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1)

来源: 何一夫 2008-10-20 17:58:1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521 bytes)

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

 

王生又叫忘生,官号郝普发,祖籍安庆人氏,公元一九六零,父郝老大因抗不过饥荒半个榆树皮馍还含在嘴里,就迫不及待蹬腿咽了气,活生生丢下了一张扁柿子脸的老婆和二十好几的光棍儿子。母子俩狼狈流窜,掏山芋扳六谷(玉米)烤虾蚂(青蛙)剥癞癞蛄(癞蛤蟆)充饥熬日子。总算命大,一路竟熬到了巢湖北的烔炀镇,母子俩都面目青肿,腿脚肿裂直淌黄水,刚好春蚕豆打苞,连豆荚带豆衣就蚕豆,黑天黑地里瞅没人揪一老锅,放水一煮,没盐也等不及搁盐,连汤带水囫囵倒下肚,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肚子里就不争气呼啦呼啦乱响,几天下来黄肿消退,还原了多皮少肉骨头瘦鳞鳞原形,从此母子俩皮肤黝黑摺上生皱身形仿佛也短了好几寸。许是路上虾蚂癞癞蛄吃的多了,现代话说那是食物中毒。母子俩也不避讳,逮着机会逢人便说道那蚕豆苞的好处。换成祖辈开药铺的少掌柜陆经理的行话,那是‘消肿散淤利尿理虚固阳暖肾’。不过陆少掌柜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少听他随便跟人这般说。

 

母子俩就在北街头窝了个棚,郝普发有剃头的手艺,外乡人说话蛮声蛮气的,但为人十分随和,给人剃头,端一碗稀饭揪一把青菜来都成,实在没啥,他就拿刮胡刀子在那铛刀布上刮得‘啪啪’作响,但仍然把人家伺候的光头亮脸的走人。转身接下个蓬头垢面的客,把这没付帐的主儿给忘个一干二净。母子因此就在这镇子上花一块钱一个月租了一间半房子,安了家落了户。

 

烔炀镇,也是烔炀公社所在地,周围合着另外五个人民公社,好几万人,工农兵学商,如果基干民兵也是兵的话,都闻剃头匠的名,都晓得他叫王生。可是任谁,也不兴面对面这么叫他。他到底叫‘王生’,还是叫‘忘生’,其实别人谁也不知道,问他,他更加说不出子丑寅卯道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他不许别人这么招呼他,同年的不行;少不更事嘴上没毛的更不行。当然,若是那年高且又戴着官帽沿儿的,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佯装没听见,或者干脆打个哈哈,见身边有秃头光屁股的孩子,顺手就在秃头光屁股上挞一巴掌,挣个面子谋个心里头平和。总归在一般情况下,一,他不许别人这般叫他,二,他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可了这个诨名儿,对此他有个故事,经常讲而且讲得绘声绘色,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正在墱子上摘南瓜花,”他常常如此这般作开场白。寒冬腊月里,通常无事,男人们围坐在李家老屋二进的堂屋中央,干燥黝黑的手全拢在用四块大洋瓦夹炭屎生石灰垒成的煤炭炉上,等着头匠给推头毛拉胡子刮脸。内中就少不了那老牙膏,歪着脖子让头匠刮脸,痒酥酥的一副舒服劲儿,露出满嘴龅牙和粉色的上下牙龈,快活的直嘘嘘,嘴巴却一刻也不见闲着,挑着话题鼓捣那头匠黑灯瞎火胡扯淡。

 

“南瓜花,贴粑粑,香,好吃!”老牙膏那张拉非克的黑漆般的脸上露出刁钻古怪的笑。“那你当时在哪儿呐?你妈妈在墱子上?”

 

所谓‘墱子’就是比大坟头还大点的土包包,通常位于几块田地交接处,上面往往野生几颗扭颈歪脖子杂树荆棘柘刺水白野蔷薇什么的。搁眼下看那就是自然天成一绝佳好景致。可那时辰那是兔子能拉屎人不能拉屎的邋遢地,有时候荒天野地的实在憋不住,社员们只好双手捂着护住那张粗糙憔悴且营养不良的脸,一头插进刺棵丛里,而将那并不太肥实的屁股,自然而大方地袒露在外头。正应了那句‘顾头不顾腚’老话。手脚勤快的农民们利用上下工瞅个空儿,刨几锄头撅个坑什么的,撒几粒种子种上南瓜葫芦扁豆之类,到头来也能闹个小秋收。种地的人丰年灾年一个样,一年总有几个月裤带见松,一家人能守着一个小墱子,粗粮细粮总能抵得上半斗八升的,弥补那永远见缺的粮票。生产队上对这种小打小闹小开荒一般睁只眼闭只眼的佯装不知不晓,算是做几分给子孙积阴德的事儿。

 

“我妈在墱子上摘南瓜花,我在家里用南瓜花贴粑粑,”头匠用手在牙膏额头用力拍两下,右手中的刮胡刀‘兹拉’一声顺藤摸瓜般的打耳鬓角就拉到腮帮下。

 

“你妈生你你却赖在家里不跟着你妈?那你还记得你生日哪一天?”

