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故事: 鲨鱼皮

来源: 梦无紫薇 2016-07-31 18:50: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957 bytes)

鲨鱼皮


四年一个轮回的奥运圣火,轰轰隆隆在法国的马赛城点燃了。《马赛曲》在蓝天下奏响,呼唤天下的英雄。沙青一直在看奥运会,从白天到黑夜,最关注的是游泳,任何一个镜头都不想错过。丈夫总是对她说:“奥运是人家的热闹,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肚子里的宝宝都三个月了。”丈夫当然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在电视机里寻找一个人。

沙青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镜头,那一年她七岁,他九岁。少体校的红砖房子,敦实而陈旧,里面的墙壁油漆斑驳,墙上挂着李宁夺冠的大照片。训练室有单杠、双杠和高低杠,还有厚厚的海绵垫。没有人注意小沙青,她卷缩在角落,一直在哭,因为爸爸妈妈都热爱筑长城,一筑就是通宵达旦,至于女儿,简直是个累赘,你说那钢琴课、美术课,还有什么芭蕾舞,贵不说,还要花时间陪在一边。正好沙青爸爸的同学在少体校当教练,无意发现沙青韧带好,是个体操的苗子。于是两口子欣欣然把她女儿扔到了少体校。少体校的体操队是奥运冠军赞助的,凡是合格的孩子都不用缴钱。

沙青知道父母不喜欢自己,想着想着就掉眼泪,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沙青咬了一口,满口的脆香芳甜,她不哭了,对他笑了笑。他叫邓海天,是游泳队的小队员,比沙青早到学校一年。游泳队是半天水上训练,半天陆上训练,陆上训练的时候,体操队和游泳队都在一个训练室。

训练的时候要做引体向上,沙青体质弱,胳膊上的肌肉少,做了三个就拉不动了。海天体质好,连做五十个不喊累。沙青说:“真的不累吗?我不相信。” 海天说:“一想起奥运会,我一身都是劲,怎么都不累。” 沙青说:“你的梦想真远大!” 海天说:“没有奥运的梦想,我也练不动,我天天做梦都是奥运的金牌。”沙青和海天的那个年代,奥运会的游泳金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海天发誓,他一定要破这个记录,为中国男子争气。他常劝沙青:“你也应该有奥运的梦想。”

沙青听进去了海天的话,不觉间也做起了金牌梦,心头有了奥运的光,训练起来也就较真了,苦和累都吞得下。七月的天,热腾腾的火像从天上燃烧到人间。训练室没有空调,孩子们摔打了一天,浑身都是水。海天悄声问沙青:“想不想去游泳?” 沙青说:“我们体操队是没有资格下池子的。” 海天说:“晚上九点种,你在二号门等我。” 梧桐树后面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游泳池的院墙,他们翻墙进去。

黄葛兰开了,在黯蓝的夏夜里翻滚着奇异的幽香。诺大的游泳池就属于两个快乐的孩子,沙青那时还没有游泳衣,是穿着体操服下的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沙青拍打着水花,月光下的水花是银白色的,响起悦耳的声音,沙青的心头似乎也开了一朵朵的水花,那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开心。他教她怎样踩水,怎样在水里浮起来,然后她可以朝前游了,游到了深水区,她还是怕,忽然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就是那句“别怕,有我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喜悦,因为有人可以保护她。一个秘密突然在胸口发芽,她要和他在一起,用一生的时间。那年她不过九岁,他十一岁,他不知道她幽秘的心思,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半年后,他们一起从少体校进了市体校。她心头插进去了一个愿望,一个单纯的愿望:她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同他一起向前。奥运会的金牌对沙青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像天上的霞光,隔得那么远。而他和她却离得那么近,几乎天天都可以看见。她害怕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她对自己下命令:我必须和他一起进省队,一起进国家队,一起向奥运会的光芒奔去。

或许老天想成全两个孩子,他们顺水顺风都进了省队,只要代表省队参加全运会,只要在全运会上了领奖台,就有打入国家队的希望。南京城的全运会,海天扬波斩浪,不仅拿了全运会的金牌,还破了全运会的记录,男子200米仰泳的记录。海天一战成名,那年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啊,每个人都看到了他前程的辉煌。

但是沙青没有这样的辉煌,她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全运会的体操比赛,沙青比了四个项目,除了平衡木拿了个第五名,其他三项都没有进入决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国家队的大门肯定不会向她微笑了!一个练体操的女孩,十三岁是个转折的拐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实力,就只能接受淘汰。

