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先生简历补遗

来源: 老太 2016-01-07 18:32:0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55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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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先生,曾经的新华社记者,当年贴身跟随某有名的大人物到过南方某省剿匪,不知道后来因哪种祸被”贬”到我们这个中学教语文,反正那年头,稀里糊涂,冷不 丁掉进政 治茅坑里的人有的是。开学前,听说他要当我们的班主任,接下来听到的议论便是他曾经被划成右派,但至今我也没有得到过经证实的答案。不管什么祸,我这个初 二生,有这么大材被小用在我身上,算是因祸得福,他的祸,我的福。

       Z先生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挺拔,穿着考究,尽管大概由于政治上的压抑,帅而不哥,却仍然知识分子范儿十足,把我们家那两位知识长老比下不止两层楼,一开学 他的翩翩风度和记者光环就足足地征服了我。这些年,电影《伤逝》里王心刚扮演的知识分子涓生的形象,老让我想起当年Z先生穿一件平整的烟灰色中式棉袄的样 子。从小学到中学,语文课近乎是生命里最漫长难熬的历程,我在课堂上并不珍惜他,埋头开小差比抬头玩味他的时间多得多。一到课外却是另码事情。透过我们家 窗外两栋房子之间十几来米的“缝隙”,可以看到它们后面的马路,那是Z先生上下班的路径,但不是唯一。我在上学的日子总是尽量晚出早归,挤出的分妙,都消 磨在窗户边上,静候远眺,只等他在那个“缝隙”里昙花一现时,送上一个崇高的敬礼。这样的守候大多无功而返,所以失望和兴奋都极富刺激。追星族的疯狂,不 可理喻。

       这是Z先 生第一次当班主任。开学后他在自己的第一堂课后,就把我们几个班干部留下来开会,群策群力。只见他翻开一个笔记本,里面罗列着一串先进班主任的镇班之宝外 加六个点组成的省略 号。那年头,教育革命如火如荼,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那些镇班之宝虽屡试不爽,但被大小报告会频繁讲用,到他这里,想用来出风头已无油水可取。所以,能让他 来点花样的地方也就是那六个点组成的省略号。看得出他对这个工作充满期待,似乎在费力地抓住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被选进Z 先生的智囊团,让我有一种精英的荣耀感。 我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却不少说不着边际的话,只为显摆自己精英的价值,当然也确实希望为Z先生贡献点星族的顶力。官不大瘾大,这句我后来用来挖苦别人的 话,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倒十分贴切。如今我也经常听到一些社会名流们的胡说八道,他们的心态大概和我当年一样幼稚。

       都是自讨苦吃。Z先生对我的异想天开,居然感兴趣,要我写报告。我不得不挖空心思,搞点混帐逻辑,把不合理的建议貌似可行化。毕竟经历过那个特殊年代的历 练,没过几天,我还真诌出了一篇三四页纸的报告交给他。他一边读我的报告一边赞扬我的字比他写得好。字还真是人的软实力,Z先生对我的欣赏大概就从这里开 始。

       我们这个班,麻雀虽小,五脏聚全,谦谦君子,文弱书生,小偷扒手,地痞流氓,应有尽有,整个一个小社会。要治理这样一个班,不来点镇班之气,恐怕会力不从 心。Z先生,传说中的黑五类一员,自己都被估摸成被改造对象,要改造别人,威信何在?所以那些镇班法宝到他手里,就象攥在书生手里的关公大刀,想耍只怕还 差点力气。家访,这个先进班主任最喜欢用来夸耀自己勤奋的武器,被Z先生用得算是到了极致,他普访加专访,没有未被他敲过的学生家门。班上有个女生,外号 “三只手”,手脚向来不干净,小学时就曾偷班上一个外号“地主”的男生2元买书钱,那“地主”家里人均月入不足十元,她也忍心下贼手,全班哗然。这么个惯 偷,上中学后,仍然狗不改吃屎,引得大家上课间操心里都不踏实,生怕被她抄了包 。安定民心,时不我与。为此,Z先生几乎天天造访“三只手”的家。你当人家父母生出的贼手想砍就能砍?结果,“三只手”的老爹对外扬言,Z先生要是再上 门,就下逐客令。另一个工人子弟,上课大闹课堂,下课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听说在局子里都挂了号。Z先生身为班主任,摊上这么个坏蛋学生,责无旁贷却力有 不逮,真够为难。交心谈心,苦口婆心,能用的心都用了,没用,那年头,工人阶级老大,Z先生算老几?、

