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学校虽然不是一所很好的学校，但学校的领导对于初三的学习抓得还是很紧。主科的课程都抓紧时间提前完成，留更多的时间进行总复习。每天八点以前要上一个小时的早自习，晚上五点以后要上两至三个小时的晚自习。说是自习，都是货真价实的补课。学校领导为了让初三的学生有更多时间复习考试的科目，就免除了初三学生所有的音乐课，美术课，甚至体育课。
前所未有的紧张学习弄得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我们每天面对的是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习题和考不完的试。这对我来说，倒是挺好的理由不去王成罡的家了。而他也没有时间再约我了，大家都得把所有的时间用在学习上。
初三的上学期一开始的时候，学校进行了一次分班考试。按学习成绩的好坏，一百多号学生分成四个班，一个快班，两个中班，一个慢班。大家心知肚明，只有快班的人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中班和慢班的人最多也就是去读职业高中或者排不上名次的普通高中，那样的话，考大学根本是无望的。
自从进了快班，我学习更加努力。我心里很清楚，我一定得考上重点高中。只有那样，我才有希望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个家庭。我妈妈见我填了报考高中的志愿，她宽宽颧骨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考得上大学么？我没有答话，心里憋了把劲，一定要考出好成绩，不让她小瞧了我。
我妈妈是希望我报中专。两年前，我姐姐中考，就是报考的中专。那个年代，很多成绩好的孩子都读了中专。大约，很多家长都和我妈妈的想法一样吧！我妈妈对姐姐说：你别异想天开，还读高中，考大学。现在大学又不包分配，一年学费几千块，读出来还没有工作。中专出来还包分配，还是干部待遇。
姐姐嘟哝道：什么干部待遇。出来了还不是干工人，最多是个技术员。
爸爸嘲弄地对她冷笑道，你不想当工人还想做什么？你有什么本事？
姐姐放弃了原先的梦想。她一直想去北京读大学，去美国留学，做一名物理学家。中考后，姐姐考的总分数超过了重点高中录取线二十几分。她怀着失望的心情，去了一个工业学校读书。从此之后，那个积极，爱读书的姐姐就变了，变得很消极，只喜欢看电视，只喜欢逛街。姐姐对我说，小志，你一定要考高中，读大学。再过两年，我就毕业工作了，到时候，我供你读大学。你不能再像他们那样活着。
听着姐姐的话，我的嘴里弥漫了一种淡淡的苦味。
因为我爸爸不能在我做功课的时候放弃看电视，而且他的耳朵似乎有些毛病，没办法降低电视机的音量。所以，爷爷为我借了邻居家在一间空房来学习。那间房间在一楼，长久没有人住，潮湿阴暗，满是蚊虫。但是，对于我来说，可以安安静静独自地读书学习已经是很满足了。我甚至更喜欢待在这里，就算坐在杂物堆和旧纸箱堆里学习，也是满心宽慰。
那个时候，不仅同学们都绷得象拉满的弓，家长们也都是紧张得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他们对孩子的关心比以往作何时候都要无微不至，成天的嘘寒问暖，生怕孩子们少吃了口饭，缺了营养，补不上脑子。每天中午，都会有同学的家人来给他们送饭，饭菜看上去都非常丰盛可口。
我通常是去学校附近那些肮脏的小餐馆吃午餐，一碗汤面条或是一碗蛋炒饭。我爷爷已经七十岁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天天给我送饭，况且，他还得为我爸爸做饭，我爸爸只吃新鲜的饭菜，绝对不吃隔夜菜的。我爸爸本来就觉得我读不读书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他得照顾他的鸟和狗，根本懒得理我。我妈妈一直认为没必要惯着小孩子，就算少吃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吃午餐的钱是爷爷从他少得可怜的零花钱里抠出来给我的。我妈妈说既然爷爷给了钱我吃午饭，她就不用再给我钱了。
偶尔，爷爷会给我送饭。他一大早六点就起床去菜市场买菜，九点就开始淘米做饭，都是做我喜欢吃的菜。他把饭菜装在一个绿色塑料壳的保温瓶里，然后，坐两站路的车，把饭菜送到我学校。我每次吃完饭后，看着爷爷拎着空的保温瓶，一脚高，一脚低，蹒跚离去的背影，都特别难过。我对爷爷说，以后，再也不要给我送饭了。
那个时候，电视机里反复播放着太阳神口服液和云南花粉口服液的广告，鼓动着一拔一拔考生的家长购买。广告词让这些望子成龙的家长认为，只要喝了这口服液之后，脑子就能更好使了。几乎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喝这种口服液，那种补脑液。我妈妈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上广告的当，她说，这都是骗人的！
在冬天里，我爸爸抱怨他的胃不舒服。我姐姐很鄙夷地说，什么不舒服，就是每天吃多了，窝在被子里不动，消化不良！我妈妈听我姑父说太阳神口服液对胃有好处，隔天就去药房买了十盒。我爸爸把这些太阳神口服液收在柜子里，每天早上空腹喝一支。过了两个星期，他表示，感觉好多了，一定要坚持喝下去。
我尽量躲着他们，每天放学回家，一吃完饭，就钻进我的小天地里。我拼了命地做习题，背公式，背单词。我几乎忘记了冷和热，饥和饱，心里只有学习。
那一年的中考，我让所有的老师都出乎意料了，我考的总分居然是全校第二名。我去学校拿毕业证的时候，平时就很幽默的英语王老师对我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平时考试中不溜秋。关键时候显身手，果然是一匹黑马呢！去了ＸＸ中学，你得更努力了啊。在这里你是尖子生，到了那里，你就是凤尾了！
