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醉瞬间站定了身子，同时侧迈了一步，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愣头愣脑的穿着展馆制服、胸前挎着工作卡的男孩子，静静地问：“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
听了醉的问话，那个工作人员更加呆愣了，支吾半天，憋出一句：“为什么啊？”
醉依旧静静地说：“你在我的后面，却让我踩到了你。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把我当成画了？”
“啊。这个。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故意的。要我说，您比所有展厅的画都美。” 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看您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想来凑个热闹。这幅画，有什么不同吗？”
“每一幅画都不相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来读，感受也不一样。”醉说罢，重新把目光投在画上，细细地读起来。这次重读，醉发现了趴在老墙上的那几枝枯萎的藤蔓上，也有着一抹不易觉察的阳光。这抹阳光让醉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不禁暗自赞叹，“这真是神来之笔。”
那抹落在枯萎的藤蔓上的阳光之所以能够打动醉，是因为它一下子照亮了醉心灵深处黑暗的一隅。这幅画让醉读到了一个由于身体的原因，只能坐在室内隔着玻璃窗 看春天的女孩。醉认为，这幅画的作者在构思这幅画时，立意很高，笔触又很精致。比如，从窗框来看，那玻璃窗是存在的，可是从视觉的效果来看，根本看不到玻 璃的存在。也正是因为玻璃的“不存在”，使得女孩完全融进了春天里，成了春天里的一部分内容。当她融进春天之时，那小草的生命力、那阳光的暖意，便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醉非常了解自己。她深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这位女孩有着相似的地方。比如，她们都是外表宁静、看上去很淡然、内心却注满了海一般力量的人，再比 如，她们都是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和不足、忽略了干花的繁茂和美丽、钟情于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钟情于温暖的阳光的人。醉也深知，那女孩内心的力量是像小草一样 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自己内心的力量却是仇恨的力量，是毁灭的力量；那女孩是患有疾病的人，她忽略了干花而向往小草，是因为她向往健康的有活 力的生命状态，自己的缺陷却是人格与精神上的，自己对小草的向往也是空泛乏力的。醉还深知，想要用行动来走近内心的向往，她必须先走过自身的局限，那就是 ——放下仇恨。可是，对醉来说，放下仇恨又谈何容易？
在她的记忆中，自从养母生了弟弟唐逸斌之后，她没有过过一天有尊严的日子。她从小就天天哄着弟弟，弟弟哭了，养母要打她骂她，弟弟尿湿裤子了，养母要打她骂她，就是用奶瓶给弟弟喂完奶以后，弟弟吐奶了，她也要挨打挨骂。不但如此，她还要负责洗自己的衣服和弟弟的衣服，还有养母生理期时换下的内衣。醉洗衣服 洗得不及时、不透亮、没有涤净洗衣粉的味道，甚至是衣服干得不及时，肯定要受处罚。有时，洗衣服时把水洒在地上，或者是用水多了，同样要受处罚……
醉的养母曾就应该怎样处罚醉而去求问过什么高人。那之后，她处罚醉的方式，大都是“杀人不见血”式的。比如，狠狠地点醉的脑门，把她的脑袋向墙上撞；比如，狠狠地掐她的大腿或胳膊里侧，只是掐那么一点点肉，猛地一掐，再咯噔一拧，醉的腿上或胳膊上就出现了一个紫红色的硬疙瘩；比如，用刚刚洗好的衣服，狠狠地抽打醉……
这些醉都能忍受，都能如养母要求的那样，再疼也不会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后来，醉干脆连眼泪也不流了，只是咬着牙挺着。可是，她这样做，又从另一 个方面激怒了养母。养母一边更加用力地处罚她，一边气得像疯子一样咬牙切齿地骂道：“从你这副德性我就能想象得出来，生下你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滥货！你 看看你的眼神和表情，哪里像好人家的孩子！你看看你这身贱骨头，一天不打你，还不得成精啊！”
醉的脾气比较倔强，养母打她骂她时，她总是宁可咬破了嘴唇，也要默默地忍着，既不顶撞，也不求饶。但是，每当养母骂她并连带着她的生身母亲一起骂的时候， 她就会瞪大愤怒的眼睛，用冷剑一样的目光逼视她的养母，直到养母的胸中再次燃起怒火，又开始动手暴打她，从而没有了充足的底气用来谩骂。这样暴打的结果， 常常是醉那瘦弱的身板越挺越直，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越来越凶，表情也越来越不屑、越来越淡定，她的养母却因气急败坏和筋疲力尽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边号 啕大哭，一边数落醉是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是该千刀万剐的小妖精。
醉的养父呢？在养母打骂醉的时候，她的养父在哪里？他躲在卧室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大气也不敢喘。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心疼醉，不想帮助醉 吗？当然不是！可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帮助醉。因为醉的养母每次打骂醉的时候，只要他上前劝阻，醉的养母就会连他一起骂，骂得非常难听，非常不堪。