沙青还没有死心,但是命运已经对她亮出了黄牌。沙青开始疯长个子,十三岁就长到一米六五。女孩长高,谁不欢喜?但是体操女孩却怕高,一米六五简直是致命的高度,人一高,重心不稳,难度上不去,动作质量自然打折,你说怎么出成绩?全运会后,教练对沙青说:“别再坚持了,进不了国家队,流再多的汗也是白流。早点换方向,你人漂亮,自由操的韵律感又特强,去搞舞蹈吧。”

沙青去了省内一家艺术学校,主修舞蹈,兼修表演。因为在体操的熔炉锤打过,舞蹈对她来说,太自在了!她的腾跃像燕子一样轻松,她的控制像秋叶一样安静,每一个动作都是教科书般的完美。练功的时候,其他女孩叫苦一片,沙青笑道:“这也能叫苦?”

沙青艺校一毕业,当了省文工团的独舞演员。那个时候,海天正在国家队煎熬。国家队人才济济,高手如林,尽管海天优秀,有天赋,有不怕苦的心,但是要在这片地站成一棵树,还是得付出超人的代价。每天的训练是极累而枯燥的,但是只要回到寝室,接通热线,听到沙青的声音,所有的疲惫便散了,柔情如月光下的花开满了他的心。

海天忘不了那个秋天。他和沙青都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群大雁掠过秋天的夕照,公园里的银杏树开始落叶,是时候了,该走了,树叶潇洒转身,落一地细细碎碎的的金黄,全都是过去的记忆。海天很兴奋,沙青却很低落,她说:“海天,你这一走,就是朝着奥运会走,再见你时,你脖子上挂了金牌,肯定就是不一样的人了。”

海天说:“只要你跟从前一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沙青明知故问,脸红了,心也乱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海天低声问她。

银杏树在头上沙沙地响,一树金色的爱和温暖。两个少年第一次相拥,带着年来岁去堆积的爱意,那份开天辟地的心颤和喜悦,穿越了他们的灵魂。沙青把头埋在海天的怀里,迟迟不愿抬起头,她知道自己期待这天已经很长了,那时她不过七八岁。如今隔着厚厚的毛衣,她的肌肤如泥土在萌动,吐出一片半透明的嫩绿,沁透了流动的,欣喜的光,嫩芽可以长大,也可以开花和结果。

她后来问过他,从什么时候起,你对我有了特别的感觉?他说,一直都喜欢你,但那种特别的感觉是最近才有的。当他反问她时,她微低着头,半羞半喜地说:“七岁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那份温暖包围了我,那一刻我希望我们是永远的朋友。九岁那年,你教我学游泳,在深水区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向她发誓。

带着他的誓言,海天去了国家队。分开的日子,手机和电邮,明信片和贺卡,热浪滚滚,载不动彼此的相思情爱。海天每次出国比赛,都不会忘记给沙青发一张明信片。但是他们的爱依然是隐在暗处的花,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放。国家队有规定,队员不能谈恋爱。再说两个人的年龄都小,鸳鸯冒出头来,就算不遭棒打,也会遭到讯问和刁难,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享受彼此的牵挂和爱恋,人生再苦也有温暖的光。

一天训练下来,海天常会告诉沙青,状况怎么样,感觉怎么样,他今天超过了谁,谁在昨天又超过了他。若是成绩不好,沙青便柔声安慰他;若是得了好名次,她同他同乐,有时候两人还拿着手机同唱一首歌。沙青自己的苦乐,也会与海天分享,舞校又排练了什么节目,比如某个大型的舞剧,她跳的领舞。然后又说起一家中外合资的冷饮公司,她接了他们的广告,半天就拍完了,又轻松又愉快,还挣了五百块钱。他在电话那头没有吭声,她忙问怎么了?他闷闷地说:“你拍了广告,是不是还要去拍电视,认一堆大导演,大明星,就不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气得声音发抖:“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能够怀疑我?“ 他呵呵地笑起来,他一笑,她也不急了,跟着他一起笑,笑声潺潺,像一条干净透明的小河。

