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父1961年1月在八面山含恨去世以后，还没有亲人去过八面山。1981年夏，北大同学正夜以续日地准备考研究生的时候，我回到芷江。准备去八面山寻找生父的遗骨。
我向妈妈说了我的想法。妈妈很支持，并告诉我去怀化地委，找一个原来爸爸的同事。他当年也被打成右派，现在是怀化地委组织部长。我去了怀化，见了这位叔叔，说明来意。他认识生父，立即为我开了介绍信，而且打电话给管辖八面山的领导，告知我会去找生父的遗骨，请他们务必协助。并立即派车送我去八面山。
怀化到八面山大概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到了八面山脚下，找到管辖八面山的公社。公社已经知道我，安排在公社简易客房住下。在与公社领导谈话时得知，原八面山农场早已解体，但公社领导帮助找到原来八面山农场的民兵营长，明天他会来与我一起上山。
第二天，一个壮壮实实，有着黑红脸膛的中年人来到公社，他就是当年的民兵队长。我们见了面，一起吃了早饭，然后由公社派车送我们上山。
正值盛夏，陡峭的八面山覆盖着绿竹，青松，杉树。小车沿着简易公路盘旋向上，山脚田地慢慢地消失。八面山方圆几十里，爬到半山，只见白云萦绕，空气清新。松涛阵阵，竹海翻浪，一望无际的山峦叠翠。望着这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景色，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含冤死去，但躺在这美如仙境的地方，也算是对他亡灵的最好的抚慰。
民兵营长还记得我父亲。他说父亲高瘦的个头，说话很直爽。开始心情不好，话不多，也不会干活，慢慢学会了赶马车和干农活，心情也好一些。民兵营长说，他觉得那些右派都是挺好的人，不知道怎么就被打成了右派。开始还好，但三年困难时期，没有东西吃，才饿死了人。那年月，不是右派的都饿死了，更别说右派了。一些人投亲靠友的，基本都活下来了。没有地方去的，饿死了不少。当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上面的注意，增加了食品供给，这才没有再死人。他说这里一共死了七八个右派。
“你是第一个来找遗骨的后人，难得你这样有孝心，你父亲九泉有知也会欣慰的“。民兵营长说。
他说有人当年参加过掩埋你父亲，找到他就可能找到埋的地方。我们到了山上一家农民家，主人也认识我父亲。但是没有参加掩埋我父亲，那些掩埋右派的人都是右派。有的刚刚还埋过别人，过了两天自己也死了。没有死的后来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最后一个右派也于1978年离开了。所以山上没有人知道我父亲埋在哪里。
山上空气非常好，水也很清亮。主人特地杀了一只自养的鸡做给我们吃，加上一些山上的新鲜蔬菜和野菜，我们在山上吃了一顿很美味的午饭。
因为没有知道生父掩埋的地方，我们只好下山。民兵营长建议我去找最后下山的那个右派问一下，他两年前回到原单位安江纱厂工作了。去年来信说刚刚结了婚。他很可能参加了掩埋我的父亲，应该记得一些。
他给了我地址，于是公社送我去了安江纱厂。通过打听，我找到了他。原以为右派应该都是愤青型嫉恶如仇，敢说敢为的人，但这人当年50岁左右，一副老实巴交，全然没有生气，对我的到来不冷不热。我觉得怎么这样老实的人也被打成了右派？不知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还是因为常年的政治压迫把他变成了这样。
进到他的小房间以后，我介绍了来意。他一点表情也没有地告诉我，当年因为很久没有吃饱饭，大家就在山上挖葛根，一种野生的藤状植物的块根，样子像细长的红薯，有少量淀粉但粗纤维很多，吃了不容易消化。正常年景人是不吃它的，天灾没有饭吃的时候，大家便上山挖葛根吃。他们右派也学老百姓上山挖葛根。那天父亲因为饿得太久，就吃了很多。他当时还劝父亲少吃点，怕胃受不了。父亲说，“顶多不就是死吗？比这样活着还好些”。不料，这竟是父亲的最后遗言。
第二天早上，他见我父亲很久没有起床，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了。人饿久了以后，胃就萎缩了，突然吃很多，尤其是粗纤维的东西，就会撑破胃产生胃出血。父亲就这样死了，时年27岁。当年组织上对他说是凑个数，很快就会回来的。结果没有想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一个风华正茂，充满希望与梦想的年轻人就这样死在了荒凉的八面山上。
我想起了王力阿姨说的话：我们对不起你父亲，我们没有能够保护他。
这位老右派告诉我说，他是参加了掩埋我父亲。那是一个寒冬的晚上，又冷又黑，他们把我生父草草地裹上两张草席，抬出去走到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挖一个坑，胡乱的埋了，连记号都没有做。当时死的右派多，隔几天就埋一个，前几天埋别人，过几天自己也被埋了。当时大家都饿得眼冒金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根本就没记谁埋在哪里。
于是那次寻找无功而返。
1990年妈妈与继父一起找到后来在怀化市做领导工作的原来的同事。在他们的关照下，一起去了八面山。找到当年一起在八面山改造的其他右派，通过他们的帮助，终于找到了掩埋父亲的地方。但尸骨已经找不到了。当年草草掩埋，没有深埋。三十多年过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总之在那里没有发现任何遗骨和遗物。
妈妈将生父留下来的一些遗物，与掩埋父亲的地方挖出来的一些腐烂了的木板之类一同葬了，并树了一个碑。碑中间刻的是“故父曹仲先之墓”，两边是“一片丹心为人民，八面山上埋忠骨”。下面落款是“孝子曹志坚”。
2006年我带女儿和儿子曹天源回老家，在原邻居方茵，方羽的帮助下，去了八面山祭奠父亲。去的前两天，天下起大雨来了。我们去的那天，仍然在下雨，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这是老天在哭泣，也是在考验我是不是心诚。我没有改变计划，坚持去。因为儿子突然发烧没有去，只有女儿跟我一起去。我们冒着大雨，很多地方路都被水冲淹了，我们时走时停。山上的情况更加糟糕，简易公里很多地段都冲坏了，要下来扳开挡在路上的大石头，或填坑才能往前走，有时候还被迫绕道。从简易公里到父亲的坟的两百多米，山路非常泥泞，我们一步一滑，花了半个小时才最后来到了生父的坟前。
事先已经请人将坟墓整修了，看上去干净。我们在坟前点燃了香。我在坟前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您的志坚来看您来了。我知道您受了冤屈，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一个好父亲，一个高尚的人，我将永远怀念您。这里风水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很适合您。您可以在此安息了”。
我抬起头，任雨水淋在头上，从脸上淌下来。看着远处一片雨雾茫茫的山峦，感觉父亲在这里已经与天地融为一体，永远地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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