在醉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养父用自行车带着 醉，送她去上学。开始的时候，醉坐在后车座上，总会自然而然地用双手搂着养父的腰。有一天，这个情节被醉的母亲看到了，连哭带嚎地跑下二楼，飞奔着追上了 他们爷俩儿，一把把醉扯了下来，又一把把醉的养父扯了下来，然后就是坐在地上一阵撒泼。待围观的左邻右舍多了起来，她就满怀委屈地说：“你们大伙给评评 理。这小妖精又不是亲生的，他们爷俩儿整天这么亲密，迟早不得弄出事来？啊？我要是不好好管着他们，这家早晚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邻居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什么，一个接一个默默地走开了。醉的养父早已尴尬不堪，却又不敢再惹她，同时也怕醉上学迟到，就一把拉起她，一边哄着一边将她 拖回到楼上。待他下楼的时候才发现，醉还坐在地上，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原来，她被养母从车上扯下来时，胳膊掉环了，腿也抻了筋。
从那之后，醉的养母明确地告诉醉的养父，以后不许和醉有身体上的接触，连位手也不行，不许和醉有亲密的交流，不许对醉嘘寒问暖，更不许他们之间有暧昧的语言。如果胆敢犯戒，一切处罚都要加在醉的身上。
有一次，醉的养父故意提前下班，到醉的学校门口等醉。他们爷俩一边向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闲聊了几句。醉的养父哽咽地向醉道歉，让醉不要忌恨母亲。他说，其实，醉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小时候可疼醉呢。他还说，他相信，醉的母亲以后还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那样疼爱醉的。
养父说话的时候，醉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待她的养父不再言语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养父，淡淡地说：“她是好女人或者她是坏女人，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关心我或者是不关心我，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就当我是一只猫、一只狗好了。我终究会长大，或者是死去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不要再用你的无知和无能为我换取更多的谩骂和殴打。”
醉的表情、醉的语气、醉的眼神以及醉的语言都是养父始料不及的。他惊愕地看着醉，忽然相信了醉的养母所说的，这个一直被她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早已不是原来的小逸飞，而是一个被妖魔附体了的冷血动物。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养父果真如养母要求的那样，几乎与醉断绝了所有的交流。醉跑到西山，遇到老霍的时候，也就是那个阶段。
说起来，自从醉把那一盆染有经血的脏水扣在养母身上之后，养母再也没有动手打过醉。养母似乎发现了，醉已经长大，她越来越打不动她了。于是，她想出了让儿 子唐逸斌来对付醉的上策。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醉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成为妖精一样的坏孩子，她的儿子却成了魔鬼一样的恶人。
醉瞬间站定了身子，同时侧迈了一步，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愣头愣脑的穿着展馆制服、胸前挎着工作卡的男孩子，静静地问：“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
听了醉的问话，那个工作人员更加呆愣了，支吾半天，憋出一句：“为什么啊？”
醉依旧静静地说：“你在我的后面，却让我踩到了你。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把我当成画了？”
“啊。这个。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故意的。要我说，您比所有展厅的画都美。” 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看您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想来凑个热闹。这幅画，有什么不同吗？”
“每一幅画都不相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来读，感受也不一样。”醉说罢，重新把目光投在画上，细细地读起来。这次重读，醉发现了趴在老墙上的那几枝枯萎的藤蔓上，也有着一抹不易觉察的阳光。这抹阳光让醉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不禁暗自赞叹，“这真是神来之笔。”
那抹落在枯萎的藤蔓上的阳光之所以能够打动醉，是因为它一下子照亮了醉心灵深处黑暗的一隅。这幅画让醉读到了一个由于身体的原因，只能坐在室内隔着玻璃窗 看春天的女孩。醉认为，这幅画的作者在构思这幅画时，立意很高，笔触又很精致。比如，从窗框来看，那玻璃窗是存在的，可是从视觉的效果来看，根本看不到玻 璃的存在。也正是因为玻璃的“不存在”，使得女孩完全融进了春天里，成了春天里的一部分内容。当她融进春天之时，那小草的生命力、那阳光的暖意，便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醉非常了解自己。她深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这位女孩有着相似的地方。比如，她们都是外表宁静、看上去很淡然、内心却注满了海一般力量的人，再比 如，她们都是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和不足、忽略了干花的繁茂和美丽、钟情于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钟情于温暖的阳光的人。醉也深知，那女孩内心的力量是像小草一样 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自己内心的力量却是仇恨的力量，是毁灭的力量；那女孩是患有疾病的人，她忽略了干花而向往小草，是因为她向往健康的有活 力的生命状态，自己的缺陷却是人格与精神上的，自己对小草的向往也是空泛乏力的。醉还深知，想要用行动来走近内心的向往，她必须先走过自身的局限，那就是 ——放下仇恨。可是，对醉来说，放下仇恨又谈何容易？
