯陆市政厅举行的授奖仪式上就出现了一把空椅子,刘的奖牌和证书被放在椅子上。

那一年我在加拿大。在观看授奖仪式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一首自己熟悉的歌曲:由Marita Kvarving Søberg演唱的《索尔维格之歌》。

冬天会离开,春去不可追,春去不可追,

夏天难久留,年华似流水,年华似流水。

相信你的爱,此心终不悔,此心终不悔,

我必守诺言,等你来相随,等你来相随。

但凭日月在,上帝会保佑,上帝会保佑,

当你祈祷时,上帝会伸手,上帝会伸手。

我等你归来,苦心长厮守,苦心长厮守,

倘你已归天,在天上相候,在天上相候。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和之华在天津租界区兜兜转转的日子。我这个对音乐一窃不通的人,一辈子会唱的歌不超过十首,其中竟然有一首穿越了三十年的岁月与我不期而遇。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不是偶然,这是因为三十年来我一直是那个愤怒和无奈的人。我对现状不满,不过我也没有起而反抗。我能做的只是逃离和拖延。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三十年了,我自己从未改变,我的母国也从未改变。

刘晓波去世后的“头七”,刘晓波生前好友尚宝军、莫之许、刘苏里、江棋生、徐晓、梁晓燕、贺延光等20人在北京举行了追思会。还有二百多位好友在网络发布公告成立刘晓波追思会,准备择日为刘晓波举办网络公祭,设立刘晓波永久网络灵堂,并推出纪念刘晓波的文集。这些消息都令我感到宽慰。

但大多数中国人对刘晓波的命运表示冷漠,这与1989年的民众情绪完全不同。那时我们都关心被通缉的学运领袖。尽管没有为他们做什么,至少我们的感情是在他们一边,听到他们脱离危险也都会如释重负。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很多中国人觉得刘晓波是自找麻烦。他为什么要发起签署《零八宪章》? 《零八宪章》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这还算是好的,毕竟他们还知道刘晓波是谁。很多三十岁以下的人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与刘晓波罹患晚期癌症的消息爆出几乎同时,2017年5月21日,在马里兰大学毕业典礼上,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杨舒平发表了毕业演讲。她首先谈到中国的空气质量不好,以至她出门都要戴口罩。来到美国后,她发现美国的空气是甜的,于是她就开心地把口罩扔了。以新鲜的空气作为引子,接下来她阐发了自己对美国大学的批判性思维教育、美国的自由民主价值观,以及公民能行使投票权利的欣赏。演讲的最后,她表示“民主和自由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争取的新鲜空气”。

杨舒平的演讲通过社交媒体传到中国后,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中国大陆的官方媒体《环球时报》对她进行了批判,并将此次演讲定义为辱华行为。有中国官方背景的马里兰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谴责杨舒平“以诋毁祖国的方式博眼球”,并呼吁中国留学生对校方和杨舒平采取抗议行动。一时间,中国网民纷纷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平台上批评杨舒平,给她打上了“辱华”、“卖国求荣”、“汉奸”等标签。

在海外华人的微信群中,也有很多人对杨舒平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比如我所在的一个教育群,就有人认为杨舒平在美国人面前说中国的坏话,是家长教育的失败。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杨舒平通过微博道了歉。刘晓波于2017年7月13日在沈阳一家医院去世。 这两件并不相关的事联系到一起,让我对中国的前途深深忧虑。我觉得中国人非常可怜,因为他们被剥夺了获取信息的自由和独立思考与自由表达的权利;但同时他们也十分可恨,因为他们自私、冷血、见利忘义、目光短浅。

那么,我是谁?我已经入了加拿大籍,我还有资格对于中国的事情发表意见吗?可既然我已经不是中国人了,为什么总是关于中国的消息让我意难平?

进入2017年后,我在油管(YouTube)上发现了一位生活在加拿大多伦多的时评家文昭。每个工作日,他会上传一段20分钟左右的录影,评点当日的热点新闻。在刘晓波去世之后的第二天,文昭在自己的节目中表示:听到刘晓波去世的消息,他身边的一些朋友都感到压抑、愤怒和绝望。看到中国政府的冷酷,西方政府的软弱,以及中国人的麻木,这些朋友感觉人性在溃败,良知、正义都成了浮云。文昭劝大家情绪低落的时候出去走走,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他推荐的电影是《神奇女侠》(Wonder Woman)。他说神奇女侠的笑容非常甜美,能够让人一扫心头阴霾。他还说虽然这部电影情节紧张,战争场面引人入胜,是一部标准的爆米花大片,但它传达出一个对我们非常有启发的主题:你就是你所相信的( you are what you believe)。

听了文昭的节目,周末我就去看了《神奇女侠》。我完全同意文昭概括的这部电影的主题。我认为这里的相信有两层意义:一是你要相信你的能力。你比自己想像的更强大;二是你要相信你自己的信念的价值。当你出于自己的信念去帮助別人的时候,你不要管对方是不是值得你帮助。神奇女侠经历了沮丧,焦虑和自我怀疑,但最终,当影片中的恶棍坚持人类是丑恶的,不值得她帮助的时候,神奇女侠说:“这不关乎他们配不配我的帮助。这只关乎我的信仰。” 她拯救了人类,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力量,而且证明了理想主义、爱、同情和对这些事物的坚定信念,在充满现实考量的世界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你是你所相信的。

走出电影院,走进南加州温和的夜,我不禁自问:我相信什么呢?抛开国籍的困扰,我相信以下三点:

第一,我相信民主和专制不可能和谐共处;

第二,我相信民主优于专制。尽管中国最近三十年的经济发展,似乎使这一信仰受到了挑战;

第三,我不相信中国人必须被迫在物质丰富和精神自由之间二选一。我相信我的同胞配得上既民主又富强的生活。再说,如果在中国能享有既富足又自由的生活,那么我的移民故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在结束这本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1989年张德培在法国网球公开赛上发表的演说。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带给我的温暖一直持续至今。我相信:尽管人们生活在不同的政治体制下,拥有不同的国籍,尊重人性的基本价值观仍然深植于一切正直的人们的心里。

“上帝保佑每一个人,特別是中国人。”

(全书连载完毕,祝大家圣诞、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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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公鲨- 给 公鲨 发送悄悄话 公鲨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1/2018 postreply 22:5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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