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院墙的庭院

来源: 梦无紫薇 2016-07-17 15:08:1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040 bytes)

 

陆婉特别羡慕冯小溪家的庭院。高高的红色砖墙,墙内翠竹幽幽,白莲初绽,带着几分宋词的古韵,在微风细雨中轻歌曼舞。陆婉对老公永涛说:“我也想要那样的庭院,封闭的庭院,可以唱歌跳舞,甚至还可以裸奔。美国的房子为什么便宜?因为大都没有院墙,前后院子暴露在青天白日下,让人一览无余,藏不住一点秘密。” 永涛说:“我也想修座城墙,搞出自家的庭院,但是小区会来找麻烦,邻居老头去年挖了游泳池,之后建了篱笆,有人抱怨:篱笆超过了小区规定的高度,必须拆了重来,木头建的篱笆都这样,莫说砌砖立墙了。“

 

陆婉说:”小区就是欺软怕硬,小溪家的院墙还没建好,就接到左邻右舍的投诉,说是城墙太高,破坏了社区的整体和谐。小溪当时挺怕的,以为‘庭院深深’的工程就要灰飞烟灭了,没想到她那当过空军的老公不服气,安迪在社区听证会上据理力争,说是参加过海湾战争,耳膜受了伤,对声音分外敏感,修高墙是为了减缓汽车的噪音。”永涛笑道:“安迪为美国流过血,负过伤,动不动就可以亮出一堆功勋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是不要去碰石头。” 陆婉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们外国人没背景,只能规规矩矩按照章程来办。”

 

春去秋来,陆婉慢慢淡忘了庭院的遗憾,有个喜讯让她一直在笑。永涛在美国考过行医执照,三年的住院实习熬完了,总算拥有了独立行医的资格,年薪20万美元啊,这让她多了份底气!潇洒递上辞职书,那份审计的工作,累不说,关系复杂得要命,顶头上司就是一更年期狂躁女。陆婉微笑离去,从此再不受鸟气。

 

云一样悠闲的日子里,陆婉怀孕了。小溪问陆婉:“ 你真勇敢,高龄产妇啊,只是女儿都快读大学了......” 陆婉说:“没事的,教堂好几对夫妇都这样,老大和老二相差十多岁,老大还可以帮忙,换换尿片,热热牛奶,天气好时还抱着老二晒太阳。“ 小溪问:“孩子性别出来了吗?” 陆婉得意地提高了音量:“儿子!”。小溪说:“难怪你这么开心。”陆婉说,最高兴的是永涛,心头有了新的希望,工作起来也干劲冲天。

 

红枣桂花糕的浓浓醇香,在如诗如画的庭院里荡漾。红枣桂花糕是小溪亲手烘烤的,至于原材料,枣子和桂花都是自家庭院生产的。陆婉一边吃一边赞:”好香,好甜!小溪告诉陆婉:“没有加糖,都是红枣的自然甜。烘烤之前,我把枣子放进蒸馏容器里熬出浓汁,一部分用来酿酒,一部分用来做甜点。 ”陆婉又吃了一块,忍不住一番感叹:”这么可口的美食,这么漂亮的庭院,没有孩子的声音,是不是寂寞了点?“ 小溪幽幽笑道:”孩子或许要来。“

 

陆婉带着一身的快乐走了。小溪一直坐在桂花树下,陆婉的话,时高时低,在她的脑门四周游荡。是啊,人人都有孩子,都有共同的话题,关于下一代,无论是欢乐还是辛苦。十多年前她跟安迪结婚,安迪的态度很坦然,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孩子来了我们就养大,没来就享受自由的人生,小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他嫁给安迪时已过了30,当时母亲在催她:“抓紧时间要一个,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你姐的孩子都会滑冰了。”

 

起风了,小溪把头埋在臂弯中,似乎能听到身体深处低沉古怪的声音。那里潜伏着一条怪虫,在不经意的瞬间闪出来袭击她。她曾看过一个恐怖片,夜总会的酒吧女半夜回家,一条来自外星的怪虫爬进了她的肚鸡眼,然后长驱直入她的身体,知道她的秘密,控制她的思想,让她干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多年了,小溪的身体里也养着这样的怪虫。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青春岁月,小溪不知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年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偏远的国营大厂上班。小溪颇有些埋怨父母,姐姐只读了个大专,父母就帮她联系到了税务局,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居然发配到一个破落地方。母亲告诉她,这叫曲线救国,你先在厂里呆个两年,厂长是我的老同学,随时放行,到时候想办法把你调到外汇局。小溪心想,还等两年干什么,不如考托福和GRE到美国去。

 

她的恋人是在托福班找到的,他头发很黑,眼睛很亮,照得她心旷神怡,他们是在丛林一样的英文单词里谈情说爱,希望有一天能比翼齐飞到美国。他有亲戚在美国,半年后顺利拿签证,而她的护照上却挤满了拒签的嘲笑。他发誓在美国立稳后再回来娶她。千山万水外,他只放回了一只鸿雁,从此便没了音信。她没有以泪洗面,她相信自己的力量,迟早会去美国跟他面对面。

