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读《西风未老》有感
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 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一百多年过去了,老狄这几句名言,仍然可以贴切地描述今天女人们的境遇。如今这辈的女人,也包括上一辈,的确不需要为了教育工作的权利上街游行去,但幸福度呢?还真不一定比祖母辈的女人有所提升。今天已经很难听到女人呐喊"我要和男人一样的同工同酬!"却听到越来越多的女人哀怨地感叹"为什么时代发展到了今天,女人想要事业家庭双丰收还是这么难?"然后咽咽口水,无比不甘心地嘀咕:"为什么男人就能这么容易的,四角俱全?"
经常听到女人抱怨:"职场拼杀时没人把你当女人(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女人),回家了还要带孩子做家务,累死人了,未老先衰。"这样的控诉当然很对,但公平一点看,也别忘了今天男人们也同样纠结,遥想二百年前的男人,可不必担心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挣回一天的口粮,回家还要刷锅洗碗搭deck,干不好还要挨老婆数落抱怨的。
妇女解放到了今天,落地的鸡毛似乎不比取得的胜利果实少多少,妇女为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付出的身心俱伤的痛苦不比缠足小多少。一百多年前妇女开始解放那天起,另一个枷锁就套脖子上了。从得到权力那一刻起,女人同样得到了承担义务的责任。而这个义务原本是没有的,是男人全部承担的。以前的女人被禁止工作,被剥夺了用自己的头脑挣饭吃的权利,那么既然女性必须严格遵守当寄生虫的条款,男性就必须绝对为女性的一切负责。解放是双向的,奴役也是。责任和义务从来都是对等的,囚徒当然不自由,监狱看守又怎么可能轻松。女人追求理想?再好不过,男人不必再去承担他这份责任。等你追求到一定级别,你还要反过来养我,为我负责。
沈织云是纠结的,自始至终都在纠结。她纠结于爱情事业两全的梦想里。能不纠结么。以女人目前的能力,想得到两全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放弃一点?为什么做出牺牲的是我?"多少女人不甘心地诘问。为什么每回都是女人牺牲?因为你无能。
不仅无能,而且无情。这世上,因为"挣不回来面包"而被另一方嫌弃乃至抛弃的,男人比女人多的多。这种情形下你怎么可能让男人为了你的追求放弃点什么。他放弃不起。你能为他负责么?他因此沦落了平庸了没有前途了,你还看的起他么?这么大压力下男人是不会为了女人的理想放弃什么的。因为女人还在依赖,男性依然是女性安全感的重要支柱。支柱是不能倒掉的。他倒了你也跟着倒了。你倒了他不一定倒,非要放弃一个的时候,谁放弃?飞机上带氧气面罩,也是先顾大人的。弱者被放在一个优先被放弃的位置,很无情,可没办法:谁叫你还没强到能反过来顾我呢?
沈织云在挣面包上很有能力,比大多数女人能力都强的多。可这么大能力的女人,面对杜若谦时始终不敢拍胸脯:"你跟着我走,我保证你的衣食无忧。"她再大的能力,也只够她顾上自己。我能给自己带氧气面罩,不给你添麻烦,而已。她尚且如此,比她平庸的大多数女人,凭什么张这个嘴,要男人为她牺牲呢?
杜若谦在女人面前,表现出的是一种常见的占有欲。"你是我的。你属于我。你只能跟着我。我决定去哪里,你就要跟我去哪里。"男人的占有欲以及随之而来的支配欲控制欲,一直以来被女人所诟病。欲望两个字不知从何时起,名声就坏了。太多的人,把爱与欲望割裂开来评论。爱情是好的,欲望是不好的。爱情是伟大的占有欲是自私的,"真正的爱,不是想着占有,而是以你的追求为重,以你的快乐为快乐。"杜若谦后来的忏悔里,透露的也有这个意思。真爱听起来真的很高尚很伟大。只是如此的真爱,谁敢要?
