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拉盛的罗斯福街上走着，恍惚是置身于香港。也有五颜六色的繁体字招牌：西聯匯款、金陵麵包西餅、意軒珠寶……也是三教九流大杂烩，擦肩而过的同胞里，有从天上飞来的，只怕也有从海上飘过来的。这巴掌大地方聚集的华人移民律师，专做后面一种人的生意。
一群熟门熟路地弯进“上海小吃”。这小饭馆儿一楼一底，不起眼，却总是爆满。才上楼，那个满身学生气的娃娃脸服务生早迎上来含笑招呼，先是抱歉说今天人多，紧接着问她是否介意品拼桌。她当然摇头说不介意。
和她拼桌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相当年轻, 男的是个谢顶的中年人。那男的虽很不情愿的样子，倒也没说什么。那女的从头到尾拿一群当空气，只顾滔滔不绝地独白：……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虽然有一点点刁蛮任性，但是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一直到二十二岁，看见男孩子，还会好害羞！虽然有那么多男生追求我---都是很优秀的哦---但是我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动。我一心一意地等着，等着我命运里的那个人……
那男人一面听，一面殷勤地斟酒布菜，其间不断感叹这善良妹子遇人不淑。听口音是台湾人。一群最怕听台湾男人讲话，娘得令人汗毛立正，细胞跳舞。无奈不管一群愿不愿意，这场山西老陈醋赞助的真人秀是躲不过去了。一群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只当是道赠菜拿来下饭吧。
吃完清蒸狮子头，那女的刚讲到被彩旗飘飘的老公第二次打耳光，一群实在忍无可忍，拿了账单去前台结帐。娃娃脸服务生百忙之中赶来殷勤地挥手告别：“再来呀！”
一群照例把一张十块钱绿钞票塞在他手里。
下了窄窄的楼梯，门口刚进来一对夫妻带着个小女孩。一群低着头侧过身刚刚迈脚踏在门槛上，背后有人大叫：“一群！”她一哆嗦，惊愕不已：怎么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回身一看，叫她的是那三口之家的孩子妈妈。定定神看看那女人，一群大叫道：“淑子！”
林淑子上来紧紧抓住她的手摇了摇说：“真巧啊！这些年你让我想死了！”
“你怎么逆生长了！”一群看着淑子的脸由衷地赞叹着。淑子和自己同年。当年她暗自觉得淑子生得老相，看上去像比自己大四、五岁。八年不见，淑子富态了不少，有一种丰腴的美，反倒显年轻了。她穿一件花绸旗袍，胸前一条细金链子吊着一大块翡翠。一群想：这着装品味也没变。
“我老了！看我女儿都四岁了。”淑子牵过那个小女孩说。
“阿姨好！”小女孩眉宇间像爸爸，好看；举止像妈妈，活泼大方，也是块进娱乐圈的材料。
一群正待说什么，淑子的老公已经上到楼梯的一半，回头皱眉催促淑子：“慢吞吞做什么呢。快点上来呀！”
淑子忙微笑答应着，让小女孩自己先上楼梯去找爸爸，一面麻利地从粉色爱玛仕手袋里摸出手机，问了一群的的号码，再三说晚上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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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子的电话是第二天早上打来的。老公带儿子看球赛去了，一群正在网上看《非诚勿扰》。
淑子一上来先一迭声地抱歉，说昨晚一连撞见熟人，回家太晚，电话就没打成。一群当然说没关系。她没提自己是认真等到十一点来着。
“你住法拉盛哪里呀？”淑子问。
一群说：“我在布鲁克林这边。去法拉盛是看表舅。差不多一个月去一次吧。也有时候两次。每次都会去“上海小吃”，表舅表舅妈喜欢。昨天他们临时有事，就只好我自己去了。”
“怨不得呢。我们家离那里走路只要十分钟，我们每星期都去。你我两人是早晚都会碰面的！要不我一直讲和你有缘份呢！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惦念你呢！”淑子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两个女人又互相表达了一番久别重逢的喜悦，淑子提议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下午出来喝杯咖啡吧。我把女儿托给我嫂子。”
在第五大道伊莉莎白雅顿的红门前两人见面，照例先逛了逛商店。
“还记得吗，那时候在涉谷……”淑子说。
“当然记得！你最喜欢涉谷109了！”一群说。
淑子侧头看看一裙的淡绿色裙装，点点头笑着说：“你现在靓多了！那时候你不是黑就是蓝，还是藏蓝-----”
“你总说我老气。给我一堆衣服，光是Hello Kitty就恨不得有一打。对了，还记得那条紧身裤吗？”
“记得，你说像信号灯，黄澄澄的，怎么也不肯穿！”
“我要穿Hello Kitty和‘信号灯’去学校，武士教授准会看着我叹气。别的教授也会想，看看这些中国学生，男生拼命打工，女生拼命打扮，都是朽木不可雕！”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相视微微一笑。共同的回忆将她们带到在东京的那些日子。两人之间这过去八年的隔断一下消失了。
随便走了几家店，二人找了个露天咖啡座，要了两杯咖啡，对面坐下。
一群看看淑子的杯子说：“淑子，你还是喜欢黑咖啡。”
