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尽处4(清宫文中的精品)

来源: 三日三 2008-08-15 22:09:0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81949 bytes)
山东.康熙二十八年春
  一开春,浩浩荡荡的皇室车驾南巡去了,康熙虽说不想惊动百姓而将车驾随从人数降到最低,但是圣驾一动,还是有数百人随行,打头御辇之后,拖着长长的尾巴。
  
  北京什么不多,闲人最多,南巡车驾一出大清门,沿途大街上、临街茶馆中,挤满了人来瞧热闹,旗人们套着巴图鲁背心,摆爷们气派,手里拿个紫纱陶壶,对着壶嘴喝茶,往嘴里扔炒豆,大拇指一比穿着黄马褂的侍卫,向同伴说「瞧见吗?那是我们家老七,才三十上,就挣了个二等虾,康熙老爷子钦点随驾。」
  
  「呦呵,上老齐化门打听,谁不知道那大爷您哪!」外头传来一个看好戏的嗓音,另一个旗人一手拿个鸟笼,一步三摇地进来,甩鼻腔说「在外摇散了膀子,在家饿断了嗓子。哪个老七啊?老爷子随驾的哪一个是您那大爷家的?您给我指点指点。」
  
  前头说话的那人胀了个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赫老九,你他妈跟我去问问,老爷子随驾的,要没有我们家老七,我那大这半年粮米归你!」
  
  「得了您吶!」后来的那人掀起鸟笼布罩的衣角,尖着嘴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谁敢去惊了老爷子圣驾?我又不是不要脑袋,您那半年粮米也省着吧,给我这笼鸟儿拌料还不够哪!」
  
  「拌料还不够?敢情您偷了御前的海东青不成?瞧您这德性,什么人玩什么鸟,嘿!真他妈一点儿不假,一只匪画眉,摀成个蓝靛颏模样,也不易!」
  
  蓝靛颏是一种高贵的鸟,叫声清脆多变、模样也好,买过来的价格固然不凡,挑选跟照料更费事,等闲旗人养不起,大多养的画眉或百灵,遛画眉鸟的时候,笼子要能大幅度甩动,配上旗人的巴图鲁架式,看起来很粗野,所以叫匪画眉。
  
  这一厢,闲人们争闹不休,川流不息的车驾中,留瑕正透过细竹帘观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北京风光,这是她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城市,但是她对这里几乎没有印象,紫禁城的黄瓦红墙就是她对北京的唯一记忆,从那高高在上的地上天宫,落到这凡俗世界,她突然可以了解,为什么故事里的仙女总会遇上个凡夫俗子,为他舍弃仙籍,再怎么清高,成天活在四边不靠的世界里,总会想要抓到一点依赖,在宫里,宫女太监抓着主子,宫妃抓着儿女,太后太妃抓着地位,而所有人都要依赖的,则是皇帝。
  
  想起汤泉行宫发生的事,留瑕的心一阵发沉,虽然谁都不说,总是有些隔阂,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康熙在躲她,她也不太敢多待在康熙身边,借着各种由头躲回太后身边去,人在宁寿宫,心呢?
  
  从外头看来,前面是精神抖擞、颜色鲜亮的御辇与卤簿,后面坐着妃子、宫女与太监的小车就显得黯淡不起眼,留瑕自己乘一辆轿车,骡子四平八稳地在平整的御道上走,虽然无法像御辇那样稳得连茶都不溅,但是比起其宫女太监两三人挤一辆车的局促,是好得太多,事实上,整个车队中,也只她跟皇贵妃佟氏是自己一辆车,佟妃独车是正理,没什么可说的,不过留瑕的车驾安排却没几个人知道,要让随驾妃听说留瑕跟皇贵妃一样待遇,不定闹出什么话茬儿来,偷来的鼓敲不响,索性连留瑕也蒙了不说。
  
  车驾走旱路,过了华北,入山东境内,康熙往曲阜祭孔,女人们留在济南行宫里,由山东巡抚安排往大明湖赏春去,太后乘着龙首御舟,四周跟着装成普通画舫的水师快船,川流不息地往大船上补给、撤下膳食,一旁还雇了民间乐师,弹奏着轻快悠扬的小调,好一派富贵景象。
  
  早春的湖畔显得有些冷清,柳丝儿还没抽长,暗褐色的柳条随风摇曳,显得有些凄凉,但是地方官为了讨太后的好,猜想上了年纪的人爱热闹,将船开到千佛山下,刻意不走一般人赏秋景的那一面,避开萧瑟的景致,拣着花多的地方上去,太后由佟妃、留瑕与一干人等伺候着,坐了肩舆上山,只见道旁一树树月白、米白、银白的花朵迎风摇曳,山东抚台钱夫人与山东道台赵夫人是一对儿巧嘴八哥,一路上鞍前马后地给太后说景、讨喜,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山东巡抚钱钰是个名利心极重的,在朝中暗结左都御史徐干学,徐干学又是独立于权相明珠与索额图之外的另一个狠角色,康熙二十七年,与出身山东的太常寺卿郭琇等人各自上奏参倒了明珠、勒德洪等一众大学士,名动公卿,但是两派又各自争斗不下,钱钰属徐派,不趁着康熙与太后过境山东尽心巴结,更待何时?
  
  除去这分官场争斗,钱钰倒不是庸才,千事万事,亏得他能事事周全,就连溜须拍马的功夫也面面俱到,自己早早地拉了衍圣公孔毓圻在曲阜伺候康熙,济南这边,则全托给了道台赵廷珪,赵廷珪在民间找了几个前明时候听老辈说过正德皇帝出巡的老人,花了一笔小钱买下一大群鸽子,整个冬天用葵花子、南瓜子喂得又胖又亮,由养鸽人领着,太后一上山,就跟着太后后面飞。
  
  鸽子脚上绑着一样音律的铃铛,一飞上天,满天银铃乍响,太后抬头去看,钱夫人连忙说「佛到千佛山,天降梵音。」
  
  太后给她说得一笑,摆了摆手「亏得你们养这一大群鸽子,不易。」
  
  「这鸽子若不是知道老佛爷来,哪能那么齐心?这是皇恩浩荡,鱼鸟亲人哪!」赵夫人一递一句地说,太后也乐得让她们哄,只留瑕在后面听得抿嘴儿一笑。
  
  满山奼紫嫣红,伴随着鸽子身上银铃轻响,再加上旁边两个能说会道的官夫人,早相准了太后跟佟妃是正主儿,其他的小妃子不怎么搭理,太后自然不必说,佟妃也给她们捧得娇滴滴一枝花似的,南巡的冷落瞬间一扫而空。
  
  留瑕跟在后面,忍笑忍得要岔气,起先听这一大串拍马的话听得津津有味,暗自赞叹这两人的功力非凡,后来就觉得无聊,借口说头疼,下山去了,坐在软竹小轿上往下看,只见下方白花中,远远透出一棵艳红,转过山坳,轿夫们带她走的是赏秋冬景致的路,再过了一个弯,白花就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浅粉的早放杏花,淡淡地点缀在一山萧瑟中,山溪淙淙流过,天光从树枝影间洒落,平添一份落寞。
  
  留瑕下了山,回到停船的地方,侍卫头领阿南达见她下山,一溜儿跑过来打了个千「格格,您怎么先回来了?」
  
  「山上人多,闹得头疼。」留瑕下轿,看了阿南达一眼,才问「咦?你不是跟着皇上到曲阜了?」
  
  「正等着您问吶!」阿南达笑咪咪地一躬,指着湖上远远开来的一大队船只说「皇上刚到济南,要过来与太后老佛爷会合,一同去趵突、珍珠泉。」
  
  「随驾的都有谁?」留瑕问,阿南达一一报了名,全是地方大员,留瑕低头一思量,便对阿南达说「都是些大老爷们,我不好随驾,上船舱里等着皇上和老佛爷下山吧!」
  
  阿南达答应一声,留瑕便要回御舟去,走了两步又踅回来告诉阿南达「别跟皇上说我在。」
  
  「晓得了您吶!」
  
  留瑕上了船,坐在空无一人的船舱里,听着外头鼓乐齐鸣,热闹无比,她移到靠船舷的大窗边,透过白纱帘幕,凝视着逐渐逼近的龙首御舟,只见明黄的曲柄伞盖出了船舱,随着康熙的步伐,缓缓往山上移动。
  
  「穿得太多了…回头发汗,要长痱子的…」留瑕揭着纱帘一角,小声地说,静静地望着康熙离开视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她自嘲似地一笑「操哪门子的心,我又不是他额娘。」
  
  此时,一个小太监捧着个大包袱走进来,见到留瑕坐在舱里,似乎有些惊讶,还是过来打了个千「格格吉祥。」
  
  「吉祥,你怎么到太后船上来了?」留瑕问,这小太监是康熙身边的御前太监,聪明伶俐,熬鹰特别有一套,专门给康熙照料猛禽。
  
  「给格格送您的心肝宝贝回来呀!原以为您跟太后老佛爷上山去了,皇上让我过来看着,要把这包袱交到您手上才算数呢!」
  
  小太监笑嘻嘻地捧上那个大包袱,留瑕一接过包袱,像是一个大鸟笼,一打开外面的包巾,又好气又好笑,原来里头真是大鸟笼,紫竹骨架,紧挨着门是细竹编着的鸟食盒子,门上配着小巧的锁,笼子底下还垫着干净的竹布,看来是挺俐落的,只是里面关的不是鸟,是留瑕的那只铁灰色猫儿,正蜷在里面呼呼大睡。
  
  「规矩!」留瑕轻轻喊了一声,这是她给猫儿取的名字,因为它脚上有白毛像随时随地都穿着袜子,很守规矩的样子。
  
  规矩张开眼睛,看见是留瑕,咪呜咪呜直叫,剪了指甲的爪子扒着笼门,留瑕跟小太监要来了锁匙,刚把锁打开,规矩就撞开笼门,跳进留瑕怀里,留瑕问「这是谁想的步数?怎么把它关鸟笼里?」
  
  「您别介,实在是您这小爷一路上缠着要皇上给挠头,皇上在舱里午睡,把它放猫窝,谁知它不知怎么窜的,钻在貂褂里,挤在皇上身上爬来爬去,一个劲地要跟皇上玩。」小太监收了笼子,忍着笑说「皇上给它闹得烦,说它喵喵叫就跟鸟见了生人害怕一样,让奴才们寻个鸟笼把它蒙起来,就不叫了。」
  
  「真是!乖乖,皇上坏,欺负你,以后再不把你借他了,嗯?」留瑕心疼地抱着规矩,规矩好像受了委屈似地叫个不停,留瑕摸着它,嘟着嘴,一脸不乐意,对那小太监说「皇上这么吩咐,你就真这么办啊?那笼子才多大呀?关得久了,还不得把它硌死?」
  
  小太监却不害怕,他跟留瑕一起当差过的,相处得好,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好姊姊、好格格,奴才们人微命贱,有几个胆子敢抗旨啊?皇上其实也很疼它的,没事就揣在怀里,它闹着跟皇上玩,皇上十次总有七八次陪它,要是别的娘娘养的,早打扁了,实在是您这小爷贪玩,恼了皇上,不过他老人家也没关它多久,刚刚到湖边才把它放笼子里的,怕它爱玩,跌水里去,这也是皇上疼它不是?」
  
  「歪理。」留瑕啐了他一口,嘟囔着说「死缠烂打地偷了我的猫儿去,又不好好待它,它还那么小,它喜欢人抱嘛!就钻貂褂有什么关系,真是!」
  
  小太监听得一笑,原来这规矩是个“走私货”,巡狩例来不带宠物,留瑕舍不得它,偷偷夹带出来的,一路上就装在她车上的猫窝里解闷,有一天车驾休息的时候,规矩不知怎么的溜了出来,谁的车子不好钻,竟一溜烟钻到康熙御辇上去,等康熙一上车,掀开车帘子就看见它稳稳当当地睡在御座上,康熙也不作声,把它拎到御座旁边的软垫上,等到当天晚上驻跸时候,听说留瑕丢了猫儿,难过得吃不下饭,康熙这才告诉她规矩在他手里,要猫儿就自己来赔罪,留瑕不去,因为车驾一入山东就分作两路,康熙于是带着规矩上曲阜去,所以小太监听留瑕说康熙偷猫,便觉得好笑。
  
  「好姊姊,你别这么说,就为了寻您这小爷的笼儿,我费了多大劲儿,山东不像京里,卖的鸟笼都特小,我这沿路上跑断了腿,才给它寻了个特大的笼子,您瞧瞧,这可是紫竹架,不像普通的竹子起毛扎人,还有这锁,多精巧,还有这食盒子,给它装零嘴,多好看!」
  
