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3)老土匪(下)

来源: 查立 2010-12-25 18:09:3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891 bytes)

   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正等着工人们煮鸡蛋肉丝面,里边当然少不了他们在木桥上摘的菌子!他已经闻到香味儿了。屋子里热闹非常,下象棋的,打牌的,快吃晚饭了,工人们都回来了。老雷在打牌,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大概是赢了不少。满屋子的人都在抽烟,屋子里一层淡淡的烟雾。几张桌子已经铺好,上面放着已经做好的凉菜:白切鸡,卤猪肝,花生米,几瓶白酒放在中央,一个工人正在伙房里忙着,几个热菜一起锅,就要开吃了。

    查这才觉得饿得不得了。下午落水时,在河里呆了半个钟头,怎么好象所有的能量都耗尽了。查看看周生,他坐在被子里,脸色还有点儿发青。

“老周,瞧你那个德性!又不发烧打摆子,蒙着被子算干什么的?

“你个小赤老,今天我两个是到阎罗殿门口打了一转,又回来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是啊,查太年轻了,他只觉得挺刺激,而没有意识到,他那样失足摔下十米深的山谷,下面是深深浅浅、礁石密布的真川野水,他又几乎不会游泳,能落在一处那么绝的地方,实在是捡了条命!

    平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查总是喜欢东走走西看看,不外乎是山川景致、风土人情,不挑不捡,农民院子里的活鸭活鸡,小河上的石桥,没做完的马鞍子,特别是湘南一带有名的竹编手艺,什么都能引起查的好奇心。

  现在,与其闻着别人吐出来的烟雾,看着一桌子好吃的,又不能马上就吃,还不如出去遛达溜达。

    他跳下床,钻出工棚。这外头可真是美景连连!落日余辉犹在,清空如洗,半轮皓月,羞羞答答地挂在远处山岗上的林子顶端。上上下下,灰蓝色的巨大的山岩,缝隙中挣扎而出的幼松小柏,岩顶上黑色的森林,都分辨得如此清晰。空气的透明度太好了,远山之中一定是有条公路!查连那些点点移动的车灯都能看见!

    一个从城市来到深山,在山里呆久了的人,哪怕他后来身居闹市,每日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永远离开了深山老林,在以后多少年的时间里,都会对山区公路、特别是夜幕下的车灯有非常特别的挂念。方圆好几百里茂密的山林,人迹罕至、雀鸟不行、野兽出没之地,只要是有条公路穿过,就有了离开虎狼之地、通往山外的大世界的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老雷他们的耳朵如此灵敏、能听到山里汽车发动机的共鸣和回声,哪怕这辆车在十里之外!山里人更多地将自己的这条命和汽车、公路拴在一起。   

  查俯望河谷内,则阴森森,那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河,九曲十八拐的,又跟到这儿来了。水流湍急,漩涡叠叠层层,衔漂木,吞巨礁,浊浪暗涌,此起彼伏,在一处河流的拐弯处,更携万均之力,撞向一鼎直上直下的绝壁,掀雾扬雪,轰然有声,再拐弯而去。头顶上,则皓月当空,清辉流泻,大有赤壁怀古之风。

    里边的人齐声喊:“吃饭喽!”

 

    查的眼睛盯着他面前的一个玻璃茶杯,里面是满满一杯白酒!

  查告诉大家,他不会喝酒,可这些山里的工人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寂寞久了,平时卡车司机来送东西,都要拉住吃喝一顿,何况长沙的最高领导派来的人呢?不喝是说不过去了。

   

    工人们劝查喝下这杯酒:“你们现在是在山里,每天都在河里河外走路,潮气太大,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雷队长已经告诉我们了,你不喝酒,所以,你的这杯酒是白葡萄酒。来来来(大家碰杯),干喽!干喽!哎,这个牙崽怎么只喝了一口?干喽!干喽!”

  查想,干完了就可以吃饭了吧。他把茶杯里的酒都喝了下去。酒很不错,很纯,甜甜的,真不是白酒。

    工人们给查鼓掌:“好好好!倒满倒满!这个牙崽的酒量还好哇!说喝就喝,一口就干了!”

