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尽处5(清宫文中的精品)

来源: 三日三 2008-08-15 22:42:3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43706 bytes)
观星台.康熙二十八年春(中)

  又走了一阵,就来到鸡鸣寺边,曹寅给康熙指点了道儿,穿进一条不算宽敞的青石路里,走了一段,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道虽不宽,但是不论是街头的牌坊、还是两旁的门面都显得幽静雅致,曹寅轻声说「爷别瞧着这里窄,其实都是紧挨着玄武湖,景致好着呢!」
  
  康熙轻轻踢着马肚,欣赏着这江南的街景「地灵人杰啊!朕说怪不得留瑕脑子这么灵巧,都是这儿的水给养出来的。」
  
  「爷,您说朕了…」曹寅连忙提点,又说「确实是水养人,鸡鸣寺里有口胭脂井,听说打了胭脂井水匀脸,越洗越美,南京的女人都来买胭脂井水用,格格住在这儿,只怕没少用胭脂井水。」
  
  「这倒好笑,胭脂井水是女人用的,放在尼姑庵里还说得过去,怎么放在和尚庙里?」康熙想着有趣,便淡淡地笑了。
  
  曹寅也笑,他又说「这还不是最好笑的,照理说,出家人该六根清净,可这鸡鸣寺每日打了胭脂井水,却一桶几文地卖人,靠这水,修了菩萨金身、还外带十八罗汉呢!」
  
  康熙笑得打跌,曹寅见他欢喜,又说了好几个笑话,听得后面的侍卫也笑,又走了一阵,便来到留瑕家门,曹寅下去拍门,正是管家前来应门,接了进去后绕到后面去禀报,一进留瑕住的挽霞斋,就看见留瑕坐起了身子,正叫梅香梳妆,心头觉得奇怪「格格,您怎么起来了?」
  
  留瑕背对着管家,淡淡地说「我想今日会有访客,让梅香给我梳头,精神些。」
  
  「格格料事如神,江宁织造曹寅来访。」
  
  「曹大人是不是还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鹅蛋脸,白白净净的,只颧骨附近有几颗白麻子?」留瑕问。
  
  管家想了一下,才说「是,跟格格说的一丝不差。」
  
  「喔…把今年最新的栖霞山茶拿出来,用珍珠泉水沏了送上来,你要精心着点接待。」
  
  管家答应了一声,纳闷地看了这个小女主人一眼,不懂为什么要这样慎重看待,江宁织造只五品,曹寅本人是正白旗的包衣、旗主的私奴,虽然正白、正黄、镶黄的旗主都是皇帝,可是私奴就是私奴,就算做了大官,与满洲亲贵之间的主奴关系是无法改变的。
  
  绕进大厅,管家恭敬地对曹寅说「大人,我们格格请您和这位爷到后进去,尝一尝今年的栖霞山茶。」
  
  曹寅没有答应,先对正在看墙上一幅字的康熙说「三爷,格格请您过去呢!」
  
  「那就走吧。」被称作“三爷”的康熙转过身,摇着折扇出了厅堂,曹寅捧着规矩的笼子跟在后面。
  
  管家在前引路,他觉得这个男人出身必定不凡,曹寅称他“三爷”,留瑕又这样慎重其事地迎接,衣着虽不奢华,看得出来是极好的材质做的,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与留瑕有几分相像,气质温和雍容,但是又带着三分不可轻慢的傲气。
  
  「管家,你们格格回来之后,跟谁往来?」三爷随口问,目光满意地浏览着这个简洁雅致的小院回廊。
  
  「回爷的话,也只跟隔壁沐家的太太、小姐们来往。」
  
  走进后院,这是女眷们的住所,一般外客不进,康熙对曹寅说「你在外面等,规矩给我吧!」
  
  管家怎么能让他亲手拿?连忙接过笼子,带着康熙又过了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卵石铺地,直漫到前方顺着阶梯下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玄武湖,梯底系着一艘画舫,随时都可以泛舟湖上,康熙在湖边立了片刻,忽闻一阵清香,嗅了嗅,管家微笑着说「爷是闻到梨花香了吧?请这边走。」
  
  随着管家绕过前方一座曲廊,白壁黄木,雕出各种菱形、扇形的窗格来,出了曲廊,又是一个月洞门,门边一幅对联,仿的正是康熙最欣赏的董其昌字「门掩梨花深见月,寺藏松叶远闻钟」,康熙心中暗暗点头,留瑕的家就在鸡鸣寺附近,暮鼓晨钟都听得清楚,这幅对联确实对得合景合情。
  
  入了门,但见闲庭小院中,两树清素、冷香透心,小巧玲珑的江南院落立于前方,康熙拾阶而上,抬头一看,房屋正中悬着“挽霞斋”三个大字,便问「为何取名挽霞斋?」
  
  「回爷的话,一则是这儿傍晚观霞最好,景观开阔,霞光满湖;二是合了格格闺名,格格小时候身子不好,台吉跟福晋怕留不住,这才取了个挽霞的斋号。」
  
  康熙不多言,开了门进去,那房子比起干清宫小得太多,一明两暗而已,康熙左右一看,便走进东阁,管家想制止也来不及,心中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无礼,这好歹是个女儿闺房,怎么乱闯?他又怎么知道,康熙在宫中本来就是如此,有谁敢挡着皇帝不让他去什么地方呢?
  
  一打开东阁的门,前方的花梨木大床上,半躺着梳妆整齐的留瑕,她抬起脸,康熙胸中一阵压抑不住的热潮涌上,他急急地跨了两步上去,一把将她拥住,留瑕原本想躲,怕他沾了痘毒,可是他抱得那样温柔,从心中一软,就连身子都觉得不想动,她乖巧地倚在他怀中,康熙一手握着她消瘦的手臂,另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柔声说「背上出痘了没?」
  
  「还没,都还长在脸上跟四肢,躯干都没长。」留瑕的声音又干又哑,她把身子挪开,低声说「我知道我的痘来的奇怪,很怕不是痘,是什么怪病…」
  
  「别胡说,痘本来就很多种,个人体质不同,发出来的痘也就不一样,没什么…」康熙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水痘的样子,不是清水痘子,康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切了脉,确实比一般凶险,但也还不至于出人命「你乖些,不要去挠破了它就没事…背疼不?。」
  
  留瑕轻轻点头,痘疹发病的一个征兆就是背疼,她这几日都躺在床上,更是睡得腰酸背痛,康熙轻揉着她的肩胛中间,留瑕耸了耸身子,又像抱怨又像撒娇似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打算着要去夫子庙、栖霞寺、莫愁湖的…生了这病,别说旁人看了难受,就我自己说,丑都丑死了…」
  
  「嗯…山鹊儿变麻雀,是没那么漂亮了。」康熙说,留瑕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怜目光凝视着她,留瑕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她往后缩了缩,缩进床帐的阴影里,康熙心头一紧,管住自己往她伸出的双臂,不自然地笑了笑,侧头看着外面,装作不在乎地问「你到底怎么染上痘疹的?虎子说,这附近没有人出痘啊?」
  
  留瑕抱膝坐在床上,一脸迷惑「奴婢也不知道,就那日从雨花台回来后,隔天都还好好的,只是觉得懒、不想动,没过多久就发烧了,等我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出了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痘有时不一定沾了马上发作,会等一阵,可你这一向吃穿都是宫里的东西,宫中、船上也没有人出痘啊…」
  
