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元:我的两位维吾尔族上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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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元:我的两位维吾尔族上级(2)
发布时间:2012-12-06 10:09 作者:陈新元 字号:   点击: 42749次


接着说极端主义。宗教信仰;宗教狂热;宗教极端主义;这些概念在现实中界限怎么划分?你怎么判断一个穆斯林对宗教是虔诚还是狂热?甚至到了极端主义?他不付诸行动没法反。

我们应该集中力量狠狠打击恐怖主义,依法严打。不管他是“东突”还是宗教极端主义,也不管他是报复社会,只要搞恐怖活动露头就打;让他不敢搞。

况且,有的动乱是社会矛盾没有及时化解长期积累引发的,与分裂主义,宗教极端主义没有什麽关系。换言之,是“三股势力”利用了社会矛盾。长期贫困;贫富悬殊;失业增多;官僚主义严重;特权思想等等;这些问题不能及时化解,给“三股势力”提供滋生的土壤。

“你们要求少数民族不要把所有问题都往民族问题上扯,你们也不要把所有闹事都往民族分裂主义上扯,新疆的许多事很复杂。许多闹事的人连什麽是‘东突’根本不知道!”

我理解了少数民族知识精英的观念。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可惜,我人微言轻,发挥不了什麽作用。如果我们的民主制度很有效,能让每个人自由发表个人的看法,多数人能听到少数民族干部的不同意见,新疆的局面可能比今天好得多。

“新疆的历史还是我们自己来讲”
我喜欢读书,每次和师领导下基层工作别人带着扑克,我带着书。有次我随E副政委下团场工作。他坐在越野车前排,回头问我这次下去带的什么书。我答《维吾尔族简史》。他一听来了兴趣说拿来我看看。我从包里翻出来递过去。他首先翻看版权页,边看边说你发现没有,讲维吾尔族的历史,五十年代出的书和八十年代说得不一样,现在出的和八十年代又不一样,以后再出书还不知道会怎么回事呢!

八十年代初,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曾经组织批判吐尔滚?阿勒玛斯的《维吾尔人》等三本书。我认真读了那些批判文章。实话实说,我对那些批判文章持保留态度。即使批判也应该在学术范围内进行,没有必要在全社会开展,其结果是“吐尔滚理论”广为流传,影响比没有被批判之前更广。鉴于“文革”的深刻教训,我必须弄懂维吾尔族的历史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我问这本书怎么样?他翻看说,书是八十年代出的,内容是五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书可以看,后来的书就“白坎儿啦!(没有东西啦)”为什么?我追问一句。他说,五十年代编书的维吾尔族知识分子,不少从苏联留学回来,又经历了金树仁、盛世才、国民党统治,知识面广,那时还没有阶级斗争为纲,大家还敢讲真话,写出的书可以看。包尔汉,精通维汉俄三种语言,在盛世才的监狱里编了《维汉俄大词典》。赛福鼎是大文学家,诗歌文章都好,精通历史。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时汉族知识分子精通维文的很少,几乎没有汉族人参加编写史书。

我说后来历史为政治服务,为阶级斗争服务,越走越偏了。他连连点头,说政治是不断变化的,你看党的路线变化多大,阶级斗争为纲,经济建设为中心,建设四个现代化,建设小康社会等等,而历史是永远不变的事实,“让石头跟着鸟儿一样飞!行吗?”他眼望着三岔口光秃秃的山说。

我不喜欢酒宴玩乐,到垦区一有空就看书。那天晚饭后,我陪E副政委散步,又说起《维吾尔族简史》。他说,汉人最早创造了文字,而许多少数民族没有文字,有的甚至是解放后才由政府组织专家去给他们创造了文字。他们更多是口头传说,在汉文史书上没有记载。还有,古代与汉王朝打过仗有交往的游牧民族,汉文史书上有记载;没有打过交道的没有记载。你们讲历史完全依据汉文史书这可能全面吗?

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他又说了一句,我们民族的历史最好由我们自已来写。即使错了,由我们自己来修改。我明白,他是针对自治区党委组织对吐尔滚?阿勒玛斯的《维吾尔人》的批判说这番话的。

接下来他说的一番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你们说王洛宾是“西部歌王”,他的歌确实好听,我们也喜欢。但是,我们的音乐家说他是“纳和夏吾乎热(歌贼)”。他把少数民族的歌“偷”过去变成他的了。我们祖祖辈辈唱的歌,因为歌手不识谱,只会唱,他一听立刻把歌谱记下来,再编了歌词就成他的了。你们也就把他抬得高高的。我们认为真正的“歌王”是阿曼尼莎汗……

我无语了。阿曼尼莎是叶尔羌汗国的王妃,整理了著名的十二木卡姆乐谱,是维吾尔人最推崇的音乐家。

讲历史时突然跳跃到王洛宾,他们的内心怎么想的。

慰问宗教人士  喝“圣水”

