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而不舍 （44：风情野性的女孩子）

傍晚，莉安一到家，屁股还没坐稳，墙上的电话铃就揪着耳朵叮铃铃叫起来。她想也没想，走过去，接了。

“哈喽。”她冲着话筒说。

“莉安，我是汤姆——莉安，别挂，我有话跟你说。”电话里是男人低沉焦灼的声音。她曾经是多么迷恋那个声音，即使现在，他的声音也几乎让她所有的抵触土崩瓦解。

但莉安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还好吗？我才听说——宝宝——也好吗？”男人问到宝宝时，语气格外生疏别扭。她听到宝宝两字，心猛地一抽。

“我好，宝宝也好。不过你没必要操任何心——宝宝的事情跟你完全无关。他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莉安声音挑高了，一字一顿地说。

汤姆一时无语。她想象得出，他西装革履，风流倜傥，此刻说不定躲在那间插着星条旗的市政厅办公室里，关着门，偷偷给她打电话。他所在的德州跟她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此刻应该已是傍晚了，他早该下班回家了。

“汤姆，你没有能力做任何事。你知道的。”她又低声补一句。

“我总归有责任。那晚——真的是我不好。我很内疚。我很对不起你。”他的声音象坠着铅往下沉， 往日风度全无。

 

那一晚他忽然明白眼前这个风情野性的女孩子喜欢自己。他跟她在募捐晚会上谈笑风生，然后把她领到他的办公室，说给她看样艺术收藏。

他开门带她进来。她先是吃惊，好奇地四下张望，然后踩着轻盈的舞步飘到办公桌前。她那天穿着水粉色长裙，蜂腰丰胸，娇艳欲滴。她稍稍欠身，瞟一眼他桌子上的照片，然后挺起胸，仰头面对他，散漫无心地说：“好吧，大人，让我来看看你的宝贝吧。”

他一言不发，低头，两眼死死盯着她，一步步走近。他的目光先落在她的脸上，然后锁在她的胸脯上。他的瞳孔象两座正开始爆发着的火山穴，燃烧着的岩浆喷涌而出。他边走，边一件件剥除身上的衣服。他觉得他自由了，沉沦了，他的身体终于破壳而出了。

“好吧。我让你好好看看我的宝贝。”他的声音低沉邪恶，而又充满快意。

莉安的脸霎那间变得惨白。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她本能地扭开脸，躲开他目光里窜出的火焰，身体往桌边靠去。

“不。”她慌乱地嗫嚅道。

他已经一把捉住了她，扭头，寻找着，试图吻她。

这个夜晚，他再也由不得她了。

 

就那一晚，命运就全然改观了。他就此欠下她一辈子的债。她要是想的话，她可以就此让他身败名裂。一想到这儿，他就浑身冷汗。可是他很幸运，她似乎真的爱他。——她只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再没有了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地跟人问起她，才知道她来到了加州，找了份工作，而且，就要生孩子了。他听到这儿，一下子就想到那一晚，身体里的血液陡地往下沉，仿佛面临千尺深渊，摇摇欲坠。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为什么留下它？”他无比纠结地问，用它来指她的宝宝。他想说她是多么愚蠢，她还是个未婚的女孩子啊， 为什么要背个孩子的包袱， 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青春和未来。只是，他此刻来惦记她的未来，是多么具有讽刺性。

“不是它，汤姆。是他。是个男孩儿。”莉安冷冷地说。

“一个男孩。”他机械地重复着， 心底又温馨又冰冷。他想到他的家，他的妻子——没错，他已经成家，已经有个五岁的满头卷发满地跑的男孩儿。他的心几乎痉挛着，好像天使和魔鬼一起控制了他。

“我说了，宝宝跟你无关。他永远不会知道你的。我不是你的问题，宝宝也不是你的问题。——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很好，汤姆。”莉安镇静地说。

她变了，她不再是那个迷人的疯丫头了，她听起来那么成熟，甚至坚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更加痛苦不堪。