  康熙拧眉不语,背着手在她房中绕了一圈,瞄见床边一个衣箱上放着几个梨木螺钿小箱,箱身都打着内务府的戳印,康熙心中一动,一种熟悉的直觉袭来、一种感觉到危险的直觉,这样灵光乍现的感觉已经救过他无数次,他毫不犹豫地走向箱子,把那箱子拿起来细瞧,翻过来一看,箱底刻着“康熙内务府造办处梨木作进储秀宫”,康熙打开箱子,里面的珠花盒子只装了一半,康熙拣起一个素面绫盒,里面铺着白缎,一支珠花躺在正中,银累丝嵌了十多粒珍珠盘成个花形,正中镶一块翠玉,康熙一看那珠花簪身,也缕着细细的“内务府造办处”字样,显见是宫里东西了,再打开箱里的几个盒子,虽说珠花颜色各有不同,大体都是一样的造型,宫中的东西都是成套成对的,妃主们的首饰从没有单独一个样式做十几件的,康熙背过手,将珠花拿在手上敲着手心,淡淡地问「这是赏人的?」
  
  「是,佟娘娘备了给我送给亲眷的。」
  
  听见“佟娘娘”,背对着她的康熙眸光一仄,闪过一丝阴冷「你戴过这些珠花?还是碰过?」
  
  「都没有。」留瑕从旁边的半桌上拿着水喝,她一听康熙的声音降低了,又从喉管深处发出来,心知他怀疑佟妃害她,连忙说「这些珠花我只看了一眼,分送给人,都是我那丫头派的,我没有碰过。」
  
  「嗯…」
  
  康熙的声音从喉间回到鼻腔,留瑕偷偷呼了口气,见康熙把珠花放回去盖好,又去掀另外两只箱子,里面是太后赏的两副旗妆头面,与那赏人的珠花不同,一副头面就装了一只箱子,康熙随便挑起一个厚锦纸弓形盒,里面那支凤戏牡丹点翠长头面用上百只翠羽细心粘上,周围大大小小珍珠、宝石不计其数,箱里同式不同款的点翠簪子,还有银镶翠蝴、金嵌玉蝶,这是一对,这且不提,最珍贵的是银镀金嵌宝石蜻蜓簪,得先用金银框好了簪架,簪架中间凹下去的地方粘一圈极稀少的紫羽做蜻蜓身子,旁边压上一圈金边,再用金嵌了蓝宝石做翅膀焊上去,光这簪子的作工就抵得上刚才那半箱珠花。
  
  大内的东西事事讲究和谐,就连放头面的盒子,都要按着东西的不同来搭配,不怕费工、不怕费料,理所当然要比民间好,只是这副头面就是皇贵妃佟氏只怕也没有,康熙打开几个盒子看了便问「这是老太太赏你的?」
  
  「是,太贵重了,我还没戴过。」
  
  既然是太后所赠,自然没有问题,便盖了盒子,打趣着说「整箱的翅膀,又是蜻蜓又是蝴蝶的,你这野性子,戴在头上,只怕就要飛走了。」
  
  留瑕微笑,却看见康熙要去开第四个箱子,连忙阻止「皇上!」
  
  「怎么啦?」
  
  「那箱子开不得…」留瑕小声地说。
  
  康熙脸色一凛,心中觉得必定有鬼,便冷着脸要去开箱子,留瑕急了,便要下床拦他,康熙只好踅回来扶她,板起脸凶她「你这是做什么!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好好待着,还下床!你没有嘴?不会说话喊朕吗!嗯!」
  
  留瑕给他一凶,吓了一大跳,也倔起来回嘴「说了那箱子开不得,硬要开!我就是喊了,您肯听吗?」
  
  「要不你说!箱子里是什么!」康熙心头从南巡以来就一直感受到近臣们都在他背后耍花样,这让他非常不悦,留瑕出痘,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偶然,他看留瑕那梗着脖子瞪他的样子,心中觉得自己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平白操心人家还不领情,气得大了声,指着箱子,莫名一阵光火涌上来,血气冲得脑子发晕,恨声说「不让朕看,难道你还在里头藏了孩子不成!」
  
  留瑕一听这话,心头一阵气苦,耳里又听他在旁边大声嚷嚷,气得不行,咬着唇踌躇片刻,豁出去似地说「箱里是佟娘娘给我做的小衣!您还要搜吗?」
  
  康熙的脸一下子胀得赤红,他鼓着嘴、挺着胸膛,似乎要说“对!朕要搜!”,又好像话说了一半被人生生扠住似的,左手紧攥长袍下襬,而留瑕抬着脸直视着他,双手紧抓着被面,两人斗鸡似地瞪着对方,良久无言…
  
  突然,康熙恨恨地一甩长袍,转身就出了房门,留瑕只听得外头门板一片响,又气又恨又舍不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倒回床上,却听一声声猫叫,回头去看,桌上放了个蓝布罩的大鸟笼,留瑕下床把遮布打开,哭着喊了一声「规矩…」
  
  「喵呜…」
  
  留瑕把笼子拿到床上,她不能把它放出来,怕猫爪挠破水痘,只能看着它落泪,哭得胸口发疼,出痘以来的所有委屈寂寞全都一股脑儿借着这个缘由撒出来,她多想跟着康熙游南京,就连那雨花石,花那么多心思拣了又拣,还不是为了给他放在笔洗里赏玩…可他就是不懂!留瑕气得咬牙,一抬头,看见规矩毛皮光亮,给康熙养得又胖又壮,一恼起来,指着它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好吃好喝养你两三个月,比不上人家养你三天!规矩!你给我说!为什么你这么胖!说!」
  
  无辜的规矩睁着大眼睛看她,留瑕自觉无聊,趴在枕上又是一阵啜泣,却听得一个五音缺一音的男人嗓音讨好地在旁边唱「害痘疹,害得格格伶仃样,下午里起来打规矩,“规矩!为何我瘦你偏壮?”,规矩回格格“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皇上也,猫儿我把谁来想?”」
  
  「臭美!谁想皇上!皇上希罕吗?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留瑕闷在枕头里,也不回头。
  
  康熙侧身坐上来,一只腿盘在床边,良久,才伸手推了推她「欸…」
  
  留瑕不理他,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康熙又推了推她,见她不理睬,火又冒起来,冷着声用蒙语说「蓝眼睛的母狼!(博尔济吉特意为蓝眼睛的人)」
  
  「金皮的公熊!(爱新觉罗意为黄金)」留瑕不甘示弱,随即用满语回敬。
  
  「草原的母狼…喝了胭脂井水,嘴上刁毒得很!」
  
  「长白山的公熊,到了江南,脾气也燥得很哪!」
  
  「朕不是公熊!」康熙撇开了脸说。
  
  「那你凭甚么来我家叫我母狼!」留瑕一骨碌爬起身来,冷冷地说。
  
  康熙横了她一眼,脸上和缓多了,口气还是凶霸霸的「那…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谁让你非要下床!」
  
  「自己先发脾气的,恶人先告状。」留瑕撅着嘴说。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康熙突然把规矩的笼子拎过来,没头没脑地说「朕是为了来拿规矩的。」
  
  「规矩是我的!」留瑕说。
  
  一阵沉默,只见窗外落霞染红了窗纸,康熙看了一眼留瑕,霞光映出她变得消瘦的脸庞,轻叹一声,心头一软,伸臂将她抱住,留瑕便静静地倚在他怀中,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爱闹的规矩也安静了,康熙的温度就紧贴在身后,像一张大网,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网住了她,在他怀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蜘蛛网的蝴蝶,看得见网外的满地鲜花,然而翅膀已经被网缠住,无处可逃。
  
  康熙闻到留瑕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供奉于神佛之前的味道,不是带来欲望,带来的是浓浓的不舍,不舍得离开,天下事千丝万缕,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有变数,但是她的真不会改变,他甚至不敢再进一步,是不是,只要停留在这个地步,就可以永远保住她的率真?
  