A副政委的父亲曾经是小海子垦区的大阿訇,宗教造诣深,在穆斯林群众中很有威信。我跟随他去慰问垦区的宗教人士,每到一家,他进门首先介绍:我是白克尔大毛拉的儿子。那些宗教人士立刻喜形于色,热情招待。随行的团场维族干部接着介绍,师里的副政委。那些宗教人士肃然起敬,连连点头“认识认识,知道知道”。

阿訇的笑容先是发自内心,后是出于礼貌。

A副政委在慰问宗教人士时说的最多的事情是教育,小学的入学率是多少;有没有不去的?你们要教育群众送孩子上学。“先知说过,即使知识远在中国也当孜孜以求之”。还有,他接着强调宗教人士要发动群众勤劳致富,带头致富,“先知说过,最不能忍受饥饿和贫困”。

我很赞成A副政委的工作作风,少讲一些政策理论,少喊一些口号,多讲一些实际的东西,穆斯林群众容易接受的东西。教育,富裕是老百姓最关心的事情,不论那个民族,不论那种信仰都是这样。

我开玩笑说,A副政委,你口才太好了。大家特别喜欢听。走了好几家你的话我可以背下来了。再到下一家你就说“我命令陈处长替我说”。

他天性乐观,哈哈大笑,好好好,下次你说。我自嘲道,我说没有用处,人家知道我的父亲不是大阿訇,把我当成赵本山的《卖拐》啦!人家一听唢呐怎么吹出达甫(手鼓)的声音啦?

又一阵笑声。维吾尔人天生喜欢热闹笑声。

我心里清楚,民族问题,宗教问题,只有少数民族干部来讲才有效果。他们属于同一个文化体系。他们确实不容易,既要坚持党性,又要与广大穆斯林密切联系;既要掌握汉文化的思维方式,又要坚守本民族的精神家园。

那天到了一家阿訇家,院子里几间大房子里挤满了人,过节般热闹。我们一行到来大家立刻恭恭敬敬让出一条路,一片“基勒克吗?(问候)”

原来,这位阿訇刚从麦加朝觐回来,亲友们都来庆贺。其中最隆重的仪式是每个人非常虔诚地抿一口“咋木咋木”泉水。

传说穆罕默德在创立伊斯兰教初期,遭受麦加权贵们的迫害。妻子抱着婴孩躲避追杀,逃到麦瓦尔山时烈日干燥,孩子干渴哭泣。妻子放下孩子奔波找水,没有找到水回到孩子身边一看,孩子蹬着蹬着脚下涌出了泉水。从此,朝觐者来麦加必须在麦瓦尔山来回疾走七次,掬饮泉水。此泉为所有朝觐者的“圣水”。

这位朝觐者用一个大塑料桶装了满满一桶“圣水”,来客用一个精致的瓷碗逐一品饮。

只有我一个汉族干部;我必须尊重穆斯林的风俗。A副政委喝了一口把瓷碗递给了我,全场一片掌声。我虔诚地举碗过头,一饮而尽。众人注目赞叹。

坐在车上,余兴未尽。我说我读过汉文的《古兰经》,内容很丰富。A副政委沉默一会儿说,新疆的阿訇们有个观念,《古兰经》只能用古阿拉伯语来读,翻译成任何文字都可能背离原意。他们不赞成翻译成维吾尔文,也不赞成汉文的《古兰经》。不过,我赞成,不翻译过去其他民族怎么知道《古兰经》呢?怎么了解伊斯兰教呢?

闻所未闻。唉,我又白下功夫了!阿訇们可能是想垄断话语权吧。万一阿訇??????玄乎!

那位朝觐者带回的“圣水”因为天热,旅途七八天,我喝了腹泻。但我不后悔。我尊重所有信仰宗教并严格遵守教规的人,不论基督教,佛教,还是伊斯兰教。心诚则灵。我觉得世界上最可畏的是没有任何信仰的人。

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民族很难理解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一个无神论者很难真正了解一个有神论的人的内心世界。

 酒后听真言

那次我跟A副政委到维吾尔群众聚居的小海子垦区,这里是A副政委的老家,亲戚朋友很多,一天吃五六家甚至通宵。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A副政委的儿子在这里娶了汉族媳妇,亲家在这里怎么不去看看。我私下问这里的汉族干部,说A在这里当政委时,他后来的亲家是机关的一个科长。他们基本上不来往。不同民族之间的婚姻一直是新疆不可涉及的敏感话题。

A副政委每到一家在介绍完我的职务后,总要加一句:他是“老新疆”,会维语。意思很明显,说话注意一点。

那天白天吃了三四家,晚饭在A副政委一个亲戚家吃。我们一行人中仅我一个汉族。主人家来了七八个维族干部。喝酒很猛,我假装醉了,不顾礼貌往大炕里边一滚躺下,谁叫都不答应。

他们看我醉了睡着了,交谈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收不住缰了。

“上海浦东发展太快了,高楼非常漂亮。外国公司招牌十公里外就看得见。夜里我们坐船顺江游玩,灯光连着星光,又倒影水中,真像作梦,进了《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世界。深圳到处是高楼大厦,非常现代化。但是一回到新疆,我们这里太落后了。我们那里大部分人还在喝涝坝水,人均收入只有上海深圳十分之一,几十分之一。”

“我们为什么穷?他们为什么富?把我们的资源全拿走了!石油、煤、棉花,西气东输,西煤东运,西电东送,就这个样子西部大开发吗?我们的群众还在烧棉花杆!”