从舞校毕业后,沙青一直在文工团跳舞。文工团在市场经济冲击下,进行了一系列的融资、合资,改组重建,变成了艺术集团公司。公司根据市场的的需求,要推出一台大型的舞台剧,剧名叫《碧海鲨鱼》,是根据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剧《追鱼》改编的,加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比如环保、人与自然。故事说的是一个现代的渔夫,驾驶快艇到深海捕鱼,结果网上来一头鲨鱼,鲨鱼苦苦挣扎,流泪向渔夫祈求放生,渔夫为之感动,让鲨鱼回归了大海。一年后,渔夫在航海中遭遇了风暴,船翻了,他以为自己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两个人相爱了,但是渔夫不知道,女孩就是鲨鱼变的,鲨鱼修炼成精,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人与精怪相爱,显然触犯了天条,迟早要遭惩罚。鲨鱼精飞山越岭,找到观音菩萨,菩萨说,我能帮你,但是你必须忍受刻骨刺心的巨痛,因为你的鲨鱼皮会一点点剥去。

“剥皮”这出舞蹈,是整个舞台剧的亮点,对演员的舞蹈功底和表演艺术力,有相当高的要求。那天回家,沙青兴致很高,声音很亮,在电话里对海天说:“提心吊胆了一个月,总算敲定了,导演让我出演鲨鱼精。”海天紧跟着就说:“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队里要给我鲨鱼皮了。只要穿上鲨鱼皮,我对我的世锦赛信心满满。”

鲨鱼皮游泳衣,是高科技游泳衣,面料是真空的。欧美的顶尖运动员,有赞助商撑着,无不是一人好几件。鲨鱼皮游泳衣阻力小,浮力大,运动员穿上它,成绩都有提高。但是鲨鱼皮太贵,一件就得上千美元。贵不说,鲨鱼皮还娇气,只能穿六次,穿到七八次就进水了,变型了,没威力了。鲨鱼皮穿的时候也头大,自己不能给自己穿,要四五个人一起帮忙穿,这一穿就得花上个四十分钟。

沙青听了,立刻插嘴道:“那是什么鲨鱼皮啊,比伺侯皇太后的凤冠霞帔还要麻烦。”海天说:“是啊,这就是它的宝贵,队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 沙青说:“我知道,只有能拿金牌的运动员才能穿。”沙青说:“中国的男子游泳还没在世界比赛拿过金牌。” 沙青便说:“我相信你,穿上鲨鱼衣肯定能为国争光,创造历史。” 海天坚定地说:“我相信有那么一天。”

两个人还真是跟鲨鱼有缘,一个在舞台上要剥去鲨鱼皮,一个你在水里要穿上鲨鱼皮。穿上鲨鱼皮的海天真的创造了历史,在世锦赛的两百米仰泳,他为中国拿下了金牌,男子游泳项目在国际上的第一块金牌。

物以稀为贵,虽然中国不缺金牌,但对开天辟地的第一块,还是欣喜若狂。媒体激动了,记者们朝海天奔涌而去。海天一夜间就红了,虽然他还不是奥运冠军,但是众多商家看上了他的轰动实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俊朗的五官,健美的体型,给他添了不少的粉丝,特别是女粉丝,一群群,一看见他就尖叫。世锦赛一结束,海天就接了两个重磅的广告,一个是名车,一个是名表,拍名表的那个广告,他的女搭档是一个妩媚迷人的明星。那明星因为在古装电视剧里演过蜘蛛精,那妖媚劲才叫个淋漓尽致,网上都叫她蜘蛛精。

许多人都在传说海天同蜘蛛精有染,还有家小报,拍到海天和蜘蛛精脑袋碰脑袋的亲密镜头。传言落在沙青的耳朵里,像一群马蜂朝她汹涌扑来。短暂的乱与痛之后,她还是相信海天不会变心,只当外边的传言都是记者有意搅起来的。海天曾在手机里告诉过她:“记者们都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你要相信我。“

沙青相信海天。海天拿了金牌后的第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母,而是打给她的。那天她排练完了“鲨鱼剥皮“的一出戏,回家时已经累成了一滩稀泥。她知道夜里有海天的比赛实况,打开电视的体育台,一直坚持着,等着海天出场,可是前面的比赛太长,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沙青腻了,人又太疲,不觉间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响了好长的时间,她才去接听,电话那边是海天激动得变了音的嗓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吼:“沙青,沙青,我拿金牌了!”