  「跟你吵架,朕都觉得自己只剩六岁。」康熙说。
  
  「那是因为皇上太早长大了。」留瑕轻轻地说。
  
  康熙抱紧了她,淡淡地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康熙见天色不早,想起今晚要去观星台,便起身说「朕要上观星台去,晚上让御医来看妳。」
  
  「皇上什么时候动身回銮?」留瑕问,她头也没抬,默默伸手摸了摸睡熟的规矩,把遮布盖好。
  
  康熙的目光何等锐利?早看出她的忧愁,可是他只能跟她说实话,他站在床边,又将留瑕拥入怀中「暮春之后的事太多,一件也拖不得,朕可以再等妳五天,最多十天,二月中一定要回京。」
  
  「那…我只怕是跟不上了…」留瑕黯然地说。
  
  「不要紧,朕把一个御医留给你,等妳病好,让他照顾着你回京。」康熙的手轻抚着她的背,低低地说,留瑕的身子轻轻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康熙微笑「不用担心,他年近七十,修道多年,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也不住你这儿,住虎子家,朕下个旨意,说孙阿姆年纪大有痼疾,特赐御医调养,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留瑕点点头,这才放开他,把规矩塞到他怀中,康熙看着规矩的笼子,嘴里却是对留瑕说话「打起精神,病养好,还回干清宫来。」
  
  康熙还有话藏在心里,他其实已经太习惯她,没有她,就觉得这几日喊他起床的声音呕哑难听,也觉得床铺得太厚太热,生活上的种种细节,更让他觉得身边住了一群笨蛋,去杭州,闽浙总督特别安排了一批苏州出身的宫女,但是,就算是号称柔媚小意天下第一的苏州女子,都让他轰走了好几个。
  
  留瑕眨了眨眼睛,狡黠地戳破他的那点小算计「还是要奴婢叫您起床吧?」
  
  康熙并不喜欢被看穿的感觉,可是当留瑕说出他心头的想法,却不觉得厌恶,透亮的目光里脉脉含情,却还是转开了「都说龙性难撄,你倒是条捆龙绳。」
  
  「哪有皇上自个儿说自个儿龙性难撄?」留瑕笑了,抬头看着窗外健渐退去的霞光,淡淡地说「再怎么难驯的人,活在宫里,可不就驯了吗?」
  
  「小小年纪的,说话倒像个八十老太,朕走啦!」
  
  康熙拎了规矩就走,出了院门,他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夕阳落在山外,烧红了周边的云霞,火红的光晕染开来,奼紫嫣红,层层涟漪带着霞光直从天际漫到水边,他沿着湖岸走,下了阶梯来到湖边,掬一捧水,水中似乎还残着夕阳的温度,却顺着指缝流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留不住天边彩霞,能留住这院中的霞光吗?康熙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依恋难舍,习惯,是一种温柔而不易觉察的束缚,已经被留瑕绑住了,尽管不妨碍他临幸妃嫔、尽管不阻挠他处理国政,但是,从前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没有了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
  
  管家悄没声地过来,轻声说「三爷。」
  
  「喔…」康熙回过头,沉沉地说「我忘了道儿,请引路。」
  
  管家领着他出园子,走到正堂上,曹寅正与一个男人在说话,见他出来,曹寅连忙起身让座,康熙挥了挥手,用询问的眼光看了曹寅一眼,曹寅便说「三爷,这位是户部候补员外郎沐蓉瑛沐公子。」
  
  那人正是沐蓉瑛,他向康熙一拱手「这位不知如何称呼?在哪恭喜?」
  
  曹寅犹豫了一下,康熙就出声说「在下袁夜,现下在乾清宫行走。」
  
  「原来是袁军门,失敬失敬。」沐蓉瑛常与官家打交道,知道在宫里行走大概都是侍卫或武职,因此以军门称呼「在下沐蓉瑛,是楝亭大人的文友,家里在南京做点生意。」
  
  这候补员外郎不是正经功名,是捐官,大商家多为子弟在吏部捐官,不是希图做官,捐官不必做事,只是有个官衔在身好办事,沐家也不例外,早早就替沐蓉瑛捐了官。
  
  沐家最大的产业,就是云锦织坊与官盐运商两项,这两项都是要跟官府往来的,南京云锦天下知名,皇室的吉服、礼服都在南京织造,民间的织锦师傅都有义务在必要时支援,而沐家锦因为多少能有官方技术,所以在市面上可以喊到极高的价格;至于官盐,那自然是要政府出具勘合才能贩卖的,盐商又分两种,一种是管煮盐的场商,另一种则是负责转运贩卖的运商,南京是江南、安徽、浙江、江西诸省中最大的城市,官盐运商的获利自然惊人。
  
  当然,要独霸这两项产业,除了自己的经营管理,还要跟官府往来密切,曹寅雅好文学,沐蓉瑛是举人出身,在一群俗不可耐的盐商、锦商中很是醒目,曹寅也喜欢与他往来,加上又都是汉军旗人,往来之间凭着这层关系,自然比旁人方便得多。
  
  双方介绍已毕,康熙倒不急着走了,细细问了许多有关于盐商、锦商跟市场平准的问题,沐蓉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分神观察看曹寅的样子,还有眼前这个“袁夜”的气度打扮都让他起疑,心中犯疑,嘴上不露,他很快就联想到,“袁夜”的身份必定不凡。
  
  沐蓉瑛喝了口茶,反过来盘康熙「袁军门是随驾来的吧?听闻皇上有意裁撤捐官这途径?还听说要抓几个捐的候补道办一办?」
  
  「没有的事。」康熙斩钉截铁地说,这风声是他第一次听见,心中一紧,脸上却缓了几分,笑着说「朝廷正在用钱的时候,再说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哪有裁捐官的理呢?」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知道,我们经商难哪…」沐蓉瑛摇着折扇,又喝了口茶,他听见康熙的回答,心中也是一紧,他知道侍卫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班底,也不难知道这些事情,可是这群人都是上三旗大爷,除了皇帝,谁都看不起,不说“盐狗子、钱痨”已经算很有口德了,决计说不出“徽商、晋商都很积极,帮办着省里事务比起一般功名出身的官儿更好使”的话,他隐约猜出康熙的身份,又不咸不淡地问「袁军门既然来看格格,想必是奉了皇上旨意吧?」
  
  「是。」康熙暗自好笑,但是顶着这个“袁夜”身份,不得不也来点平常常听的马屁文章「皇上说了,晚些要派御医过来,天恩浩荡啊!」
  
  沐蓉瑛却笑了,他猜想就算这人真是皇帝,也不会承认身份,见康熙看他,便笑着说「那是,格格毕竟是皇上心上的,要是旁人,只怕没这么大面子。」
  
  康熙脸上一僵,勉强地笑着说「格格是皇上的妹子,沐兄怎说是皇上心上的?」
  
  「难道不是吗?」沐蓉瑛微微一笑,当作没看见曹寅的眼色「家母是先头福晋的好友,与格格聊过几回,听格格说过宫里的事,汉人风俗保守,旗人开放些,可也没有二十多岁的姑娘还跟着表兄跑的,这次又见袁兄奉旨探病,故而有此猜想,不对莫怪。」
  
  说完,沐蓉瑛拱了拱手,康熙原想驳斥他,但自己现在是侍卫,去分辩岂不是露馅了?只得乾笑两声「这么说也通,在下一介武夫,不敢揣测天意。」
  
  沐蓉瑛已经完全确定这就是康熙皇帝,他看见康熙眉心微拢,突然醒悟自己正在捻虎须,连忙说「袁军门客气,听您言语条理清晰,想必是文武双全,朝夕面见天颜,高升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对侍卫说是很妥当的,康熙稍稍松了心,不过他很在意捐官的那个风声,又仔细地盘问了一番,确定这只是两江地区的传言,才放心离开。
  