       我家楼下住着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她家在我们周围还真算得上一道风景。先说说她家的住房,两居室一单元,厨房外有一个生活阳台,因为没有客厅,也就相当于现 代 一室一厅单元。再来看看她家的物种成份:人,八口;猪,一头;鸡,一群;鸭,数只;鹅,若干;猫,一只;狗,一条;耗子,一窝;蟑螂,不计其数;蚂蚁,成 群结队;苍蝇,自由进出;蚊子,不请自来;臭虫,身为这个大家庭的成员,居然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姓臭......她 爹是单位里的工人,显然工资养不活八口人,于是她妈及家里其它成员全部投入卖冰棍及茶水的生意。计划生育其实在七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只是实施力度不够强硬 而已。据说她妈怀她家最后一个娃时,单位里派了两个人上门动员她做人流,这俩人,还未进门 ,就遭遇她妈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祖宗八代都被侮辱了,吓得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无人敢揽这瓷器活了。据说那娃还是她妈卖冰棍时在野外生的。话说穷人的孩子 早当家,那娃从懂事就开始卖冰棍,有一天,我妈妈路过她的冰棍摊时,作古正经地向她索买油炸冰棍,还真让她为货源伤起了脑筋,那股天真劲,让我妈妈笑了半 天。一到夏天,这家人就在大门口支起一张竹床纳凉,每晚收摊歇业后,她妈便在竹床上开起她的庆功晚宴,只见她上身解脱得一丝不挂,一手煽乎着她那把打了补 丁的芭蕉扇,一手一五一十地扒拉悉数面前那小山一样的钢蹦儿和纸票子,嘴里一大口饭菜,一小口白酒,张驰有致,偶尔还哼点小调,那个陶醉,整个世界都是她 的。衣食足而知荣辱?反正过往她家门口的臭知识分子们,无一不羡慕她的逍遥和洒脱。我常想,当年Z先生衣冠楚楚文质彬彬造访她家时,赶上的是哪门子热闹? 荡漾的胸器,熏天的臭气 ,狗吠,猪拱,鼠窜......还有那一堆脏话, 随便哪样都够他喝一壶的。

       那年头,紧随高中毕业的人生旅程就是上山下乡,所以读书无用论盛行。大多数时候课堂就象个集贸市场,自由走动,相互打闹,谈笑风生,干什么的都有,就是少 有认真听讲的。这样的班风,正不压邪,实在让Z先生无可奈何。记得有一次,Z先生讲课时课堂闹哄哄的,如何都安静不下来,Z先 生真急了,虽说有理不在言高,但他已经忍无可忍,还是扯起了嗓门,冲着全班大发雷霆,这让我想起黔驴技穷的典故。不过,他这一招还真起了作用,课堂顿时安 静下来。 稍顷,他开始声情并茂地启发大家的自信,说我们这个班其实还是很有潜力的,比如,刚从外校转来的某某某同学就会吹笙,正说在兴头上时,却听台下一个一脸迷 糊半醒半着外号叫”鳃“的男生慢条斯理地接了他的话茬儿,”来~一个捏!“ 意思是请这某某某现场露一手。这个”鳃“平时上课就爱冷不丁接老师的下句,时常弄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会儿他又开起了这个玩笑。Z先生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情 绪又被激怒了,只见他摇晃着脑袋, 一脸无奈,用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冲着”鳃“说,”你~怎么~总~是扮个~丑~角呀?!“,他的话说得抑扬顿挫,象朗诵?象演戏?抑或都有点。不知是由 于“鳃”的样子,还是Z先生的神情,全班一下子哄笑起来。