以前有个电视剧<王贵与安娜>,六六编剧。我老公陪我看的。其中就有个类似的情节。为人妻的安娜因为历史原因无缘上大学,终于盼来77年恢复高考,已是一个孩子并怀着另一个孩子的安娜,说什么都要去考试,为此去打胎也在所不惜。她参加高考后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她这个家一定没了。那时候太多这样的家庭,不是因为爱而是某些特定的因素而结合,双方在精神层面上差距很大,恢复高考后一方永远的走了,比如和插队农民结婚的知青。于是她丈夫王贵用尽手段向她施压。看到这我问我老公,要是你,你怎么选?他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当然是让这个女人去上大学啊!我说那你这个家可就没了。他说那也没办法。"总比她一辈子遗憾强。不然她什么时候想起这事什么时候难受,她就是在你身边,你的感受也好不了。"
我老公的回答算是无私的爱吧。爱你就为你着想,以你的梦想为重。可惜我听了的感受,说实在的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幸福。因为这个选择,其实隐含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意思:"亲爱的,你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说白了,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爱,釜底抽薪般的剥夺了每个凡夫俗子在这红尘间最本质、最深层的心理需要,"被需要"的需要。这样的爱,人家不过是借着你的身影,实现了一把带有理想色彩的自娱自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无处安放的爱寄存(投射)在你身上,与你无关。这样只想着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我这等凡夫俗子既给不出,也享用不起。我只祈求这辈子别让我碰上此等选择,在老公的前途理想和我这个家之间做选择。他得到了一个百年难遇千载难逢的海归机会。不让他走你就是自私是不够有真爱,让他走你这个关系就没了从此萧郎变路人,没准若干年后还要象倒霉的杜若谦那样,深刻检讨当初自己为什么如此的自私如此的只顾自己。我自己的爱就带有强烈的占有欲色彩,我既然不是女尊主义者,只许女人点灯不许男人放火,那也只得允许男人对我有同样占有欲的爱,并在这种自私的爱和自己的梦想中寻求两全的办法。
沈织云其实并没有真的面对过两难,虽然她十分希望两全。在她发现她即将被套住的时候,已经不打招呼就跑了。后期她依然没有机会面对,因为杜若谦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了,他真的很无私了,无私到你怎么说怎么是的地步。你想怎样就怎样。"只只,你高兴就好,你高兴我就高兴!"看来他真的是怕了,曾经强硬的表现过一次自己的欲望,换来的是谁都过不好,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没了自主意愿,和木偶无异。你有什么主意我都是好,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一脸笑咪咪。
沈织云大概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始至终她都是他们关系中的那个强势方。面对选择她总是觉得很无力很纠结,好象限制她的因素很多,其实她才是有权力的那一方。她有权把对方预设成为一个"总给她带来麻烦"的人,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象她想象的那样,不重要。等她设好了以后不能商量不能对话,别人只能在她设好的脚本里,去扮演她给他们选定的角色,而且,坚决不允许对方在配戏的过程中擅自更改,发挥创作。比如,40岁时她和陈秀丽的话:"如果不能解决这三年的问题,他肯定担心我回来找不到好工作...没解决这三年的问题,他肯定会给我打包票,说一切有他,不用我担心...我可不想因为这件事给他压力。"这样的思维模式贯穿了沈织云的人生。
我如果这样,他肯定会那样。而那个"那样",是我不想看到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他我的想法。这种模式在现实中非常普遍,保护住自己的意愿,谁都是这样。只不过这样的方式,处在关系中的另一头的那个人,就比较难过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象个木偶一样在那傻站着。有读者感叹:"杜若谦什么都不做!"因为他什么都不能做。他被剥夺了知情权,更被剥夺了辩解权,他被人想象成这个样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沈织云的脑子里,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他只能傻站着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惊喜结果,大部分时候,这结果只有惊,没有喜。