  沐蓉瑛送康熙等人出门,看见康熙、曹寅带着几个一直等在门房处的侍卫策马离去,青石街道让马蹄敲出“叩叩”的脆响,远方,橘红的夕阳与天边流云漫成一片,南京城里大小寺庙的钟声此起彼落,钟声随着弯曲的小路不断延伸,嗡嗡地响着,一阵晚风吹起沐蓉瑛的袍角,他打了个寒颤,一摸背上,早已汗湿重衣。

观星台.康熙二十八年春(下)

  曹寅引着康熙等人往观星台走,刚出了留瑕家外面的巷子,一个侍卫远远策马跑来,对康熙说「爷,问着了。」
  
  「洪若翰他们怎么说?」康熙木着脸问,曹寅在旁听得一头雾水。
  
  那侍卫从怀中拿出一分素纸折子,双手递上「都写在这里了。」
  
  康熙接过,对曹寅说「虎子,你打头,朕要看东西。」
  
  「嗻。」
  
  康熙拉开那份折子,上面的汉字歪向右边,如孩童学字般,每个字之间的距离都很大,只有后面画的许多圆圈、直线、螃蟹字看来流畅,侍卫们看不懂,只见康熙一手拿着折子,一手在空中画线画圆,看一段眨一下眼,神情严肃。
  
  康熙看完折子,收起来默念了一遍,再打开折子确认似地看了几眼,把那折子收到袖子里,冷着脸,将眸光隐在半闭的眼帘下,众侍卫见他冷了脸,不敢惹他,低下脑袋乖乖跟着走,连句笑话都不敢说。
  
  到了鸡鸣山下,早见了众臣已在等候,虽都是便衣小帽,但是文官人人坐了官轿来、武官人人骑了军马来,又有哪个不知道这是一群官老爷?只见那小小的山门挤着一落大官轿,文武官员穿着便服,也显得随便,他们早探听了这里有泉水,自带了椅子、茶具,坐在山门长亭里泡起功夫茶来,旁边山道上,点着亮晃晃的火把,另一头,轿夫们蹲在山门外抽着旱烟、摆龙门阵,也是一群群说着笑话,一派散漫景象,看得康熙心头火起,看也不看这群文恬武嬉的官儿一眼,一扯马缰,领着侍卫冲上山去。
  
  群臣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看去,便见一群满州哈哈珠子上了山,众人怔了一会儿,才急急喊了起来「是皇上!是皇上!」
  
  那山道不宽,一匹马勉强还能通过,要再多人可就上不去了,官轿也不能走,武官少,他们见皇帝上山,心急火燎地也顾不上文官,滚鞍上马,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可怜一群文官,胖的胖、老的老、弱的弱,只好互相搀扶着急忙往上赶,刚走到半道,路稍宽了些,就看到一个侍卫横在路间「各位大人,皇上有旨,着各位快些上山!」
  
  说完,又驾马而去,群臣只得加快脚步往前走,虽说道旁都有火把,但是越往上走天越暗,旁边那没有护栏的山沟,黑沉沉地怕人,好不容易等到月升,有几个胆大的往下一看,吓得心里念佛,山下乱石嵯岈,要跌下去,不死也送半条命,越看越怕,越怕越慌,偏偏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侍卫高声催促,更是催得人腿软。
  
  李光地与张玉书两人相扶上了山,好不容易到了观星台,却见康熙翘足而坐,好整以暇地翻看着一迭星图,他背对着火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月上山头,清冷的月光照出他嘴角那抹轻蔑而森冷的笑,两人见他这个表情,连惊带累,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腿一阵发软,顺势跪下。
  
  康熙翻完了星图,将星图卷在手中,起身踱了几步,每走一步,脸色就阴沉一分,呼吸就变粗一些,李、张二人与其他文臣给他唬得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突然,平地一声雷,康熙厉声问「你懂得星象?」
  
  众人谁也不敢答话,因为不知道康熙在问谁,半晌才听李光地的声音低低地说「臣不懂,不过是看着天文历法上的话说,学不精,至于星象…全不认得。」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李光地身上,谁都知道,李光地前年请假前,才刚与康熙大谈过一场天文历法,而且曾拜历算名家潘耒为师,此时说自己不认得星象,岂不是欺君吗?
  
  康熙冷笑一声,看了看天际,指着一颗蓝白色的亮星说「那是什么?」
  
  「回皇上,是参星,杜工部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者,便是说这参星。」李光地答完了话,低头不语。
  
  康熙脸上的肌肉一跳,眯了眯眼睛,他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李光地面前「你不是说不认得星?如何又识得参星?」
  
  李光地心知今日康熙是冲着他来的,胸中胀满酸涩,苦笑一声「经星能有几个?人人都晓得的,天上的星如此之多,别的,臣就不认得了。」
  
  「只怕也不是人人皆晓。」康熙坐回原位,翘起脚,一副看好戏的势态「你倒是一一把经星说出来,给大伙儿长长见识。」
  
  李光地无奈,无声一叹,只得爬了起来,一一指了天空能见的二十八宿,说给群臣听,倒也是条理清晰,丝毫不像他说的那样“星象全不认得”,康熙越听、脸色越沉,盯着李光地,心头窜起一把邪火,恨的不是李光地今日抢风采,而是恨他没点气节,没胆量挺腰子、说实话,却又不是没有才。
  
  康熙这辈子最重的就是仁德诚信,偏生用的几个辅臣都是有才无德或有德无才,本想着李光地才德双全、心思灵动,在这次南巡中,却越发让他感觉这人巧言令色、只会一味瞒哄于他,想着想着,又想起李光地前些日子贪恋权位,竟隐瞒母丧,逃避丁忧,根本是没人伦!康熙越想越恨,恨自己看走了眼,怎么把这么个人看成宝贝!康熙咬紧牙,狞笑着,你李光地让我不好受,我就有本事也让你难看。
  
  盛怒的人,难免以偏概全,康熙也不例外,他现在一门心思要找李光地的茬儿,压住满腔怒火,东拉西扯了一阵星象,冷不防又给李光地一记闷棍,指着南方贴近地面的一颗大星问「那可是老人星?」
  
  「皇上圣明,据书本上说,老人星见,天下太平。」李光地强打起精神,下意识地奉承。
  
  「胡说八道!」康熙怒声大喝,吓得群臣身上筛糠似地抖着往后躲,李光地站在康熙身前,躲没处躲、退无可退,只能低着头听他一声声训斥「老人星在南!北京自然看不见,到了南方就看见了,若到了你们闽广,就是南极星也看见!这老人星无一日不在天上,难道这沧海百年都是太平盛世?那李自成做什么要造反?远的不说,吴三桂、鳌拜又几曾给过朕好日子过!如何说见则太平!」
  
  李光地给他劈头一阵排场,真比骂他一顿还要难受,又只能喏喏称是,却听康熙一迭连声喝问钦天监到哪去了,言语间竟似还要再给他一阵难堪,心中悲凉,他猜得到是谁故意整他,对旧师熊赐履的一点情份,从此荡然无存。
  
  康熙要找钦天监来问,旁边一侍卫禀报「皇上,他摔马了!」
  
  「摔马?是灌饱了黄汤吧!去!用烧酒把他灌醒!」康熙暴怒不止,厉声说。
  
  曹寅见状,硬着头皮上前,在康熙耳边低声说「主子,他摔马…摔到山沟里…死了…」
  
  康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吸了口气,万壑松风送来阵阵清香,亢奋的情绪一下子冷静下来,众人不敢说话,寂静中,但见月照空山,一片暗色松涛边,却有半山梨花,凑趣春风自花海处吹来,卷起康熙袍脚,清冷恬淡的香气,猛地冻住了康熙胸中一阵阵燥热的血气,康熙极目远望,山下玄武湖,渔火穿梭其上,隐隐传来笙歌丝竹…
  
  留瑕今日下午的娇声抱怨窜进脑中,她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打算着要去夫子庙、栖霞寺、莫愁湖的…」
  
  今夜满天繁星,只几丝薄云在月边游戏,遥想那小院中的人儿,正是“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这样的美景、这样的风光,浪费在争气斗胜上,未免愚蠢,康熙顿时释然了,看着这一派江南丽景,何时能与留瑕共泛这一湖鹅黄嫩绿、奼紫嫣红?共乘一叶轻舟划破水里天上两个月?
  
