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学校组织全体教职工聚餐。这是惯例，聚餐的事情都是由老顾操办，一般是在校外的某处餐厅，教职工一起吃顿晚饭。这样的场合，我一般都借故不去。
这一次，米儿恳求我说，去吧，去吧
我看着她俊俏的脸庞，不能拒绝。
灯火通明的餐馆大厅里，食客济济，笑语喧哗，觥筹交错。明晃晃的水晶吊灯下，白瓷盘子，玻璃杯，菜肴的油光，全都闪烁着晶亮的光泽。
在一片喧闹之中，我们年级组的这张桌子上的气氛，显得格外冷清和沉闷。这些老师，一个个正襟危坐，除了吃菜喝饮料，至多只是说些客套话，仿佛就等着快点儿上完菜。
我闷着头喝啤酒，抬眼看到坐在我对面的王老师。明亮的灯光里，她的脸色略显得有点儿憔悴发黄，头发丝里若隐若现地闪过点点白光。她两只手抱在胸前，默然无声地坐着，偶尔会举起筷子，搛摆放在她面前的菜肴，青蜒点水，略尝一，两筷子。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细细地咀嚼，也不评价味道好或是不好。
餐厅里暖烘烘的，我的鼻尖上渐渐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学校领导那桌人和教工那桌人，倒是酒逢知已，谈兴浓时，音调也越来越高，有些人这个桌子窜到那个桌子，劝酒的，喝酒的，干杯的，还有人唱起歌来。
米儿从她们年级组的酒席上溜过来，拉了把椅子，挤到我的身边坐下来，冲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她把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洋红色的羊毛衣，脸颊上飞着两片红晕。
王老师温柔地看着米儿，她笑吟吟地说：米儿，你真美，小脸红红的，真是满面桃花，年青真好啊！
年青真好－－－这话令我心里一阵难过。
整顿饭，我一直在偷偷地看着王老师。多少年来，我只是在匆匆之间，一瞥她纤弱的背影，这样端端正正注视她的面庞的时机，少之又少。是的，我看得很清楚。她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鼻子到嘴角的法令纹也已经明显了。
难怪她说，年青真好。她的语气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令我的鼻腔生出一股酸意。流年偷换，偷换了每一个人的青春，染白了曾经的青丝。
我尽力不要一直把目光停留在王老师那里，可是，一不留心，我的眼珠子就朝着她那里溜过去。我不停地灌着啤酒，米儿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根本没听清。
老顾举着酒杯，在各年纪组的酒席之间飘来飘去，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腆着啤酒肚，朝着我们这一桌走来。看来，他醉意已浓，走起路来，踉跄不稳，他的手里还牢牢地握着一小杯白酒。
老顾走到王老师坐的椅子旁边，他举着酒杯，笑眯眯地拖着长腔，一字一顿对大家说，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尽量吃好，喝好。
说完，他弯下腰，一只手搭在王老师坐的椅子的椅背上，一只手把酒杯举到王老师面前，用一种暧昧的亲密口气对王老师说：王老师，这一桌子人，都不能喝酒。这样吧，你替大家喝一杯吧！
老顾油光满面，一缕油腻的头发搭在突出的前额上，诡诈的小眼珠子盯着王老师，冒着贼光。
王老师的眉头略皱了皱，冷冷对老顾说，顾校长，我真的不能喝酒。
老顾咧开肥厚的嘴唇，被香烟熏黄的牙，金光一闪。他眼珠子满桌子一溜，搭在椅子上的手滑到了王老师的肩上，腰弯得更低了，把肥硕的油脸凑到王老师耳边，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王老师，你一向清高，但今天这个日子，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你看，你今年又被评了优秀教师，都是大家抬桩，是不是应该好好地敬大家一杯呢？
王老师的身体向前面靠了一下，明显想躲开老顾那只大手，我捕捉到她眼里的惊徨，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一桌子人，几位年长的女老师，有几位微笑着看着老顾和王老师，一副等着好戏上场的样子。有几位冷冷地看着老顾，眼里流露出鄙夷。还有两个喝了点酒的男老师，巴结地说，王老师，应该的……。有些起哄的意思。
我握紧手里的啤酒杯，冲动地想奔到老顾面前，狠狠地把他搭在王老师肩上的那只脏手打开。可是……，懦弱，我骨子里懦弱……，象势不可挡的暴雨山洪一样袭来。我淹没在懦弱的汪洋里，呛得就要窒息了。是的，我没有勇气那么做，也没有理由那么做。
米儿清亮的声音，振动着空气。她说，顾叔叔，你不要为难王老师。该喝这杯酒的人，是我啊。因为我最小！
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蹬蹬地走到老顾旁边，从老顾手里抢过杯子，一仰脖子，整杯酒都喝了。她把喝空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把王老师从座位上推开，一屁股坐上去。抬起小脸，对老顾说，顾叔叔，不如，我们喝个痛快吧！
老顾看着米儿，有些尴尬，强作出笑脸，说，小丫头，和你喝酒，你爸爸要宰了我。
王老师趁势，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包，慌乱地往酒店大门口走去。
老顾眼珠子跟着王老师的背影，他喊道，王老师，你就这么走了。太不给面子了吧！他看王老师消失在餐厅的旋转门后，嘴角一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处女，不识抬举。
我全身的血液沸腾，我想冲过去，我要狠狠地揍这个老无赖，我要一拳头打断这无赖的鼻梁。我握紧手里的酒杯，几乎要捏碎这薄薄的玻璃片。
米儿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顾叔叔，你是校长不错，但是，现在是民主时代，你可不能欺压我们无权无势的平民啊！
老顾涎着脸，嘻嘻笑着，对米儿说，哎呀，米儿啊，顾叔叔哪敢啊！
夜，黑漆漆，没有月亮，夜雾弥漫。
聚餐结束后，我和米儿，并肩走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这条路穿过旧时候的租界。路的两边排列着密密的法国梧桐，全都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嶙峋的枝桠，默无声息地朝着黑洞洞的天空伸展着。
我呼吸着冰冻的空气，粗粒的灰尘，在我的呼吸道里跳跃，我要咳嗽，咳不出来。米儿披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没有扣上，任夜风轻轻撩开衣襟。她脸上戴着淡蓝色的口罩，露出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眼珠，和夜色融化在一起。
我们默默地走着。
突然，米儿气呼呼说道，老顾，这个老不正经的。你知道吗，他有个情人，是学校以前的一个数学老师，后来调去江东区了。这老东西，还常常去嫖妓。
我愣了一下。
米儿继续说，这老东西，心黑着呢！在我爸那里，都不知道榨了多少好处费。
暗淡的路灯灯光里，米儿的脸依旧带着红晕。
我满怀感激，对米儿说，米儿，谢谢你。
米儿瞟了我一眼，问，谢我什么啊！
我拉住米儿的手，停下脚步，看着米儿亮晶晶的眼睛，对她说，米儿，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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