  小太监端着那个鸟笼,赞得嘴上起泡,又说了一路上规矩怎么闹康熙的事儿,留瑕这才破颜一笑,拿了几个银角子赏他喝茶,小太监眉开眼笑地谢着去了,规矩半梦半醒地打着呼噜,留瑕把它放下,自己走到船舱外,康熙与太后早就走得不见踪影,她仰头望着千佛山巅,日正当中,一切都照得那样清楚,也就失落了山中那朦胧的美,什么事情都要隔着一层,才透出念想,都清楚,就不牵挂了…留瑕走回船舱,却见规矩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爬进去笼子里,乖乖地蜷着身体睡着了。
  
  「你呀!给皇上调教成了个乖孩子!」留瑕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规矩的胡子,规矩用前爪挠了挠脸,两只前足抱着留瑕的手,她想起守灵的那一夜,心头温柔起来。
  
  当晚,康熙驻跸在济南,用过晚膳后,留瑕正在陪太后说话,康熙来了,一进来,先熟练地打了个千儿「母后吉祥。」
  
  「皇帝也吉祥。」太后伸出手,康熙连忙走上几步接过,太后拍着康熙的手,笑着说「有人告状告到我这儿来了,说皇帝欺负她的猫儿。」
  
  「哎呀母后!这是天大的冤枉啊!」康熙叫起撞天屈来,虽然苦着脸,眼睛里却含笑「是那只不规矩欺压儿子,牠有事没事就钻到褂子里乱窜,要不就偷咬儿子,人说冤有头、债有主,儿子正要找牠的主人算帐呢!」
  
  「皇上把规矩关到那么小的笼子里,看着都硌得慌,当然是皇上欺负牠。」留瑕说。
  
  康熙啧了两声,挑眉说「是你把它养得太胖才觉得硌着了,朕给它吃给它喝,可没少一两肉,再说,妳哪只眼睛见着朕欺负它了?」
  
  两人一搭一唱地拌起嘴来,逗得太后呵呵大笑,挥着手说「好了好了,我给你们说得都不知谁对谁错了,两个都是小孩性子,回去皇帝那里和解吧!」
  
  康熙与留瑕一躬退出,一出了太后寝殿,两人脸上虽都还带着微笑,但是刚才那种小孩拌嘴的神情已经一扫而空,外面突然下起了薄薄的细雨,有人撑起雨伞,留瑕接过一把,康熙从太监手中也拿过一把,默默走进雨幕中。
  
  行宫就在大明湖畔,缠绵的雨丝落在湖面,他们站在临湖的长廊里默默地望着,不一会儿,雨停了,露出满天星斗来,下过雨的空气很干净,有种滋润的清新味道,留瑕在长廊上的美人靠坐下,吸了一口气,低低地说「好雨知时节呀…」
  
  康熙站在她身边,倚着柱子往下看她「妳不会真生朕的气吧?朕可是把那只不规矩养得又胖又壮才还你的。」
  
  「它叫规矩啦!」留瑕抬头说,哼了一声「不要一直说它不规矩,牠很乖。」
  
  「乖?把朕咬成这样还乖?」康熙捞起袖子,把手臂上几个浅浅的齿印凑到留瑕眼前「喏!要是别人养的,早就不知道剥几层皮了。」
  
  「反正已经咬了嘛。」留瑕皱皱鼻子,自知理亏,确实,别说是动物咬上几口,就是人,只要划了他一道都可以拉出去打死。
  
  冷不防,康熙往留瑕脸上重重拧了一把「没良心的东西,白心疼妳。」
  
  「哎唷!」留瑕轻喊了一声。
  
  康熙松了手,背着手看着廊外湖上浮沉的月影,幽暗的长廊中,他的眸子虽然不会发亮,却透出一股寒气「钱钰跟赵廷珪的妻子,今日巴结得好?」
  
  「面面俱到。」
  
  「在老佛爷面前提到朝政过?」康熙将手靠着廊柱,手指轻叩,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留瑕感觉到康熙思绪中那些盘根错杂的党争问题,心神一凛「似乎提到过郭琇,奴婢没注意听。」
  
  「对佟妃,如何?」
  
  康熙的声音里隐隐有金石之声,听得留瑕觉得一阵寒意窜过全身,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若是照实说,似乎有点害了佟妃,低声说「奴婢不清楚。」
  
  「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
  
  康熙转过头,森冷的目光如利剑刺进留瑕心头,她倏地揪住膝上的旗袍,肩膀微微地耸起,全身紧绷地看着地面,一语不发,明明全都不关她的事,但是康熙的目光就是让她觉得自己像作贼被逮着似地心虚。
  
  康熙缓缓地靠近她,皮靴踩在地上,听在留瑕耳里,像天边的闷雷,带着山雨欲来的焦躁,她往后缩了缩,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康熙伸出手,蓦地抱住了她,将唇贴在她耳际,又低又快地说「小山鹊儿,朕宁愿你永远是朕的小山鹊儿,妳不要对朕说谎,朕看得出来的…妳很聪明,足以耍弄妃嫔、甚至太后…但是妳骗不了朕,只要妳不骗朕…骗谁,都行!」
  
  上一秒,康熙的手臂将她箍得几乎喘不过气,下一秒,他就已经快步离去,留下长廊里的留瑕,她抱着自己,感觉胃部一阵阵痉癵似地抽痛着,伸手摀住了脸,却阻挡不住惊吓的泪水悄悄滑落…

江南.康熙二十八年春

  皇室车驾离了济南,又走了几天,河道总督、漕运总督、两江总督、京口将军、江宁将军连着苏、皖两省巡抚早已等在郯城县境,一大群红顶子大员连驿馆都不敢去,挤在县城的客舍里,小小县城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一品大员,客舍里忙得人人不落座,从没见过那么红火的生意。
  
  康熙车驾一入郯城县,就马上召见了这一大批红顶子,不为其他,专为明日巡视中河骆马湖而来,这中河攸关于漕运、河运,漕运又是明清两代的经济命脉,大运河连贯南北,人工挖凿的河道极易淤积,水量也必须靠调节、引调其他河流的水来补给,这中河连结骆马湖,牵动邻近的微山湖、荆山口等水量调节区,关于如何整治淤积狭窄的中河,相关大员各有主张。
  
  女人们对这些是不关心的,康熙从来就小心防范着内宫干政,也轮不到女人关心,因为几天前随驾的梁九功染了时疾转回宫中、魏珠也不曾随驾,所以康熙身边一应事务就又回到留瑕身上打理。
  
  后天就要渡河,因为不要惊动地方官修筑行宫,之后至少两个月都要在御舟上度过,留瑕收拾了康熙暂时不用的随身物品,一一清点、封箱,运往御舟。
  
  车驾隔日又往前到黄河边,康熙自带了人去巡中河,傍晚时分才带着一身风尘回来,留瑕连忙张罗着洗浴水还有干净衣裳,此次出巡带的人不多,一人要当两三人用,留瑕不能伺候洗浴,但是康熙洗完之后,穿衣、篦头等事,都要留瑕一力承担。
  
  康熙洗过了澡,全身暖洋洋地只觉四肢舒坦,下身穿了宁绸裤子,上身披着一件松松的浴衣出来,头发刚洗过,湿漉漉地包着块布巾,留瑕给他拧干了头发,用松软的厚布来回吸干水分,康熙坐在炕上,披着头发等它干,让留瑕给他揉肩,又叫了个宫女来洗脚,大脚片子踩在脚盆里,留瑕往下一看,轻声说「皇上,您的脚怎么肿了?」
  
  「今儿在堤上爬上爬下,靴子磨脚,也没什么。」康熙疲倦地说,等那宫女给他擦干了脚,套上厚袜子,端着脚盆出去,康熙侧头看了跪在他身后揉肩的留瑕,突然往后一倒,头枕在留瑕肩上「今日累死朕了。」
  
  「累就到床上歇着去,倒奴婢身上做什么?」
  
  留瑕把他推正,康熙嘻嘻一笑,拿了条桌上的篦子说「给朕梳辫子。」
  
  康熙宽了浴衣,由着留瑕给他换上中衣、长袍,带也不束,坐到妆台前,留瑕先用篦子把长发梳通,擦干剩余的水,一将他的长发梳开,就发现里面夹了一些灰发,她问「皇上,要把灰丝儿拔掉吗?」
  
  「别,朕的灰头发白头发多了,要一根根揪,得疼死。」康熙打趣着说,抓了一撮头发,淡淡地说「人老了,不能总顶着一头黑发骗人骗自己。」
  
  留瑕没有说话,将篦子沾了一点略带粘性的刨花水给他抿头,康熙见她无语,便透过妆镜觑着她「怎么?」
  
  「没什么。」留瑕低低地说,又觉得不能不说「想起几句诗了。」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康熙说,透过镜子看见她点了点头,他的视线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深深地念了两句词「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
  
  「怎么念起纳兰公子词来?」留瑕问,将他的头发握成一束,放进一根明黄丝绳,分三股编起来。
  
  康熙望入镜中的目光非常悠远,还很年轻的轮廓,却像照着古镜一般,反射出迷离的眼神,良久才说「朕很想念性德…很想念他…」
  
  留瑕编好了辫子,她与纳兰性德也常见面的,知道康熙一想起他就心情沉重,劝无法劝,只能由他自己去伤感,她洗了手跟篦子,默默将篦子收到妆匣中就要走,康熙迟钝地抬起头,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朕跟你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留瑕感觉心头一阵悸动,她不知道康熙要说些什么,康熙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似乎是在嗅她手上的香气,他抚摸着她的手,细嫩而柔软,他从她手中抬起脸,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回什么「仁孝皇后…也曾经给朕篦过头,那时候,朕有一根白发,她把白发扯下来,说“这让我想起师傅说过的诗”,正是朝成青丝暮成雪…可她…还不到白头…就走了…」
  
  「皇上…」
  
  「朕看看妳…」康熙一手将她的右手紧握,另一手轻轻拨着她鬓边的耳坠,顺着抚握住她的脸,他说「上天给了你好福相,天庭开阔…」
  
  他的手按着留瑕的额头,食指滑下鼻头,轻点「山根丰隆,鼻翼饱满…」
  
  双手贴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托在手心「双颊丰润,唇棱分明…」
  
  「答应朕,你要长命百岁…留瑕…你要长命百岁。」康熙的眼神那样绝望,是死别一般的无助,可是那抚摸的动作却又珍惜得像触碰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希望「朕不能留你,朕的命太硬,留你,要断送了你…」
  
  留瑕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决,她反手握住康熙,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我不怕死!」
  
  「朕也不怕死。」康熙飘忽地笑了笑,像是在听一个孩子说梦话似的纵容「朕怕的是你死,人死…不过断口气…怕的是…死的是心…死的是朕的小山鹊儿…」
  
  康熙拉下她的身子,留瑕便跪了下去,将头搁在他心口,她说「我不会死,皇上,死心的从来不是女人,只有你才对女人失望。」
  
  「人间情缘,哪里是一厢情愿的事?傻孩子。」康熙抱着她,轻拍着,像一个父亲「每个人都用她们的那颗心期望朕,但是朕的心只一颗,分给四五十个嫔妃,谁觉得够?谁能满足?谁能不失望?」
  
  「我也是跟她们一样,去分您那颗心的人吗?」留瑕凄然说,她的手臂环抱着康熙的腰,委屈得想哭。
  
  康熙摇头,轻轻在她额上一吻「不,你不是,你分的不只是妃嫔们的心,你分得比她们多,因为你还是朕的小妹妹、朕的大女儿、朕的朋友,你是朕的冤家…」
  
  留瑕无法克制地哭了出来,不知道为何而哭,也正因为这不知而哭,她心中明白不愿意做妃嫔、不愿意跟别人共享一个丈夫,可是,她也不想离开康熙,他的身影,是父亲与兄长的结合,让她在他的保护下,继续天真,他手上至高无上的皇权,悍然挡在她与世界之间,他让她软弱,即便倚靠着他,就拥有天下无人能比的坚强,但是留瑕看得很远,若是有一天,他走了呢?
  
  她无所适从,只能无助地哭着,康熙紧拥着她,一阵凄惶,单单想到她会不在身边,都让他心痛,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隐没在烛光的阴影中,她的眼泪,比玉泉山水还清澈,那样清澈的眼泪,洗掉他心上纠结迷离的红尘,照亮心头那深深的罣碍。
  
  罣碍!他猛然想起这个佛经里的语词,原来,这就是罣碍吗?她让他眷恋,不是要用身体去羁绊,甚至,也不是爱得生死相随、赴汤蹈火,就只是这样寻常,情痴、情深,情到深处,除了痴,还有什么?
  