    查觉得脸上发烧,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对着桌上的好饭好菜一通猛吃,葡萄酒真是不错,他不象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怕冷了。

    有个工人说:“你们这些长沙人真是不得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从后面的大山里翻过来!这后头有熊。有两次,熊打洞进到库房里,把我们的粮食都给吃光了。这房子就是油毡和席子搭的,熊几下就能掏一个洞。”

    里边有人认识老雷的,说:“那雷队长以前是剿匪的解放军,哪里不敢去?电影里头演的智取华山,就是走的小路嘛。”

   老雷灌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说:“我有什么本事,今天可是全靠老土匪!这么多年没来过,他硬是把这条路走得一点都不含糊,连那个埋在树丛里的桥都找了出来。要不然,我们只好回去喽!哪里还有福气享受这一桌酒菜!这条路太难走,老子以后再也不走了。老土匪,我代表全队的人敬你一杯!”

    老土匪兴奋得满脸通红,脸上所有的皱纹都飞扬起来,眼神儿里面隐约露出了当年的英武之气:“谢谢谢谢!谢谢大家今晚抬举我这个老废物!你们都是政府的人,应该帮我们反映一下情况嘛,这一路山势太险恶,很多桥都不好了,我们老百姓不敢走这条路,主要是怕桥不好,出人命!政府如果能出钱,把这些桥维修一下,我们乡下人就可以少走上百里路!今天两个牙崽都落了河,我说:完喽!算他们命大,要是从九里愁那个桥上跌下去,那可就是落一个,死一个!这路就快要断了,那个桥现在只有一半了,不知还能不能走得人喽!”

    工人们都吓了一跳:“老土匪!你还要原路返回啊?可千万不要那么干,太危险了!”

    老土匪说:“我还藏了个野猪在一个坳子里,几百斤肉呀,拿回去村里人人都分一点肉吃,象过年呢!”

    工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个老土匪心肠真是好!打了个野猪还想着村里的人。我们明天有车来送炸药,回去的时候把你带回去算了,你从那边找村子里的伢崽帮你去取野猪吧!”

    老土匪说,他们村子里人多,大家都没有多少钱买肉,所以,谁家打了熊、野猪都是大家分点吃。他家只有他的儿媳和孙儿在家,可以多分点给别人……

    有人问:“你家儿子呢?

老土匪很有光宗耀祖的感觉:“在部队当官哩!管着三十多人哩!”

老雷哈哈大笑:“那是个什么官?是个排长,再小就不是官了!”

老土匪有点儿不高兴了:“雷队长,你个*****的老是取笑我!人往高处走嘛,今天是排长,兴许以后干到团长哩!”

老雷:“好好好!你那个儿子可以当到军区司令也未必。你们可不知道,这个老土匪,枪法那可是不得了!今天我们亲眼见识了。不是说笑,现在的当兵的恐怕没有几个比得了他!幸好我当年剿匪没有碰上他!”

老土匪听见老雷今天不停地夸他,心里高兴得像吃了蜜糖一样,嘴上还带上几分谦虚:“那也有几分运气。现在的当兵的哪个还练这些把式,一颗原子弹甩过去,火就烧过来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就死了个球了!”

大家惊奇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老土匪连原子弹都知道!

今天人多,老土匪高兴,又喝了两杯酒,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吱吱咛咛,唱起花鼓戏来了。

老雷今天也特别高兴。周生和查落水的事儿吓得他魂飞魄散,可有惊无险,现在这两个人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喝酒,真皆大欢喜!“由他去唱,我们喝酒!老土匪,喝,喝了酒再唱!”

    查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哇!酒的味道全变了,工人们给他换上了真正的常德大曲!大家闹闹嚷嚷,开心极了。查觉得这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头好像有点儿沉。又被工人们逼着干了两杯白酒。他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浓稠,烟也太多了点儿。他说出去透透气,走出了工棚。

外面的空气新鲜得发甜,他不由得大口吸了几下,走到了悬崖的边上。查往下望去,谷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铅灰色,岩石和树木依然清晰可辨,但不知怎的,整个深深的谷底慢慢地浮了起来,又慢慢沉降下去!上来下去,几次之后,查头晕目眩,他知道不对了!立即坐在地上,免得站不住,跌到河谷里去,从这里跌下去可就百分之百活不了了,二十多米高的悬崖,下边等着他的,全是房子那么大的岩石。

查这一坐下去就没有再站起来。他隐隐觉得人们出来了,把他架进了屋里。他一整夜都在丛林里走着,后面有什么动物在追赶,他上了那道木桥,然后从上面跌落下去,又无数次从床上跌下去……