表面上看,沈织云懂事,隐忍,在为他人着想,在照顾着他的心理需要,但实际上,她所谓的那些"他人的需要",常常仅仅是按照自己头脑中的想象来设定的。在她脑海里,此时的杜若谦脆弱的不堪一击,根本无力负担自己爱的女人,虽然有心。人家是这样的么?不重要,她觉得是就是。然后就按照这个设定,自己行动去了。关系中另一个和他平等的人,明明是自己应插手有权过问的事,被推出了局。从头到尾,几乎每次沈织云遇到困境,都是独自过来的。她的父母,她孩子的爸,都被她设定为"脆弱的没有承受压力"的人,总之让他们参与的麻烦比欢乐要多。
沈织云后来反省自己总是隐瞒杜若谦是因为不够信任,她并没发现真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她在亲密关系中,安全感不够。信任是种能力,在你感到不安全的时候,你是不可能信任别人的,任何人都不行。她对情感,对自己是不是值得被人关爱,有某种怀疑和恐惧。她不够确定展示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是不是安全可靠的,所以她只能去隐瞒,然后条件反射一般的自我保护。这样的相处模式实在太普遍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存在。每个人都感到异常委屈,每个人都忙着自我保护,然后都在自我保护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伤害着对方,并且伤的理直气壮:还不是因为你之前那样对我?但其实,那个"那样对我",仅仅只是你脑中想象出来的。现实中经常看到曾相爱的如漆似胶的两个人,十年二十年后形同陌路,因为他们总是太快就把对方定义为将要带来麻烦的人,然后不加思索的按照这个设定走下去。没有人愿意被设定为一个弱者,然后被出局。"我很爱你,可我不能跟你结婚。我没有房子/好工作/好前途,给不了你幸福生活,所以现在先分开,等我有了房子再来娶你。"然后这人就没影了。这是你的关系,可你除了被他如此的设定,做不了什么。
沈织云对理想的追求可以说是可歌可泣的,几乎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看起来是身为女性的悲哀,实际上是她个人的悲哀,和她是不是女人关系不大。以她这样处理亲密关系的方式,她如果是个男的,命运将更不幸。这世上因为处理不好家庭关系而被离婚的男人多了去了。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或者欲望,保不住一份感情,顾此失彼,因为驱动他们不顾一切去追求的原动力,不是主动的热情,而是被动的恐惧。沈织云在早期表现出对事业旺盛的热情,可是非常遗憾,她最终吐露出内心深处的,还是恐惧。她和陈秀丽交谈的面包与尊严,站着还是趴着,依仗着男人的爱挥霍还是为感情加分维护,中心思想就一个:我如果不挣钱(没有事业),我就是没用的,无价值的,不值得被人爱的。假如这是驱动她追求事业的动力的话,那真是非常遗憾。
我们脑子里这些根深地固的观念,其实并不真那么正确的。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听在看在吸纳而已。甚至,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是让这个人可以活下去的唯一方式。比如有些人从不喊疼,是因为当初他不可以喊疼。有些女人拼命追求,是因为当初在她应该得到无条件的爱的年纪,非要考高分才能得到父母的笑脸。我们小时候没有一个被父母定向培养为"某男人的好太太",却都被立志成为科学家。我们都是有意无意全盘接受了"考上了大学就不用做家庭妇女"。你只有做出点成绩,你才可爱,你才有资格被别人爱,等这个女孩长大了,把"别人"替换成男人。很多女人拼命追求家庭事业都成功,因为不这样,她就感受不到男人的肯定和爱。
独立或依赖,其实本来就没有高低上下、是非对错的区别意义,不过都是我们从童年的记忆残片中拷贝出的一种生存模式。一定要在婚姻之外实现自我价值的女性,通常会相信依靠自己的奋斗获得幸福,要比陪在一个男人身边分享对方的成就更加靠谱。沈工程师是值得自豪的,杜院长夫人是无价值的。除非有工作,或者,暂时养孩子。总之,自身的价值总要靠另一人(孩子)对你的需求体现的。她们很有可能从小就习惯了靠自己的智力,在这方面的能力得到了迅猛发展的同时,却失去了其他一些有助于生活更加幸福的能力。比如信任男人的能力,比如暂放下责任,不操心不管事,享清福的能力。比如当家庭妇女的能力,从围绕锅台灶台转中获取成就感的能力。
妇女解放到了今天,因为追求"象男人那样一年挣三百个工分"而丧失幸福感的无数惨痛前例,早就是时候回顾一下其中的甘苦得失。作者捕捉到了现实中女人面对家庭事业选择时困惑纠结的心,真实展示出女性由于价值感缺失而带来的伤痛,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