       那时教育革命的口号是教学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如何结合?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Z先生有个漂亮太太,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透过她的关系,我们班在那家医院的药剂科学医劳动一个月。此前只听说有学工学农劳动,学医学 劳动还真是头回听说,就凭这点,Z先 生笔记本上那六个点组成的省略号也该有着落了。其实,那劳动的内容与学校的教学毫无渊源。不过那不重要,那年头,提倡新生事物,凡事只要“新”,就可以用 来作报告,上报纸。医院的药房是个令人充满好奇的地方,因为它向来大门紧闭,只几个小窗户供患者的处方和药品出入,每次病人把处方递进去后,总是半天等不 到自己要取的药。透过窗口周围的毛玻璃,依稀能看到的只有玻璃后面晃来晃去的人影,不知药房里面的人都在唱皮影还是织皇帝的新衣。现在终于可以到这个神秘 的地方一探究竟,大家难掩兴奋。开始几天,这帮人还算老实,渐渐地,那些平常调皮捣蛋的学生就开始不守规矩了,无论是药品还是制剂,凡舌头不嫌弃的都连吃 带拿。有一天下班后,碰上班上一个学习成绩不好的小帅哥,只见他兴致勃勃地请我吃他上班时顺手牵羊摸来的一堆甜药和蒸馏水。没病吃什么药? 我只接受了一瓶蒸馏水。寡淡无味,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蒸馏水。 医院对我们这帮人的印象,可想而知。按惯例,医院每年六月二十六日,要开演唱会,那是伟大领袖发表“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所谓“六二六”指 示的周年纪念,每个科室都有演唱任务,医护人员工作之余还要排练节目,心里都老大不情愿。药剂科这回赶上我们这帮学生来劳动,正好拉差,让我们上台代唱。 兔死狗烹,演唱会一结束,医院就肆无忌惮地下了逐客令,原本计划一个月的学医劳动,只进行了三周我们就打道回府了。我们虽然灰头土脸地被赶出医院,回到学 校却成了凯旋的英雄,学校立刻组织教育革命成果报告会,连区教育局的领导都被请来了。Z先生要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那些年,班上写发言稿的任务,总是摊到 我头上,一有这种事情,我就一个头两个大,以我的水平,会说的似乎就那几句应景的套话,但老来那几句又说不过去。如今写这发言稿,又令我为难,我能写什 么?写我喝过蒸馏水?我勉强写了一页纸交给Z先生,结果那页纸被打回来了,理由是不深刻。第二稿,两页纸, 又被打回来,还是不够深刻。第三稿,三页纸....., 第四稿,四页纸...... 我这牙膏皮再挤也不出货了,我打定主意,如果再被退稿,就宣布罢笔。似乎我与Z先生有一种默契,第四稿够深刻。那时流行一句话,叫“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 效”,想看报纸,订哪一种都一样, 仿佛十亿中国人里,只有梁效能把话写得像话。在报告会上,我念完讲稿后,紧接着Z先生发言。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Z先 生总算迎来了他当班主任以来最辉煌的时刻。他的美文, 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掷地有声,引得台下的啧啧赞叹不绝于耳,我们的学医劳动在他的笔下成了教育革命的又一曲胜利凯歌,新华社记者的笔头功夫,此刻被他彰显 得淋漓尽致,谁说天底下只有梁效?我努力地记住他的豪言壮语,因为这些话实在是最有实用价值的文字养料,只可惜一句也记不住,我现在真后悔自己当时太腼 腆,如果会后向他索取这篇讲稿,他一定会欣然赠予。这些年,我时常到网上搜索他的文章,虽然也找到几篇他抨击当今社会乱象的檄文,但似乎它们都不如那份讲 稿来得棱角分明,酣畅淋漓,这更令我遗憾当年没有努力留住这件瑰宝,毕竟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过去,他的心大概和我们一样,多少被眼前这个社会“和谐” 了。