  康熙将脸挪近留瑕,贪嗅着她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刚喝过奶子,她身上熟悉的沉水香中,混着一丝温暖的牛乳香,像个孩子,于是他不自觉地用了哄孩子似的语气说「不哭了…姑娘大了,再哭,可就要哭丑了…」
  
  留瑕咬住呜咽的哭声,缩在康熙怀里无声地流着泪,恍惚间,他觉得怀中的留瑕变得好小,小得让他想揣在怀里,他轻轻摇着、拍着她的背,低声地唱着小时候乳母们教的歌「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的姑娘都来了,我家的姑娘还不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纂儿。」
  
  留瑕似悲又喜地苦笑一声,闷闷地说「皇上唱歌好难听…」
  
  「忘恩负义的东西。」康熙一拧她的鼻子,自己也笑了,怀念地说「从前朕可是很会唱呢!乳母教一遍朕就会唱了。」
  
  留瑕撅了撅嘴,轻哼一声「那是嬷嬷们哄您的,皇上唱歌最难听了。」
  
  「朕唱歌难听?要不妳唱!唱的不好听,要罚。」康熙松开她,自己坐到床上去,指着刚才坐的凳子说「你坐。」
  
  留瑕谢了座,拿绢子按了按眼角,便看康熙「要唱什么?」
  
  「给朕唱个曲儿,不用太雅,朕想听点俚曲。」康熙踢了软鞋,斜倚在枕上,“啊”了一声「朕记得这屋里有把琵琶不是?」
  
  留瑕点头,起身去寻,原来是前几日过济南时,钱钰进上的一把开天琵琶,说是五代时的古物,与大周后的烧槽琵琶是同个乐匠做的,康熙便留下,准备着明日让人捎回京去给三格格弹着玩,留瑕从囊中取出琵琶,送来时就已经校过弦,她拿拨子对正了音,想了一想,含笑唱道「纱窗上乱写的都是人薄幸,一半真,一半草,写得分明…猫儿错认做鹊儿影,爪去纱窗字,咬得碎纷纷,薄幸的人儿也,猫儿也恨得你紧。」
  
  康熙看看自己臂上给规矩咬的痕迹,笑着说「好啊!原来那不规矩咬人都是你教出来的。」
  
  「明明是把我的猫儿偷走,咬了活该。」留瑕皱皱鼻子说,拨子一挑,又唱了首猫儿的歌「我猫儿不见了,难猜难料,街坊上请个灵先生卜那猫,那先生未卜先知道,十三十四看,十五十六瞧,十七八的无猫犯,到底猫无了。」
  
  「不是猫无了,是猫从龙去也。」康熙含笑看着留瑕放下琵琶,一时间舍不得,连忙说「再给朕唱曲儿。」
  
  留瑕略红了脸,轻声说「俚曲我可不能唱了,会的都是些不能给皇上唱的。」
  
  「朕要听《打梅香》。」康熙逗着她,这《打梅香》是支各地都风行的小曲,也叫《打丫头》,说的是一个害相思的女人心绪烦闷,乱寻由头找丫头出气,留瑕红了脸不愿唱,康熙心中早有打算,便说「投桃报李,要不你弹,朕来唱!」
  
  「唱歌走板又爱唱…」留瑕嘟囔一句,还是乖乖拨了弦,铮铮地弹起来。
  
  康熙凝神听了一阵,清清嗓子唱「害相思,害得格格伶仃样,半夜里起来打规矩,“规矩!为何我瘦你偏壮?”,规矩回格格“妳好不思量,妳自想妳的情人也,猫儿我把谁来想?”」
  
  一曲唱罢,两人笑得打跌,原来康熙把曲里的梅香全都换成了规矩,又删改了其中的一些字句,倒变成了留瑕打规矩,康熙笑得岔气,伏在枕上揉着胸口,留瑕抱着琵琶也笑得肚疼,刚止了笑要说话,一开口,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笑了一阵,康熙轻咳了几声,床帐外烛影摇红,映得留瑕脸上泛出薄晕,他心中一叹,再看一眼,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灵秀,白白便宜了别人…他抬抬眼皮又多看了几眼,怅然一笑「唱个性德的词吧!」
  
  「纳兰公子词,总是太悲…」留瑕敛了笑容,去康熙随身的书箱里取了《饮水词》,翻了翻,低头沉思片刻,迟疑地轻抹弦线「奴婢只怕记不清怎么唱了…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康熙默默地听完,咀嚼着这一阙《采桑子》,要过那本《饮水词》,他知道这是康熙十七年北巡时,性德在巡狩途中所填,那时节,瀚海边上降下大雪,他不是很确定性德在什么时间填了这阙词,也许是降雪的晚上、也许是随他去观雪的白天,一望无际的混浊黄沙上,雪片轻盈盈地飘落,即使落在他手上、落在名贵的貂裘上,人间富贵,也留不住纷飞如絮的百转奇花…
  
  「性德亡故后,每次读到这阙词,总觉得…这说的不是雪…」康熙合起书,《饮水词》的封皮已经卷了角,康熙轻轻抚平「朕觉得,性德“不是人间富贵花”,生在富贵,财帛声名俱全,可是,人间总是缺憾哪…财子寿不能三全,有财有子,但是天不假年,这是满人的人尖子,也是大清的人尖子,天妒英才呀…要是多活十年、二十年,定是一代文宗、一代名将,早知如此,朕该当压他几年、冷他几年,让他官场蹭蹬一阵,磨一磨…都怪朕太急着提拔八旗子弟,折了他的寿…朕想起他就难过…」
  
  「皇上是从皇上的角度看纳兰公子…可按奴婢说,他不是富贵花,是人间一场雨雪,干净来、干净走,生在绫罗锦绣,去是两袖清风,奴婢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见面时总觉得,他有些儿万念俱灰,朝中的事儿奴婢不懂,可是明珠大人不是清官,这是天下都知道的,纳兰公子那么干净的人,只怕难以忍受吧…」留瑕的脸贴在琵琶颈上,幽幽的目光凝视着窜动的烛火,轻声低喃「人间富贵,于其他人是难以割舍,于纳兰公子,则如枷锁铁炼,他的元配也不在了,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解脱,倒干净了…」
  
  「你错了。」康熙摇头,他弹了弹书皮,沉重地说「你没做过娘,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朕看着性德一路从小侍卫挣到一等虾,谈起他,明珠的神色再淡也透出一股喜兴,性德英年早逝,也许就像你说的,是解脱了,可父母的心情呢?明珠再浑,性德一走,他就像活生生老了十岁,本来,早就该罢他的大学士,只朕也养孩子,好不容易有个成材的儿子,年纪轻轻去了,朕很怜他,所以迟迟不办而已,好在他还有个小儿子,要不,可怎么活?」
  
  康熙说完,深深地看了留瑕一眼,留瑕无语,她哪里听不出来康熙有意提醒着她不要想不开、不要以为死亡就是解脱的意思?虽说愁烦不解,但是总算是感觉到了一些温暖,父母亡故,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也就只太皇太后、太后与康熙照看着她,这就是她少得可怜的亲人。
  
  「奴婢想左了。」留瑕说。
  
  「朕还要批折子,你不用伺候了。」康熙起身下床,提了鞋,依恋地看了她一眼「去歇息吧!」


苏州.康熙二十八年春(上)
  早春的北方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御舟在水师船队的护送下,渡了黄河,乍然是不同的景象,江南正月嫩绿鹅黄的微凉长风吹送着御舟,航行在千里运河上。
  
  苏北、淮中一带的水路多旋,两江、河运、漕运总督派了大批船舰护航,才保得御舟平稳,一进入江苏心脏地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脱离了苏北凶险的河道,入淮扬膏腴之乡,运河边也栽了细柳两行,翠生生地随着蜿蜒的运河往南流去。
  
  正月乙未,御舟入扬州,隔日泊江都,后日驻镇江金山寺,过了苏州之后,康熙还要往浙江去祭禹陵,整个南巡的终点是杭州,自杭州折返后,回到南京处理一切观风所得的结果,从南京启行回北京。
  
  御舟停泊在苏州城内,东风十里杨柳岸,御舟在江南河边轻轻晃荡着,春阳穿过柳树梢头,在河堤上闪着点点金光,苏州的午后,仁宪太后正在船舱里午睡,留瑕坐在太后身边给她打扇,船舱里,只听见蒲扇挥动的声音,半撑起的窗外,可以看见河上波光粼粼,依稀听到水波打在御舟船舷,震起小小的涟漪。
  
  看着窗外,远远地,似乎听见有人唱着苏南小调,柔腻婉转,不是来自前面的皇帝御舟,康熙不会把歌女弄到船上来,他知道这有损皇帝正直清明的形象…
  
  时间似乎正在慢悠悠地从河上流过去,像打了个盹,又好像才刚醒来,留瑕笑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人在唱歌,一切都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奇想,不过,康熙此刻应该正在听歌吧?留瑕淡然地转回头去。
  
  「都说苏州好风光,叫声客人您细听,休说天下无绝唱,且听奴家唱一唱,漫说双溪蚱蜢舟,载不动,姑苏女儿伤心断肠…」歌女按着琵琶,音韵悠扬婉转,一双纤纤玉手轻拢慢捻,一对翦翦双瞳凝睇含情。
  
  康熙坐在一张茶案边,嗑着瓜子,看着十多尺外的歌女,他的唇边浅笑依然,但是眼睛里有种抑郁阴鸷的色彩,他对曹寅说「明日下杭州,你就不能跟了,你说说看,浙江巡抚金鋐这个人怎么样?」
  
  曹寅扮成个管家模样,站在康熙身后「回爷的话,金大人处世圆融,奴才跟他往来,他都挺客气,修运河、开荒,也都是出过力的…」
  
  「虎子,你出京几年,学会就坡儿打滚,挺圆滑的嘛?」康熙向那歌女微笑,勾了勾手,让旁边的侍卫打赏,歌女巧笑倩兮,唱得越发卖力。
  
  曹寅心中一凛,却还是欠身说「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爷说奴才就坡打滚…」
  
  「就坡打滚是驴!」康熙扫了他一眼,曹寅如遭雷击,即使跟在康熙身边已经多年,天威莫测,依然让他极度畏惧,双膝发软,他想跪下认错,但是康熙冷冷地说「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敢跪下,就预备爬着回南京!」
  
  「奴才…奴才…」曹寅嗫嗕着,不能跪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江宁织造虽只是五品,但是他是康熙奶娘的儿子,虽没有密折上奏观风的特权,但是,作为皇帝的奶兄弟,江南官员对他都还是另眼相看,然而在皇帝面前,曹寅还是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康熙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目光里已经满是温馨「虎子,你是跟朕…跟“我”一起长大的,是我的奶兄弟,人家看着你,就像看见我,所以我刻意压着不让你爬得太快,怕人说我有私心、也怕你骄傲,可是,不代表你就要琉璃蛋似的跟着别人乱转,要有自己的想法、见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是厚道,但是君父问话,你还隐瞒就是不忠了,虎子,明白吗?」
  
  「奴才明白…」曹寅红了眼眶,康熙的话,说进了他心坎里。
  
  曹寅在人前风光,人后,其实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的奶兄弟就要被人看不起?他也努力读书、做学问、办事,可是别人就是要说他都是靠着“奶兄弟”爬到五品,他心里窝着委屈,甚至常想,如果不是这个“奶兄弟”,至不济,也有个三品京官能做,不至于每天只能跟丝绸、绣品来往,做个绣工头子而已。
  
  「明白就好了,我这回来,总觉得你不像从前该说就说,在别人跟前,我讲了什么都要进起居注,所以要压着你,特别拉着你来外头,就是要开导开导,我兄弟孤微,就只二哥跟老五能帮点忙,但是他们都在关外带兵,一年见不到几次,就是见到了,也小心谨慎得很,好像树叶掉下都怕砸头,什么话也不敢说,虎子,我的难处,你该知道的。」康熙推心置腹地说,凝视着曹寅,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曹寅胸中升起一股主忧臣辱的亢奋情绪,他抽了抽鼻子,把那些忧虑小心全都收拾掉,精神抖擞地说「奴才知道,奴才往后定当尽力效忠,给爷争脸。」
  
  「这就对了,不说这些个,来,听曲子。」康熙呼了口气,拈起一枚蟹粉馒头递给曹寅「吃。」
  
  「谢爷的赏。」
  
  康熙自己又拿了一枚馒头,慢条斯理地撕着吃,眸中刚来茶楼时的阴沉光芒已经一扫而空,他嚼着馒头,凝神细听,听了半晌才笑着说「这姑娘唱得不错,虽然听不懂苏州话,不过像百灵鸟叫似的,让人心都酥了。」
  
  「吴侬软语最是动人,爷要喜欢,可要让她来爷的雅座唱一段?」曹寅问。
  
  康熙却摇了摇头,一手支着头,微笑着听,那歌女唱着「…说不完才子佳人、唱不尽儿女情长,奴家一曲冀君赏,可是那心伤如何讲?姑苏故事好凄凉,江南风吹杨柳上,且把故事系心肠,客人再来姑苏地,莫忘月华楼上奴家名是陈守娘。」
  