我想王老师说得很对。于是，暑假一开始，我就去了刚刚参加完高考的表哥家里，向他借了高一和高二的教材和课外练习题集。
整个暑假期，我独自一个人住在郊区的房子里，那里正好有一间房间没有租出去。我每天待在房间里，自学高一的数学，语文和英语。用热得快烧开水泡方便面吃，一天三顿，吃得嘴里直发苦。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瘦了差不多十斤。我当时的想法是，现在不加紧学习，就赶不上在新学校的学习了。那个时候，我一心就想着的就是考大学－－－考外地的大学，那样，我才能摆脱这个城市。
王成罡这次中考的成绩也不错，他考了全校第七名，被另外一所重点中学录取了。暑假的时候，他和他的父母去了北京，他对我说，他爸爸要领着他去清华北大体会大学校园的气氛。他从北京给我寄了一张印着万里长城的明信片。姐姐来郊区看我的时候，把这张明信片带给了我。他在明信片上写道：苏志，祝愿你鹏程万里！我的眼睛望着明信片上的万里长城，蜿延盘桓在连绵的山脊之上，脑子里却浮现出宏伟壮观的天安门。北京－－－离我好遥远，我心里觉着一阵难受。我把明信片夹在了一本书里，后来，竟然忘记了是哪本书。
高中时代，我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是一个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的人。我学习成绩还不错，总是在前十名以内，所以，老师们对我的态度还不错。至少，我是让他们比较不操心的学生。重点高中里，教师们之间的竟争激烈程度并不亚于学生们。学生的成绩排名和升学率对老师来说一样是巨大的压力。学习成绩稍微差一点的学生，都让任课老师烦心的对象。
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
我爷爷前一年就确诊是胃肿瘤，他当时单位医疗对口的医院条件很差，医生不敢为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做手术，建议我父母把爷爷送去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和我爷爷医保不对口。我父母就把爷爷接回了家，选择保守治疗。
自此，我爸爸得每天待在家做饭照顾我爷爷，他一天比一天烦燥。因为他得天天守在家里，还得做家务活儿，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去和他的鸟朋友和狗朋友喝酒吹牛。他的脸越拉越长，频繁地情绪失控，要么破口大骂我和姐姐都是废品，只知道吃饭，要么摔东西。姐姐当时已经参加了工作，并且有了男朋友，干脆就搬去男朋友家住了。我既没地方可去，也想多陪着爷爷，只能回家听爸爸无休无目的咒骂。
爷爷最后的岁月是在一家简陋的卫生院的四楼度过的。那家卫生院相当于街道的医疗站，有几个年纪很大的医生，给人看看感冒发烧。还有几个护士，给人打针输液。在四楼的一间房病里，爷爷裹着一床军用毛毯躺在靠窗的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病房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另外几张病床，全都空着。刚进去的时候，他还能喝点儿豆浆或是牛奶。我每天放学的时候，就从食品店里买袋装的牛奶，送到医院去。我在牛奶里放了一根塑料吸管，放到爷爷嘴里，让他一点一点地吸。我看着爷爷凹陷的眼睛和脸庞，没有光泽的眼珠，很想哭。爷爷已经形销骨蚀，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那些隐藏在他的内脏里，看不见的小细胞，一点一点咬啮着他的肌肉，他的血，他的骨……。他曾经是一个多么高大强壮的人，一次可以扛二百斤的东西。
爷爷这一生都在艰苦劳作中度过。他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过世，家里穷得没饭吃，就去了码头当搬运工，挣钱养他母亲。成年后，好不容易积了点儿小钱，自己当了个车老板，又遇上共产党搞公私合营，只好去装卸公司里当装卸工。退休了，还得把所有的工资补贴给儿子一家，帮儿子照顾孩子和做家务打杂。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听爷爷抱怨过一句以前的生活累或者苦。他总是给我们讲他以前做苦力时遇到的许多有趣的事情。
这么宽容的爷爷为什么会有我爸爸这样的儿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去看爷爷的时候，偶尔会遇到我爸爸，他要么是和衣躺在别的空病床上，一脸怒容，要么就是和他的鸟朋友或是狗朋友们坐床上打朴克牌。我妈妈给我的爸爸送饭的时候，会抱着双臂，走到病床边，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爷爷。我问我妈妈，为什么不送我爷爷去人民医院看病。我妈妈宽宽的颧骨抽动着，气鼓鼓地呵斥我：他女儿都不管，我还管？
我妈妈指的是我的姑姑。我姑姑认为，爷爷的退体工资都贴给我们一家用了，照顾爷爷就是我父母的义务。
爷爷默默地离开了人世间。我看着他空洞的眼睛闭上后，再也没有睁开。我看着时间在他的脸上凝固，不再流逝。我总以为死亡离我很远，那只存在于电影和故事里，或是别人的生活里。此刻，这个十七岁少年的心灵，已经被死亡深深地打上了烙印。悲伤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流不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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