  心气一平,康熙也就不怎么想再给人脸子看,摊开了星图,认真说起星象来,群臣楞楞地听着,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康熙看着这群人也不知懂了没懂,心头气馁,嘴上却宽容「累了你们半夜了,都下山吧!咱们君臣游湖去,做一回富贵闲人,要回了京,都是又穷又忙啊!」
  
  众人陪着笑了,康熙温和地说「汉官不会骑马,各衙门的满州人员,夹着汉官们走,朕失了个钦天监,你们要滑了脚,朕真是“隔墙扔孩子─丢人”啦!」
  
  说笑着,康熙率先下了观星台,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暴,暂告休止,却还不是尽头。
行宫.康熙二十八年春(上)
  佟妃坐在妆台前,红木螺钿拼出百鸟朝凤图案,桌上一溜儿摆着几只仿越窑青瓷圆盒,里面是曹寅妻子下午送来的各样面膏花粉,还附了一份折子,上面详细写着调配的方子与使用方法,说都是江南闺阁中常用的方剂,什么唐代的则天玉女粉、太平公主桃花粉、太真红玉膏,宋元的永和公主澡豆、金宫八白散、元宫冰屑膏、镇心君子散等等,看得人眼花撩乱,一揭盖子,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佟妃看了折子,长叹一声。
  
  旁边的大宫女连忙兑了茶过来,帮着收拾「娘娘,可要试试这儿的东西?」
  
  佟妃打开其中一只,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便散发出来,她沾了一点在手背上涂匀,颓丧地说「试什么?都老了,再怎么搽,能把青春年华搽回来么?」
  
  「娘娘,您说哪儿话呀!外头传好了热水,您先沐浴,咱再来打算这些东西。」这宫女很是聪慧,陪笑着扶起她「我奶(母亲)说,这面膏花粉涂了虽说不一定有效,可不涂呀,那就一定无效,娘娘华质丽资、风韵天成,不用粉儿花儿也比其他的小主强,只这些东西横竖放着也是放着,用起来,就算无效,看着也赏心悦目,不用倒浪费了。」
  
  佟妃给她哄得回了心,破颜一笑「就依你。」
  
  沐浴过后,佟妃由着宫女伺候,先在身上涂了用人乳、藕汁、苏合香油等药方调的四精膏,这是宫中常用的体膏,能使肌肤润泽,温暖的淡香让佟妃的心情好了许多,坐到妆台前,又看了那份折子,因她脸色向来苍白、体质孱弱,看起来总是病厌厌的,便想润一润色,遂叫宫女取了太真红玉膏给她匀脸。
  
  这太真红玉膏传说是杨贵妃常用的,原方是要取杏仁、滑石、轻粉磨成细末蒸过,加入冰片、麝香研磨,用时再加入蛋清匀成面膏,曹寅妻子为使方子更见效,听了大夫的话,把轻粉换了珍珠粉,打开只闻得淡淡冰麝香,沁人心脾,宫女们取了蛋清来调膏,细细给佟妃搽了。
  
  正要准备着就寝,佟妃又叹口气,有气无力地吩咐「去问问皇上回来没有?」
  
  宫女们答应着去了,佟妃默默地摆弄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突然见一个宫女喜孜孜地回来「娘娘,皇上让您去呢!」
  
  「喔?」佟妃猛地抬起头,南巡以来,还未得一幸,眼下心前望的全是康熙疼宠留瑕…她抚着心口,刚稳下来的心绪又被搅乱,略定了定心便换了衣裳往康熙住处赶去。
  
  她的住处离康熙住的后堂不远,绕过几个回廊便到,每隔几步就悬着一盏宫灯,江南夜雾,笼住满园梨花疏影,夜露渗过肌肤,竟感微凉,这短短的回廊走得人心焦,她拉紧身上披风,满眼春云轻风不在心上,只悬念着宫灯彼端。
  
  好不容易绕出了回廊,眼前开阔,堂前一个闲人也无,侍卫都站在二门之外,金砖漫的地面洒落月光如水,康熙端了张躺椅,正独坐院中,瞑目想着心事,几个粗使丫头低着头正从配房提着一桶桶冒着热气的水往屋里送,佟妃不敢惊动康熙,拦住了他身边暂代的总管「皇上今儿去了哪里?」
  
  「回贵主儿话,先去了留瑕格格家探病,又去了观星台跟玄武湖。」
  
  佟妃一听去留瑕家,也不动声色,只问「今儿用的什么浴剂?」
  
  「今儿没用浴剂。」
  
  「格格生着病,我看还是去寻御医配点艾草、沉香清清身子才好。」佟妃吩咐,那总管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佟妃站在廊下,望着康熙的身影,见他穿得不厚,心头疼惜,便解下了披风,走到他身边给他披上「皇上,夜凉。」
  
  康熙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把披风扯下,一手支着头,疲倦地说「朕心里有数。」
  
  佟妃低下身子,试探着坐到他的躺椅边,康熙没有动,任她依偎,佟妃靠在他怀中,轻搂着他的腰,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身子,听见他胸腔里稳定的心跳,随着心脏的跳动,她感觉到一阵阵的温热从他胸膛传到脸上。
  
  康熙如何不懂这暗示?只他现下没心思哄她,佟妃在这事上向来羞涩,给她摸几把也还不至于撩拨得他欲火难耐,便半躺着,不动、不说话也不拒绝,他放空了心神,将外在的一切抛诸脑后,再把今日得知的千事万事全部兜在一起,在脑中分门别类,先扫去礼仪文章,什么派了谁去祭陵、谁去祭神之类的事,再抹去各种奏请册封旌表的事件,诸如哪府哪县出了节妇烈女的事,将剩下的国政,分六部排好,跨越两部以上的大事才开始推敲,该用谁、降谁、警告谁、观察谁?该花多少钱赈济今年的凌汛?多少钱淘挖南巡看到的运河淤积处?蒙古情势要用哪个旗防堵哪个盟?宁夏、古北口、喜峰口等通往蒙古的关碍是不是该换换军备?都统要不要更换?军队要不要移防…
  
  直想了两三刻钟,想好了明日该如何发布命令,康熙才把心神放到外部去,佟妃早已把他半个身子都摸了个透,见他还不动如山,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委屈,都已经从脸吻到颈子上了,怎么还在装死?难不成转了性儿,要做柳下惠?
  
