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混乱。前敌指挥部命令原地待命,成都地区司令部要求起飞寻敌。临场之后,各架飞机之间又缺乏联络,因为很多飞行员都没有无线电。亡十伤八。飞机被打下十三架,毁伤十一架。原本有一架掉落地面后,经修补还可使用,遗憾的是,看守人员吸烟,不幸引火将飞机焚毁——在这个国家,训练有素和专业精神从来都是稀缺的。
无人脱逃,也无人能收殓黄栋权的遗体,他早是粉身碎骨——在一封信中,黄栋权曾告诉林徽因,他准备结婚了。
第二天早晨,蒋介石召开紧急会议,厉声训斥空军太不中用。在抗战到底的命令下,九架旧飞机几乎是被迫寻死般升空觅敌。有的飞行员连行李袋都搁在地面。所幸不久,他们收到返航指令。
林耀是那八位飞行员中,唯一还活着的人。他祖籍广东鹤山,眼眶深陷,颧骨高凸,性格沉稳,常常给梁思成与林徽因写来长信。林徽因会反复的读,称赞他有思想。
在一九四一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耀都躺在医院里。他的左肘在空战中被射穿,神经断裂开来。医生帮他接上了神经,又带来了折磨人的神经痛——那是一战击落两架敌机的代价。
医生劝他买一台留声机,这样可以听一些他喜欢的古典音乐,好让神经可以松弛下来。漫长的康复治疗结束后,林耀出院被安排到航空学校出任教官。但零式驱逐机横行重庆上空的故事,深深刺激了他,复又要求归队,被批准出任第五大队二十六中队副队长。
一九四二年的秋末,他将留声机带到了李庄,说不再需要这个。林耀成功客串了一位古典音乐老师的角色,他给梁从诫播放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向他解释那一段旋律是“命运又一次来敲门”。又放上一段韦伯的《邀舞》,告诉梁从诫哪里是请求,哪里是拒绝,“再请求,再拒绝,答应了,跳起来了。”神情宛如正在金色大厅指挥乐队。
李庄的天气让林耀患上了感冒。他说游泳是治疗感冒的好办法,于是带着梁再冰与梁从诫来到扬子江边,纵身跳了进去。那是十一月,姐弟俩在岸上,看到他划水的左臂上,露出一道粉红色伤痕。
之后他又来过一次。给梁从诫带来一张附有手抄中文歌词的《喀秋莎》唱片,一把蓝色皮鞘的小刀,还有一包哈密瓜干——他刚从新疆乌鲁木齐回来,在那里接收了一批苏联援助的飞机。闲谈中,林耀也说起了一些有关苏联共产党,以及苏联红军的见闻。梁从诫还太小,只记得林叔叔教了他一首《航空队员进行曲》。直到一九四九年之后,梁从诫才知道那是一首苏联歌曲。
林耀再没有出现过。最后一次接近李庄,还是在天上。他驾驶飞机从昆明飞到成都,应该是特意绕了一个小圈来到这个小村落。林耀的飞机在村头低空绕了两圈,投下了一个通信袋。袋子系着长长的杏黄色尾巴,里面是几封西南联大教授托付林耀送来的信件,一包糖果。
一九四四年春天,他被调往湖南。在正在复甦的长沙城上空,林耀结果了一名日本零式驱逐机飞行员的性命,遂又升职任第二十九中队中队长。六月二十六日,他率领编队飞临湖南益阳,沿江轰炸日军船队。多艘船只沉没,林耀的飞机尾部也被击伤。返航途中暴雨如刀,飞机失去控制,但他并不打算跳伞,只是希望能爬过山峰寻找到一块开阔地迫降,以保全飞机——林耀很珍惜自己所驾驶的P-40飞机。那是美国人在一九四一年珍珠港遇袭后,终于向中国提供的。
破损的飞机没能翻过山峰。林耀撞山而亡,遗骸散落在仙女乡,时年三十二岁。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好军官。阵亡前一天,他还在教堂中为死去的战友们祷告。
林耀殉国之事,给卧床中的林徽因,带来了最后的心灵撞击。八位生命中的贵人,还有令他愧疚终身的弟弟相继惨烈离世,林徽因心中忧愤难平。她写下了一首诗,不只是给林恒。也不只是为了拷问这个她看不懂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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