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日，圣诞节快要到了，老公需要去另一个地方几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学校接两个女儿，老师告诉我，两岁的老二有些流鼻涕，我回到家后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晚上发烧，就把暖气开得很高，两个孩子入睡后，我看到老二的鼻子里充塞着很多干硬的鼻涕，开始后悔没有在她睡着前给她把鼻涕洗出来。老二从很小时候就经常鼻塞，这次她睡得太深了，我不忍心吵醒她了。之后就加了一会班，午夜后，我躺在了老二旁边，朦胧中感到她在扭动小身体，我没有在意，她经常这样，可是迷糊中，我感到她的一只小胖胳膊在抽搐，就睁开了眼睛，果然，她的双臂又抖了几下。
我深信母亲和孩子是有感应的。老二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我有一次，深夜在半睡半梦中，感到老大的腿砸过来，我惊叫一声，立刻用手护住肚子，果然老大的脚踢到我护住肚子的手背上，而我才睁开眼睛。
我感到老二手臂抖得不寻常，我注意到她的两个鼻孔已经很干净了，心中感到奇怪，抱起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叫起来。在从壁橱里透出的灯光下，老二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嘴角上有些白沫，她的整张脸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是静止的。我惊叫着摸到她的鼻子下面，感觉不到呼吸。我抱着她惊慌失措的跑到卧室外面，她的小身体瘫软在我的胳膊上，双臂下垂着，毫无知觉，任我怎么呼喊，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抱着她打开房门，五岁的老大被吓醒了，跟在我后面哭喊，说我把妹妹吓坏了。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在心里不停说我的小老二一定要活着，而且不留任何后遗症。我抱着老二，拨通了911，结果我们的电话因为搬家还没有更新地址，接电话的地方在另一个州，他们要了我的新地址，说会让新地址附近的急救中心给我联系。我很失望，那得等多久？慌乱中，电话居然被我的头发缠住了，我撕下电话，又拨给老公，结果他没有接，我想他大概是睡着了。这个城市对我基本是陌生的，我们初来乍到，还没有朋友，也没有熟悉的邻居。
当下只能靠自己了。我打开房门，把老二抱到外面，我希望深夜的冷风能吹醒她，可她还是双眼紧闭，全无意识，我大声叫着宝贝，边哭边努力用食指撬开她的嘴，她的牙关紧闭，我把手指伸进去，她的牙关死死卡在我的手指上，痛极了，只要能救醒她，即便手指断了也无所谓了，我用力压她的舌根，并把她放在我的腿上，头朝下，我想刺激她呕吐，只要她能呕吐，我想总会有空气进入她的嘴巴或是鼻子。我狠狠的压了几次，果然老二呕吐了，好像吐出了一点东西，来回几次后，我扳过她的小脸，非常明显的感到她的呼吸了，我虽然还是喊着她，但心里没有那么害怕了。这时老公打来电话了，他听到了我声嘶力竭的呼喊，吓了一跳，我让他打911去。
我抱着老二回到房里，这时911打了过来，电话中的人让我把孩子放在地板上，侧躺着，并让我检查她的嘴里有无异物，这一步我已经检查过了。只要老二有呼吸了，我就感到踏实些了，911电话中的人能提供的帮助就是多多益善了。虽然老二依旧昏迷不醒，但她的脸色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了，嘴唇的颜色也正常多了。
等救护车到来，老二已经稍微有些意识了，老大跟在我后面，哭哭啼啼，我一路紧紧抱着老二，到了医院，这时老二已经醒了，她醒后说的第一句是，I love you, Mommy。我的眼泪流下来，这是我们每天晚上睡前都会说的话，也许她昏迷的时候听到我的哭声了，想说句什么来安慰我。之后做了许多项检查，我带着老大睡在老二的病床边。第二天清晨，老公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病房门口，满脸紧张不安，他提前赶回来了，我看见他就哭起来。
最后的结论是窒息，她的肺部到支气管充满了大量的黏液，那晚睡前的鼻涕很可能掉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我们在医院呆了四天后，出院了，那几天我经常紧紧抱着老二，仿佛是失而复得，我从来没有感到孩子对我如此重要，她们的任何事情都胜过的我一切，学位，工作，升职。我再也不会为了加班，不耐烦的赶她们去睡觉了。