  康熙还是不想碰她,懒洋洋地扭了扭身体,闭着眼睛说「水好了没?」
  
  佟妃失望地撑起身子,见那总管飞奔过来「回皇上,水已好了。」
  
  「好了干嘛不早报?谁教你这么伺候差使的?打量着朕冷死没人心疼?留瑕回来,就打发你去照顾规矩!」康熙打着呵欠起身,随手把佟妃的披风扔在椅上,嘴上抱怨,脸上却没有半丝责骂的意思。
  
  那总管也是个驴性子,越骂越开心,笑得脸上开花,早拿来了康熙的披风给他裹上「奴才哪舍得皇上冷?不过,照顾规矩可是美差,奴才巴不得呢!」
  
  「美的你!吃了蜜蜂屎(蜂蜜)似的,骨头轻得都快飞上天了,就你这马虎样儿,朕还舍不得把规矩给你养呢!」
  
  康熙笑骂着往堂中走,拾阶而上,刚打开门,满脸的笑容就像凝固了似的,迅速滑落下来,沉声问「谁让你作主用的艾草!」
  
  那总管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说「回皇上,是贵主儿吩咐…」
  
  还没说完就马上住了口,低头退到旁边去,康熙却没有发作人,只攒紧了眉进去,洗没一刻钟就出来,一迭连声要人把水拿去倒了,赶紧地开窗把艾草味都散掉,而且罕见地让人再烧热水,什么都不准加!
  
  佟妃知道自己惹他不悦,但是却不知他为何不喜欢艾草,等水的空档,康熙又去另一头躺着不动,佟妃不敢过去,等他又浸了热水,这回泡了两刻钟左右,才甘愿起身,穿得厚厚的,又用木香汤洗了脚,套上厚棉袜,自顾自地上床去睡,佟妃站在外寝,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半晌才听康熙慵懒的嗓音从床帐里传来「宣你来不是让你罚站的。」
  
  佟妃闻言,心中才松了些,走了进去,宽去外衣,放下床帐,低声说「臣妾擅自作主用了艾草,请皇上恕罪。」
  
  康熙手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温声说「你跟朕,老夫老妻了,还不知道朕最厌烦艾草,小时候成日给御医们针灸,熏都熏怕了,闻了就头疼…不过这也没什么,往后记得就是。」
  
  「臣妾无能,惹皇上心烦了。」佟妃轻轻地抓着康熙衣襟,倚在他怀中说「臣妾有时真羡慕留瑕格格,皇上见了她,就是怒也含笑…」
  
  话中有话,分明是幽怨,康熙厌恶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哄着说「留瑕是个鬼灵精,羡慕她做什么?」
  
  「皇上不就喜欢留瑕格格聪明伶俐吗…按说也是的,留瑕格格出身好、相貌好,风华正盛,不像那些刚进宫的贵人不知情趣,也不像臣妾这些老妃子死板单调,不怪皇上疼她入心。」佟妃窝在康熙怀中,耦耦细语,手指绕着他的盘扣。
  
  话至此,康熙明白留瑕是在一个极端尴尬的境地中了,妃子们观望着,知道他宠她,还不敢造次,可要真的纳了留瑕为妃,妃嫔们就会群起攻之,他心中一沉,暗自神伤,看来这留瑕是留不住了…
  
  心头沉重,但是康熙不动声色,像一般人家夫妻临睡前谈家常似地说「留瑕得了痘疹,这痘疹来得奇,她附近没有人出痘,你要防范着,会不会是宫里有人出痘不知道?」
  
  「臣妾晓得了。」佟妃答应了一声,她却不像康熙那样忧心,似乎还有一丝轻快,她说「皇上,咱们好久不曾这样说说话了。」
  
  「嗯…」康熙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敷衍地应一声。
  
  佟妃将他的手捧在心口,平静地说「皇上,臣妾宁愿您少召臣妾去干清宫,哪怕一年只能来臣妾宫里一趟也好,就算您没碰臣妾一根手指,臣妾也不怨,臣妾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讨您喜欢,可咱们就这样整整齐齐地说说话、扯家常,谁生病了、谁生孩子了、谁结婚了,这不才是夫妻吗?」
  
  康熙心中一动,没有说话,佟妃摇了摇头,把头缩在他肩窝,闷声说「睡了?」
  
  康熙正要答话,却见佟妃爬起身来,给他掖好被角,便闭了眼睛装睡,听得佟妃自言自语地说「每回要跟你说话,总是抓不准…歌儿里说梦见了情郎在别人怀里,可你梦里梦外都不在我身边,好不容易在了,可又睡了…唉…睡就睡了吧…也是我心里难舍得,我的皇上啊…别是在我怀里,可梦儿中又到了别人那里…」
  
  突然,佟妃苦涩地一笑,康熙觉得有人把他搂在怀中,又听佟妃低声说「犯傻,梦里去了何妨?醒时去了才是苦呢…」
  
  康熙胸中胀起一阵酸热,感觉佟妃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孩子,他静静地伏在她怀中,止不住心中一阵惆怅,心爱的女人得不到,可眼前这妃子却又如此情深,叫他想惩治又下不了手,只能将这满腹心事锁在肚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水春月照孤单,留瑕拥着宁绸衾被,也是满怀愁思,出痘最怕冒风,不能开窗,想着今夜,玄武湖畔春柳如烟,浓艳的是湖上画舫、才子佳人,淡雅的是自家院中明月又照梨花落,幽幽冷香,冻不住心头一阵阵涌上的温热情思,待欲入梦,抬手搁在枕边,才发现腕上的白玉镯松松地落到肘间,心中一惊,这镯子打她入宫就戴着,向来只能推到手腕上三吋而已。
  
  留瑕思量片刻,还是披衣起身,揣了菱镜,就着窗纸外透入的月光独看,看了一眼,便把镜子撂下,支颐望着瓷瓶中一枝梨花发呆,愁的倒也不是容颜减损,还是自及笄以来就烦恼至今的老问题,人人看着她事事圆满,倚仗着太后皇帝,有才有貌、有钱有势,可谁又懂得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谁又明白她最怕指给了个不争气的满洲汉子?古往今来多少才女美人,真正能幸福圆满、白头偕老的有多少?
  
  就像她父母,算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了,可谁知三藩乱起,东南半璧烽烟四起,父母将她仓皇送走,她刚到北京不久,就听说父亲带着所属军队开往岳州与安亲王岳乐合兵,为了保护主帅而死,母亲将父亲的遗体收葬在南京将军山下,随后也殉夫而去,二十载的恩爱一朝毁于战火,徒留这寂寞深院与一湖凄凉。
  
  越是深情缱绻,分离越是痛苦难舍,如钝刀子剜肉,越挖越疼,可是要一刀斩断情缘,又谈何容易?
  
  留瑕打开自己的首饰箱,拾起里面一个银白龙纹锦盒,盒里躺着一串天青色珠子,每颗珠子接缝处,都用银丝绕成托子,防着珠子互相摩擦,用银线串起来,垂着银白的穗子。
  
  留瑕将这珠串用丝帕小心拿起来,乍看并不出奇,戴在留瑕雪白的手腕上,在薄薄月光照射下,银丝珠光相互辉映,泛出一层淡淡光晕,这便是最为名贵的东珠了,不同于每次可以进几十盒的普通珍珠,东珠生在东北的松花江里,禁止百姓采集,一年进上的数量只能以颗计算,未入关前,太祖更曾为了私匿九颗东珠而斩杀功臣,入关后,为表示皇室守土有责、国运如日东升,才在皇族冠服上许用东珠,而一个亲王的冬朝冠上,也只能有十颗,留瑕这串珠子的珍贵可想而知。
  
  当然,珍贵的东西,留瑕见得多了,而这珠串后头包藏的情份,比珠串要可贵得多,这是太皇太后七十大寿时的寿礼,康熙带着留瑕到珠轩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找出来的十五颗一般大小的天青东珠,康熙与留瑕又闷在珠轩里看了一堆样式、画了图稿给造办处做,太皇太后去世前,把这珠串留给她做个心念。
  
