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忧虑带来的恐怖犹如眼前巍峨沉默的大山岿然不动。陈玉娥虽心如死灰，但在某一时刻，死灰又冒出一点火星来。就像幺妹一家在绝望中寻找和等待蓝鼻子小花那种心情一样，巴望着在某一个时刻，陈三娃忽从天而降。
正当陈玉娥被滚烫的油锅煎得体无完肤之时，接到一个口信，说老支书让她上他家去一趟。到底是凶是吉？陈玉娥宁愿相信后者。她匆匆地走在山间羊肠小道上，抬头向重庆城方向瞭望，心叫，老陈呀，三娃子总算有音信了。这次把他找回来后，我一定想法子好好管住他，继续申请把他带回城里治疗。陈玉娥想好了，就是去买血也要为陈三娃治病。
老支书的房子与众不同。村里大多数住的茅草房，个别有点钱的住的是砖瓦房，而他住的是两层小木楼。陈玉娥走在叽嘎叽嘎的楼梯上，心里盘算着感谢怎么帮自己找到儿子的人。
一进屋，只见老支书虎着一张黑脸，坐在床沿抽叶子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并不知道有人进来了。
三娃呢？我的儿子呢？她急迫的眼神在屋里到处搜索，最后，化成一个问号投向老支书。
嘭嘭嘭！老支书在鞋帮上捣鼓烟杆，好半天站起来面向窗户外的竹林瓮声瓮气地说：“找不到了，回不来了！”
“您说啥？”陈玉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若木鸡站在门口，望着老支书无情无义的背影。
“来，坐下喝点水。”支书的老婆从来都没有和陈玉娥说过话，这次显得很反常。她用一只土碗盛了清水放在桌子上。
原来，精神失常的陈三娃，挣脱绳索后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来到邻县县城，逢人便说，“我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我是中央军委派来的……”有好心人轻言细语对他说，“小娃儿，不要乱说哟。”陈三娃嘿嘿一笑，用袖子去擦鼻涕，拉得一脸都是脏物，又说，“我不骗你，我没有乱说，我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我是中央军委派来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到半天时间，这个小县城都传遍了，街上有个脏兮兮的小娃儿逢人便说自己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这个阶级斗争的新情况立即引起县革委会的重视，尽管有人认为这个脏兮兮的小娃儿可能是痴呆或疯子，但是革委会的人觉得，说这种大话的人非同小可，是不是背后有人教唆和操纵呢？倘若让他这样招摇撞骗下去，影响极其恶劣。遂命令刚刚恢复不久的派出所将这个口吐狂言的嫌疑犯捉拿归案。
“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我是中央军委派来的！”
派出所阴暗潮湿的黑房子，一盏15瓦的电灯，像浑浊的眸子，忽闪着行将就木的弱光。四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拿带铜头皮带、粗大的木棒和铁棍围着反剪手臂、倚墙而靠的陈三娃。
“到了这里，你还敢乱说？！”几个人异口同声怒吼。
“我……我没有乱说……我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陈三娃仰面直打手们，清鼻涕流到嘴唇上了，他用舌头舔了一下，接着重复道：“我是中央军委的！”说完他微笑着扫视着几个男人气呼呼的脸。
一个彪型大汉一脚当腰踹过去，陈三娃即刻匍匐在地上，像一只屁股朝天的小青蛙，吭了一嘴的泥。
”快说！你叫啥子名字？你从哪里来？是哪一个指使你造谣的？！“
他抬起圆脑袋，眼睛朝上一翻，眼珠吊在眼皮下，白多于黑。可没有一点乞求的意思，只想迫切地表明自己坚定的意志。他慢慢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但这是我们党的秘密，绝不能告诉你们！”幺姐教他背诵的《红岩》里的精典台词， 如今他倒背如流、朗朗上口。
妈的！这个*****的娃儿还嘴硬呢！几个人像一群恶狼猛扑上去，他们用脚尖狠踢他的脚腿、肚子、脑袋……
陈三娃背着手在有限的地面滚来滚去，嘴里一边叫哎哟，又一边狂叫：“我要告你们！等我回到北京，我要向毛主席党中央控告你们……你们不准打我……我是中央军委派来的……“
“这个龟儿子反革命硬是不怕死呢，还敢再乱说？打！”“啥子呢？不准打？不打才怪了……”大棒铁棍铜头皮带朝着已经是伤痕累累的陈三娃身上横七竖八猛击。
“不要打我……住手……你们不能打我……我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工作组的……”陈三娃的脑袋已经开了花，可是他的嘴巴却还在喃喃自语。
“还敢造谣！啪！”这一棒打在他的嘴巴上，当即打断了他的门牙，奄奄一息的他把打掉的牙齿和着鲜血吞进了肚里，他努力睁大好无视像的眼睛，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哝着：“我……我要……我要向毛……毛主席党中央汇报，我要控诉你们……”
“啪！啪！啪……”武器劈头盖脸而来，又是一阵急风暴雨似的毒打。打手们红了眼，像加足了马力的火车，轰隆隆所向披靡地向轨道上弱小的卧轨者压去。他们打一下吼一声，“叫你造谣！叫你乱说！”“打死你这个造谣生事的小反革命！”