“你拿金牌了?“ 沙青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没来得及狂呼,海天便匆匆丢了一句:“我得给爸爸妈妈挂电话。” 电话断了,似乎一个巨大的喜浪扑过来,沙青还没回头,浪花便匆忙退去。沙青握着忙音闷响的手机,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沙青第二天没有同海天联系上。海天太忙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采访,家乡的电视台还扑到海天的家里去采访。父母告诉记者,自从海天去巴黎比赛,家里的三台电视机全部开着,每个电视有不同的体育台,中央的,地方的,香港的,唯恐错过了海天的半点消息。当家乡的记者通过热线找到了海天,告之了他父母的欣喜和急切。海天动情地说:“这世上最爱我的就是父母了,他们是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

这个报道落在沙青的眼睛里,心头浮起柠檬水的滋味,自己在海天的心中算什么呢?仿佛就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没有重量。海天后来对沙青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是你。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你总不想那些狗仔队天天去跟踪你吧。” 沙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双方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是并没有朝媒体广而告之。沙青相信海天是在保护她,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应该是心心相印,自己不能主动怀疑海天的心。

但是直觉引发的慌乱还是影响着她的情绪。她在“鲨鱼精“的排练中,一个不留神,摔伤了腰,

眼睁睁看着B角顶替了她,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时而随波翻腾,时而柔情曼妙,但是到了“鲨鱼剥皮”的高潮,导演总是感叹B角的艺术功力不如沙青,沙青在处理这段舞蹈的时候,不仅舞功深厚,脸上的表情也很到位,她的眼睛闪着泪,嘴角却隐着笑,流泪是因为剥皮时刺心刺骨的痛,扭曲、隐忍、挣扎,绽放出生命的激情和爱的坚强,她一会儿满地翻滚,一会儿扬臂飞旋,最后仰首升华,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灵魂。

转眼就是奥运年了,海天全心备战,下决心要拿奥运的金牌,下决心要为中国破了零的记录。国家队为了培养他,还把他送到美国去训练。自从到了美国,训练强度加大,海天再没有时间主动联系沙青。沙青似乎是变成了人的“鲨鱼精“,心头永远挂着自己的爱人。可是爱人总是说:“很忙,很忙,我必须拼。” 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小队员进步很快,小队员也来美国了。”她懂,水池里竞争激烈,奥运会还没点火,在国内他已经有了新对手,估计新对手也穿了鲨鱼皮。

每次挂了电话,沙青都若有所失。每次都是她关心他,他从没主动问过她,你好吗?你快乐吗?那些日子,沙青排练闪了腰,病兮兮躺在床上,沙青委屈地问海天:“你知道吗?我受伤了!” 海天居然说:“受伤有什么了不起,受伤对我是家常便饭。胳膊脱臼了,都是我自己接,肌肉拉伤了,打一针封闭继续参加训练。”

电话断了,沙青的心一直在滴血,她在身心最孱弱的时候却被最心爱的人泼了一脸的冰水,这样的人还能与他相守一生吗?当她治好了伤,重回舞台,再扮鲨鱼的时候,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给海天挂电话。反正她不主动联系,海天绝不找她。但是有一天,她将面对人生的一件大事,在行事之前,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海天打个招呼,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可是手机刚刚一接通,她立马就把电话掐断了,她笑了笑,何苦呢?不该自作多情,人家马上就是奥运的大明星了,我何必去打扰他呢?我何苦去犯贱呢?

海天并没有当奥运的大明星。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在预赛就踩了地雷。什么原因?成也鲨鱼皮,败也鲨鱼皮。此番远征奥运,海天和教练做了周密详细的备战,利器必不可少,什么样的利器?升级版的鲨鱼皮泳衣,更轻、更快、更能出成绩。海天是游仰泳的,仰泳有它的规章制度,出发时的潜水不能超过15米,15米是警戒线,超过了就是犯规。比赛前,海天试了两次新鲨鱼皮,海豚式打水次数跟过去一样,没有超过15米,但是正式比赛时,升级版的鲨鱼皮开始发神威,同样的海豚式打水,不知怎么就冲出了15米的警戒线!