 

愤怒还在飞,她头胀胸闷,气得狂吐,生理期也跟着乱了。捱了一段时间,她去看中医,老中医号脉后告诉她,你怀孕了,已经三个月。她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去私人诊所了断,就在那天,她亲眼看见一个女孩进了手术室,再也没有出来,吓得她手软脚麻,想逃跑却没有力气。

 

她曾听老人说过,三月的胎儿已经成型,有了小脑袋小眼睛小胳膊,神灵会投胎,这个期间的流产无疑等于杀人。一个强大的声音命令她:把孩子生下来!她顺从了那个声音。她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只能远走乡下。他父亲老家的亲戚,生活在崇山峻岭的小乡村。小溪童年时父母工作忙,把她扔到那里三年。

 

她对父母说,她要去北京读GRE,考个好成绩重新申请美国学校,父母便由她去了。谁能想到她在乡下的卫生所生了一个女儿,交给了堂哥一家,连同身上仅有的四千块钱。休息了一个星期,她就上路了,先坐马车,然后是三轮摩托,最后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当她风尘仆仆赶回家时,父母说,看你憔悴的那个样子,这个出国的考试还是别玩了。

 

她养好了身子继续冲刺,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东部一所大学的工学院读电气工程。期间有个同学主动追她,她欣然接受了,两人相约毕业后结婚。婚礼的前一天,秘密压得她心慌眼黑,像一个巨大的钩子要把她拖向大海深处。她告诉他,中国乡下有她的女儿。他最初以为她在说笑,但是她的表情凝重而伤忧,他忽然燃起巨大的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耽误了,被侮辱了。

 

未婚夫离她而去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没有料到他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到处跟人述苦,一个如祥林嫂般的男人。谣言像老鹰一样在她的身边扑腾:“那女人是个离婚女人,离婚不说,还拖了个行李。” “据说那行李还不是正大光明通关的,属于走私的。” “私生子都搞出来了,还好意思找未婚男青年。”

 

悲痛之后,小溪为自己感到幸运,早点看清了这家伙的自私狭隘,若是结了婚,烦恼会更重。只是人性之恶让她心惊胆寒,面对人群七彩的目光,小溪希望身边能建一堵高墙,把各种好奇的眼神隔离出去。那年秋天,小溪申请到了乔治亚一家电器公司,离开了是非之地。

 

从此远离男女之爱,小溪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搞定绿卡,虽然辛苦,但也简单自在。只要有时间,她就回国看父母,大山深处还有一个人让她牵肠刮肚。中国日新月异,每次回国她都看得眼花缭乱,但是变化在偏僻的乡野并不明显,她下了长途汽车后,依然还是要坐三轮摩托。

 

她的女儿阿芝,跟着堂哥的三个孩子长大。阿芝叫她姑姑,知道她是美国来的姑姑。姑姑每次来,阿芝都会欢呼雀跃,那些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电动玩具、衣服裙子......当然,每个孩子都有礼物,但是阿芝明显比哥哥姐姐要丰厚得多。孩子们的母亲会说,阿芝最小,大家都应该照顾她,所以姑姑也更疼她。那年阿芝五岁,一声声“姑姑”把小溪喊得心酸眼湿。小溪挣扎过,要不把阿芝带回美国?她应该有能力把女儿带大,可是绿卡还悬在半空,她必须小心谨慎,时刻为资本家卖命。

 

等绿卡到手的时候,阿芝已经离不开养母,她对小溪说:“跟姑姑去了美国,妈妈怎么办?” 人家母女情深,小溪倒像个外人。天长日久的亲情浓过简单的血缘,小溪算是明白了,她不想让她们忍受骨肉分离的惨痛,就让自己一个人品尝撕心裂肺的思念。堂嫂私下也求过她:我们都离不开阿芝,你还年轻,找个人结婚吧,会有自己的孩子。“

 

小溪可不敢随便找个人结婚,但机会很快摆在她的眼前。她跟安迪因为工作相识,两人都觉得彼此顺眼,言谈和谐。安迪告诉小溪,他知道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正宗。小溪开玩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知道很正宗。安迪说他在中国有业务,每半年就要飞一次中国。在川菜馆吃水煮鱼时,安迪说他一堆资料需要翻译,问小溪愿不愿意帮忙。

 

帮忙之后,小溪便成了他的女友。小溪坦然告诉他,自己在中国还有个孩子,问他是否在意。安迪大大咧咧地说,就把她办过来吧。小溪只能哀叹,当万事具备的时候,你的树苗已在他乡成材,无法移植到你的庭院。她能做什么?希望有一日庭院有孩子的欢笑。

 

可惜她的肚皮一直没有响动。小溪眼看着陆婉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转眼读小学了,转眼成大姑娘了,转眼有了小男友,转眼陆婉要生二胎了。陆婉有天对小溪说:”要不去试一下试管吧?” 小溪摇头说:“我不想去受那个罪,该来就管,不该来就玩,一切听天由命。”

 

陆婉不知道小溪在中国还有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小溪近日的行动有点古怪,不把父母接来玩,倒把两个远房亲戚办到美国,那对母女一看就是山沟出来的。小溪计划在围墙外的山坡上搞”桃花流水“工程“,同时还要打造一个玫瑰园,莫非把农村亲戚弄来当廉价劳动力?