  一曲唱罢,楼中响起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今日的生意并不兴旺,楼下的杂座十停坐不到一停,有一半是装成客人的侍卫,楼上的雅座也只有康熙、曹寅与几个大侍卫,康熙又让人打了赏,那歌女抱着琵琶上来,盈盈一拜,莺声燕语「谢爷的赏。」
  
  「妳的歌好、人也漂亮,要到了北京,只怕又是个李师师,红遍京城呢!」康熙含笑说。
  
  歌女欠身微笑,腮上两个小小酒窝「要做李师师得要皇上捧,奴家哪有那福气见到皇上呢?爷今日赏的多,奴家心中过意不去,爷若不急着走,奴家给爷唱一段《少年游》吧?」
  
  《少年游》是北宋周邦彦的名词,传说周邦彦躲在隔壁,听见了名妓李师师与宋徽宗的谈话,写下这阙香艳无比的词作。
  
  「原来是位女校书?好,就听妳唱,唱得好,还有赏。」康熙说。
  
  歌女笑靥如花,素手一挑,带了吴语口音的官话依然柔媚「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唱到此,康熙等人早已半边酥倒,歌女秋波流转,身子前倾「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倒真个不想走了!」康熙笑着说,一手支颐,他自己也是皇帝,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妃子们因他是皇帝而刻意巴结,今日换了便装,再听江湖歌女唱《少年游》,别有一番情趣。
  歌女娉婷起身,咬着唇眱了他一眼,娇声说「爷也是个不正经的,奴家不来了。」
  
  康熙哈哈大笑,又是一份重赏,歌女欢喜地去了,康熙起身,动了动肩膀,对身后如痴如醉的侍卫们笑着说「外头的花挺香,就是脂粉气重了些,偶尔闻一闻,提神,闻久了可就脑子发晕啦!」
  
  「外头哪及得上爷的花?」一个年轻侍卫陪笑着,跟在康熙身后走「爷的家花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牡丹花王,外头哪里能比呢?」
  
  康熙笑而不答,走到楼梯底下,对那侍卫说「去,刚才用过的那些点心,让这里的厨房都包一份,蟹粉馒头多些。」
  
  侍卫答应着去了,曹寅微笑着说「爷这是要孝敬老太太的?」
  
  「老太太吃不惯江南东西。」康熙说,看了那个正在收拾乐器的歌女一眼,转头看着外面的江南河,唇边一抹幸福的笑一闪而过,谁也没看见,只听见他说「这是要拿回去给朕的解语花当花肥,呵…」
  
  侍卫拿来了东西,一群人没有乘马,安步当车,沿着江南河散步,河的对岸、御舟停靠的半里之外,人们都涌到河畔去看御舟,又谁想到御舟的主人正走在寂静的姑苏路上?
  
  这一厢,留瑕张罗着太后的晚膳,正在安排,听见内寝里有动静,唤了几个小宫女进去伺候,不一会儿,太后有些意兴阑珊地走出来,留瑕过来搀着「可是睡得热了?一会让人伺候热水洗浴可好?」
  
  「听妳的,乌兰图雅,妳说这江南才几月天,怎么湿成这个样子?」太后拿过宫女送上的手巾把子,揩了揩颈子,才似乎喘过气来「亏妳也能住得开心。」
  
  留瑕端来一碗紫米糊,太后看了看「糖搁少些,南方人吃糖当吃面,腻得很。」
  
  「奴婢知道老佛爷口味,紫米补血,老佛爷先用些。」留瑕说,太后这几日总嚷着头昏眼花,已经问过御医才去做的点心。
  
  太后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留瑕才放下心来,让人进来陪着太后说话,自己又去做别的事,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照顾过规矩的那个小太监正躲在转角探头探脑,看见她出来,连忙跑过来「格格吉祥。」
  
  「吉祥,什么事?」
  
  「皇上让奴才传话,格格忙完了这边,到皇上舟上一趟。」小太监很是伶俐,眨着眼睛似乎话中有话。
  
  留瑕点点头,从褡裢里拿出一块碎银子「知道了,你拿去喝茶吧。」
  
  「谢格格的赏。」小太监喜得眉开眼笑,抿着嘴说「格格早点去,皇上等着呢!」
  
  「说什么呢!」留瑕脸上一红,瞪了小太监一眼。
  
  小太监暧昧地微笑了一下,蹦跳着走了,留瑕刚要转身,看见太后站在门边对她一笑「怎么?妳主子来催人了?一刻都离不开似的。」
  
  「太后取笑了,皇上身边的新总管还不熟事务,大约是要奴婢去帮着处理…」
  
  「好了好了。」太后挥了挥手,掩着嘴笑「妳去吧!我这边的人够了,妳去伺候皇帝吧!」
  
  「太后怎么赶奴婢走呢!奴婢不走了!」留瑕毕竟脸皮子薄,羞红了脸说。
  
  「唉唷,都多大人儿了?还耍性子呢?」太后轻笑起来,慈爱地凝视着前面的皇帝御舟「快去,妳在他身边,他似乎安心多了,快去吧!晚上不用回来伺候了。」
  
  留瑕蹲身一福,下了太后御舟,一走上御舟船舱,就听见康熙的声音说「怎么配色的?蓝色配红色能看吗?」
  
  留瑕快步走进,康熙正在内间换衣裳,新总管的配色概念很差,一连拿了好几件都不合意,康熙不耐地皱着眉,留瑕先在外面通禀一声「奴婢留瑕奉旨见驾。」
  
  「快进来。」康熙说,转头对那总管说「下去吧!把朕带回来的东西呈上来。」
  
  总管应诺着去了,留瑕打开箱子,挑出浅灰色的绫面夹袍、银色腰带,帮着康熙穿上,康熙张开手,留瑕的手环过他的腰要帮他系腰带,冷不防,康熙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留瑕颤了一下,引来康熙恶作剧似的笑。
  
  「皇上!」留瑕抗议,康熙只是呵呵笑着,留瑕给他抚平肩上的绉褶「皇上今日出去是不是办了什么舒心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康熙问,他没想到留瑕只听他说了几句话就可以猜出今日下午的事。
  
  「皇上的笑声不是只笑在喉咙里,心中开朗了,才能从心里笑出来。」留瑕随口说。
  
  身子一轻,留瑕抬头,康熙抱起她转了一圈「小山鹊儿,只有妳懂朕。」
  
  留瑕不安地挣扎着,这里毕竟是御舟,一举一动都有人窥伺,她说「皇上,有人看着。」
  
  康熙原本满心温存,一听此言,放在留瑕背后的手,紧握着拳,他想起自己已经准备着要割舍留瑕,怎么还能这么搂搂抱抱?于是紧握的拳头松了。
  
  留瑕默默地退了半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两人执手无语,阳光穿过窗子,照出留瑕眼底游走的光亮,她什么也没有说,船舱里的空气似乎凝住了,有种淡淡的忧伤,即使握着她的手,康熙感觉不到她的心,到底在哪?
  
  原本康熙很确定留瑕是爱他的,她没有拒绝他的吻、他的拥抱,但是上了御舟候,她的淡然,在他们之间隔起一层纱,康熙看不见她的心,越是靠近、越是模糊,爱、或者不爱?康熙突然慌了,纵然他明白不管留瑕爱与不爱,他都不能留下她在他身边煎熬。
  
  听见了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放开手,新总管带来一个条桌,上面摆着各色点心「皇上,请示,这要搁在哪里?」
  
  「就放在窗边的炕上。」康熙说,等他们摆好了,康熙又说「都下去,没有朕的话,就安生在外面待着。」
  
  人们退出去,留瑕过去要布碗筷,康熙却说「不用摆弄了,这桌,都是给妳的。」
  
  「给奴婢的?」留瑕讶异地问。
  
  康熙点头,炕上摆着两个条桌,一个放满了文具与奏折,另一个则是点心,康熙坐到奏折桌前「就坐在朕跟前吃。」
  
  留瑕没有跟他客气,谢了恩就斜签着身子坐到炕上,原本皇帝赐宴,也绝没有坐在皇帝跟前吃东西的事,就算是皇后、贵妃,与皇帝、太后一同用膳,也都是站着吃,或者等皇帝、太后吃过了,才上去吃剩下的。
  
  康熙看着她吃,双颊让蟹粉馒头塞得鼓鼓,他想起四阿哥养的那笼小老鼠,吃东西的时候也都是先把两颊填满,表情变得柔和,有她在的地方,就有一种纯真温柔的气息,即使她并不是那种天真到不懂世间险恶的人。
  
  他低头批阅奏折,御舟轻轻的摇晃,有种迥异于宫廷的感觉,船舱让外面的夕阳染成金黄,如在梦里,一个虚幻、温暖的黄金之梦。
  
  像是透过回忆的眼睛,在表面的喜悦上,康熙感觉自己心底的悲伤,爱得多深?深得为她牵肠挂肚?或者多浅?浅得只要看她就满足?
  
  「好吃吗?」康熙收起那些温柔心思,装作不在意地问。
  
  留瑕转头,看见他桌上的奏折还在第一面,笑出声来,康熙抬头,正对上她灿烂的笑颜,她的睫毛上下一滚,点了点头「好吃。」
  
  「别把东西都吃完了。」康熙见留瑕嚼着点心,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欣慰,他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咱们要溜出去玩呢!」
  
  「咦?溜出去?」留瑕正撕了一瓣梅花包子,要往嘴里送,闻言,却侧了头问「可是皇上出京前不是刚说过人君不应微行,就连督抚都不该微行吗?」
  
  「朕说了那么多,妳就光记这个?」康熙眱了她一眼,笔管一横,瞪眼说「小孩子有耳无嘴,吃妳的东西。」
  
  留瑕又不乐意了,她扁了扁嘴「明明只大我十二岁,一口一个小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老皇上说的话呢!」
  
  「当老皇上也不易,古往今来,能活到白头的皇帝才多少?朕要能活到须发尽白,那真是我佛慈悲了。」康熙学着来宫中祈福的老尼姑双手合十,一副很虔诚的样子,低垂的脸,却从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心情。
  
  留瑕早已一眼瞧见,掩口说「念佛还笑,是动了凡心的假和尚。」
  
  康熙突然嘿嘿一笑,也不回嘴,遮遮掩掩地唱着一首调子,听得留瑕羞得脸泛彤云,羞极转怒,瞪了他一眼,无奈他又没把词唱出来,无处着恼,便拿了条桌上的一个大盖碗,把各样东西都夹了一点,捧着盖碗跑了个无影无踪,康熙憋住笑,这才放了一点声,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妳孤单、我独自,两下难熬。难道是有了华盖星就没有红鸾照…」
  
  后面的词是男欢女爱,十分露骨大胆,皇帝唱出来不雅,于是康熙又把声音憋住了,自个儿又哼哼唧唧起来。


苏州.康熙二十八年春(下)
  
  康熙批完了转来的奏折,一入夜,就忙不迭地叫留瑕给他张罗衣裳,留瑕略晚了些,就见小太监们一递一个地挤到她舱中催请「好格格、好姊姊,您快着点吧!」
  
  「急什么?换件衣服又不用一个时辰,夜市也不会生脚跑了啊!」留瑕给他们催得烦,手上眉笔一歪,“啧”了一声,挥挥手对小太监说「去去去,把箱里那件驼色春绸四开衩袍子、秋香色府绸夹绵琵琶襟褂子给皇上换上,其他东西我等会儿过去处置。」
  
  小太监听完,重复了一遍衣服的样式,足不点地奔回舱去,留瑕扯了丝绵块沾水擦去画歪的眉,发现不描反而素雅些,顺便又把另一边画好的也擦去,点了少许口脂晕开,方才扯了绢子出去。
  
  康熙舱内乱烘烘地开锅粥似的,来劝阻不要微行的、来请示布防的、来回事的…全都搅在一块儿,留瑕一开门,就被那巨大的声浪吓了一跳,连忙赶了脚步进去内舱,里头也是乱糟糟地,原来那小太监奉命来寻衣裳,左找右找不见留瑕说的那两件,急得满头汗,见她进来,才喘了口大气。
  
  留瑕却不向那小太监在的衣箱,往另一头开了樟木大箱,从里头拿出长袍,让小太监们给康熙换上,再从箱里取出两只梨木小箱,从其中一只挑出香囊跟一个丝络套子,从另一只寻出折扇、扇套,一一放在托盘上,又从小太监刚才找的衣箱里,翻出马褂跟腰带,也放在托盘上,走到康熙身边。
  
  小太监们都是人精,连忙捧了托盘跟过来,留瑕先给康熙系带,把香囊、扇套挂在带上,小太监们帮康熙套上马褂,留瑕往妆台匣里挑了只金镶珐琅蝴蝶的打簧表,装进丝络套子,表上金炼连着羊脂玉表杠,别在康熙衣襟,又换了双双梁如意头厚底靴,戴上驼色面镶黑边的六合帽,正面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俐落得像个八旗贵介子弟。
  
