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往事
我原本只想写一件自认为好玩的事情。不过，最近发现，有些以往平淡的小事，在记忆的飘渺中忽然显得婀娜起来，于是，我忍不住多写几笔，努力为这些小事做个脚注，哪怕以我的文字水平，也就够格来点涂鸦，总比眼睁睁看着这分美丽消逝在遗忘的黑暗中令人多一点心安。
容是我在国内读硕士研究生时的roommate。我不是个善于描述的人，对容的长相，只能讲一下我的观后感。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想到铸造用的模具。模具与 其所铸造的物件，总是有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太极关系。容脸上的部门似乎也都有点逆反心理，从美学的角度，该激进一点的，都比较腼腆，退而不前；该收敛 些的，又都比较爱抢风头，生怕自己不是明摆着的，非要前倾一把不可。所以我老是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不是在她出生时，她妈忙乱中错把模具当铸件放到了她肩 上。我知道我这样想，对她不公平，她的长相肯定远不至于这么负面，但我又忍不住有这样的联想。自从认识容以后，我一直对模范人物的理解有些思想混乱，既然 模具都是反向的，那么，我们效仿模范人物时该亦步亦趋还是背道而驰？容是北方人，比较高大，但腿在身高中占的比例似乎少了点，让我联想到门板。我这种爱把 事物极端化想象的毛病，时常让我自叹没有绘画天赋，否则，我一定是个出色的漫画家。
容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我们的寝室在三楼。 我们每人一个暖水瓶。每次下楼打水，我总觉得上上下下辛苦一趟，就打一瓶水，让另一只手游手好闲，似乎过于浪费这一趟行程，于是总是捎带着把寝室里所有的 空瓶都拿去装满了水打回来。我的动机就这么简单。不料，有一天，吃中饭时，容吃得特别快，然后匆匆去打水。以往她只打自己的水，这回把我的暖瓶也拿走了。 只见她回来后，啪的一下把我的水瓶放到我面前，随后丢下一句话：“这是我给你打的水，以后我不欠你的了！” 我楞住了，问道，“我有说过你欠我吗？” 出国后，见西人剪草时，除非受请求，否则绝不会越雷池半步，为邻居义务尽“寸草”之心，我这才意识到容的西化和本土化都很先进，不能不赞叹她意识的超前。
我还有另外一个roommate，倩。倩，人如其名，南方人，身材适中，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言谈举止长相性格都斯文得如丝绸一般，我想，大多数男孩的梦 中情人也不过如此。 所以，光顾我们寝室的总不乏新面孔，只是像样者寥寥，这一点令倩很不愉快，她说，被丑人追求，令她自卑，感觉自己怎么只被这样的人看上？不过，我倒不认为 这是倩的问题，因为几年研究生读下来，满校园里，还真没有几口帅锅给我留下印象。尽管如此，容还是非常嫉妒倩。容的书桌靠近房门，每次来客，都是她开门， 迎来的却不是自己的客人，她不仅觉得失落，而且还觉得为人作嫁，亏得慌，且不说她本来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每次倩的客人走后，容都会冲着倩发牢骚，说下回 再有她的客人，得由她自己开门。倩的回答总是很干脆，“随你便”。有趣的是，下回有人敲门时，倩还是一如既往，屁股像被钉在板凳上了一样，就是不起身，容 终究拗不过，还是开了门，她哪敢放走一个属于自己的客人？只可惜，直到毕业，她也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惊喜。容和倩被安排在同一间寝室，简直有点绝配，她们 之间的反差，使得一方就是为了体现另一方而存在。因为有容，倩更显得妩媚，那些来过的男孩儿，都跟有瘾似的，一而再，再而三，不请自来，弄得倩和容都不胜 其烦，只不过各有各的烦。
容对敲门人的期待，并非空穴来风。我们那个学校，向来以学风严谨闻名，老校长的办学目标，绕过清华，直指麻省理工。上本科时，学校兴过几天青年圆舞，每周 四下午原本为政治学习时间，但那一段时间，政治学习让位圆舞学习。当时男女生之间不讲话，彼此牵起手来比拉郎配还显得不自在。系总支书记是个老干部，文化 不高，但不乏体贴，每次学完跳舞，他都有一番鼓励性的讲话，比如， 这个舞比快三步慢三步健康多了，仿佛跳圆舞走的是四方步似的。尽管跳舞时，男女双方都拉着一副扑克脸，彼此像有世仇一般，但在那个年龄，那个人性被禁锢的 年代，那只异性的手带来的滋润感，其实是点滴入心的。