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

      那一年爸爸在病房里被组织宣布“解放”，于是有权向组织申请一个住房。我们不必再流浪，或住医院，去住老战友家，我们有了自己的家。铁路宿舍回不去，却又有了一个非常相似的一个房子住。

　　爸爸的脑外伤被医生宣布“终身瘫痪”，但他的顽强和我们的陪伴，他竟然慢慢恢复了，只剩下解放战争中受伤的那条腿还有些困扰。有个电影里唱着“千万个奇迹每天在发生。。。。”医生说的“奇迹”就发生在我们家。那是“希望”造就的奇迹，人只要有希望，奇迹就降临到你的身上。我们的希望，爸爸的希望，上帝垂听了，奇迹就出现了。

　　我们常常去恩人李叔叔家，我们就像亲人一样。我们也常常带去看望困难时期给我们帮助的老战友，感谢那些给我们关怀过的人们。有一次我和爸爸去铁路医院看望患肝癌晚期的倪伯伯，他住在铁路医院住院部的一楼。我们在医院门口遇到他女儿，她告诉我们倪伯伯已经深度昏迷。

　　我们走进一楼的走廊，就听到里面有个男人在高喊：“革命到底啊！。。。革命到底啊！。。。。”那声音在一楼病房的走廊里回荡。后面半句有些模煳。由于住院部没什么人，走廊特别安静，那声音就格外洪亮。爸爸说好像就是倪伯伯的声音，我深深被感动，一个革命老战士，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还不忘记“革命到底”。就像战场上的英雄一样威武高大！他为革命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病入膏肓还在想着理想。这声音给我巨大鼓励，我也要革命到底。

        我们慢慢走近病房，才听清楚倪伯伯在喊：“革命到底啊！一场空啊——。”那“一场空啊”声音是降调，一种绝望的凄凉，像漏气的皮球。我被震惊了！四面张望，希望不要有人听见。倪伯伯的眼睛闭着，只是张大嘴，一声一声喊的响亮又凄厉。此时此刻，他的女儿和我们都感到有些尴尬。这样反动的话谁也不敢说的，倪伯伯已经生命垂危，没有人再会去报告组织，因为斗争一个死人已经没有意义了。爸爸什么也不说，静静地走进去看望他，站了一会儿就匆匆地走了。

　　我们一直活在党的教育下，不知道倪伯伯革命一辈子，到最后为什么会这样说。我想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不会说假话的。那“一场空啊——”的声音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一生不能抹去。但仔细想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追求什么？［革命到底］究竟是什么结局？按照佛教说来，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空。他活到头总算悟出了真谛。　但那个年代，只能革命，不能思想。我为倪伯伯的女儿担忧，如果有人把她爸爸的话报告给组织，她的前途会受伤。但想总不能不让倪伯伯说话吧。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反动”的话。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枪毙人的时候都要用钢丝把他们的喉咙绑住，不让他们发出声音。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那年月，善言、真话是会颠覆世界的。

 

刊于今日世界日报

http://www.worldjournal.com/3422351/article-%E9%9D%A9%E5%91%BD%E5%88%B0%E5%BA%95%E4%B8%80%E5%A0%B4%E7%A9%BA/?ref=%E8%97%9D%E6%96%87

所有跟帖： 

• 我敬佩他对人生彻悟的思想，敬佩他最后说出真话的的勇气。深刻铭记那个场面。 -x潇潇- ♀ (74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0:24:12

• 哈哈哈，总也撇不清这些家属关系。 -x潇潇- ♀ (277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0:13:01

• 我家也是在文革中被整的挺惨的那种。在家里倒霉的时候我也遇到过一些叔叔伯伯，给我留下极深印象。 -laha- ♀ (1217 bytes) () 09/14/2015 postreply 22:44:54

• 我的一位邻居也是四平下来的，据他讲，他们一个连队打的只剩下10余人。 -Guerrilla-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0:08:31

• 亲身经历过这些的人不多了，很想听听他们对人生的看法。谢谢留言！ -x潇潇-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0:19:25

• 文章怎样整老爸，老爸都没有一句怨言，“相信组织相信党” 这是他唯一说的。 -x潇潇- ♀ (143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0:17:33

• 我写了很多很多入党申请书， -x潇潇- ♀ (254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9:09:43

• 他们最后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继续革命？感谢革命？打天下的激动？今生无悔？交待后一代努力革命？………… -x潇潇-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9:14:17

• 最后想的应该是“不想死啊”！！ -华府采菊人-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10:09:52

• 这话真切：） -x潇潇- ♀ (112 bytes) () 09/16/2015 postreply 03:11:06

• 郭成柱是反党集团吗？ 不清楚。但我当兵是他批的，否则我就去不了。我是很晚才体检的。 -laha-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17:09:02

• 别自杀之类的。他说自杀真是傻，他是坚决不自杀的。---- 很看得开的 老人， 致敬！ -弓尒- ♂ (614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8:09:05

• 人本性的自然流露。脑子里是干了一辈子事，可很多想法都没做到，最后明白自己不久人世，自然感慨。 -相当冷静-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6:45:24

• 我觉得也是， -x潇潇-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9:15:00

• 记得文革后期谣传叶帅剑英一段话么？ -华府采菊人- ♂ (94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07:08:00

• 你愿意怎么想都行，你是理解不了那些老人家的。 -laha- ♀ (0 bytes) () 09/15/2015 postreply 14:3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