在她的记忆中，自从养母生了弟弟唐逸斌之后，她没有过过一天有尊严的日子。她从小就天天哄着弟弟，弟弟哭了，养母要打她骂她，弟弟尿湿裤子了，养母要打她骂她，就是用奶瓶给弟弟喂完奶以后，弟弟吐奶了，她也要挨打挨骂。不但如此，她还要负责洗自己的衣服和弟弟的衣服，还有养母生理期时换下的内衣。醉洗衣服 洗得不及时、不透亮、没有涤净洗衣粉的味道，甚至是衣服干得不及时，肯定要受处罚。有时，洗衣服时把水洒在地上，或者是用水多了，同样要受处罚……
醉的养母曾就应该怎样处罚醉而去求问过什么高人。那之后，她处罚醉的方式，大都是“杀人不见血”式的。比如，狠狠地点醉的脑门，把她的脑袋向墙上撞；比如，狠狠地掐她的大腿或胳膊里侧，只是掐那么一点点肉，猛地一掐，再咯噔一拧，醉的腿上或胳膊上就出现了一个紫红色的硬疙瘩；比如，用刚刚洗好的衣服，狠狠地抽打醉……
这些醉都能忍受，都能如养母要求的那样，再疼也不会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后来，醉干脆连眼泪也不流了，只是咬着牙挺着。可是，她这样做，又从另一 个方面激怒了养母。养母一边更加用力地处罚她，一边气得像疯子一样咬牙切齿地骂道：“从你这副德性我就能想象得出来，生下你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滥货！你 看看你的眼神和表情，哪里像好人家的孩子！你看看你这身贱骨头，一天不打你，还不得成精啊！”
醉的脾气比较倔强，养母打她骂她时，她总是宁可咬破了嘴唇，也要默默地忍着，既不顶撞，也不求饶。但是，每当养母骂她并连带着她的生身母亲一起骂的时候， 她就会瞪大愤怒的眼睛，用冷剑一样的目光逼视她的养母，直到养母的胸中再次燃起怒火，又开始动手暴打她，从而没有了充足的底气用来谩骂。这样暴打的结果， 常常是醉那瘦弱的身板越挺越直，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越来越凶，表情也越来越不屑、越来越淡定，她的养母却因气急败坏和筋疲力尽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边号 啕大哭，一边数落醉是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是该千刀万剐的小妖精。
醉的养父呢？在养母打骂醉的时候，她的养父在哪里？他躲在卧室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大气也不敢喘。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心疼醉，不想帮助醉 吗？当然不是！可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帮助醉。因为醉的养母每次打骂醉的时候，只要他上前劝阻，醉的养母就会连他一起骂，骂得非常难听，非常不堪。
在醉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养父用自行车带着 醉，送她去上学。开始的时候，醉坐在后车座上，总会自然而然地用双手搂着养父的腰。有一天，这个情节被醉的母亲看到了，连哭带嚎地跑下二楼，飞奔着追上了 他们爷俩儿，一把把醉扯了下来，又一把把醉的养父扯了下来，然后就是坐在地上一阵撒泼。待围观的左邻右舍多了起来，她就满怀委屈地说：“你们大伙给评评 理。这小妖精又不是亲生的，他们爷俩儿整天这么亲密，迟早不得弄出事来？啊？我要是不好好管着他们，这家早晚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邻居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什么，一个接一个默默地走开了。醉的养父早已尴尬不堪，却又不敢再惹她，同时也怕醉上学迟到，就一把拉起她，一边哄着一边将她 拖回到楼上。待他下楼的时候才发现，醉还坐在地上，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原来，她被养母从车上扯下来时，胳膊掉环了，腿也抻了筋。
从那之后，醉的养母明确地告诉醉的养父，以后不许和醉有身体上的接触，连位手也不行，不许和醉有亲密的交流，不许对醉嘘寒问暖，更不许他们之间有暧昧的语言。如果胆敢犯戒，一切处罚都要加在醉的身上。
有一次，醉的养父故意提前下班，到醉的学校门口等醉。他们爷俩一边向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闲聊了几句。醉的养父哽咽地向醉道歉，让醉不要忌恨母亲。他说，其实，醉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小时候可疼醉呢。他还说，他相信，醉的母亲以后还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那样疼爱醉的。
养父说话的时候，醉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待她的养父不再言语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养父，淡淡地说：“她是好女人或者她是坏女人，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关心我或者是不关心我，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就当我是一只猫、一只狗好了。我终究会长大，或者是死去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不要再用你的无知和无能为我换取更多的谩骂和殴打。”
醉的表情、醉的语气、醉的眼神以及醉的语言都是养父始料不及的。他惊愕地看着醉，忽然相信了醉的养母所说的，这个一直被她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早已不是原来的小逸飞，而是一个被妖魔附体了的冷血动物。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养父果真如养母要求的那样，几乎与醉断绝了所有的交流。醉跑到西山，遇到老霍的时候，也就是那个阶段。
说起来，自从醉把那一盆染有经血的脏水扣在养母身上之后，养母再也没有动手打过醉。养母似乎发现了，醉已经长大，她越来越打不动她了。于是，她想出了让儿 子唐逸斌来对付醉的上策。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醉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成为妖精一样的坏孩子，她的儿子却成了魔鬼一样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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