查醒了,工棚里很亮,一看就知道外边又是个好天!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肉丝面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查已经饿得不行,他觉得胃里依然火烧一般,他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菌子简直太香了!他想起来,昨夜酩酊大醉,竟然连面条都没吃成,工人们今天特意给他做了一大碗。他连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才知道,厨房里还有一大锅呢。

查想起了夜里的梦,不觉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想顺便看看这床是不是象梦里那样不结实。他掀起被单,才发现,这床原来是许多木头箱子拼搭而成。他试着推了推,箱子很重,根本推不动。木箱上一排排洋文,查哪里识得。那几个很大的字母映入眼帘:TNT 。他好像记得有种烈性炸药就叫这个名字。烈性炸药!一想到自己躺在炸药上睡了一夜,周围的烟头扔了一地,查头发根都立了起来!他已经想象到整个工棚被炸药抬到空中的场景,当然,所有的人都上了天!他看看周围,有几个工人就坐在床上抽烟,像没事儿一样。查心里发毛,忙问:

“这床全是TNT炸药搭起来的吗?”

“是啊。”

“我的妈呀,你们还敢在这儿抽烟!点着了不得了呀!”

“点不着。”

 

老土匪正抽着他的烟袋杆,一听一屋子居然全是炸药,吓得烟杆都掉在地上,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压灭烟杆儿里的火星。工人们大笑了起来。有个工人从屁股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一条黄色的炸药包,打开顶上的密封条,露出一个小洞:

“看见了吧,这是放雷管的地方,TNT 是黄色炸药,靠雷管爆炸时产生的高压起爆,一点火星是点不着的。雷管就要格外小心保管了,这屋都不能放,所有的雷管都在后山上的一个工棚里。当然,如果有条件,我们也不会睡在上面,但我们打报告,要专门搭一个工棚来堆炸药,上头就是不发话,礁石都炸了一半了,也没见有什么材料拉进山来,只好拿来搭床睡觉了。这炸药都是进口的。威力大得很,我们在谷底下装药,在岩顶遥控起爆,很安全,起爆时,虽然这里这么高,但都不去看,怕万一有石头飞上来!“”

 

    中午饭又是一顿丰盛的宴席,是工人们打的野味,本来晚上有酒,但老雷非要早上路。大伙都知道,再往前,很难再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老雷催着大家上路,说已经听到汽车的声音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就到上面的路口了。是够邪门的,这几个老勘探队的都有这个本事。

    老土匪说,他也一起走,到上面去搭车算了,去零陵方向的车还是不少的,就不用等送炸药的车了。

查问周生:“老周,你能听得出来汽车在山里开吗?”

周生:“我不想练这种本事。我宁愿回上海的大街上去看汽车,也不愿意在这大山里听汽车!我不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的!”

 

    查站起来走了几步,觉得事情严重了!他两腿发颤,上个小坡都像走在棉被上,哪里还能翻山越岭追汽车!

  老雷和老土匪几乎同时说出他们的招数来:拿根带子拴在他腰上,上坡时两个人拉着他走!看来,对在大山里行军走不动的人,当年解放军和土匪的招数都是一样。

 

    查被大伙拖着,拽着,在山坡上的小路上走着,有点儿脚不沾地的感觉,他觉得很好玩。二十分钟后,查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公路。没多久,一辆卡车开上山来了。

    大伙都和老土匪握手告别,老土匪拉着大伙儿,一再说,下次一定要到他的村子里去做客!

    车开动了。

    老土匪站在路边,不断朝大家挥手。查忽然觉得心里边儿空荡荡的,他后悔没有和老土匪多聊聊,聊什么都行!这个老土匪,活地图,神枪手,从血气方刚到慈悲为怀,从杀人越货到行善积德,什么都让他占了。

    两天相处,查觉得,他似乎从老土匪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山老林,萍水相逢,查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老土匪了。现在他只能尽量多看他几眼,看着老土匪满脸的沟沟坎坎,那张半张半合的嘴和里面没剩几颗了的牙。他那双松松垮垮、半睁半闭的眼皮子下面,依然是一双狼的眼球!

    车行渐远,不太看得清楚了,老土匪还坐在路边等过路车。这会儿,他心里可能不再过多挂念老雷他们了,多半是在想那头野猪,想这头野猪给全村人带来的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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