  「姑娘,这串珠子,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了你…太宗皇帝从前告诉我,他说,这东珠是天赐满洲的宝贝不假,可说起来不过也是珠子,为什么这么看重呢?」太皇太后珍惜地摸着珠子,用丝帕擦干净,看过一甲子的风云开阖,人生的体悟,全在这串珠子间「其实,这东珠从前都是要送给前明皇上的,建州左卫一颗也留不住,就为了东珠,太祖皇帝不知受了前明多少气,我们把东珠镶在朝冠上,就是要儿孙永远记住,前人吃的苦、受的难,就是为了能把自己土地上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太宗皇帝还说,从前大金跟辽打起来,也是为了辽国要抢我们的海东青去捕天鹅,而天鹅吃蚌、肚里有东珠…」
  
  太皇太后那苍老的眸子亮起一丝狂热,她的声音慢慢地高昂「姑娘,我给你这串珠子,是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你要记得我今日的话!为了能做自己的主,不管多少羞辱、多少困难,都要忍,就像珠蚌结东珠,要发光、要发亮,你就得忍着砂砾在身子里硬磨,这砂砾,那就是你的男人!满洲男人命硬,是海东青一般的性子,天不收地不管,可他们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要忍着他们的臭脾气,把这砂砾包成了东珠,他就一辈子离不开你了!我没能把太宗皇帝包成个东珠,可我姑姑哲哲(孝端皇后)就能,太宗皇帝爱过我姊姊(宸妃海兰珠),可那是迷恋,姊姊去了,到头来,太宗皇帝还是回到姑姑身边,这才是真正的东珠!这就是汉人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姑娘,你明白吗?」
  
  「老太太…」留瑕深深地叹了口气,太皇太后的容颜消失在记忆深处「可皇上不是太宗皇帝呀…」

行宫.康熙二十八年春(中)

  南京又下了一场春雨,朦朦胧胧地洒满了这灰扑扑的石头城,把城中的春景全都洗了出来,康熙陪太后吃过午饭,太后自去歇晌,而他的习惯是吃饱饭就要溜弯,午晚两餐饭后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刻,他有个好处,就是不在快乐的时候给自己难受,因此饭后半个时辰内不听国事、不理家务,他自揣了规矩来到水榭里,见远处青山绿得可爱,让把水榭的一面青纱壁拆下来,人们沏了茶来,他一口分三次咽下,去了口中油腻,搬了张躺椅,把规矩放在身上,懒洋洋地躺着不动,合了眼睛睡去。
  
  睡了片刻,恍惚间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了起来,他是冷惯了的,规矩缩在他的明黄缎褂里,热呼呼地也不怕这一点春寒,又入梦去,薄雾中但见碧水蜿蜒,远处有那么一座小小城池隐在烟柳深处,身子像在船上虚浮着。抬眼见山外一抹胭脂红,水溶溶地直漫到船边来,点点白鸥飞落江上,给夕阳也染红了羽毛,颈上一凉,他动了动身子,低头见自己袍角给沾上了几点水珠,也不知是江波还是天雨,远远地听见村童牧笛,振起江岸垂柳摇动,天边薄云扰戏,看久了,心也像坐了船似地随波荡漾…
  
  「喵呜…喵呜…」
  
  一阵猫叫惊醒了康熙一场好梦,他感觉有东西在推他的脸,睁眼看去,把那捣蛋鬼抓了起来「规矩,谁让你用脚踩朕!越来越没规矩了!」
  
  骂归骂,康熙一手拿起打簧表看去,是到了该起身办公的时辰,他瞪了满脸无辜的规矩一眼「念你叫朕起来有点功劳,不罚你,以后不准用你的脚推朕!」
  
  说着,便起来动了动身子,把规矩交给个丫头,自己回正堂办公、见人,今日公事少,主要是准备着后日要回京,办完了公事,他惦念起乳母孙氏,便叫人去问曹老太太在哪里,回报来是在太后住处,康熙便带了人到太后那去聊聊家常。
  
  一进到太后住处,只闻得满室脂粉香,都是他带来的妃嫔,人们见他进来,全都忽地一声跪下去,只佟妃屈膝一福、太后与孙氏端坐不动而已,康熙自在佟妃的凳子上坐下,对众人说「都起来吧!」
  
  「皇帝要来怎不派人说一声?咱们这群老小娘儿们,正在数落男人呢!要给你听见了,只怕要砍头的。」太后打趣着说,顺手拿了碗银耳递过去「我不爱吃银耳,你今儿中午有些咳嗽,这东西润肺。」
  
  「谢母后赏赐。」康熙接了,那银耳用个仿宋钧窑海棠红杂菟丝纹小碗盛着,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康熙擦了嘴,才陪着笑说「母后要骂儿子,儿子就来听听壁角,看母后都骂些什么,儿子好改了。」
  
  「曹家的,你看看,我说我们皇帝最精,耳朵长着呢!不能骂,刚说个不字,马上就迈腿儿来了!」太后转脸对孙氏说,说完便抿嘴儿笑。
  
  孙氏笑眯了眼睛,看着康熙说「要按着我老婆子说,也没什么,老爷子春秋鼎盛,来到江南,玩玩看看的,难免嘛!」
  
  康熙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看见佟妃一脸不自在,连带着旁边的小妃嫔们都低了头不说话,知道这莫名其妙的话必定跟自己有关,嘴角一跳,把不悦的感觉压住,他再怎么生气都不会在太后跟前发火,又装傻说「母后,你跟孙阿姆一递一句地说什么呢?」
  
  「咍!还不是你要去逛秦淮河的事儿?我正在跟你阿姆说呢,让虎子拖住你别去,虽然说去瞧瞧野景没什么,只是那地方是个风月窟,传出去不好听。」太后大剌剌地说,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是不管的,太皇太后去后,这宫中万事一下子都要她来做公亲,加上康熙把对太皇太后的敬爱都转到了她身上,两人年岁又相差不大,平添几分姐弟似的亲近,所以太后的顾忌也就少了。
  康熙眉峰一动,脸色不改,却皱了皱脸,很委屈似地说「母后可冤枉儿子了,儿子又不是微服去,是带了督抚州县侍卫去的,就是个风月窟,儿子也不能带着底下人大张旗鼓去玩女人吧?母后您不知道,这两江总督傅腊塔、江苏巡抚洪之杰是一对儿夫人兵,夫人说东不敢去西,儿子若带他们去嫖,哪能这么显摆着去?要让督抚夫人知道,他们这两条小命就算玩完了,儿子还得留着他们多收几年税不是?」
  
  康熙一阵戏谑,又加油添醋地把督抚二人如何怕老婆的事说了一通,什么总督故意在家门口点兵要镇住老婆,却被一阵胭脂虎啸吓趴了,赶忙说“下官恭请夫人点兵”;什么巡抚看戏间无意说“红袖添香、人间乐事也”,回去就跪了算盘,大冷天的,从此落了个老寒腿的毛病。
  
  这顿胡说把太后与孙氏逗得一乐,也不去问他要逛秦淮河的事了,又聊了一阵家常才辞出来,佟妃等人跟着他出去,刚绕过转角,就听康熙冷冰冰地说「都过来!」
  
  说完,也不等人,风一般地往后堂去,众妃一阵心惊,晓得这事儿今日没有善了的理,都害怕地看着佟妃,佟妃扫了其中一个小妃子一眼「尹常在,你报的好信儿!」
  
  那个小妃子清秀的容颜瞬间变得死白,她瑟瑟发抖「娘娘…娘娘…」
  
  「都是你在太后跟前胡言乱语!」佟妃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地进后堂,其他的妃嫔脸上才有了血色,也跟着进去。
  