所以，这舞风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校园里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老校长急了，这 样跳下去，还读书吗？我们这学校，非办成麻木理工不可，此风不可长！于是，他下令把这圆舞禁了。这校长，在学校的权威可谓一言九鼎，没人敢对他说不字。有 一次，他在行政楼的男厕所的小便池里发现吃剩的馒头，一问得知我们班和另一个班那天上午在那座楼上过课，于是，马上勒令我们两个班开班会严查肇事着。你想 想，这没有目击者的事，谁会主动招供？我们班为这事开了一下午班会，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其实，在我看来，老校长不过想抖抖威风罢了，人在官位久了，难免沾 上帝王脾气。言归正传，舞风被禁了，学生的怨气还得有个出口，所以，我在教室的拐手椅上，经常可以看到在椅子某处刻有“XX修道院”的字样，其中，XX当 然就是我们学校的品牌了。不过，“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到了我上研究生的时代，我们这个修道院，还是还俗了，一到周末，学校食堂的餐厅就成了舞厅。 刚进校时，倩和容周末总是相约去舞会。不过，每次从舞会回来，容心里都窝着一团火，因为她在舞场的遭遇实在冷到不折不扣的绝对零度。男孩子们对倩自然是趋 之若鹜。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然而，如此把倩衬托得流光溢彩，简直成了容为倩而容。容开始恨起自己的名字来，心里的不爽，直接波及到了父母。几番痛定思 痛之后，她死活也不肯和倩一起去舞会了。此后，每次倩单刀赴会，容就留在寝室，自娱自乐，跳她自创的门板舞。 丑人多作怪，此话到容这里，显得格外经典。我们女研究生宿舍后面就是男研究生宿舍，窗户对窗户，彼此相当可观。 容在翩翩起舞时，有意不关窗帘，且把寝室弄得灯火通明，真有，容姿如此多妖，引翘楚群雄竞折腰，只见对面的男生们纷纷趴在窗沿看热闹。容做足了功课，自然 期待有一天来敲门的是属于她的惊喜了。遗憾的是，容的这番辛苦，反倒成了日后那些看过热闹的男生们想法接近倩时无话找话的谈资。
我家住在本地，因为受不了宿舍楼里夜夜笙歌，绝大多时候我只是中午在寝室休息，下午上完课就回家了，不在学校留宿，所以在学校的各种关系中，我几乎就是个 局外人。有一年寒假快结束时，我提前回到宿舍，主要是趁着大家还未返校，一个人清静一下。结果，有一个与我同样捷足返校的男生来敲门，这回是我充当容的角 色，替倩开门。我告诉他，阁下有点性急，倩大概还在路上。事后，倩告诉我，那个男生见到她时，话题竟然首先是关于我的。“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露面了!” 他兴奋地对倩说。我有点闹不明白了，我与他，到底哪个是真正的特工？我开始想，他不厌其烦地来找倩，抑或是被我的神秘驱使？哈哈，看来，再美的颜面都不如 不露面。
大凡人缺什么什么就显得宝贵。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们这些学理工的“文弱”书生中，附庸风雅一直很时尚。上大学时，我们寝室里有位老大姐L1，总是大 部头世界文学名著往宿舍搬，什么《红与黑》，《悲惨世界》，《呼啸山庄》，《简爱》，《安娜卡列宁娜》，《傲慢与偏见》，《基度山恩仇记》，《老人与 海》，《野性的呼唤》......，后面还有一长串，用老美的话说，就是blah blah blah, you name it。每看完一本书，她还会津津乐道书中的情节，弄得大家纷纷效仿，生怕自己因为说不出几道文化大餐里的菜名会显得缺乏品位，一时间，我们寝室里住的仿佛 都是欧美文学专业的学生。有趣的是，还有另一姐L2，异军突起，更绝。她搬回来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名著，而且还是精装本，单看那硬壳纸封面，就让 人联想书里的道理一定过硬。那黑格尔的《美学》居然还红杏出墙，被她兜售到男生那边去了。班上有个被她暗恋的男生，一有机会她就与他讨论《美学》，似乎是 想告诉对方，这曲高和寡的玩意儿，只有他是知音。遗憾的是，她最终没有被那男生爱上。考研究生时，她这有名的考试机器，居然因为失恋而周转不灵，结果没有 被录取，只好等下一年，收拾旧河山，从头来。话说回来，这L1与L2，一个文学的高度，高山仰止 ，一个哲学的深度，深不可测，让我这个只懂点数学的工科生，每次比较起她们的功底来，楞是搞不清L1>L2 还是L1<L2还是L1=L2，效仿起来莫衷一是。既然拿不定该上九天揽月，还是该下五洋捉鳖，本人干脆另辟蹊径。你们不是“洋洋”得意吗？我走中 古路线。