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托尔斯泰说过:所有的人,都是黑白相间的花斑马—好坏相间、好好坏坏。还有一句话:天使是白色的,魔鬼是黑色的,人,都是灰色的。
住院医几年,与形形色色的男女医生朝夕相处,使我对这些话深有体会。人在极度疲劳时,真性会流露无遗,和受教育程度无关。有时无意间一个眼神,可以灼伤敏感的心,而困难中一句温馨的问候,会给人以生存的希望,终生难忘。
我第一次值夜班,就有这样的经历。
那是上班的第一周,白天我从大学医院病房忙完,匆匆赶去另一家医院产科值夜班。(我们那届住院医共招了八人,需要轮转三家医院)。 医院设在郊区,开车需45分钟。当时没导航仪,我迷了路,等到医院,人们已经站在黑板前交接班了。
美国医院的值班团队是金字塔式结构。作为Intern的我,还是只“菜鸟”,笃定要揽所有的“菜”活。其他人各就各位,通常是谁也顾不上帮谁的忙,有问题自行解决,实在没办法了才向Senior住院医汇报。
当班的Senior住院医是位美国生的印度女孩,名叫“拉蒂卡”。她模样甜美,脸长、鼻长、睫毛长,颈项也细长,却出了名的傲气,对Intern尤其苛刻,人送外号“黑天鹅”。
黑天鹅见我来晚了,两道柳叶眉拧成倒八字,嘴一撇:“你,就是那位来自中国的博士医生吧。知道应该几点钟交班吗?哼,快过来听报告,今晚产房可全靠你~~~了。”这个“你”,她故意拖得长长地。
众人朝我望过来,表情严肃,我恨不能变成一粒芥菜籽,落进地缝里,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报告。了解到共有五位待产妇,一箩筐的事情。拉蒂卡让我把它们列出来,记在纸上,做完的在旁边打个勾。之后扔下我走了,我正式进入角色。
产妇两小时体检一次,跟进产程。胎儿心跳监护仪需持续观察。急诊病人来了会叫我去初诊,还有病房......
最头痛的是要把病历,医嘱输入计算机。此处电脑和学校系统不同,医嘱半天敲不进去,看看记事单上,仍有好多空白没打勾,我沮丧极了,仿佛有种洪水即将漫过头顶的无助。那边护士又跑过来喊:梅医生,快去,3号床小孩头要出来了!......
刚把3号床忙完,BB机呼呼响起,原来是新生儿病房,要我去做“包皮环切术”,说是明天小孩就要出院,今晚必须做完。
“包皮环切术”是新生儿最常见的手术,一般由妇产科医生做。这种手术医学上作用不大,因习惯或宗教缘故,美国约有50%的男婴,生下来不由分说,要挨这一刀。
先不管此手术意义如何,我今晚必须得赶鸭子上架,可一例都没见过,怎么做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向拉蒂卡求援。在后面休息室里,找到了拉蒂卡,她正和二年级的住院医吃饭,房间里飘着泰国菜诱人的香味。我望望墙上的时钟,已是夜里12点,空荡荡的胃一阵泛酸。我对拉蒂卡小声说:儿科那边需要马上做包皮环切,我没啥经验,你可不可以...先作个示范?
拉蒂卡用眼角斜了我一眼:拖到这么晚,早干什么啦,布置你的任务完成了多少? 你先去把东西准备好,我吃完饭过去。
我没敢告诉她自己的进展,想想说了会凶多吉少,不禁有些悲凉。
去到新生儿手术房,见走廊里,1、2、3、4、5,一溜摆了五座婴儿箱,正此起彼伏地奏着黄河大合唱。心里嘀咕:又不是中彩劵,连这也要排队。
护士和我把手术器械刚摆好,拉蒂卡迈着她的天鹅步徐徐走来。她从容地带上无菌手套,一面讲解,一面麻利地做着。五分钟不到,手术顺利完成。
然后,她把器械交给我:现在该你了。我接过来,开始很紧张,笨手笨脚地。本以为会挨训,没想到拉蒂卡很镇静,手把手教我,提醒我几个要领,折腾半天,做好了第一例。
好在我学技术不算太慢,连做四例后,终于找到感觉。
呵呵,梅,住院医中流行一句口头语,叫 See one,Do one, Teach one。现在,你也能带学生了!
拉蒂卡的脸上,头一次多云转晴。我注意到,她笑起来,像印度电影里的女明星。
回去的路上,拉蒂卡话多起来,向我透露:知道吗,听说你是系里内招进来的,大家期望值很高。我当医生的父亲同你一样,也是外国毕业生。你们必须要付出更多,做得更好,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像今天迟到这样的低级错误,劝你以后少犯。
接着,拉蒂卡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梅,晚饭还没顾上吃吧?先去吃点儿东西,回头有什么搞不懂的,我帮你理一理。
这番话如雪中送炭,让整个世界都豁然亮起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哗啦”涌上来,差点儿夺眶而出。原来,拉蒂卡这只“天鹅”一点儿也不黑。
在那个寂静的午夜,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我这名“菜鸟医生”,顿感脚下轻盈许多,终于追上了前面拉蒂卡的天鹅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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