直到陈三娃七孔出血，全身渐渐不能动弹，大汗淋漓的打手们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他们充血的眼睛紧盯着地上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蠕动再蠕动直到变得僵硬，他们这才放心地扔下手中的武器。他们用脚揣着地上僵硬的小反革命，看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陈三娃最后到底是被扔尽河里，还是被埋在荒郊野地，无人知晓。反正派出所和革委会绝不可能为一个造谣生事的坏分子花上一笔火葬费的。
之后，他就像江上的一块小小的泡沫被狂风大浪一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他生命的第10个年头，带着一颗不正常的脑袋和一身的屈辱，在饱尝了惨无人道的肉体之苦之后糊里糊涂地离开了人世。他离开这个可怕的人世的时候，和平常很多时候一样，翻着眼睛，眼珠挂在上眼皮的下面，白多于黑。
老支书是去邻县参观时，在县城小茶馆听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讲述这个真实故事的。他连忙打听个造谣生事的坏分子长得啥样？之后他没有吭声，心里已经十拿九稳了。那位“说书者”并不知道那个被抓到派出所去的脏兮兮的小娃儿最后的下落。于是老支书找到革委会和那个派出所打听，却被告知陈三娃已经被派出所当作造谣生事的坏分子处决了。
陈玉娥在恍惚中弄明白了原委之后，轻轻地啊了一声，便昏了过去。支书的老婆急忙舀了一碗冷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到她的脸上和脖颈上，又用食指和无名指沾了水啪嗒啪嗒地夹她的脖颈，直到上面出现无数个乌红印迹，陈玉娥才开始喘气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看见面前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老支书家，魂不附体地往回走。在走上坡路时，她终于摔倒在路上。她爬过山梁，经过坟湾，陈三娃的爷爷奶奶安息在此，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在二位老人的魂灵前放声哀嚎。“爸爸妈妈哟……你们的小孙儿来找你们来了……三娃子哟，妈妈没有看护好你哟……你就这么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你就这么忍心丢下妈妈……你让我怎么给你爸爸交代呀……我的儿哟……”哭声像凄厉忧伤的致哀汽笛，越过山谷原野，让方圆几里路的乡亲听了五内俱崩，人们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只见披头散发的陈玉娥已昏死在老人坟墓前。
后来，丢失了魂儿的陈玉娥在老乡们的鼎力协助下，在爷爷奶奶的坟墓旁边为陈三娃做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墓。
4
“陈三娃……”
幺妹发疯似地跑出市场街，来到朝天门港口的沙嘴，面对滔滔奔流的长江，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呼唤亲密的小伙伴。
呜……呜……东驶的轮船呀，求求你帮帮忙，把陈三娃带回来吧。
“陈三娃 ……”
呜…… 呜……一声声汽笛的悲鸣裹着浓浓的黑烟抖动着驶向清冷的长空。
“陈三娃……”
呜…… 呜……奔流不息的长江呀，求求你带我去寻找他吧，我要送他一束鲜艳的太阳花，我要给他香喷喷的烧饼，我要向他承认，我没有照管好小花猫，我要亲口对他说声对不起！我要亲口对他说，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是反革命，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是我的可以说悄悄话的好朋友……
洪浪滔滔的大江，义无返顾地从她身边飞逝而去。一阵阵浪涛击打着她纤细的双腿，摇晃着瘦弱单薄的身躯。
气喘吁吁的刘小珍赶来了，脸色煞白的她站在女儿身后，用颤抖的双手扶着女儿柔弱的肩膀。
顿时，幺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地地掉在手中的烧饼上。她的腿一软，两眼一黑瘫在母亲的怀中，烧饼滚进了洪浪滔天的江里……
后 记
一天夜里，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敲打”这部书稿，收到一位擅长写农民工小说的作家朋友发来一条短信：“普通人可以没有历史感，而作家不能没有，只要不是有意地忘却。每个作家都自然地感受到中国历史之重，把这种重用各自的方式表现出来，则是中国作家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读罢，心热乎乎、沉甸甸的。虽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写作者。
