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离开那天的悲伤心情。班级的微信群里连着两天为我送行,纷纷的红包雨弥漫着越来越重的离别的伤感。任生更是疯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红包,毫不掩饰他对我的特殊情意。我笑着对大家说,又不是生离死别,搞得这么伤感还让不让我走了。
任生先是说要来送我,后来又微信我一句李贺的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便知道他不会亲自来送了。
果然,任生很快发来一句,“我不去机场送你了,就用梁实秋的话为你送行吧: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
陈佳来送我,看到任生发来的话很不以为然,说他终究是玩一玩而已的浪荡哥儿,果然人到中年没有了真情。
我没有替任生解释。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因为我也不希望在离别时刻见到他,就像梁实秋那同一篇《送行》里写的:“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
直到我到登机口了,任生还是不断地发来微信询问:“过海关了吗?”“过安检了吗?”“到登机口了吗?”仿佛他一路陪伴着我走那一条艰难的离开之路。
“再多呼吸几口北京的空气吧!”任生在我快要登机前说。
我笑他要不要这么煽情。任生回两个字:必须。我忽然一阵悲从中来,其实任生一直是懂得我的,我的骄傲,我的天真,我的不舍,我的无从选择。
在飞机起飞那一霎那,泪眼模糊中我告诉自己,忘记吧,忘记这个夏天曾经盛放的爱情。
再次回到之鉴身边的我还是从前的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一个夏天的分离,没有表白的任生,没有炫目又忧伤的梦。
不过我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之鉴全部,像从前那样告诉他一棵样貌模糊的树,包括交杯酒,包括约会,包括表白,而没有告诉他那棵树生着怎样挺拔的枝桠怎样千姿百态的绿叶。
之鉴认真听着,我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听懂到哪一个层次。他只是依旧没心没肺地抱住我笑着说,“我老婆,有男人喜欢太正常了。可惜他们都没有我的福气!”
总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之鉴是太聪明还是太愚钝。我不知道之鉴对我这种无原则相信的底气从何而来,我只知道,他让我看到自己内心里灰暗的一面,看到我自诩自由闪光的灵魂有着怎样不堪逼视 的阴影。
任生还是会在深夜的时候发来微信,我偶尔也会陪他聊一下,却不再以火焰的热力去回应他了。
我想,我现在触目所及的只有现实,现实,还是现实。任生也是如此。我们相距太遥远了,终究会像梦一样无痕地消失在彼此的时光里,然后各自安于自己平凡的生活,像所有看上去无趣却依然好好活着的人们一样。
有一天夜里我非常清晰地梦见任生,是他大学时代的样子,站在我面前说有话对我说,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目光哀伤地看着我一直唱一直唱忧伤的歌,我被他的哀伤抑郁惊醒,再也没有入睡。那些开始消退的夏天的潮水忽然去而复返,在我的胸口无止无尽地荡漾着,一片海洋仿佛要冲出我的喉咙。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给任生发了一条微信,我几乎从没有主动给任生发过微信。
我说,我梦到你了。
发过去之又觉得后悔,想想还是算了,不要再去招惹他了,我就很快撤回了那条微信。
结果深夜的时候任生回过来一条,“你梦到我了!”
我有一种被捉现行的窘迫,就红着脸反问他,你梦见过我吗?任生回两个字:经常。
我沉默的时候任生又发来一句:“亲一下。”
我回复,你发错人了。跟任生微信聊天以来,即使情话说得最频密的那段时间,任生的言辞从来没有失礼过。
“没有错。就是你,沈陶璧。亲,亲一下,必须亲……”
“你又喝醉了。早点休息吧。”我淡淡说,不再回复他。
只是那一晚,那个被情欲折磨得犹如困兽的任生让我觉得既陌生又悲哀。
我不是没有见识过性的小女孩,自然知道这样发展下去会走到哪一步。网络通讯的发展让如今人们的爱与性都与时俱进。可是我老了。我要的是爱,也要尊严。
即使我在爱情之花盛开得最狂热的时候幻想过和任生在一起的欢愉情景,不过也只是幻想。我想我毕竟不会真的有勇气做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自己。何况我在内心里允诺了之鉴,只要我还是他的妻子,即使我不能给他爱情,我也要给他一个做丈夫应有的尊严和骄傲。
我和任生,爱又如何。不如就此打住。不如关上门,退回我们曾经交付到对方手中的那把已经失效了的情感的钥匙。
从那之后,我以前所未有的冷漠对待任生,再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无论他发来什么。
我曾经一直以为一言不发是对我们两个人都好的冷处理,现在看却是一个自私的错误。当我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千辛万苦把自己的小船从烟波浩渺的爱情之海划回理智的岸边时,我忘记了,任生的小船还停留在茫茫大海深处。
那年10月底的一天深夜,任生给我发来最后两个视频,一个是我跟他同唱那首《大海》的视频。任生说是王时乐偷偷录下来的,那视频我第一次看到。画面里的我和任生笑容又拘谨又幸福,任生的手一次次被画面外的谁拿着搭到我的肩膀上,我一次次推开……即便如此,任生和我那眉眼里呼之欲出的爱意晕染了整个画面。
这个视频让我强烈地回忆起正在远去的夏天,连同那芬芳的爱情激荡的气味,回忆的复苏让我很想对任生说点什么,但是忍了忍,终于默默吞下了所有的思念。
另一个视频就是那首大提琴曲《殇》。再次点开,让我潸然泪下的不只是大提琴声那如泣如诉的凄美沉郁,更是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幕:
“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不会,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在我的耳畔,你正低吟浅唱,细诉你我写不出的结局;树荫下星光点点,映在胸间,化为今生的遗憾。”
“贝壳里传来海的哭泣,是谁,守望着谁。失去了这么久,才明白,原来一直未曾拥有。”
假如那时,再次听到这首《殇》,再次回想起任生曾经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除去回忆不复的悲伤,要是我可以知觉到什么多好。
两个月后的平常一天,陈佳突然给我发来一个雷声滚滚的消息:“何任生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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