  康熙往玻璃镜里一相,满意地平了平衣襟,暗自觉得这些配色的事儿还是女儿家雅致,待要夸她两句,又想起她来得温吞,两下打平,一步三摇地出舱去应付劝阻的人。
  
  留瑕指挥着人收拾了内舱,等外头传话,才跟了出去,四下一望,原来康熙下了船,正在船舷边说话,她急忙踏上船板,轻盈盈地上岸,康熙正说完了话,回头一看,见她今儿穿了浅紫对襟宽袖大袄,里面一件月白窄袖衫子,下身则是淡色月华裙,这样的穿法,正是一般旗人少女少妇的打扮,宽袖袄子、裙子是汉装,窄袖衫子是旗装,满汉混合,倒透出一股清爽俏丽。
  
  康熙看着她过来,侧头微笑「怪不得三催四请不来,看你这身打扮,果然耽搁些时辰值得。」
  
  「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留瑕不跟他客气,老实地收下赞美。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是夸是骂,全是心中观照,你说呢?」康熙四两拨千斤,把话丢了回去。
  
  留瑕败下阵来,耍赖不答,康熙也不计较,一抬脸,柳荫深处抬来一乘小轿「上轿,朕给你当一回护花使者。」
  
  留瑕上了轿,康熙自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侍卫离开河边,柳荫摇晃,如帘幕轻动,挡住了从妃嫔舟上送来的怨毒目光。
  
  骑马的侍卫约有十人,一色长随或管家打扮,地上走的则有二三十人,扮成行路商旅,有的跟着康熙马边走、有的到前面去探路、有的断后,御前侍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本领虽有高下,但是模样却是一般好,身强体壮,腰粗膀圆,簇拥着留瑕的小轿,直奔苏州的夜市。
  
  来到小桥边,领路的侍卫便说「爷,前头便是夜市了,马不好进去,要请您和姑爷走几步了。」
  
  「成,去叫留瑕下来吧!」康熙翻身下马,抽出折扇摇着踱了几步,侍卫们请了留瑕下轿,她走到康熙身边,康熙问「你来过吗?」
  
  「我七岁那年来苏州住过半年…有时候会来这儿玩…」留瑕遥望着桥的另一端,只见华灯初上,满城火树银花,小桥下穿过一艘艘画舫小舟,舟前悬着渔火,在黑暗的河道上穿行,层层酒楼歌肆中飘出莺声燕语,她眯了眯眼睛,飘忽地一笑「都不一样了…」
  
  手上一暖,留瑕低头看去,竟不好意思抬起头,由着康熙拉她往前走,侍卫前后左右将他们护住,进了夜市中心,人群从四面八方挤来,侍卫们个个提高警觉,全都要紧挨着康熙走,可是人这么多也由不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挤散,最后只剩下留瑕、康熙与两个侍卫,途中几次要被人群冲散,康熙急忙将她夹在怀中,汗水湿了他的衣裳,从前她一定不会靠近的,但是在那时,变得好像没那么难受,她紧握着他的手,轻声说「爷,往这边。」
  
  康熙与侍卫们根本不通苏州话,杂在人群中,婉转清脆的苏州话砸过来,听得他们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留瑕走,留瑕一面往道边靠,一面轻声用苏州话说「借光、借光。」
  
  留瑕领着他们站到一间酒楼门首,早有几个侍卫一眼看到,马上也跟着挤了过来,康熙见侍卫们跟来,略松了松心,抬头一看,只见得酒楼前竖着木牌坊,正反面用泥金楷书大字写着“九如楼”,酒楼门首两边悬着内外两幅对联,仔细看去,内里也是一对泥金大字“名驰海外无能比,味压东南第一家”,外边却是桐油水牌,浓墨大字一边写着“本楼新正月十四日起,花月初二止,演全本《一夜九更天》”,另一边则是“本楼花月初三日起,十三日止,演《父子征东征西全传》”,旁边还贴着别的戏楼的小单子,十分热闹。
  
  侍卫们张着好奇的眼到处张望,康熙一眼瞧见留瑕抓了个店小二,指手画脚问了一通,眉飞色舞地蹦回他身边「爷,咱们进去听人唱鼓词好不好?」
  
  「唱鼓词?这儿唱的都是苏州话,我又听不懂。」康熙虽然这么说,看留瑕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一软,倒不忍拂她的意了,横竖酒楼里人多,问事方便些,便说「就依你。」
  
  一群人走进来,留瑕刚才问话的店伴早瞧着是个有钱的主儿,大约留瑕已经与他讲好,这店伴也不啰唆,手脚麻利地把他们往楼上雅座让,康熙随着人往上走,只匆匆撇了一眼酒楼情形。
  大门内设着高高的柜台,上面三四个掌柜,一个呼嗤呼嗤地捧着旱烟喷气,矮矮胖胖活像个小茶壶,另外几个低头把大算盘拨得一片响,柜台旁边摆着等身高的木牌,上面写着“酒席”,整个酒楼中间用木栏杆围了个戏台,一楼的杂座各色人等都有,谈生意的、请客的,一桌桌围着吃饭看戏,跑堂的端着条盘穿梭其中,忙得连汗都没时间擦,可见生意兴盛。
  
  戏台子上一个女孩子刚唱完一段评弹,下去休息,上得楼来,雅座之间用夹纱木门隔住,要看野景还是看戏都随意,康熙等人要了静僻些的边间,店伴与留瑕便用苏州话唧唧哝哝地点了菜,康熙一笑,随了她去倒腾,自己到雅座外头,凭栏看楼下的野景,只见楼下明灯如昼,隐隐飘来丝竹管弦,就连吸到的空气都带着糖糕的甜腻,却听那店伴一口响亮苏白伶俐地穿过楼下吵闹的人群「灶下师傅听言,老太爷要的菜蔬照单做,各样的作料配打周全勒!」
  
  楼上楼下一听这声,喊了个好,那店伴得意洋洋,拱手为礼,楼下站出个打下手的孩子,店伴把木置的菜单夹子往下一扔,那孩子一接,也是清亮地回了一声「好勒!」
  
  康熙听得一笑,看着留瑕向侍卫们一抬脸,便有人去打赏,试毒什么的事儿自有人处理,她挪了张凳子,兴致勃勃地趴在雅座栏杆边凝视着戏台。
  
  上场门出来几个穿着蓝布大褂的男人,搬了单皮鼓跟座儿、几子上来,留瑕的手轻轻地拍着栏杆,像小孩子等着要吃东西似的,康熙走到她身边,笑着问「这唱鼓儿词的到底唱的什么?你还非听不可。」
  
  留瑕一手托腮,笑而不答,康熙问不出来,只得随她去,店伴送上凉菜来,康熙嚼着菜、品着道地绍兴女儿红,看着留瑕探头探脑地,实在纳闷,不过正事要紧,那店伴正在给他张罗着,他品着酒,不咸不淡地问「年节下的生意还好吧?」
  
  「托了老爷您鸿福,挺好的。」出乎康熙意料,这店伴的官话说得很标准,大约猜出康熙是旗人,凑着趣说「老爷是京里人吧?」
  
  「欸,刚过了年,家里的就闹着要出来玩玩。」康熙瞄了留瑕一眼,“家里的”三个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只是留瑕没听见。
  
  那店伴连夸带赞,拍手拍膝「都说旗人疼姑奶奶,果然不假,老爷您也是有福的,看着年轻,小姐都这么大了,老爷您这么疼小姐,赶明儿小姐出嫁了,老爷只怕要心疼呢!」
  
  康熙脸上一僵,却听旁边一声笑,原来留瑕听见,绢子掩口,格格直笑,那店伴兀自莫名奇妙,留瑕轻笑着解了围「你休胡说,这是我哥哥,不是我爹。」
  
  「咍唷!我说那什么,哪有这么年轻的爹?原来是爷,小的眼拙,小的眼拙…」那店伴连忙恭维了一车好话,哄得康熙不恼,细细地问了一通话。
  
  留瑕回过头去看戏台,戏台上的说书先生一拍版、一敲鼓,就叮叮咚咚地说起书来,用的却是官话,留瑕听得直笑,侍卫们板着个脸不敢笑,偶尔说要解手,避出去笑完了才进来。
  
  康熙问完了话,发现众侍卫边听书、还偷偷瞄他,留瑕掩口笑得肚子疼,就迈步过去听,只听那说书先生鼓点一阵响,又唱了起来「……思思想想的把楼上, 上的楼来四下观,墙上条山有几付,画的哈哈三位仙,西墙上画的白蛇传,青蛇白蛇找许仙,东墙画的一男共二女,原来是吕布戏貂婵,佛爷看把当中坐,喊叫一声跑堂官,刘三闻听往上跑,跑在佛爷一旁边,到了旁边单腿跪, 单腿一跪请了个安…」
  
  「这人嗓子不错,不过,唱得谁呢这是?」康熙纳闷地说。
  
  那店伴又送东西上来,听他问,殷勤地虾着身说「回爷的话,因着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掌柜的特别从京城请的先生,唱的是《康熙佛爷私访月明楼》。」
  
  康熙眉棱骨一跳,店伴退下去,留瑕也不敢笑了,哽住了笑意,将嘴抿成了一条线,康熙在她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突然,伸手从她颈后揪住颈子,轻轻地揉着说「听得有意思?」
  
  「回爷的话,他又没说您什么不好…」留瑕肩膀一缩,挤出笑容跟他耍赖「他说您佛爷转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会儿一准给您安排个公子落难、小姐相救,美滋滋地又多个娘娘,多好?」
  
  「好?好你个山鹊儿!爱听书?」康熙又揉了揉她的颈子,留瑕最怕痒,给他揉得扭股糖似地乱动「前头没听到的,你回去要照原话唱出来,知道?」
  
  留瑕一听这话,就知皇恩大赦,又调皮起来「是!」
  
  康熙又坐回去喝酒吃菜,只是他知道这酒后劲强,品了两杯就不要了,苏州的菜色太甜,他也吃不惯,那说书的说完了一段,又唱了一段奉送的《游龙戏凤》,得了赏钱就下去了,康熙看见雅座外头站着派出去的侍卫,知道事成,让人会了钞,离开酒楼逛夜市去。
  
  苏州夜市的热闹比起京里更有风味,道道地地的苏州小吃,精巧细致的江南手艺,看得众侍卫们眼花撩乱,康熙任留瑕牵着,听她咭咭喳喳说着一堆他听不懂的方言物事,突然,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拉着他来到一座大彩楼前,指着彩楼前的一根参天大杆说「爷,你要不要试试功夫?」
  
  「什么?」康熙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楞楞地看了一下,那大杆最上头有个小圈,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这里有彩球,您哪,将彩球投过那个圈圈,就算赢了头彩了。」留瑕正说着,旁边有人挤过来,她往康熙身边靠了些,气吹在他腮边,引得他心头一阵痒。
  
  康熙相了相,倒也不很难,只是他好奇留瑕为什么没事要他玩抛球「赢了头彩有什么?」
  
  「有美人香吻一个。」留瑕笑出声,指着彩楼上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说。
  
  康熙这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原来是个妓楼,苏州这样招揽游人的大型妓楼很多,俗称路头妻,专给商旅行人聊慰旅途苦闷,这样的妓楼说不上什么倾国倾城、色艺双全,不过图个热闹好玩而已。
  
  妓楼上的女子们眼看着楼下有人要丢彩球,都呼朋引伴地来看,康熙身边挤着一大群侍卫,相貌都很不错,妓女们也不顾什么矜持了,纷纷地娇声怂恿康熙快些丢彩球。
  
  妓楼的大茶壶捧了三颗彩球过来,笑咪咪地用苏州话说了一串,留瑕翻译过来「三颗彩球三两银,过圈一颗,香吻一个,过圈两颗,红袖偎酒,过圈三颗,楼上歇宿。」
  
  康熙一笑,对侍卫说「给银子。」
  
  侍卫们给了银子,那彩球捧上来,康熙却不要,拉了留瑕走了,留瑕莫名其妙,一面走一面问「爷,为什么不丢彩球?」
  
  「朕还缺美人香吻?」康熙纵容地淡笑着,伸手提了提她,把她夹在身边「若是朕丢过了三个彩球,换你一个香吻,倒还值得些。」
  
  「不正经。」
  
  「引朕去妓楼就正经?」康熙把她又往身边带了一下,笑骂着说「要给佟妃她们知道,一准把你剥了皮丢到运河里喂鱼。」
  
  留瑕侧了侧脑袋,只听后面侍卫紧张地提点「爷,您说朕了。」
  
  康熙一凛心神,小心了些,走到一条摆满小吃的小道上,听见一个小摊子生意冷清,一个年约五十许的妇人笑着招呼康熙,却是道地京片子「老爷,买个油氽春卷吧?现炸现做,您和太太一准喜欢。」
  