“你们口口声声兄弟民族,不错,你们是老大哥,但你们不是有一句话,亲兄弟,明算账吗?你们拿走了多少?还给我们多少?为什么不算清楚?”

“还要叫我们去向群众宣传要感恩!谁向谁感恩?搞错了吧?我们为全国的发展送出去多少资源?应该是所有用了新疆的石油、煤、电、气的省市向我们感恩!对!还有棉花!”

“他们说新疆的资源是全国人民的。”

“西湖、黄山、九寨沟都是全国人民的,你能把它们都搬到新疆来吗?在我们脚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

“内地的汉族人对我们确实太热情,把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全拿上桌子了。什么蛇、虫子(蚕蛹)、还上了一盘油炸蝎子!我心里一阵恶心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洗肠子,两三天光喝茶吃点干馕,不吃肉不吃炒菜。洗干净肠子再吃自已家里的饭。汉族人怎么什么都吃啊!他们自己说汉人是两条腿的人不吃,四条腿的桌子不吃,其他什麽都吃!”

谈到八十年代自治区两个副主席一个汉族,一个维族,因权色交易贪污腐败被查处,降为厅级非领导职务。两个副主席都被一个汉族女老板拉下水了。

“处理太轻了!该送监狱!那个汉族女老板为什么不追究?那个汉族女人真不要脸!”

“一个(产品)出疆证,一个火车皮,一个(价格)双轨制,你只要占上一条就可以发大财。把任何一只瘦羊拴在这三个圈里,不久就肥得走不动路了。”

“现在把两只肥羊拉走了,又换上了两只瘦羊,老百姓又得用血汗把瘦羊催肥。还不如就一只羊肥了不宰不换一直养到死……”

大家大笑又饮一杯。

在几届自治区主席里,他们认为最有威信的是司马义?艾买提,敢说真话,而且重感情。他六十年代在边防部队当兵,有一次去边防哨所回来遇到暴风雪,迷了路,在雪堆里挣扎。被一个维吾尔牧民发现了,把他背回家里。牧民很穷,炕上只有毡片子。吃了热馕,喝了奶茶,他恢复体力急着回部队。牧民有一双新靴子一直舍不得穿珍藏着,看见这位解放军战士的靴子被雪水泡坏了,他把新靴子套在这个子弟兵脚上。牧民一直把他送出山去。后来,他当了和田地区专员还专门派人去找这个牧民,没有找到。牧民不知跟着水草到哪里去放羊了。再后来,他当了自治区主席上任临走时,专门给和田地区朋友交代,一定要找到这个救命恩人。那一年,果然找到了。他自己掏钱买了飞机票把这个牧民接到乌鲁木齐,亲自陪同参观游玩天池吐鲁番。牧民回去时,他特地买了一双最贵的牛皮靴送给了救命的朋友,说我永远记得你给我的那双新靴子,记得你对子弟兵的热爱!

“这才是真正的维吾尔人!”大家谈笑直到深夜。

酒后真言,难得一闻。司马义?艾买提的故事令人感动。他们谈论这件事还有一层意思:司马义?艾买提主席调中央工作时,乌鲁木齐的7所高校学生上街游行。喊口号:“反对把司马义艾买提主席调走!”等。

“资源民族论”令人忧虑。流行甚广,难以纠正。

我只有心里一声叹息:新疆的事情积重难返……

别忘了一个基本规律:人是以自己的利益来对待理论的,马克思说过“几何公理如果触犯了人的利益也会被看成缪误的”。

  “当官就得像个官”

汉文化是典型的农耕文明的产物,而维吾尔人先祖回鹘人曾长期在漠北游牧,唐朝时西迁吐鲁番建立高昌回鹘国,逐步向农耕文明转化,现代维吾尔族形成过程中又融合了西域的一些游牧民族,其文化烙上了浓重的游牧文明的印记。其特点之一,部落意识,头人意识很强。官就是“头人”,为部落负责,就要杀伐决断,敢作敢为,绝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迪罕(农民)”。

两位副政委私下都反感有的汉族领导的“研究研究”,他们说“研究研究”就是“抽完烟喝完酒再说”。他们在职责范围里敢于表态,口气威严,绝不拖泥带水。在涉及本民族利益时更是毫不含糊,态度明朗。

党管干部是一个原则。喀什各县党委书记都是汉族。在少数民族中,往往“汉族”和“共产党”“国民党”是一个概念。他们说,你们汉族思维用人提拔干部总是挑选老实听话的人;这样不行,“亚瓦西阿丹木(老实人)”在少数民族群众中没有威信,说话没有人听。他们认为县长必须是有威信的乡长;地区专员必须是有威信的县长;自治区主席必须是有威信的地区专员。

但是,我们的政治体制是权力高度集中,兵团又保留了部队的“首长责任制”。他们要想说话算数,言出必行,不太容易,而且常常把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好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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