无数次回忆起孩提时目睹的文革。野蛮的残忍的变态的充满激情的极左的林林总总的人和事，充斥着那个动乱的岁月，然而真善美的人性之光环，却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视像背后顽强地闪烁……让我一次次想起来，便一次次掉下热泪。
文革虽已远去，但它作为中华民族生命里程中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不但给当时亲历这一浩劫的几代人造成了终身无法弥补的灵肉创伤，而且给民族的后继留下了无穷的后患。“文革十年”是遗忘不了的，也是不能遗忘的。文革四十周年的时候，一位网友写道：“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以通知的形式拉开了十年文革的序幕,至今已是四十年。 ……四十年已经过去，我们如何看待这十年怪象，时间永是流逝，即便文革无法清算，但也请在心里默念一句：‘必须记住文革’……无论你将之称为“疯狂的年代”还是“激情的年代”，共和国的改革都是从文革的基础上开始的，记住文革不仅仅因为我们是文革参与者的后人，也因为我们依然生活在文革创造的经济基础之上。
文革是一幕悲剧，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留给后人的是精神上的不知所措……”
看起来这位网友极有可能是70后或80后。 后生可敬可畏啊！
2007年，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怀着和以往每次一样极为沉痛的心情，缓缓地步入重庆市沙坪公园的南侧杂草丛生、凋零不堪的“文革墓群”。这里有113座高低大小不一的坟茔墓碑，埋葬着400多位文革武斗中被打死的红卫兵的遗体或骨灰（有的是几个人或很多个人共宿一个墓穴），年龄最小的只有14岁。一进去，我就碰到了前来凭吊亲人的一家子。死者是一位当年20岁的小伙子。他的年过半百的妹妹在墓前给已经逝去40年的长兄献上一些糖果。老母亲已经78岁了。她静静地一声不吭地在儿子墓边坐着。她在想什么呢？屈指算来当年儿子为文革丧命的时候，她只有38岁。我站在远处的坟茔之间，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老母亲佝偻的背影，冷风裹挟着同情和悲怆猛烈地撞击着我疼痛的心房。
蓦地记起当地一位老人说的话：“在这样的地方，如果谁还能笑得出来，那不是圣人就是精神病。但愿它像一艘船，能够载走那一切疯狂和苦难。”
在这冷风萧飒，野草凄凄的墓地，我用心地聆听几百个冤魂的哀泣和懊悔。当年风华正茂的他们打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旗帜冲锋陷阵，而今天的人们以另一种激情行进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他们却只有在另一个渐渐被人们遗忘的荒芜角落哀叹。
在萧飒的冷风中，我踩着潮湿的青苔和沙沙作响的枯叶缓缓地往回走，不时又停下来地回望这座全国唯一的红卫兵公墓。它充满血腥和悲凉，却又弥足珍贵，是活生生的文革历博物馆，如若继续让它这样荒芜烂朽下去，不能说不是历史的一大遗憾。
文革十年除武斗打死的人以外，批斗中乱棒打死的、自杀的、精神失常的……无计其数，有些情节的残酷性，完全超乎于人类的想象力，但是它的确发生了，发生在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
文革时，因为家庭问题受牵连而精神失常的子女，在我身边就有好几个。父亲的一位老同事在50年代因冤案判刑20年，文革时三个子女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小儿子被逼疯……母亲的一位好友的丈夫文革中被打成“叛徒”，其大儿子精神失常被送到精神病院，三女儿患了间歇性精神病。这个女孩在精神正常的时候常到我家来找我下跳棋，有小伙伴不解地问我：“为什么疯子喜欢和你玩？”而母亲却充满同情地叹道：“她的脸色好难看，好可怜！”
这部小说里的陈三娃的原型是我童年的小伙伴。1968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亲耳听到他的母亲向我母亲哭诉儿子在精神失常后语言含混不清，被人认定是小反革命，最后遭乱棒打死的遇害细节,当时年幼稚嫩的我，听得心惊肉跳，而那一刻成为一个噩梦，定格于我的生命中；无独有偶，我的一位同事，曾向我详细讲述了自己7岁被打成反革命，被抓去陪斗、劳动改造以及被同学欺负的悲惨遭遇…… 这就是是陈三娃的原型之二。
多年来有一个声音时常在我心底响起，写吧，一定要把这些耳闻目睹的文革故事写下来。
2008年元旦那天的21：30分，我在夜色包围的灯光下用颤抖的双手敲打着小说的末尾——幺妹呼唤陈三娃——的时候，童年小伙伴那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的容貌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顿时，忍不住伏案大放悲歌……
不管怎样，我了却了一桩夙愿，多少有一些释怀。
最后，感谢亲爱的读者拨冗跟读，感谢旧雨新知的支持和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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