“那么，你现在怎么打算的呢？”他问道。“我完全可以帮助你，不管什么，假如你需要的话。”

“我想租个大一点儿的房子，给宝宝自己留个房间。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噢，对了，别误会，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自己会安排好一切。”她仍旧平静地说。

“你肯定吗？”话一说口，他就觉得自己愚蠢。

“当然肯定。”莉安说。她稍停，又说：“汤姆——以后，照顾你自己的家吧。请不要再跟我联系了。”

 

莉安眼下租住的是间带家具的小公寓。当时她一个人开车带着她的全部财产——两个箱子和一台笨重的电视机，横穿南部，来到圣地亚哥。她漫无边际地在城里开着车转，不知所向，一眼瞥见路边这栋公寓的广告，进去一问，空出的单元刚好附带家具，就当场租下来了。那个叫大卫的小个子公寓经理主动帮她搬进了新家。

如今莉安的一张单人床几乎占据了中央左右的空间，床头边儿挤着一个矮床头柜，床尾一尺外就是贴着墙站的廉价衣柜。两个方头方脑的旅游箱叠落着，塞在床边和窗户之间。 一束金黄的菊花收在玻璃杯里，没处摆了，就搁在旅游箱子上。

即使大白天，床头柜上的一盏小台灯也昏昏黄黄地亮着，窗户的百页帘始终关着——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过道，再往外两步远，就是公寓公用的游泳池了。莉安不想有人一走一过时就把她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整栋公寓楼就在一条繁忙街道边。晚上，莉安也听得见窗外车来车往的古隆隆响声。街道对面不远，是个拥挤的副食商场和几家零散的店铺。偶尔，她会听见一阵钢琴声仙乐般飘来，简单优雅的曲子，欢快无忧的音符，象一汪清泉叮咚流淌过这个简陋荒芜的角落，带她暂且逃离眼前窘迫的现实。

楼下，她碰见过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干干的长发零乱地散在肩上，三十多岁——屁股蹭在楼梯台阶上，肩膀歪着，倚着铁栏杆，一口口抽着烟，兴高采烈地跟莉安说：她总算拿回她因酗酒开车被吊销的驾照了，她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有了希望。

然后女人上下打量了莉安，不无同情地说：“丫头，你这个样子，也没人管？”

莉安没心思闲聊，瞅着女人喷云吐雾，一心惦记着肚子里的宝宝，笑笑，匆忙说句我很好，便抽身走掉了。

公寓还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身材瘦小，穿得干干净净，褶皱的脸上埋着一双明亮，警觉而好奇的大眼。她从来一言不发， 站在楼道的拐弯处，一眼不眨地盯着莉安走过。一旦莉安试图跟她打招呼，老太太反而有些惊慌失措，连忙摆摆手，身体边往后退缩，欲言还休的样子。老太太也许不懂英语，莉安想。

楼里都是住些什么人呢？老者? 弱者？跟她一样的失意者？——因为种种原因， 将就着挤在这个吵闹临街的公寓楼里，满足于转身大的一块私人地盘， 活着，有可能的话，也幻想着。窗外的游泳池碧蓝清澈，仿佛这儿唯一奢侈的亮点，只是不知为什么，咸有人进去享受那份闲适。莉安也不进去游泳，那个池子天井似地被公寓三面紧紧环抱着，另一面则向街，假如她进去游的话，她那日益臃肿的身体就会成了展览在一扇扇窗户和行人前的一道特别风景了。 ——从前的莉安是青春无畏的，而今她真地不一样了。她独自一人异地他乡，凡事思前想后，身体和意识都负着秘密的重累。

一晃，莉安在这儿就已经呆了几个月了。她每天早上出门上班，晚上，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她无意结识任何人，象颗无名的星星，在自己的孤独轨道上沉默地周转。她好像凭空飘落下来的一片叶子，没有根源，没有背景，偶然存在于这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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