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孤苦地在乡下的老屋,走完了她的一生。虽养育一堆儿女,可走的时候,没有一个陪在她身边。那天早上,村里一位邻近发现她躺在地上。 因镇上的大姐曾托付他,每天路过的时候,顺便看下母亲。她是怎样走的呢?是什么时间走的呢?她轮回了她自己生母的宿命。
我赶回家的时候,是一个多月后,母亲已经入土。 随后三个月不到,父亲在另一个地方也走了。
那场天翻地覆的革命,定格了许多人后来的命运。新政权的建立,那个乡长家的命运就毫无悬念要家破人亡。母亲没有选择, 嫁人。那年,她16岁。
在嫁人一两天后,房子,就显露出它原本的真像:家徒四壁。那些个摆设呢,长了脚自己走了吗?那张昨晚的床,哪里去了呢?一切,物归其主的, 因为它们只是临时借来的装饰。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一下雨,母亲就得戴上斗笠。她有退路吗?回那个已经破碎了的娘家吗?
母亲是没有退路的,若干年后,她用自己喂养的耕牛,努力地买下有四个房间的青瓦老屋和一张雕花床(注1)。
对人生过去的记忆,常常关联那些给心灵以强力冲击的图景。第一次知道母亲与父亲激烈的争吵,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远远就传来母亲的哭泣声。家门前,一堆人,母亲坐在地上,父亲被人劝阻在一旁,高声地咒骂母亲,一条扁担躺在地下。我奔向母亲,她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在苦楚的心中,哭泣越发高扬。父亲用扁担殴打了母亲。
父亲在土改,土改复查一起工作的同事,大都调往区里,县里,甚至省里。父亲是没有希望的,原因再显易不过:母亲,一个国民党乡长的女儿。在他失去理智的时候,他看不见自己的妻子,看不见孩子的母亲,看见的只是一个给他带来坏运的女人。争吵,伴随孩子的长大。人遭遇苦难的时候,最容易追思他们的前世,母亲绝望中,在心里会向她的生母(注2),山那边的外婆,呐喊的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不带我走的呢(注3)。
其实,母亲的苦楚,早就开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在与同伴去一个古墓玩耍回来后,不久就死在母亲的怀中。重男轻女,这个在中国社会各个阶层,演绎了人世间无数悲欢离合的传统,对于母亲,也是不能例外的,连续女儿的出世,母亲的苦楚就愈发浓烈了。
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已屈指可数的,他在逃离母亲。由于经济问题,被批斗,家被抄。母亲辛苦喂养的猪,被退赔强制赶走了。母亲默默承受的苦楚,演变成了指向父亲, 这世上最激烈的愤怒。在她看来,父亲花钱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她却要吞下苦果。本已困苦的家,雪上加霜。
父亲念及兄弟之情,要将一个孩子过继给在城里无子的伯父。母亲坚决地反对,她要守住她全部的希望,与父亲的对抗达到了高潮。无数次,我夜里从梦中醒来,母亲依旧在那里个自个儿哭泣(注4)。
维系他们的只是孩子。小妹到县里姐姐那里工作。最后的一根连丝,就断了。老屋的门堵上砖,一分为二,还是势同水火。我们只得把父亲接出来, 因为母亲不愿离开老屋。她说,能动的时候,自己养活自己,不能动的时候,你们就送点吃的来吧。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间里,父亲跟一位远房的舅舅,去劝她搬去来。父亲给母亲跪下了。可母亲只是用手指,静静指了指自己的脸,告诉父亲, 你没有脸来见我。父亲在母亲的心中早就死了。这是他们分隔很长时间后,最后的一面。
我一生的眼泪大半为母亲而流,我一生的抑郁因她而生。可亲,可怜,可爱的母亲。
注1 雕花床,后来引起另一家的儿子跟他父亲的冲突。演绎了人间另一家人的悲剧。
注2 山那边的外婆,母亲的深怨
注3 真实的情况,大姨与小姨(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姐妹),比母亲幸运得多。带走母亲的话,母亲将是另一种命运。
注4 现在来看,那时母亲有了严重的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