海天欲哭无泪,多少年的奋斗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多少年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他的脸白了,脑袋空了,身子是鬼一样的飘,脚像踩在了棉花云上。他两眼直直地望着池水发呆,两个志愿者走过来,告诉他下场比赛就要开始,你必须离开游泳池!什么?要他离开游泳池?他拒绝相信这是现实,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自己可能还睡在奥运村的床上。那些日子,他的夜里太多与奥运相关的噩梦:比赛就要开始了,他的鲨鱼皮突然飞了。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却找不到教练,比赛就要开始了,裁判却说他犯规了......对,一定是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可以从新再来。可惜有一种恨叫悔恨,因为时光无法倒流。

沙青是从电视上看见泪流满面的海天,海天在赛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沙青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鲨鱼皮的错。” 沙青的丈夫在一旁说:“鲨鱼皮有什么错?还不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青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青现在是北京城内一座仿古四合院的女主人。四合院是个什么样的天价,她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她只知道丈夫爱她,尊重她。丈夫比她大二十二岁,是京城成功的地产开发商,名叫钱坤。要说他们怎么相识的,也是结缘于沙青的“鲨鱼精“。丈夫曾是她的粉丝,连着看了她的五场演出。台上的“鲨鱼精” 绾住了他的神,牵住了他的魂,“鲨鱼剥皮“的那出戏,他每一次都看得泪流心痛。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用她的痴情,用她的勇毅,向天地和鬼神宣告她的坚贞。

他想认识她,想成为她的朋友。以他的财富和地位,这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个晚上演出结束后,导演叫住了沙青:“明天公司有个宴会,你也去参加,见见钱总,他是京城来的财神爷,只要有他撑着,我们的舞剧就可以去北京参加国际艺术节。”

那个时候是沙青的感情空档期,远在他乡的海天对她不理不睬,她感觉自己已被抛弃,绝望也好,悲痛也好,过去的痴情和现在的伤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起,全都扑向了“鲨鱼精“。钱坤第一次见她,眼睛里全是粉丝才有的激动,她问他,“鲨鱼剥皮“那一出,你怎么会跳得那么好,那么好!沙青说,马上就要变人,马上就要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痛到了极处也是幸福。他说,我感觉你就是那个鲨鱼精,为了和爱人相守一生,甘愿承受无边的疼痛。沙青听了这话,从耳朵连到脑子,从脑子连到心底,全都是光,全都是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这个人,他懂她。

“希望我能成为那个渔夫。” 有一天,他对她说了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但声音自带一份力量。

她很大方,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个人确定关系后,钱坤坦诚地向她交了底,他结过两次婚,又离过两次婚,两次婚姻给了他两个孩子,如今两个前妻带着她们各自的孩子,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美国。沙青听了,不惊不怪,很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人,都走了不少路,谁的过去没有几座山,没有几段河?只要往前走,不回头就成。” 钱坤感动地点头,心头暗自佩服沙青年龄小,却有和他一样成熟的灵魂。他对她说:“结婚后,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果愿意当明星,我能为你投资电视剧。” 沙青只是微笑摇头:“脱了皮的鲨鱼精还能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过平常女人的日子。”

奥运结束后,海天回了故乡,故乡的人民给了他热情的接待。虽说海天的奥运之仗,首战就失利,但是哭过之后,他还是振作起来,在后面的4×100米混合泳接力赛中,与队友齐心合作,拿到了银牌,多多少少给他挽回了些面子。他对记者说,四年后他还会再来,把属于他的奥运金牌带回家。奥运会后,他开始疯狂思念沙青,他给她发短信,打电话,但是没有一个响声,沙青似乎连人带父母全都消失了。海天后来托人找到沙青的舅舅,舅舅对来人说,沙青嫁人了,那男人是老家人,但现在是京城的房地产大亨,把她的父母都带到北京享福去了。

夏日白晃晃的阳光落在海天的头顶,他有些眩晕,感觉自己就快被融化了。他站在少体校的大门前,少体校的红砖房子还没有坼,里面传来孩子们练功的响声。十多年前,她和他也在里面,他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她给了他一个微笑,天真烂漫的爱和纯情,如今都成了历史,全散了!他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她连招呼都不打就嫁人了,这也太绝情了吧。备战奥运的那一年,竞争惨烈,整夜的辗转反侧,焦虑堆积成山,他不想她来分担,他只有在电话里对父母发火,甚至在电话里大骂:“两个老东西,别打电话来骚扰我,求求你们了!”父母伤心不解,母亲哭了一晚,但父母还是原谅了他,他到底是他们的儿子,血缘断不了!父母永远爱他!但是伤了心的情人只有逃跑,无法选择等待和宽恕。

海天迷茫着双眼看天,他和沙青除了爱情,莫非连友谊也没有?爱情又算什么呢?来得浪涌甜蜜,去得匆忙无情。那个夏日的午后,他突然想明白了:自从他穿上了鲨鱼皮,她剥去了鲨鱼皮,他们就有了不同的生命方向。

作者:孟悟
《邯郸文学》,2012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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