淑子笑笑说：“是啊。”顿了顿，她说：“一群，别叫我淑子了。叫林淑或者Marilyn都行。我在纽约的朋友都不知道淑子这个名字。”
一群听了说：“好！不过可能要适应一下。叫了这么久，一下子改口还真不容易。别说你父母当初给你起名字还真有远见。好像算准了你日后会入日本籍。林淑子听着怎么也比饭岛一新什么的像中国名字。”
林淑说：“我现在可是美国公民了。护照上是Marilyn Lim。”
一群勉强笑笑，没作声。她不想让林淑知道自己连绿卡也还没有。本来跟着老公都快拿到了，他公司一裁员全泡汤了。
沉默了片刻，一群转了话题：“你老公真帅呀。做什么的？”
“他有自己的生意，纽约、国内两头跑。我们在上海和杭州各买了一处房子。”
“我记得你以前自己在上海就有一套。还在吗？”
“在。租给人住呢。”
“做生意的挺好。实惠。”
林淑听一群这么说，低头呷了口咖啡，沉吟半晌说：“我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了。又高升了。”
一群很意外，林淑会提起他，愣了一下，点头说：“我也看到了。过两年大概还会再升的。”
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两个女人这样对面坐着，一段时间不说话必定让人觉得奇怪，以为两人吵架了。男人就没这些麻烦。
一群终于叹口气说：“你们俩也真是的！那时候要不是你是日本籍，要不是他又偏是外交官……说起来全怪咱们政府太不通情理。到头来还不如日本！人家阿南史代还是原装的美国人呢！”
林淑笑笑说：“我当时可是准备为他放弃日本籍的。可是一朝入了外国籍，想恢复中国国籍比当初出国还难上一百倍！而且永久留下个污点，要当外交官夫人政审这一关就过不了！”
一群看林淑神情轻松下来，也微笑着说：“不是因为你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中国国籍这么厉害呢。不过话说回来，十三亿人，好不容易腾出个饭碗，政府当然不愿意你再回来争食啦！”
林淑撇撇嘴说：“当初我入日本籍，我爸那老共产党员，差点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一群说：“你对XXX，真是一片痴情！说实话，你第一次跟我说喜欢他，让我给你们介绍，我还以为是玩笑呢！他嘛，人长得确实一表人才，就是个子矮点，不过外交官的气派还是很足的。我们老板以前总说，外交部XX司那些人里，也就怕他三分-----”
林淑打断她：“所以我崇拜他嘛！我最看不惯大使馆那些人在日本人面前缩头缩脑的样子！”
一群忙说：“他的为人我也很佩服。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你怎么会爱上他？！你和他简直是白天黑夜，完全两种人。他跟你老爸倒蛮像的，都那么正统。我记得认识你之前，他晚上老给我打电话----他同事都去打扑克，就他一个人留守办公室看《人民日报》。看累了就拿我这穷留学生调剂脑筋，给我讲国际国内形势。”
林淑说：“谁让你们以前也算半个同事呢。别说你了，我们俩拍拖那阵子，他也是那样。要不就不说话，一张嘴就是党和人民。”
一群听了笑着说：“可你也爱听啊！你那阵子不是总跟我说，就喜欢听他讲国际形势一片严峻，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嘛。XXX比咱们大十五岁，人那么古板，话又那么深奥，他一开口我就想打瞌睡。我真佩服你，能和他聊到一起去。你看咱们俩吧，岁数一样，可是你比我成熟多了。记得那会儿，我追的那些歌星，什么窦唯、王菲之类，你根本看不上。你喜欢的蒋大为、殷秀梅，都是我爸爸妈妈他们那一代人才喜欢的。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你是专业的，音乐素养摆在那里呢。对了，你现在还唱演歌吗？”
林淑摇摇头说：“不唱了。有时候教教华人小孩子弹钢琴。大部分时间陪女儿。”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一群说着，想起以前和林淑谈起周游世界，一群的理想是背包自助游，林淑想的是红地毯接机。她们俩也是白天黑夜两种人，竟也曾经是好朋友。
看林淑只管低头拨弄腕子上的翡翠镯子，一群不由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现在都是近不惑之年的人了！”
林淑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她才笑笑说：“八年了，我以为和他那段完全过去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一群。
一群在心里暗暗可怜林淑。嘴头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完全放下。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当初怎么就会那么绝情。有些事情做得很伤人……我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虽然在娱乐圈吧，可是一直洁身自好。我跟你讲过和纽约那个画家的事----”
一群忙点头说：“对，你说一次就是一百次。”
林淑也点头说：“我都佩服自己，最后一刻还是把握住了自己。后来和他，他不要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也理解……”
看得出那些伤痛还在林淑胸口隐隐作痛。
一群不知怎么宽慰她，病急乱投医，就说：“他的那个工作性质，交女朋友要特别谨慎，有关他的仕途嘛。再说，他自己又是那么古板的一个人------”