于是，我搬来的是《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blah blah blah, you name it, 括弧-----不含《金瓶梅》，那会儿借那书，得有额外的头衔。殊不知，我这人的性格就是不给自己争气，没有哪本书有耐心读下来。不好意思说的是，绝大多 数书被我看上一两页后，就成了弃儿。说实在的，本人天生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书中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 与我何干？所以，每本书都乘兴而借，败兴而还。若干个回合后，我终于明白，这阳春白雪，哪能白给？像我这样的懒人，这辈子注定也就一下里巴人。转眼到了研 究生时代，我这个下里巴人，又碰到了另一拨风雅居士。这回我比较淡定，甘做庸人。容和倩走的基本上是诗歌路线。最令我佩服的是容能把红楼梦从头到尾一以贯 之看三遍，局部令她格外欣赏之处，自然是反反复复，看了N遍。用她的话讲，在灵魂深处，她与黛玉似乎已分不清你我。大概也就只有在梳妆打扮照镜子的时候， 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容嬷嬷，而不是林妹妹。她举手投足，总让我想起东施效颦的典故。每次到男生宿舍开班会，她都要带上新的诗作，只等散会后，与男生切磋。 这帮男生，什么都给，唯独面子不给，几句损话噎得她哭着回来。她也是，什么都长，唯独记性不长，一而再，再而三地哭着回来，算是百折不挠。换上我，碰上一 回这种事，我就会感到蒙羞一辈 子， 决不来第二回。有一天吃中饭时，吃着吃着，她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自古红颜多薄命，我非红颜命也薄”。她的诗是不是都这水平，说不好，反正我见识过的， 就这两句。言为心声，我想她一定是因为心里苦闷到了极点，才有这迸发出来的哀叹。
容被导师派到南方出差，一去几个月，杳无音信。我和倩开始为她担忧。那时，在那个距离上的通信手段，基本上就是书信。她向来独来独往，走时没有一句告别的 话，更不用说留下联系地址了。我们除望苍茫大地，任由沉浮外，百无聊奈。渐渐地，我们开始消极地适应这种担忧。不久，倩回家过寒假，留下我一个人在寝室。 突然，容冒了出来。她的出现，令我意外，半天才会过神来。我们这里正值隆冬，容大概由于刚从南方回来，身上亚热带的暖气尚未散尽，只穿一件针织稀疏的套头 毛衣，脖子下方的锁骨围着的就是两个深坑，一边一个，人显得清瘦，看得出这一趟奔波的劳碌辛苦。有趣的是，她似乎不知疲倦，进门后还未坐定，就开始抱怨她 在南方的财务损失。据她说，在她去的城市，许多商贩到公共汽车站卖甘蔗，汽车一到站，商贩马上把甘蔗从车窗塞给车上的乘客，彼此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瞬间 成交。 不料，容拿到甘蔗后，却不守成规，偏偏拿出一张两元的钞票待找，这钱还在交接中，车就已经开始启动了。这卖甘蔗的，岂能白丢一根甘蔗？死活不松手放钱。在 容这边，两毛钱一根的甘蔗，卖到两块，岂有此理？自然也有不松手的道理。结果，这无辜的钞票，眼睁睁惨遭”车裂“，双方死活不愿看到的事，到底无情地降落 到了自己头上。听到这里，我对容说，“你赶紧把那甘蔗扔下去，对方不就松手了吗？”
倩的本科在一所顶尖学府完成。容来自于一所普通工学院。出身论似乎不无道理。倩很聪明，读起书来，事半功倍。容有多刻苦，说不清，但成绩一般。转眼研究生 学习就要结束了。倩答辩的头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任凭倩如何央求，容就是不肯关灯睡觉，足足折腾了大半个通宵，大概这是她能把对倩的嫉妒付诸行动的最后 机会，她决定豁出去了。倩因为疲惫，没有达到她预期的发挥，这一点实质性地影响了她的答辩成绩，不无遗憾。分数乃学生的命根。倩离校时， 丢给容四个字，“永不原谅”。不知是因为容的成绩还是长相，容的导师对她并不待见。容去见导师时，常常被挤兑得喉咙发哽。但毕业时，那倔老头还是手下留 情，让她PASS了。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倩和容离校时都没有收获到爱情。我想起了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 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哈哈，我，居然也风雅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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