之后我过了几个月才从那种悲恸的感觉中走出来，再生一个想法也放到一边了，也不在乎生男生女的饮食方式了，我开始努力减肥，真正想放弃了。人生本来就是不圆满的，能让自己遗憾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或许原本就一直生活在各种缺失中，我何必再去强求儿女双全呢，正如古训说的，命里若有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两个女儿身上，每天晚上给她们讲故事，陪她们睡觉；周末把她们打扮得象两个小蝴蝶，带出去玩乐，拍照，每每看着她们天真可爱的笑容，我觉得幸福极了。
日子似乎就这么平静的过下了。有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动物园，下车后，两个女儿拽着老公的胳膊走在前面，很快把我拉下很远，我气喘吁吁的追上他们，觉得浑身乏力，老公回过头连连叹气，说我太缺乏锻炼了。回到家赶我去跑步，我很卖力的在跑步机上运动了四十多分钟，第二天就感到咽喉肿痛，有点感冒了。两天后更严重了，因为是周末，只好去了急诊。到了急诊室，护士问我有无怀孕的可能？我征了一下，我们倒的确有过一次冒险行动，但那时应该是安全期，之后就非常小心了，再者，我不是早衰吗，就说没有可能。做了各项检查，说是病毒，回家继续熬着去。
我走出医院，正好碰到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车里坐着一个胖胖的男孩，非常可爱，我望着他，心都要被融化了，我不由得对着他笑，莫名的想说不定我怀孕了呢。后来，有一晚，陪两个孩子玩，两岁的老二突然说，妈妈，你的肚子里有个贝贝。我吃了一惊，都说小孩子眼睛神奇，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再问她，她却不肯说，把注意力转到别处了。几天后，我越来越感到异样了，晚上孩子睡着后，催老公出去买验孕棒，他一脸不可思议，觉得我这是在想什么呢，很不情愿的出去了。他回家后就扔给我一个盒子，很好笑的看着我。我迫不及待的试了一个，果然看到了两条线，我说坏了，真的怀孕了。老公就乐了，说哪里会这么容易呢? 要不要我也去试试，说不定也是两条线呢。看我一脸不安的样子，他安慰说，你没有看说明书，没准两个加号表示怀孕，你的是两个减号，快睡觉去吧，明天再看看。
我想也许吧。兴许我读错了。第二天清晨，仔细看了一遍说明书，又测了一次，这次红线颜色更深了，我很肯定的告诉老公是怀孕了，他不笑了，面带愠色的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然后就闷头做早饭。我知道的他指的是安全期的说法，岂止他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我了，或者也不能怪我，网络上，书上都是那么写的，也没有人警告说这是安全期，但后果你自负啊。我感到太奇怪了，后来和一个在国内做过医生朋友说到此，她说这个年龄的男性的小蝌蚪生命力非常旺盛，没有什么不能的。
我开始懊悔了，无比懊悔，早知道自己注定会生老三的，我会好好准备的，把酸碱性和时机理论应用得恰到好处。怀老大时候，压根儿不知道生男生女还可以自己去调节，到了老二，排卵期退后了，这个老三更是和生男孩的条件相差得十万八千里，干脆就是一个安全期儿，这老三不是女孩，谁会是女孩？ 真是大意失荆州啊，或者荆州都是小事，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们开始考虑这个孩子到底是留下还是放弃。两个女儿，姐妹两个，已经足够好了，三个女儿就有些多了，至于儿子的可能性，我不敢去想，太奢侈了。老公经常熬夜，那段时间更是忙，我的所谓的酸碱性饮食早就放弃半年多了，播种时机就更不用提了。除非是小蝌蚪们提前了那么多天到达，却没有遇到小情人，X们等得不耐烦了，约在一起逛街去了；Y们没有逛街的爱好，而且Y生命力弱啊，没有力气溜达了，一个个趴在那里休息，正哀叹生不逢时呢，小情人一下子跳出来了，在一片羡慕嫉妒恨中，小情人选了最强壮最帅的一个结合了，X们慌忙往回赶，已经晚了，兔子般跑不过乌龟，人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可是这情形会发生吗？
我们犹豫了几周，我查了许多关于流产的信息。觉得流产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尤其在网上查到有些人会因此留下阴影，更恐怖的是，我在中文的一个网站上，有个人说她听说某个人流产后，半夜看见有个孩子站在床边拽她，我可不想经历这种午夜惊魂。熬到了第十周，终于去做了第一次产检，看到了那个舞动的小人，我们不再犹豫了，有三个女儿总好过两个女儿吧。