 

那对母女就是小溪的堂嫂和阿芝。小溪一直在给乡下寄钱,前后也有七八万美元,

她最初希望阿芝读书出来,她将无条件资助一切。无奈阿芝从小就厌恶课本,初中毕业就去镇上的洗脚城当学徒。小溪回国时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她羡慕别人开餐馆发了大财,小溪就出钱帮一家人搞定了个餐馆,还在镇上给他们买了房子。阿芝觉得姑姑无条件爱自己,又无所不能,习惯成自然,只要遇到需要钱去解决的问题,就直接上网联系姑姑。

 

但是这次姑姑并非如从前那样爽快。餐馆做亏了,快垮了,姑姑没有拿钱去填窟窿。她邀请阿芝到美国玩。阿芝问,妈妈能陪我吗?小溪便订了两张机票。母女俩第一次出国,看什么都新鲜。堂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她问小溪:”我想去餐馆打工,虽然不懂英文,但是厨房的杂活没有问题。“阿芝也在一旁兴奋接话:”姑姑,我也想跟妈妈去打工。“ 小溪看阿芝一张微黑俊俏的脸,亮闪闪的大眼睛,可爱单纯的好姑娘。但是陆婉说:”那姑娘浑身的乡土气息,一点不像你的亲戚。“ 小溪心想,如果阿芝跟自己长大,已是美国大学生,跟陆婉的女儿爱丽丝一样,蓬勃的朝气,让你想起阳光的灿烂和明朗,豁达聪慧,有创新的精神和独立的梦想。

 

小溪对自己说,阿芝跟爱丽丝到底在不同的环境长大,各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悟,不能说谁比谁高尚。阿芝温顺听话,孝敬长辈,小溪无意中提了句腰酸背疼,阿芝马上让她躺在床上,拿起从国内带来的牛角刮痧板,为她疏通经络;到了晚上,亲自提了桶滚水,要给姑姑洗脚,小溪最初还不好意思:”这怎么行。“阿芝说:”我就是想对姑姑好。“小溪便不再推让,慢慢地也就享受了,享受阿芝的按摩理疗和温暖真情。小溪早想通了,爱丽丝今后再有出息,就算当了名校大教授,她可能给老母洗脚吗?

 

躺在桂花树下的沙滩椅上,小溪微闭上眼睛,享受阿芝的刮痧技艺。有院墙的房子就是好,挡住了外人试图偷窥的目光,除非你长了对X光的眼睛。小溪对阿芝说:”星期天是母亲节,你陆婉阿姨联系了一艘船,我们上湖心岛玩。“ 阿芝问:”妈妈去吗?“ 堂嫂在一旁做糖桂花,她说:”你姑已经找了家餐馆,我要去打工。”阿芝即刻说:“妈要打工我也打工,我不一个人玩。” 小溪便说:“都去玩,好有孝心的孩子,正好跟妈过母亲节。”

 

蔚蓝安静的湖水,在阳光下闪叠出活泼的光芒。陆婉对小溪说:“今天来的人太多,救生衣不够。” 小溪说:“翻不了船的,救生衣我不要。” 堂嫂说她也不用,阿芝正要脱救生衣,小溪阻止道:“我和你妈都捐出去了,你还是穿上。”

 

不知是船超载,还是船长技术不好,船行半途时翻了。小溪的记忆里是鬼哭狼嚎一片。当时阿芝就在她的身边,她本能地朝她喊:“阿芝救我!” 但是阿芝却本能地游向自己的母亲。谁是她真正的母亲?小溪会游泳,沉下心来,游出嘈杂混乱的人群,冰凉的湖水中,她的思维异常宁静:母亲节快乐!

 

严格地说,自己的养母。小溪在湖水中冷笑:呵呵,母亲节快乐!

 

她看见一艘快艇朝她开来,一双手朝她伸来。

 

快艇上那个救她的人是谁?她越看越心惊动魂。二十年前的记忆山洪铺天盖地朝她涌来,没有错,初恋情人,他就是阿芝的生父!他后来告诉她,他刚到美国就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两年后才醒来,等身体恢复如初,他回国找她时,她早没了踪迹。时光会带走悲欢苦乐,他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依然能记住有关她的各种细节:喜欢淡紫色的衣裙,喜欢桂花糖和红枣糕,希望建一栋自己的房子,房墙内的庭院要种枣树和桂花。

 

侨报副刊 2016.4.21  原名:母亲节快乐   作者: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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