  「好,来二十个。」康熙一使眼色,后面的侍卫马上上来付钱。
  
  妇人连忙喊着摊子上要她男人赶紧炸春卷,又一边和康熙攀谈「老爷像是京里人?」
  
  「欸,带家里的来杭州玩玩。」康熙故技重施,留瑕不好答应又不好推,只能平白让他占了便宜。
  
  「我娘家住老齐化门,一眼就瞧见您是天子脚下的,咱京里人,那味儿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那妇人很自豪地说,凑着趣,转头对留瑕说「太太真好命,瞧瞧,人漂亮、又嫁了个好丈夫,要再添个小姐少爷,那真是…嗳…那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嫂,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没孩子?」康熙好奇地问,一捏留瑕的手,把她拉近些。
  
  妇人笑眯了眼,抿着嘴说「老爷真爱说笑,就您太太这身板,娇柔得西湖柳似的,看就知道还是个小姐样子,你们大约结婚还不久吧?」
  
  康熙笑了笑,看见留瑕红着脸,又向她眨了眨眼,春卷做好了,热呼呼地捧上来,康熙动手用油纸包了一块拿给留瑕「还烫着,小心吃。」
  
  妇人“咍”了一声,对走过来的丈夫说「老死鬼,你瞧人家怎么待太太的?哪像你成天要我伺候着?皇上也没你难伺候。」
  
  留瑕“噗”地一声笑出来,康熙拉着她走了,一走出妇人的听力所及,康熙说「你刚才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因为天下没人比皇上难伺候,要是刚才那老板比皇上难伺候,我还真想看看…」留瑕吃着春卷说,康熙拉过她抓着卷的手,把剩下的全都吞了,留瑕叫了起来「这是打劫啊?」
  
  「说…嗯…」康熙鼓着腮帮子,大约太烫,好半晌没说话,把那春卷吞下去,才扯过留瑕的手绢,自己擦了又拿给她「说我难伺候,就别吃我买的东西,那!」
  
  「那什么?弄脏了我的手绢才还回来,没点诚意。」
  
  「哪里是弄脏?」康熙一抖手绢,得意地说「没听刚才那个说书先生说,这不是给绢子上样儿,叫满天星。」
  
  留瑕笑了,刚才他们在九如楼上听的《游龙戏凤》,说的是正德皇帝与李凤姐的故事,那正德皇帝喝醉之后,把凤姐的手绢吐脏了,凤姐怨他把手绢吐了个满天星,正德皇帝却说「满天星,价连城,抵得皇帝袍上龙、赛过皇后钗头凤。」
  
  「说什么好人心,原来是假正经!」留瑕顺口,也把说书词拿来修理康熙,引得他轻笑起来。
  下一摊,那个小贩说「公子,买个油炸金砖吃吧?来年大胖小子满屋钻,都是小娘子吃我老刘家金砖哪!」
  
  康熙于是又买了一堆,侍卫们个个吃得高兴,他们都是武人出身,大锅吃饭、大块吃肉,香喷喷的金砖一到手,马上了帐。
  
  一群人又吃又玩,又逛了大半个时辰才上轿上马回御舟,康熙与留瑕各自回舱梳洗,留瑕拧干了头发,等头发干得差不多,本来准备要睡,只是洗完澡反而觉得精神好得多,抱了规矩出舱走走,万籁俱寂,唯有河水轻轻地作响,规矩怕水,咪呜咪呜地攀着留瑕的肩膀,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倚在船舷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东船西舫悄无言,唯有盛极而亏的明月穿行在薄薄的莲花云里,月光晕在云里,像一滴落在花笺上的泪,颇有点未语泪先流的幽怨。
  
  留瑕望着河水出神,规矩却喵了一声跳下她怀中,跑到后面去,留瑕回头看去,见规矩自动地蹭到康熙怀里,一时间,却都无言以对。
  
  不过一个时辰前的欢笑杳然无踪,清冷的空气静静在两人之间流动,把人都给凝住了,规矩不知愁,自顾自地去舔康熙,康熙的颈子给那粗粗的猫舌一擦,从脊背麻起来,勉强地抓了规矩,对着它,却向留瑕说「什么样人养什么猫,你这不规矩倒会小巴结。」
  
  「要按着一般人说,这叫皇恩浩荡、鸟兽亲人。」留瑕拢了拢松松的辫子,自嘲地笑了笑「要按着奴婢说,这是牠知道舔您一准有东西能吃。」
  
  「何尝牠知道?就是朕身边众人,又哪个不是知道舔一舔朕就有东西吃?」
  
  「皇上是大馍馍嘛!舔一口油水多得吓人。」留瑕淡淡地说,她蓦地想起自己也是康熙口中的众人之一,心头一缩,难道她对他好,也是因为有好处吗?
  
  康熙却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从喉咙里干干地笑了笑,没话找话说「明儿你就要去南京了…可别睡迟了,要不,朕一起锚,就把你也带杭州去了。」
  
  「去了…倒好了…」留瑕低低地说,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康熙,见他抱着规矩,似乎不愿撒手,幽幽地说「皇上去杭州,可要把规矩也带上?」
  
  「带上做什么?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康熙口里虽嫌弃它,手里却轻轻给它挠头,沉默了半晌又说「罢了,妳回家,不要有这小子捣乱才好。」
  
  留瑕一蹲身,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偏劳皇上了。」
  
  说完,便要回舱去,康熙喊了一声「留瑕!」
  
  她转过身,康熙望着她,千言万语到嘴边,化成短短两句「妳不要心眼窄,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欸。」留瑕应了一声,缓缓抬起眼,与康熙对望,是的,会再见的,可谁都没把下半句说出口─用什么身份再见呢?


南京.康熙二十八年春

  天刚蒙蒙亮,留瑕的箱笼便一一搬下了御舟,规矩还窝在笼子里呼呼大睡,她伸手进去摸了摸它,把笼子的遮布盖上,系了斗篷出去。
  
  御舟下,曹寅早已等在岸边,他要回南京,受康熙所托,把留瑕也带回去,他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也多少猜得出来留瑕的地位不一般,因此不敢拿大,早早穿了官服官帽亲自指挥着上箱笼,见她下船,打了个千儿「格格吉祥。」
  
  「吉祥,曹大人太周到了,实在不敢劳烦。」留瑕连忙致谢。
  
  「格格太客气了,这是奴才本分事,昨儿主子特别交代了,让奴才把您安安稳稳送到南京府上,您要掉了根头发丝儿,奴才得挨骂呢!」曹寅的身段极软,将手一让,陪着留瑕到后面的大官船上去。
  
  官船边却站着几个宫女,见他们过来,蹲身一福,其中一人开口说「奴婢们是贵主儿的贴身,给您送来太后老佛爷赐的两副头面,另外,贵主儿说了,与格格姊妹一场,平日没什么机会送东西表心意、格格在宫中也万事不缺,这番知道格格要回南京府上,特别让奴婢们送了几盒珠花、茉莉针给格格赏人,还有几件体己衣裳、逍遥履,都是贵主儿亲手给格格做的,这是咱旗下人的规矩,嫂子给姑爷做体己衣裳,家庭和乐。」
  
  宫女们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梨木小箱,只见里面珠光宝气,都是一等一的精品,只其中一个箱子没打开,想见是有男人在场,不好把姑娘家的体己衣裳翻出来看,留瑕谢了,又开发了赏钱,这才收下礼物,随着曹寅上船。
  
  大官船扬起风帆,在纤夫、艄公的帮助下,溯河而上,转回南京去了。
  
  船到南京,曹寅早已安下了随从小轿,亲自将她送回家,应门的还是从前的管家,看见她,管家夫妻二人又哭又笑,留瑕心中有些温暖,踏进门,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已不是离家时的少女,家的形象已经模糊了,她独自走在长廊间,这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毫无生气,虽然园子里有花有树,却那样寂寞。
  
  走进佛堂,留瑕的母亲西林觉罗氏笃信佛法,向阳的房间里,一尊德化窑的白瓷观音亭亭立于正中,观音洁白如玉,阳光照在观音身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旁边有幅字,是她父亲阿郁锡手书“去做人间雨,归为佛前花”,还有一个禅师所赠“拈花入彼岸,慧剑斩心魔”,全都是有关佛学的字句。
  
  留瑕幷不喜欢这个房间,然而,那句“慧剑斩心魔”,却很中她的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击破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虽然,她幷不懂到底那个谜是什么。
  
  凝视着那幅字,斩心魔…人心如此复杂,每个念头,都是可能是魔性的开端,如何斩去心魔?
  
  「格格,沐太太来访。」管家前来通报,这位沐太太,是留瑕母亲的闺中密友,嫁给了南京的沐姓富商,这位沐老爷又是阿郁锡的挚友,留瑕父母结缘,正是沐氏夫妻做的大媒,在三藩乱后,沐家便帮忙照看留瑕的家产,沐家在顺治年间就入了汉军旗,从前都常来往的,留瑕自然要见。
  
  留瑕还穿着旗装,来不及换,匆匆赶往正堂,一绕过转角,就看见沐太太站在阶下,由一群少妇、少女陪着,留瑕连忙出声招呼「沐婶婶怎么站在外面,真是折煞侄女了。」
  
  说着,迅速下阶,熟练地蹲身一福「婶婶万福。」
  
  「格格快请起,我一个民妇,怎担得起这个礼?」沐太太连忙伸手来扶。
  
  「沐叔叔千金一诺,十年来照看我家产业,留瑕感激不尽,这个礼是一定要行的。」留瑕行过了礼,往旁搀过沐太太「婶婶快请里面坐,外头太阳大。」
  
  留瑕是伺候过太后的人,对于应付沐太太这个年纪的人内行得很,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宜,在沐太太的介绍下,才知道这群女子,都是沐家的小姐、少奶奶,听说来了个格格,都好奇得很,全都跟过来看。
  
  沐家在南京虽是家大业大,可是有句话说“进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看过京城数百命妇的留瑕,怎会将这样的阵仗看在眼中?应酬起来,轻而易举。
  
  沐家的女眷对于这个宫里来的格格,也十分好奇,她们看着她身上迥异于汉装的旗装,平常人穿旗装,要不就显得胖、或者矮,但是留瑕本就生得高,穿起旗装,更添几分俐落爽快。
  
  留瑕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总要拜谢沐家,所以礼品全都置办好了,每个女眷都有一份礼物,再添上佟妃送的珠花,每个小姐奶奶各有宫花、绣囊,真个是皆大欢喜,此时,却听外面通报「大爷来接太太、小姐、奶奶们回府。」
  
  留瑕连声快请,心中却有些不悦,她是女官,虽不禁止与男人接触,然而刚回家就跟别的男人见面,让康熙知道了,又该一阵嘀咕了…
  
  沐太太拉着留瑕的手,微笑着说「知道旗人风俗跟汉家不同,姑奶奶见外客都是常有的,婶婶与你母亲向来要好,也把你当自己女儿,我们两家没那么多礼数,你来见见你瑛大哥哥,这些年,都是他打理你家的事,你们小时候也一起玩的。」
  
  正说着,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进了正堂,看见他的脸,留瑕这才记起来,他叫沐蓉瑛,字元贞,一向是个极为庄重、冷静自持的人,起身,留瑕正色敛容「瑛大哥哥万福。」
  
  「格格万福。」男子欠身一揖,两人客套了一阵,他的神色之间,不像母亲、姐妹们那样随便,带着深深防备,坐了不久,就辞出来。
  
  留瑕送客到二门外,沐家的人都走了,留瑕问管家「沐大爷还没结婚吗?」
  
  管家点头,留瑕轻轻一笑,这些伎俩她看惯了,跟着康熙去北方避暑时,那些满心要她做媳妇的福晋命妇们都爱来这招。
  
  「听说原先有个心上人,是个半汉的旗女,住在桃叶渡附近,后来入京依亲,又进了宫…」管家咽下了后面的话,低头不语。
  
  留瑕心头一动,瞄了他一眼,淡淡地问「做宫女?还是妃子?」
  
  「不清楚,听说后来得了病,前不久死在北京。」
  
  「怪不得他坐不住…」留瑕轻轻说,桃叶渡,传说是王献之小妾桃叶平常过秦淮河会王献之的渡口,东晋才子红颜佳话,今日,却添了一桩不完美。
  
  回到正堂,看见旁边有几块水牌和笔墨,水牌用桐油浸过,是从前备着给父亲的文友们写些醉中诗文用的,墨迹干了之后,可以用水洗去,留瑕用银匙舀了水倒在砚里,磨了点墨,援笔写上几行字,随手又加上几个小字“金陵正月闻桃叶红颜,半片纳兰词伤之”,便丢开了笔,不去管它了。
  
  隔天,沐蓉瑛带了留瑕家里的一切帐目,要来说一说这些年来的经营情形,就坐在正堂里等,看见了那块水牌。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沐蓉瑛拿着那块水牌,喃喃地念「桃叶红颜…」
  
  冰冷的表情出现崩裂,一种烟波各自愁…桃叶红颜...沐蓉瑛抱紧了水牌,这半片纳兰性德的《南乡子》像一封从地府捎来的情书,因她死后,不曾入梦…
  
  「你是透过那蒙古女人的笔,告诉我,你也想我吗…」他痴痴地望着水牌,上面那陌生的流畅行书,在他眼里,与她工整的簪花小楷合而为一。
  
  留瑕盘膝坐在蒲团上,她没有燃香、也没有念经,甚至也不膜拜那尊白瓷观音,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墙壁盘坐着,一开始觉得无聊,然而,坐了一阵后,心就慢慢沉淀下来,想象有一杯水,水里的茶叶在猛力摇晃后上下晃动,但是将水放在桌上,茶叶转着,缓缓落到水底,偶尔,还是会有震动,惊起叶端…
  
  管家敲了敲门,前来通报「格格,沐大爷来访。」
  
  缓缓睁开眼睛,留瑕沉默了很久,管家又敲了敲门,她才慢慢地说「请他到花园来坐,泡御赐龙井招待。」
  
  管家去了,留瑕随手拿起旁边的紫檀簪,盘了个髻就出去了,她知道沐蓉瑛对她有成见,所以没有盛妆。
  
  绕过回廊,沐蓉瑛从另一头过来,她便站住了脚,等他过来,两人几乎同时动作,一个盈盈一福、一个欠身作揖。
  
  「瑛大哥哥万福。」、「格格万福。」
  
  在回廊里,两人这才仔细看了对方,留瑕不觉得什么,但是沐蓉瑛从她那种淡泊的神情里,看见了情人的影子,一样的素净、一样的淡雅,沐蓉瑛感觉被刺伤了,为什么?一样是入宫做女官,情人死了,而留瑕却活得健康?
  