       大概是出于对我的字的认同,Z先 生推荐我帮校团委书记办黑板报。那天,我和她一边办报,一边东扯西拉, 不知怎么地话题扯到了朝阳农学院头上。记得伟大领袖说过,农业大学办在城里不是见鬼吗?农业大学要统统搬到乡下去。于是朝阳农学院成了当时大书特扬的教改 典型。她大赞朝农,“左“得肉麻,说那所学校是众望所归,我却不以为然。 我说如果有机会上清华,人们肯定选清华而不是朝农。这话可了不得, 那团委书记说我思想问题严重, 还说一个人如果政治生命没有了,这辈子生命就完结了。她这话可不是玩笑。我与她不欢而散时,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不久以后,Z先 生来我家家访,告诉我团委书记不批准我入团的事,同时还提醒我要好好注意自己的群众关系,因为在班上对入团候选人投票时,我在男生中获全票,在女生中仅得 三票。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稀里糊涂地在女生中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大概一个成绩好的女生天然会被男生崇拜,女生嫉妒。怪不得学医劳动时,班上的那个小帅哥要殷 勤地请我吃甜药喝蒸馏水,原来他是我的粉丝!Z先 生走后,我妈妈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通,说我在外面乱说话,将来还会出更大的问题。她还讲了她上大学时班上一个漂亮女生因为说话不慎被划成右派的故事。那个 女生的母亲是云南省的一名高级干部,女儿出事后,她千里迢迢从云南赶到我妈妈学校,企图挽救女儿的政治生命,结果没有回天之力,那个女生后来吞氰化钾自杀 了。我被妈妈教训完后,又开始自我教训。我想,我入团的事肯定在高中毕业前是没戏了。将来下乡到农村,连个团员都不是,以这样的政治条件,还有可能被抽回 城里吗?完了,一辈子要死在农村了。我吓得几个晚上失眠,尽管每天太阳照样升起,我的内心却已暗无天日。有趣的是,那几天还真是天天阳光明媚,这样的反 差,令我觉得自己一下成了这个美好世界的局外人。我恨那个团委书记。