  康熙进到内寝换了衣衫,出来便见妃嫔们跪了一地,他自坐了一张酸枝木如意云纹贵妃椅,抱着规矩玩,话音淡得像水「是谁嚼舌?」
  
  一阵沉默,众人的头压得更低,只有那尹常在脸色苍白,全身都在发抖,康熙一眼就瞧见,他眸光中有一缕阴狠的光闪过,却还是淡淡地别过了脸,一手给规矩挠头,嘴上说「你是皇贵妃,你自己说吧!」
  
  佟妃听这一声,连忙说「回皇上话,是尹常在不小心在太后跟前说溜了嘴,却是臣妾治宫不严,请皇上降罪。」
  
  尹常在磕头如捣蒜,一边哭一边小声地替自己分辩「皇上…奴婢没有…不是奴婢…」
  
  「你还抵赖!」、「自己嘴不严实,惹太后与皇上不高兴,还有理?」、「请皇上治尹常在多言之罪!」妃嫔们都嚷起来,有的骂尹常在、有的请康熙治她罪,一群娘娘吵得像市集泼妇似的。
  
  这群南巡跟来的妃嫔,除了佟妃,只有两个正经秀女出身的贵人,其他都是从宫女晋上来的,有一半是汉军旗人,其中,又以这尹常在最得康熙喜欢,相貌虽不特别漂亮,但是活泼灵巧、嗓音清润,原先在乾清宫当差,还没当到姑姑就在一次随驾到畅春园时承幸升了常在,此次跟来南巡,更见宠幸。
  
  康熙冷冷地看着尹常在不停地磕着头,他心中非常清楚,太后跟太皇太后都讨厌汉女,她们疼爱留瑕,不是因为她的汉人气息,而是她的满蒙血缘,这尹常在没有身分、也没有胆量去跟太后说三道四,太后也绝不会听她,必定是佟妃等人一起炒起来的。
  
  康熙摸了摸剃得趣青的头,下地走了几步,一股沉重的威压瞬间制住所有人的吵闹,就连佟妃都伏下身去,只有那尹常在还在嘤嘤啜泣,康熙走到她身边,一然淡漠的嗓音从她头顶打下来「你知罪吗?」
  
  「奴婢…奴婢没有多嘴…」尹常在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幽怨而留恋的神情,让康熙的心弦动了一下,他想起南巡渡河前在他怀中哭泣的留瑕,然而,他很快知道这不是留瑕,因为尹常在不敢再去分辩,而留瑕遇到他处置不公时,必要跟他争个输赢。
  
  「朕不要再见到你。」康熙旋身离开,那尹常在一声痛嚎,哭倒在地,众妃还来不及得意,就听康熙冷然地说「也不要再见到你们所有人!回宫之后,除了皇贵妃,其他人全部移到景福宫外,都出去!」
  
  康熙转身走进内寝,把一地呆若木鸡的妃嫔撂在当场,楞楞地看着规矩颠着尾巴跑进去,佟妃首先回过神来,她磕了头,领了众人出去。
  
  一出了后堂,众人才回神,那景福宫在宁寿宫北,从前是太后住所,现在归了淑惠太妃,是个养老的地方。景福宫外,称东北三所,也就是所谓的冷宫,这一去,比死还难受,众妃纷纷痛哭起来。
  
  佟妃没有制止,幽冷地看了她们一眼,看见了她们的恨、她们的仿徨、她们的无助…而她,只是命人把她们送回去,自己又进了后堂。
  
  康熙在等她,二十年的夫妻了,她清楚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他、他也知道她不会停止对任何得宠妃嫔的陷害,然而,他只要知道真相、只要她认错,因为皇贵妃不只是妃妾,还是皇权在后宫的代表、比任何妃嫔都重要。
  
  佟妃静静地跪在康熙脚边,叩了个头,一长一短地把如何得知他要去秦淮河、如何鼓动妃嫔同去太后跟前的事情说了,康熙冷着脸听完,还是淡淡地说「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
  
  「这是臣妾的职责所在。」佟妃冷静地说。
  
  「朕还是那句话,朕没有要去嫖女人。」康熙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他皱眉咽了一口才说,这倒是真的,这趟去秦淮河是乘了小型的御舟去,群臣护送,别说去嫖,就是妓院都没得进的。
  
  「可皇上要去秦淮河,不管有没有去风月窟,传出去都不好听。」佟妃直挺挺地跪着,原本说到这里,磕个头也就完了,可是她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些话不吐不快,干脆豁出去,面无表情地说「臣妾还要斗胆劝皇上,不要听人挑唆,外头的新鲜事固然多,可危险也一样多,您是天子、不是旗下爷们,带着格格出去逛街,就算带了侍卫,难保人家不背后说些什么,请皇上三思。」
  
  康熙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感觉像被人照脸啐了一口,怫然大怒,刚提上气来,就又降了下去,倚着扶手,狞笑着说「妳谏得好,平日闷声不吭,怪道南巡这一路上窜下跳的,没一刻安宁,又是挑着老佛爷选人、又是送礼给留瑕,打量着朕耳聋眼花、不知道妳说了什么话?什么叫“嫂子给姑爷做体己衣裳,家庭和乐”?朕还没封妳皇后呢!想用这姑嫂名分挤兑她,等做了正宫再挤不迟,做不到正宫,大约也没这份量挤她!」
  
  康熙平常不大数落人,可要认真骂起人来,那真是刁得五毒入心还不带脏字,直勾勾地像千把利刃插进佟妃心中,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她又恨又气,手脚胸口都气得发凉,急怒攻心,她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撑起身子抗辩「臣妾就是挤兑她怎么着?留瑕的年纪不小了,男女七岁便不同席,何况她已经二十好几?整日价地在您身边拌嘴使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您倒好,越留越上劲,东西十二宫,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这是两厢情愿?既如此,又何必给她寻人?您再这样把她宠着、纵着,她还能嫁给谁?」
  
  「妳不要盘算着自己又是皇贵妃、又是表妹,就可以插手乾清宫的事。」相对于佟妃又怒又怕的尖细嗓音,康熙的声音显得阴沉而冷酷,正如佟妃在意的是留瑕的身份,而康熙真正关切的是佟妃有意来管他的寝宫,他一挥手,把那碗冷茶从佟妃脸边扫过,依然噙着那抹如刀的犀利冷笑「留瑕是朕的宫里人,朕要嫁她,那自然要风风光光地嫁,你等着瞧,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少了一样,朕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朕若是要留,那也是风风光光地留,朕与她的事情不要你多嘴,妳不要忘了,妳的皇贵妃是朕一道旨意封的,要废也只是一道旨意的事!」
  
  这样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往昔的佟妃必定不会再多言,此时她惨笑着起身,并没有感觉皇权的压迫,只觉得康熙那样残酷而绝情,可是,她还要做最后的努力,眸中尚有未灭的火光,她的声音轻如游丝「我这一身都是皇上给的,您什么时候收回都可以,可我从没想过管您的事,我没有玩弄朝政的本事、也没有那个心思,您怪我挤兑留瑕,这不假,可您替我想,谁有那个心胸气度看着自己的男人成日宠着另一个女人?」
  
  「朕是皇帝,不是妳自家的男人!」
  
  森冷的两句话堵住了佟妃所有的想望,康熙冷漠地断绝了她二十年来的梦想,她眼里的康熙此刻异常清晰,一个时刻紧握皇权、除了皇权什么都可以舍弃的负心人,她哑然惨笑,胸中一呛,咳了两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到了,恍惚间,那温热的怀抱与鼻间传来的龙涎香很熟悉,可她却觉得那样寒冷,让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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