  「瑛大哥哥请往亭里坐,让人沏了龙井,请!」留瑕将手一让,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走去。
  
  「哎呀!」留瑕轻呼,是一根树枝挽住了她的发簪,她往前一动,发簪就从髻里抽了出来,被树枝拉散的长发披落,又让东风挑起,留瑕回眸,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拿起还挂在树枝上的簪子,随意一盘,潇洒俐落「瑛大哥哥,失礼了。」
  
  两人往亭里分宾主坐下,沐蓉瑛将一半的帐目册子分给留瑕「最上面的是总册,底下分成地产、份子跟银产三册,格格先看。」
  
  留瑕听他称她格格,总觉得有些儿过意不去,可是她又不想让他喊名字,只得放了一放,顺着他的指点翻看起帐册来,帐目册子誊得十分干净,有多少地产、从前入的份子分了多少钱、银产添了多少、减了多少,全都一目了然,留瑕此时才知道父亲当年从科尔沁带了多少金银来,又在南方购置了多少地产,顺道还在沐家的锦厂、盐场入了股子,算一算,她每年的收入至少上万。
  
  留瑕看完了帐目,掩起帐本,小声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
  
  沐蓉瑛冷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又随即暗下去「以格格现在的开支,这样的收入绰绰有余了,只是您往后在宫里用度大,听说宫中赏个传话的都要二十两银子,只怕不够。」
  
  「往后在宫里用度大?为什么要赏传话的?」留瑕错愕地看着沐蓉瑛。
  
  沐蓉瑛也错愕地看了看留瑕,松了松领口,又沉思片刻才斟酌着说「从前与曹楝亭(曹寅)大人闲聊时,谈到皇上若有幸旨,不是都要赏传话太监银两的吗?」
  
  留瑕剎地羞红了脸,半晌才说「我若是要做妃,就不会到现在还没嫁人了。」
  
  「喔…」沐蓉瑛也尴尬起来,昨日一见曹寅送留瑕回来,他就与曹寅打探了留瑕的概况,曹寅让他好生巴结着,说留瑕圣眷正隆,大约南巡之后就要做妃云云,他自己也想,毕竟妃子出来难,留瑕回家大概是康熙有意让她回来省亲,两下一对,便觉得留瑕做妃是跑不了的事,只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说法。
  
  两下僵在当场,一个端着茶盏喝个没完,一个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沐蓉瑛才没话找话说「南巡乘船…还习惯吗?」
  
  「御舟比官船大些,一路也没什么风浪,还习惯。」留瑕摆弄着桌上的帐本,轻声说,心里惦记起康熙,嘴上不露,眉心微蹙,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堆闲话,沐蓉瑛才辞出来。
  
  留瑕送了客,绕回禅房坐了片刻,用过午饭后,下了一场毛毛细雨之后,天晴初霁,留瑕便换了一件铁灰色对襟大袄,下系玄色褶裙,管家套好了车,她带着丫头,往南京郊外的雨花台去。
  
  赶车的车夫是个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是曹寅的家生子儿,送来伺候留瑕出门,十分伶俐,停了车,往里通报一声「格格,地方到了。」
  
  丫头拿了踏脚凳子出去,搀扶留瑕下车,却是在雨花台的山脚下,当中一座小巧的墓,砌得十分精心,前头栽着修竹数竿,三面环山,景致清幽,幷不觉得恐怖,旁边还有一座亭子,供祭扫之人歇脚。
  
  留瑕让丫头把带来的鲜花素果摆好,只见墓前的祭台石瓶上,早已插着两枝梅花,看来还很新鲜,丫头要把那两枝花拿掉,留瑕连忙制止「把花儿放台前就好,这是人家的心意。」
  
  丫头摆好了鲜花素果,自与车夫到旁边去烧纸钱,留瑕燃起线香,拜了三拜,在心头说「纳兰妹妹,我看你来了…」
  
  墓主正是纳兰洁,她死后,由大内赐了恩旨修墓,是曹寅、李煦两人经办,他们是康熙的奶兄弟,大约也猜得出来康熙托付的意思,因此整个墓修得干净敞亮。
  
  「皇上也来江南了,他正在杭州,过几日就来,或许也会来看看你…」留瑕抿了抿嘴,看着坟上在春雨过后冒出短短的狗尾巴草,一岁一枯荣的草又得了新生,然而,明眸皓齿今何在?可曾转世?或是在南京的山岭间,化作春风秋雨,也似性德一般,干净来干净走,不染尘埃?
  
  「我晓得你是怨我的,怨我一次次劝你、催你、逼你,我自己不愿做的,却逼你去,我不求你原谅,可我心里有些话儿,只能对你说了…」留瑕将香插到炉中,往下看着纳兰洁的墓碑,她抚摸着那汉白玉刻下的名字,深深地一叹「帮皇上求得你,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心中明白,皇上要的不是你,是我,可他不愿我搅到宫里,葬送了这一点真心,就想从你找到我的影子…我猜你要怨他自私,扪心自问,我也自私,在宫里,我除了老太太跟皇上的疼爱之外一无所有,你与我平素不过心,为了我的前程,只得断送了你…」
  
  「起先,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你死后那一阵,我也不特别感伤,可这些日子来,我常常梦见自己用你的脸做了妃子,人老珠黄,喝奴使婢、勾心斗角,每每从梦中惊醒,恍然间,竟不知身在梦里梦外,这才悔恨葬送了你…纳兰妹妹...」留瑕眼里一阵发热,可是却干得一滴泪也没有,她哑声一笑,看着苍天,半晌才低下头来,往后退了两步,深深作揖。
  
  留瑕上了车,心头原本沉甸甸地,一吐郁垒后就觉得好得多,一路往来行人少,又是太平世道,不怕有人打劫,留瑕掀起车帘子透气,春雨如油,洗去了悬浮的尘埃,从空气中透出一股子清新的味儿,这雨花台得名也是有典故的,传说南朝的云光法师在此说法,感动天龙,顿时妙花纷飞如雨,花雨落地,便成了雨花石,雨花石平日埋在石堆土里,正是要在这样的雨后时节,从土石中给冲出来,才看得真。
  
  马蹄达达,踏过满地落花,妙花如雨当然是传说,在这灵秀之地细细品味传说,也别有一番雅兴,留瑕放下车帘子,问那丫头「你捡过雨花石吗?」
  
  「回格格的话,捡过的,就在这附近有块空地,捡的石子又大又漂亮。」这丫头是管家的小女儿,只十一二岁,留瑕离家时,她才刚出生没多久,名唤梅香,留瑕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便想起了康熙闹着要她唱《打梅香》的事儿,对这小姑娘平添好感。
  
  留瑕是个小孩性子,想起小时候也捡过雨花石,只不记得是在哪里「你领我去捡几颗石子玩,好吗?」
  
  「好。」梅香的眸子闪闪发亮,她平日都在家里给拘得紧,姊姊也早就嫁人,几曾遇过有个年长些的女伴领她玩耍?又哪有不愿的道理,梅香掀了车帘对车夫说了几句话,两个孩子商议了一阵,转了个弯,领着留瑕去捡雨花石。
  
  车夫显然比梅香更常出来玩,他先把车寄在熟识的农家,借了铲子、筛子等一应用具,带着留瑕走了约莫半里路,到一处满地都是雨花石的的小丘去,留瑕与两个孩子一人一支铲子,挖开层层堆叠的石子,从挖开的缺口滚出许多藏在里面的雨花石,看着好的就放到筛子或簸箕里,等会儿拿去冲了水再拣,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发潮,石子看得亲切,三人捡了满满三大盘,拿回那农家去,一股脑儿倒进盆里,放上水,一颗颗拣选,又从中挑了半篮出来,剩下的就由那车夫随意处置,直玩到傍晚才赶忙回城。
  
  吃过了饭,留瑕把梅香叫到房里,拿了水盆刷子,一一把石子上的污垢刷干净,放到几个冰纹江西笔洗里,打了干净井水注进,这些雨花石才从石子变成了文玩,透过干净的水,因为表面看起来有些透明,温润如玉,玛瑙一般的散发出绚烂多彩的色泽。
  
  留瑕满意地看着自己辛苦整个下午的成果,这才要洗澡歇息,打开衣箱,想起佟妃给她做的体己衣裳还没看过,便翻出来一看,里头主要是小衣跟几双睡鞋,女儿家爱美,这几件小衣都是上好的软绸裁成,正中绣得牡丹、玉兰、折枝梅都活灵活现,配色又素雅,留瑕看着十分喜欢,便拿了替换。
  
  过了两三天,留瑕突然地发了高烧,管家请了医生来看,那医生先看了留瑕的脸、耳、鼻,又碰了碰她的中指跟脸,再诊脉,对那管家说「你家里人,可都出过痘了?」
  
  「都出过了。」
  
  「这位奶奶几岁人?是不是也出过痘了?」医生问。
  
  「二十四岁,大约没有没出过,小时候也请先生给种过鼻苗,可那时候不见效,后来给老太太接去京里,听说京里防痘防得紧,应当没有出过。」
  
  「这附近,最近可听说有人出痘?」医生又问,眉头皱得死紧。
  
  「没有,去年不是您来给这附近的孩子都种了鼻苗吗?」
  
  「那就奇了…既然这附近没人出痘,是怎么染上的?」医生沉吟半晌,拿了药笺写下药方「这位奶奶二十四岁才出痘,而且这痘来得凶险,夹着热毒,要赶紧的清血疏导,这几日痘大约就要灌脓,快些给她缝个手套,别挠破了痘,就不坏事也要落下一脸麻子,要小心再小心。」
  
  管家喏喏称是,连忙张罗着药草防痘,他心中思量,沐家就在隔壁,该当通知一声,以免痘疹扩散,便差了梅香过去。
  
  梅香与沐家的大丫头们一向来往惯了,开了小门就进到沐家园子,过了几栋楼,问人知道沐蓉瑛在家,便一径来到他办事见人的地方,敛衽一福「大爷万福。」
  
  「梅香?什么事?」沐蓉瑛抬头看了一眼。
  
  「回爷的话,我们格格出了痘,我爹让我来告您一声,防着痘疹流行。」
  
  「出痘?怎么会呢?」沐蓉瑛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梅香「这附近没听说有人出痘啊?还是她穿了、碰了什么染过痘脓的东西?」
  
  梅香摇头,侧着脑袋说「我爹也正纳闷,格格这一向穿的用的都是宫里东西,也只出去了一趟,因是去祭个姑娘,爹说,只怕是冲煞了,要跟太太商议,是不是请几个姑姑(道姑)来驱邪?」
  
  「请先生看过了?」沐蓉瑛起身走了几步。
  
  「看过了,似乎很不好。」
  
  沐蓉瑛想起什么似地抬了抬头,问梅香「她去哪里祭人?」
  
  「去雨花台下,是个从前在宫中认识的小姐。」
  
  沐蓉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低声问「可是姓纳兰?」
  
  「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里种着竹子,还有个亭子,挺幽静的。」
  
  沐蓉瑛颓然坐回太师椅上,挥了挥手「你去吧…」
  
  梅香去了,沐蓉瑛站在窗边,俯瞰着隔壁的博尔济吉特家,他知道原本以为留瑕只是皇帝身边一个伶俐的体己人儿,所以才什么都没问…窗边的半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饮水词》,扉页题着“桃叶女史雅正,愚兄性德顿首”,桃叶女史,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桃叶红颜─纳兰洁。
  
  从前总觉得纳兰词带着不祥,因他相信,世间没有人力不及的事,只有去不去做、会不会做的问题,事业如此、感情自然也是如此。
  
  「洁儿…」
  
  他看着腰间的荷包,绣着一支船,忆起往昔同乘扁舟玄武湖,她持着一壶酒,浅斟低唱,却是山西的小曲,是戏耍、亦是表明心迹「一绣一只船,船上张着帆,里边的意思,情郎你去猜。」
  
  她喜欢文辞,与北京的堂兄纳兰性德多有书信往来,是纳兰性德的词,让他们在夫子庙邂逅,那年要猜元宵灯谜,正是纳兰公子词风靡江南的时候,还有点元宵状元的风雅事,她是性德的堂妹,自然在灯谜会上抡元,于是他注意到了这个清秀的少女,某次在渡船时遇见,便攀谈起来。
  
  因为纳兰性德结缘,也因性德之死而分开,三四年前,纳兰性德病逝于北京,她同父母去祭奠,性德之母觉罗夫人十分喜爱她,百般挽留,又让伯父明珠知道她有文才,与她父母商量后,就将她送进宫给惠妃作伴,又顺便教导年纪最长的三格格诗书琴棋,但是宫中向来在宫女、女官二十岁上下就会放出去,决不留人超过二十五岁,沐蓉瑛一直耐心等待着…
  
  这么一去,万里河山、千仞宫墙阻绝,音信全无,只没想到,回来时,却是一个小小的骨灰坛和一本泪痕斑斑的《饮水词》,叫他情何以堪?
  