我开始正式告诉两个女儿，她们要有个妹妹或弟弟了，两个孩子非常开心。怀上老三，和怀老大老二时候感觉非常不同。对于前两次，不必担心周围人的眼光，大家都认同一个家庭两个孩子，各种性别组合都可以坦然接受，但到了老三，情况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三个孩子不是公认的孩子数目，老墨可以，一些信教的可以，但在很多中国人眼中就觉得有些另类。
可能性很多，比如，如果你有两个儿子，可以在广厅大众下，坦然的说想生个女儿，会有人说女儿好啊，是件贴心小棉袄，认为你觉悟高，鼓励你去生；可是如果你有两个女儿，堂而惶之的说想生儿子，就不是那么容易，会有人说，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这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这么封建，让你感到你的小灵魂深处竟然那么丑陋，还象旧社会妇女似的想生儿子；如果你有一儿一女了，说想生老三，就让人无语了，都有儿有女了，还想生一个，当自己是生孩子机器呢，也不担心浪费社会资源么？
当然这都是非常负面的话语，生活中正面的话语肯定也很多，但我习惯去为最糟糕的情形做准备。
这最糟糕的情形就给了我无形的压力，尤其那时侯我们已经搬到了一个中国人非常多的地方。怀孕后，我一直避开周围的中国同事，后来遮不住了，就承认了。我时常被人问，想生儿子吧？我就赶忙回答，哪里哪里，是意外，意外。前句唯心，后句倒是实情。也经常被人问，什么时候生老四啊？这些都让我非常郁闷，以为我把生孩子当成爱好吗。更有一次，和一个同事聊天，她只有一个孩子而且不打算再生育了，她的一个同学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孩子，我顺口说了一句，她该生孩子啦，结果同事说，大姐啊，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生孩子啊。我才意识到孩子多的人还是少和别人讨论生育的话题，免得被人误解了。
当时正好有个和我同龄的同事也怀孕了，大家时不时给这个准新妈妈孕育建议，或者猜男女，她是新妈妈，而我已经是老革命了，这些建议已经实践过多次了，对猜男女也无动于衷了，因为我深知，在事实面前，什么肚子尖还是肚子圆，爱吃酸还是爱吃辣，全都是浮云。感慨同样的年龄，她这是第一个，我就要有一个超生游击队了，而且是娘子军游击队。
做大B超的前一天，我和一个年龄比较大，不太关注别人隐私的同事说，明天就要知道男女了。她笑了，说她认识一个人，两个儿子了，花了很大的功夫，精心怀孕，结果老三还是男孩，失望坏了。我说，我这次怀孕压根就是意外，岂不是更没戏？她乐了。中午吃饭，我和同事说，其实我很喜欢女孩的，三个女孩也不错。算是做铺垫，明天谁也不许安慰我，在真正的悲伤面前，好奇猫的安慰就是往伤口上撒把盐。
第二天，我们如约去做B超，惴惴不安中还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就是我猜测的情形呢。躺在那里，肚皮上热乎乎，滑腻腻的，我盯着屏幕，看到了两条小腿，中间似乎和先前不同，我紧张了，然后听到做B超的人问，知道性别了吗？我的心紧起来，他说你们看，是个男孩。他在那个小东西附近画了一个箭头，写上“boy”。天，竟然是个男孩！
一直到回家，老公嘴巴张开后就合不拢了。我感到象在梦里，象是开玩笑，这当然不是玩笑，这是上天太眷顾我了，真是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阴啊，老祖宗就是高深啊，把我的这种情形恰如其分的表达出来了。从此酸碱性和播种时机理论在我家消失了，谁再和我说这些，我家小老三就是个反面例子。
几个月后，老三出生了。老大老二刚出生后，我第一次抱起她们先检查是否兔唇，是否手指脚趾数量正确，这次不同，我先看看是不是真的是男孩，B超是否有误。我一下就看见了那个男孩的小零件，然后再检查其他地方。老三如今两岁了，和老公一样，性格安静，是个爱琢磨事情的孩子，老大老二非常喜欢弟弟，三个孩子年龄分布非常均匀，一起玩得很好。有时候看着他们三个开心的在一起玩，我会问老公，你还相信我吗？他歪过头说，那当然，不能相信。我笑，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感到幸福。
我记得在大学时候，曾经和好朋友聊过，将来要几个孩子，我说三个最好，而且组合是女女男，我的意思是两个女孩可以是姐妹，而儿子反正将来要和媳妇亲，有无兄弟可能没有姐姐有个妹妹那么重要了。结婚后，这么一路的追生儿子，却恰好生出了当初自己向往的组合。
写下这些只为记录一段经历，告别生育的岁月，并祝福向往儿女双全的父母们都能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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