       暑假前的一天,Z先生又来家访,他说下学期将离开我们班,既不当班主任,也不教语文课。那时学校把一些高中成绩好的学生派到初中当小老师,美其名曰"新生 事物",我想实质是因为学校师资短缺又没钱补缺。Z先生曾对我说等我上高中时就推荐我当小老师,怎么说离开就离开了?所以,这个消息令我意外,更令我沮 丧。不过他对我入团的事却作了安排。学校要从各班抽调一两名积极上进的学生,组织“双抢”队,暑假到农村支援农民抢收抢种水稻。Z先生推荐我参加这个“双 抢”队,希望我争取在农村火线入团,因为带队的是一名学校当红的女党员教师,在这次“双抢”活动中有权批准入团,这样我入团就可以绕过团委书记那个绊脚 石。看来Z先生和我同仇敌忾。我决定拼死一搏,为我,也为不辜负Z先 生的殷切期望。从学校到支援“双抢”的地方,据说有六七十华里的路程,我们得全程步行。出发的时候,正值七月中旬,气温已持续高温数日,我们被要求早晨三 点半到学校集合,四点准时出发。因怕睡过头误了集合,我一个晚上都紧张得无法入眠。那一天,骄阳似火,我身上背着水壶行李等各种累赘,越走越艰难,到后 来,热,疲,饥,渴,困...... 所 有不是滋味的滋味一齐来袭,我步履蹒跚,简直象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上,现在根本无法想象当时是如何到达目的地的。遗憾的是,这只是苦难的开头。到达农村 的第二天我们就下地干活了。当地有不插“八一”秧之说,“双抢”的窗口期稍纵即逝,每个人都得拼命。我们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晚上收工后住在当地农民 的土坯房里,窗外树叶纹丝不动,七八个人床并床挤在同一间屋里,窒息得像呆在棺材里,还要作茧自缚,躲在蚊帐里打手电写日记,对自己的灵魂开刀,这些日记 都是日后要交给带队老师看的思想汇报,怠慢不得。其实,我整天累死困死热死,早就成了行尸走肉,哪里还有灵魂?都说穷人养娇子。房东大妈有个儿子,和我们 年龄相仿,她心疼他,不舍得让他挑水,家里的水缸总是空空见底。参加“双抢”的这帮人,都是来求上进的,可逮着个假积极的机会,下工后,大家争先恐后替她 挑水,我哪能落后,不为别的,就为给那日记提供点磨刀用的灵魂,再累也得上。我后来看电影《活着》时,与电影的主人翁特别有一种共鸣,大概就源于这一段经 历。有一天上午工间休息时,我瘫软地躺在一个稻 草垛后面的阴凉处,把整个身体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大地,云淡天高,凉风习习,那股清爽直透心底,舒服得令人忘我,我开始做起上大学的黄粱美梦,任由自己的 心,逃离眼前这座人间炼狱。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幸福往往就是这苦难夹缝里的一晌贪欢,我只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让我永远这么躺着,再也不回到田里去。只 可惜,片刻之后,我又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劳作,但这一刻,却凝固在我的心里,成了这辈子对幸福理解的标杆。我和Z先生一样,现在也成了政治上的弱者。为了一 张团票,吃这王八苦,值吗?我如是问。我甚至于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挑战。同为天涯沦落人,有谁更比我理解Z先生这一年当班主任呕心沥血忍辱负重的艰辛?

