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本来早就习惯斯蒂夫全世界飞来飞去了。
他雄心激进，几乎总是处于刻不容缓的状态。 他不在公司，被他绷得紧紧的神经就可以稍稍松缓些，象一直被猛力弹拨的琴弦总算有了片刻间歇，就不至于崩断。大家如常工作，出出进进，但脸上就多些轻松愉快的神气，言谈间也添些欢声笑语，空气里似乎也飘荡着喜悦的音符。只是这种喜悦还有些飘浮，有些不安，有些无根无底，似乎随时都可以消散，好像大家下意识里其实矛盾重重，既在庆幸他的不在，享受着短暂的自由，又在依赖于他，牵念着他， 等待着他。
此刻厨房里三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长方桌前，刚吃好午饭，正开心聊着最近的橄榄球赛。琳达拎着装着牛肉三明治和富士苹果的褐色纸袋走进去，被健一眼逮住。
“琳达，你是不是说斯蒂夫去见伯南科了？”健忽地想起什么，大声问道。
“是啊，克洛伊说的。”琳达走到健他们的跟前。“好像他先去波士顿开会，然后飞到芝加哥见伯南科。感恩节之前回来。”
“斯蒂夫怎样忽然跑去见伯南科了？他们好象很少见面啊。”本来眉飞色舞地侃着球赛的丹听见了，皱皱眉，忍不住嘀咕。 他比其他几个人更早进的公司。
“嗨，你们有没有听说，伯南科今年投资失利，正大规模调整投资策略。”又一个人插嘴道。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什么？——那神光会受影响吗？”琳达脱口而出， 担心地望望眼前的几个人。
空气一下子变得让人不安。几个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可以回答。
神光的几个高管先是照旧独自闷在各自的办公室里， 或走到厨房弄咖啡喝，彼此碰上搭讪两句。但这次他们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些涣散，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始走门串户，窃窃私语，探探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斯蒂夫到底为什么要见伯南科？伯南科会对提走投在神光上的资金吗？
——斯蒂夫走之前已经交待过前者的答案， 他说他就是开会顺便探望伯南科而已。但是否果真如此？里面还有没有什么秘密？
——伯南科并不是神光董事会的成员。他喜欢躲在幕后。但他手里就是神光的生死大权，他的兴衰起落就与神光息息相关。神光总共就十多个人。葡萄藤只要有几个简单的枝杈，就足以将这些让人不安的念头上上下下传染给所有人了。
亨利摆着圆圆的身子， 敦敦实实地从走廊经过。他个头不高，圆圆的头稍仰着，就象卫星接收圆盘定位天空，看不见跟前人的样子。走廊里有些过于冷清，厨房里传来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大概是几个年轻人在闲聊。他脚步稍稍放慢，目光左右瞟瞟， 然后越过紧紧关闭着的斯蒂夫办公室的门，落在克洛伊半敞着的门上。他稍一沉吟，双手背到身后，缓缓踱到她的门前。他鼓溜溜的脸出现在克洛伊门前。
他本来想等着她招呼他，可她正弯腰翻找着什么文件，他只好开口道：“忙着哪，克洛伊？”
克洛伊抬头回身， 看到他，笑道：“还好。——进来吧，亨利。”
亨利把整个身子都挪了进来，目光似乎却仍悬在半空，脸上照旧挂着壳子般的笑意。
“白鼠记忆测验还好吧。”他说。
“一切顺利。还在进行中。”克洛伊答道。
“当然了，这是个至关重要的实验。斯蒂夫走之前好像也在问。”亨利说到这儿，瞟了一眼克洛伊。
“的确如此。”克洛伊点点头。
“斯蒂夫是急了些。当然了，他还要见伯南科，总是想多有些东西交代。伯南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当然了，也许他就是这么成功的。他从来不让人看见他手里的牌。他会在别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投资，也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抽走资金。——当然了，斯蒂夫也算是懂得怎么应付伯南科，会保护神光的利益。”
“我想斯蒂夫知道该怎么做。”“斯蒂夫不过是尽礼数， 拜访伯南科而已，当然了，我们不该压力太大。”亨利又瞟了一眼克洛伊的桌子。他好像在抛砖引玉，竭力引导着克洛伊。
“我也是这样理解的。 ——不管斯蒂夫见不见伯南科，我们会一样努力。”克洛伊应道。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亨利，斯蒂夫感恩节之前回来后，是不是会跟大家传达一下？”
“当然了——感恩节——我家里还有事栓着， 来不了啦。哎，当然了，三个小孩儿， 一个个都快上大学了，学费越涨越高，真让人透不过气来。当然了，经济又一直萧条，那些教育基金的钱都打了水漂。”亨利脸上少见地飞来一朵愁云， 飘到原来一成不变的笑意背后，表情就既愁苦而又无动于衷，显得含混不清。
他本来心里有种沮丧，甚至恐慌，可是他并无意跟她分享他心里的个人的苦难。他只是想借用那零星的悲情，拉近跟她的距离，让她信任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甚至有些鄙视自己，如此费力讨好一个资历权势都远在他之下的女孩子。可是，下意识地，他明白， 斯蒂夫更信任的是她，而不是他自己。而克洛伊，并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她虽谦和温婉，却又拒人千里。
克洛伊望望亨利，有些无措，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同情他，安慰他。她想起亨利办公室里那些温馨的合家照。照片里所有人的面孔都定格在满足快乐的一瞬。 亨利被儿女簇拥着，显得格外荣光焕发。
“经济是很让人失望。”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之间似乎有眼睛看不见的透明的墙壁，而她，只是在墙后说话。
亨利觉得他已经撞在那面墙上，再也无法向前了。
“当然了，总归不会有什么事情。——那好吧，我也该回去忙了。”亨利说完，身子挪出了克洛伊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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