 

“那谁还记得!”头匠陪着大伙干笑。

 

“那你不是忘生么!”老少爷们就等着这么一句乐子,哈哈大笑情绪高亢,给沉闷凄凉半饥不饱的冬日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氛。孩子们也不干寂寞拢过来,跟着大人们瞎嚷嚷:“忘生,王生,南瓜花,贴粑粑!”头匠王生这时候一般并不生气,抽出得空的左手在就近的孩子毛头上擂一板栗子,乐呵呵接着忙活。大人小孩每人每颗脑袋收一毛钱,没钱一大捧米呀面呀的也成。每每这时候他的生意最好。总归一句话,乡下人都十分精明,精明的人往往把不跟他们一般精明的人都当傻子待。精明人不大待见精明人但却天性喜好同啥子打交道。头匠王生是天字好第一大傻瓜蛋,精明的乡下人都爱同他打交道。不光拿他大趣寻他穷开心,还与他交朋友遇事给他帮衬。

 

那年的雪下得真早,北风打着呼哨,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李家老屋里的大人小孩们逼不过寒气,匆匆喝下几碗热腾腾的粥,趁着那一股暖和劲,纷纷钻进被窝里。一家家昏暗的窗户里昏暗的15支光电灯泡,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挨一个相继灭了。风可劲的吹,雪闷闷地下。

 

“妈!!”刺耳的嘶叫打东北角的屋子里传来,穿过已有一尺积雪的长方形天井,“我妈呀!”又一声哭嚎。是小剃头匠的嘶哑的娘娘腔。

 

“出事了,”老牙膏伸手拽了栓在床靠背上的电灯开关线。一家家昏暗的窗户里昏暗的15支光电灯泡,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挨一个相继亮了,在惨白的雪夜里,象一团团橘红色的火。

 

小剃头匠那东北角的屋子里,那扇还算结实的门半掩着,四个男人刚进去,门外天井边,另外四个男人随随和和的将晚上喝的热粥的一大部分,尽情的喷洒在掩满白雪的天井里,登时,冷冰冰的地界里呈现出腾腾热气。

 

这是间十三、四平方的房间,一头挨两边墙放了两张窄窄的木板床,差不多大小,只是老人的床边放了一条一尺宽窄的踏板。房子中间一张小方桌,房子另一头是灶台。有人给换上了40支光电灯泡,屋子里顿时敞亮了许多。窄窄的板床上,剃头匠的妈紧紧闭上了眼睛。床头踏板上,剃头匠卷缩着身子,不住气地抽噎着。

 

“头匠,你离你妈远点,死人脸上不能沾眼水。”老牙膏掖了掖扎在腰间的帆布带。“生保,你回去问你妈要几张草纸,给死人盖脸。小猴,你去挨家问问,找几支白蜡。”老牙膏转过身子,“头匠,你家米缸有米没有,做五升米的饭,煮二十个鸡蛋。要点长明灯,得上倒头饭。”

 

“你们都来守岁?”小头匠怯生生地问。

 

“我们都在这里守灵,”王德方大嗓门,两道浓黑的眉拧在一起,一边说一边拿眼四处张望,许是肚子里告了消泛,在找吃的。王德方当过小队长,也没干几天就跟着毛仁芝一道倒了台重新做起平头老百姓,但他那有事没事大嗓门拿腔做调摆谱拿官腔,倒是没几天就学会而且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见谁都要拿一份儿仿佛鸦片抽上了瘾。

 

老牙膏嘿嘿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灯光下他那黝黑的额头与那满口白牙,反差是那么大,活脱脱一“黑人头”老牌牙膏广告模特。

 

小头匠一声不响忙着点火做饭煮鸡蛋,一边大把抹着眼泪。瘦猴陶二山把两支大半截蜡烛递给叉腰立在一旁的卞存粮。存粮拱着比鼻梁突出一截的厚嘴唇,手脚麻利地拖过一条长凳,翻起两只粗磁碗放在凳子中间,比划了一下距离再将碗放端正,先滴几滴热蜡在碗底,随即将蜡稳稳坐在碗底窝里,立起舒长的腰板自信的笑了笑。小矮子生保正准备把几张皱巴巴草纸往老亡人同样皱巴巴的脸上盖去,一旁的子民一闪身抢过去夺过纸,按在床沿上抻巴抻巴,然后恭恭敬敬地轻轻地将亡人的整个头脸全罩上。

 

乡下人机灵但又十分淳朴,这份淳朴十二分地表现在他们给头匠老妈发葬这份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上。他们出人出力甚至自讨腰包赔上几文小钱,贴上比如半截蜡烛一盏煤油灯什么的,他们拿定主意要把这起丧事办成名副其实的‘白喜事’。不管怎么说头匠老娘已经年过七十。人活六十就为高寿,七十是上寿,是喜事,是白喜事。一定要办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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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就到七啦,中间快进了?:) -阿二- 给 阿二 发送悄悄话 阿二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20/2008 postreply 22:16:02

回复:一眨眼就到七啦,中间快进了?:) -何一夫- 给 何一夫 发送悄悄话 何一夫 的博客首页 (12 bytes) () 10/21/2008 postreply 03: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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