“他才不古板呢！你没和他跳过舞。他华尔兹跳得好极了！”林淑说到这，脸上放出光来，竟然有些个得意劲儿。
一群在心里叹口气：唉，到如今，林淑还是那么护着他！记得刚开始撮合他们俩那段时间，一群常常张罗三人在她留学生会馆聚餐。其实那都是林淑的主意。她是体贴他们驻外人员津贴低，不想让他花钱，但又怕伤害到他大男人的自尊。一群还记得林淑的三鲜馄饨。那之前认识她一年多，也没见她沾过油烟。对他，林淑真是用心良苦！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特意带他去看Notting Hill……”一群说。
林淑笑了：“你记性真好！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是，我当时就是想教育教育他，明星和普通人也是可以坠入爱河，可以在一起的。”
一群也笑了：“他可不是普通人。”
林淑马上说：“我是说，他那样体制里的人，也可以和我这样做明星的人恋爱、结婚。其实，他那样的外交官，才应该娶我这样的，有才有貌，又见过大世面。和其他国家的外交官应酬起来，我这样的夫人才带得出去，才不给他丢面子呢！”
一群没接口，喝了几口咖啡，才说：“他身世挺可怜的。小时候那些事情，他肯定跟你说过不少。”
“说过一点。他继母虐待他。”
“他说寒冬腊月，他继母逼着他去山上砍柴。东北那冬天，多冷啊！他还不到七岁。路远，走不回来，就爬。胳膊、腿都磨破了…..每天他得把弟妹背在背上，给全家人做三顿饭……还有好多，我现在都记不清了。”
林淑说：“他会做饭吗？这我倒不知道。”
一群说：“他很会包饺子。他说都是小时候给逼出来的。”
“我就是想着他小时候可怜，所以恨不得把心扒给他，对他好。可他……”林淑又激动起来。
一群忙说：“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你想那时候，他才离婚。儿子归了前妻，又是名副其实的净身出户。房子也没了，钱也没了。他知道你是个传统的女孩子，不想伤害你，也不想拖累你。”
林淑听了低头不语。过了一阵子，她抬眼盯着一群说：“要是这样，他可以明说嘛。干嘛故意吃大蒜，让我讨厌他，逼着我自己开口？！”
一群以前没听林淑说过这个细节，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女人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淑说：“所以这些年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也想不明白！对了，他最后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走之前，心急火燎的，咱们也没时间坐下来好好说说。”
“还好意思说呢你！我一去澳洲，就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也没人接。发电邮你也不回。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你这杯茶可凉得够快的。”一群用脸上的笑遮掩着心里这些年的不快。
林淑竟然有点小脸红，央告一群说：“好了好了，下次请你吃饭赔罪还不行？你倒是跟我说说嘛，最后那次见面，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真没说什么。不也是你的主意吗？打着给我饯行的旗号，吃了一顿乌冬面。我问他为什么跟你断了，他只是摇摇头，笑；我说林淑是多难得的女孩子啊，他还是笑，就是不说话，不过他------”
林淑打断一群说：“他跟我说分手那天也是这副德行。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一群说：“这恐怕也是他为你着想，不想伤害你。你想，他比你大十五岁-----”
林淑脸上又出现了刚才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一群不由地停下来。
林淑像是有点尴尬似地开了口：“我一直没跟你说，也不是故意瞒你，总是想说，总是没有机会。”
一群摸不着头脑，只等着她说下去。
“我其实是64年生的-----”
看着一群张大的眼睛和嘴巴，林淑忙接着说：“刚去日本那阵子，签约公司想把我捧成少女偶像歌手，就把年龄改了……”林淑说到这里，小心地察看着一群的脸色问：“你不会生我气吧？”
一群虽然有点懵，但还是说：“当然不会。不过，他……知道吗?”
林淑正色地说: “当然了。我是准备嫁给他的，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哪里敢不老实！刚开始拍拖第一个星期我就讲了。”
一群喃喃地说：“所以说年龄不是问题。”
“不单不是问题，男大七是黄金组合！”
林淑看一群没作声，又说：“你刚才说，不过他什么？”
一群饮干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咖啡说“没什么，不过他好像也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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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想着八年前临分别时他匆匆说的那句话：十五岁，差得太多了。
她现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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