       时事难料。 仅仅一年以后,形势发生了大逆转,高考恢复了。我进入了高中一年级,学校把年级各班成绩相对好的学生组织在一个班,成立所谓尖子班。Z先生被重用,担任尖 子班的语文老师 ,他像获得了新生一样,踌躇满志,雄心勃勃,一心想打造几个高材生,亲手送进高等学府的殿堂。然而,这次轮到Z先生沮丧了。我妈妈要把我转到一所创立于十 九世纪的重点中学去。我最近在百度网搜索后,才得知这所学校的头顶上还真有几圈耀眼的光环,出自该校的社会名流精英不胜枚举。Z先生到我家来,苦口婆心挽 留我,我妈妈由此非常钦佩他的事业心。不过,我妈妈在这座城市长大,自然知道该校的名气,所以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我转走。不知是出于对Z先生的崇敬还 是对这番苦心的怜悯,我有些依依不舍,但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妈妈在安排我,所以我没有太多主见。Z先 生到底是知识分子,讲道理,努力不成,也就作罢了。学校的教务长可不那么斯文了,他一张一律不许转学的告示贴到校门口,拒不签发转学证。我们班一个成绩好 的男生,也要转到我要去的中学,他不是团员,不管那一套,说去就去了。我不行,没有转学证,团组织关系转不出来,不能说走就走。历次政治运动中因历史不清 而永无宁日的人比比皆是,不要说我父母,连我都惯看秋月春风了, 所以我们都担心我就此脱团会给将来留下后遗症,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上,这种事在我们家就有一例。我祖父本是1923年 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国共合作期间,他又有了国民党党员身份,成了双重党员。大革命失败后,由于许多革命同志被杀害,他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从而丧失了共产党 员身份,此后便一直在国民党政府里任职,做过国民党政府县长,解放后在省民革做文史工作。他曾经得意地对我说,他的前后任县长解放后都被镇压了,只有他安 然无恙,因为他在任期间不贪不占,并且因不愿增加农民的负担而与上级顶着干,拒筹军粮,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们对他们这些国民党人孰敌孰友了如指掌。他们单 位里有一个民革党员,解放前一度是共产党员,曾经蹲过国民党监狱,后来不明不白被放了出来,出狱后成了国民党党员。我祖父心里清楚,进了国民党监狱的人, 不变节就别想自己走着出来。文革来了,这人心虚,便恶人先告状,仗着自己的叔叔是副省长,先把矛头对准了我祖父,说我祖父大革命失败后脱党,历史不清,以 此转移斗争大方向,结果我祖父文革期间被斗得死去活来,我祖母因此精神失常,叔叔丧了命,到现在他的遗骨还下落不明,成了我父亲念兹在兹的心病。谈到我祖 父母,来点名人效应,插上一个与题无关的小故事。作家丁玲,原名蒋冰之。她们蒋家是我祖上老家的名门望族,大家族,到我祖父母年轻的时代,家道中落。听我 父亲说,当时,收旧货的商人们,整天在蒋家门外转悠,只等这群败家子们开门拿家里的宝物换钱花,这些商人往往一讨到便宜便事不宜迟,赶紧离开,生怕卖家反 悔。我祖母小地主家庭出身,原本被许配给蒋家的一个公子,不料她在乡村小学读书时与祖父玩起了师生恋,哈哈,“我”本该姓蒋,文笔说不定还是丁玲第二的。 言归正传,我一年前拼死得来的团票一下子成了绑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命运真会开玩笑。更有甚者,我也曾经像那个男生一样,到那所重点中学上过几天课, 结果听说那个教务长,居然跑到那所中学的教室里来找我们,企图抓我们回去,吓得我只好躲在家里,哪所学校也不敢去了。那个教务长,听说曾经是工宣队的工 人,后来留校做了教育工作者,行事作风就这么粗鲁,不讲道理。碰上这样的校领导,我哪敢回原校,生怕被穿小鞋。我一下子成了失学青少年。我的心再次灰暗起 来,窗外连续数日秋风秋雨,似乎老天都在为我哭泣。一颗稚嫩的少女之心,随着时代的大潮,跌宕起伏,生活还未开始,就命运多舛,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 之。 我从此下决心这辈子不写入党申请书,远离政治。上大学时,班里年长在社会上混过的同学都积极入党,我无动于衷,不过毕业分配时这些党员同学就是生生地比我 多些话语权,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我妈妈说有句俗话叫“关公怕痞子,痞子怕绵缠”,于是横下一条心,天天往教务长家跑,一个月后,教务长妥协,签发了转 学证,我和Z先生的师生关系到此划上了句号,当然我们的师生情结却永远是进行时,至少在我心里是如此。

       Z先生后来与我殊途同归,到了同一所大学,他做先生,我做学生,只是在不同的系,不同的专业。偶尔在校园邂逅,虽然我们只有匆匆的几句寒暄,却都难掩他乡 遇故知的兴奋。出国前不久,我在Z先生家楼下碰到他,他热情地拉我到家里做客,我现在是成年人了,我们彼此聊了许多朋友间的知心话。与Z先生相处的时刻, 无论长短,总是人生里刻骨铭心的快乐瞬间。Z先生已经成了我心里的背景,我不会刻意去想他,他却好像无处不在。这些年,在网上建帐号时,往往要选答 security questions, 我最喜欢的选项是the name of your favorite teacher, 因为我会毫无悬念地写上Z先生的名字,这是个日后绝不会弄错的答案。

       每次从网上查到Z先生写的关于新闻写作的专著,我总是对书的作者背景介绍特别感兴趣,能读到的当然只有为他的书增添卖点的部分,比如,某某大学毕业,新华 社记者,大学新闻系教授,等等。我由此想到,人生犹如一幅水墨画,没有墨迹的地方,不是真空,是心空,那里,有别样的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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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真好 -心的日志- 给 心的日志 发送悄悄话 心的日志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7/2016 postreply 20:00:06

多谢欣赏和鼓励。 -老太- 给 老太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07/2016 postreply 20:5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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