  最难受的,是她从不入梦沐蓉瑛合起那本词集,里面的性德的亡妻尚且托梦而言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洁儿,妳在哪呢?」
  
  而另一头,在杭州的康熙自然不知道留瑕出痘的事,他正由浙江巡抚金鋐、闽浙总督王隲\、杭州将军郭丕、礼部尚书张玉书、熊赐履、李光地等人陪同,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
  
  这群陪客中,金、王、郭三人是东道主,本不稀奇,张玉书是江南丹徒人,算是半个地头蛇,又是饱学大儒,被康熙点了名做陪,而熊赐履与李光地之间,则有点奥妙,这熊赐履是太子师保,前些日子丁忧守制在南京家,此番特来伴驾,他原是李光地座师,也曾举荐李光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知怎么,师生二人忽巴啦地翻了脸,此后明争暗斗不断,只是碍着康熙在场,不好明火执仗指脸子骂而已,康熙冷眼旁观这群近臣,隐隐察觉这些人脸上笑得开花,心里恨得咬牙,只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这一日御舟过了钱塘江,泊在会稽山下,张玉书向其它人告了个罪,去忙康熙交付的差使,众人正要随驾,康熙却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在这儿候着,朕也只是上去看一看就下来,朕脚程快,你们跟不上,榕村(李光地)跟来吧!」
  
  李光地答应了一声,急急跟上去,跟在康熙身边说了不知什么,只远远瞧见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是赏识,熊赐履自坐了个折椅,摇着扇子,嘿然冷笑不语。
  
  坐在熊赐履旁边的是金鋐,他在平台战争时是福建巡抚,与施琅、姚启圣等人共谋台湾,用兵在外不能没有内应,出身福建的李光地在朝中明的暗的帮了不知多少,金鋐等人因而与李光地结为莫逆。
  
  金鋐见他脸上冷冷的,猜测是不满李光地,便想给李光地缓颊,见熊赐履额上沁汗,便帮着?风,笑着说「孝感公,浙江这地方湿热,我让人熬了绿豆汤,给您降降火。」
  
  「您受累。」熊赐履当然知道金鋐跟李光地交谊匪浅,听他说给降火,心知是要给李光地讨个情,只不肯成全他,本想拿话刺一刺,抬眼皮一看旁边,却坐着闽浙总督王隲\,这人做事勤奋,很得康熙喜欢,熊赐履心中惦量,不清楚金王二人的底细,便敛了怒容,把话说得含蓄「地方热有地方人的方法,听闻浙江的竹夫人啦、扇子啦…做得挺好,一个夏天卖下来,就是秋天没人买了,也还能过得去,抚台大人,是吗?」
  
  金鋐把这话掰开揉碎,又怎么听不出熊赐履自叹“秋扇见捐”,不肯卖他个脸面与李光地合好的意思?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匹夫!」,也淡淡一笑,不愿再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倒是王隲\拿了手巾擦擦额头,不咸不淡地从旁边插过话来「浙江不单竹夫人做得好,汤婆子也做得好,这一带的女人家,还流行过一首竹夫人的歌,这是乡野俚曲,本是不入孝感公清耳的,只是咱们办事人多少了解些风土民情吧!郭军门,您嗓子亮,给孝感公听一听咱浙江的野味?」
  
  「得了您吶!」郭丕虽然位居将军,却是在朝中当过侍郎才放出来的,宦海浮沉,没少见过这些龙争虎斗,心知是制台大人要揶揄这位理学大家,想了想就唱「竹夫人原系从凉妇,骨格清,玲珑巧,我是有节湘奴,幸终宵搂抱着同眠同卧,只为西风生嫉妒,因此冷落把奴疏,别恋了心热的汤婆也,教我尘埋受半载的苦。」
  
  一曲唱罢,金王等人连带旁边的侍卫都笑得打跌,熊赐履虽也陪着笑,但额上青筋一窜一窜,王隲\见他要恼,倒也不怕,只摇着扇子,一语双关「再给诸位说个笑话,不笑可别怪,有个男子没讨老婆,就这一个竹夫人、一个汤婆子,家有两醋,闹个不休,这男子就说“竹夫人,你是伶俐的,别为汤婆闷;汤婆子,你是老成的,也莫怪竹夫人。你两人各自去行时运,冷时节便用汤婆子,热时节便是竹夫人,我与你派定休争,各自耐着心儿等”。」
  
  说完便与郭丕一起笑,金鋐与熊赐履心中一凛,这王隲\果然是个狠角色,平日里不哼不哈,哪一边都不靠,可今日里说出这话,是不是康熙对他说过什么体己言语?要他来敲山震虎?两下都静默下来,又等了一阵,康熙与李光地下来,又各自上了御舟、官船不提。
  
  又过了几日,金、熊二人更是觉得有些惶恐,原来康熙特别颁赐王隲\御衣凉帽,大加褒扬他是清廉总督,圣眷顿时又高出李光地许多,对金鋐,则有意无意地提起他之前上奏杭州旗兵骚扰百姓的事,搞得金鋐揣揣不安。
  
  而自从那次随驾观潮后,康熙就不怎么要李光地在跟前,闲暇时屡召熊赐履,却又决口不谈李光地,只东拉西扯一些读书心得,搓弄一群封疆大吏、庙堂之臣如同婴孩。
  
  康熙在浙江耽搁了五六天,终于要回转南京,离杭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逮捕了浙江巡抚金鋐与布政使李之粹,罪名正是金鋐假造有百姓出首控告旗兵扰民,康熙自己在苏州派出侍卫观风、又亲自询问消息最是灵通的酒馆店伴,到了浙江,又派张玉书去查访,确定金鋐口中控告旗兵的百姓根本是子虚乌有,但布政使竟附会于金鋐,故一同判刑,最后,金鋐充军奉天、李之粹发配黑龙江。
  
  李光地与熊赐履两人见此情都觉得十分不安,李光地是疑心这是康熙有心剪除他羽翼,而熊赐履则是觉得天威莫测,各怀着不同的心思,随康熙回到南京。
  
  御舟停在丹阳,康熙侍奉太后由陆路经句容县入南京,当晚驻在句容县城,江宁织造曹寅早与两江总督傅拉塔、江苏巡抚洪之杰等人前来朝见,制台、抚台二人见了康熙就退下,曹寅倒是被康熙问了许多,等到要退出前,曹寅才说「主子,有件事儿,原不该这时候说的,只是事情有些棘手,不能不报。」
  
  康熙倚着迎枕,自己捶着腿,半眯着眼睛,闻言看了曹寅一眼,又懒懒地低下眼皮「你这话奇,这本来就是个望风奏闻的时候,说。」
  
  「这不是国政,是一点私事…」曹寅飞快地瞄了康熙一眼,低下头说「留瑕格格出了痘,情况很是凶险,是血热痘疹。」
  
  「血热痘疹?怎么会呢?」康熙矍然开目,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染上的?」
  
  「刚回南京两三天就染上,已经有十天左右了。」
  
  「南京正流行痘疹吗?」康熙问,旗人、蒙人向来最怕痘疹,他自己是与太后同时得的痘疹,染过了不怕,只是不知道这船上有多少宫女还没染过,而且最怕把痘毒带回京,京里现在还有些等着要见他的蒙古王公,当中只怕还有没出过痘的,要是有个万一,蒙古局势就要生变。
  
  曹寅自然也知道这层干系,连忙回答「回主子的话,没有,格格家住的那一区,去年才有个先生给孩子们都种了鼻苗,几乎都出过痘,在格格发病前,也没有人出痘,奴才这才觉得奇怪,格格是从哪儿得的痘疹?」
  
  「朕知道她,小孩性子爱热闹,她可有出去哪儿玩?才带了痘疹回家?」康熙定了定心,脸上敛了平日的微笑,却依然显得从容,只眸中反映的桌上烛火,泄漏了他的心焦。
  
  曹寅还是摇头,他搓着手说「格格就去了一趟纳兰小姐坟上,是奴才的家生子儿赶车送去的,他说格格上坟之后,去雨花台下捡些石子玩,接着就回家了,可奴才的这个家仆也还是生身,但是没有发病,奴才与先生讨论了很久,实在想不通是从哪儿得的。」
  
  「女孩子家爱美,生了个痘疹可多伤心?病人最怕寂寞,她又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朕要去瞧瞧她…」康熙默然良久,才挥了挥手说「到了南京,你给安排着,下去吧!」


观星台.康熙二十八年春(上)
  康熙车驾一到南京地面,熊赐履就不安分起来,他本是湖北孝感人,侨居于南京,丁忧守制也在南京,在这六朝金粉之地搜了许多古书,康熙一路让他侍驾,问一能答出十个典故来,倒把平日精明风趣的李光地给晾在一旁。
  
  车驾未至中午便已经到了作为行宫的江宁织造府,曹寅昨儿深夜就赶回南京处理一应事务,康熙车驾一到,万事俱全。
  
  康熙安顿好了太后,用过午膳后,便找了熊赐履来,熊赐履听得皇帝要单独召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没有旁人,更方便探探皇帝对李光地的态度,忧的是天威莫测,不知是否有什么训斥?康熙没有在房子里,在园里水榭乘凉,熊赐履先在水榭廊外报了名,听见阁里传他,才沿着回廊走进去,绕过几个回廊,水榭就出现在眼前,碧纱糊的四壁,又透气、又防蚊虫,一旁翠竹、流水、青石尽入眼底,真个是个清凉世界。
  
  水榭里隐隐传来人声,熊赐履看去,见康熙自坐了张檀木螺钿贵妃椅,一脚盘起跨在椅沿,一脚伸直了放在椅面,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拿了旁边的点心往嘴里送,旁边几上用青花瓷盘装着四色点心,甜的糖心莲子、五色糕,咸的五香豆、切丝板鸭,配上一盏清香碧绿的栖霞山茶,几子旁坐着一个汉装老婆婆,捧着个旱烟袋抽个没完,熊赐履心中讶异,康熙不喜人抽烟,这老婆子怎么这么大胆,大咧咧地在康熙面前喷烟?
  
  「喔?东园(熊赐履)来了?来见见朕的乳母曹孙氏、虎子的娘。」康熙招呼了一声,转脸笑着对曹老太太说「阿姆,这就是保成(太子乳名)的师傅熊赐履。」
  
  「那我老婆子得跟您见个礼。」曹老太太虽然有年纪的人,手脚却麻利,起身向熊赐履一福「熊师傅万福。」
  
  「老太太安。」熊赐履连忙回礼。
  
  「阿姆,妳去歇晌吧,晚些朕去看妳,啊?」康熙说,曹老太太答应了一声出去,康熙收起放直的腿,盘膝而坐,瞄了瞄站在前方的熊赐履,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坐。」
  
  熊赐履谢了,斟酌地坐了凳子的一半,康熙也不发话,自顾自地吃东西、喝茶,慢悠悠地摇着一柄湘妃竹扇,沉默,如同铅云一般压上熊赐履心头,那竹扇是在打磨光亮的薄竹片上缕出《东坡游赤壁》图,光线从竹片缕花的细孔中洒落,熊赐履却觉得,那透出来的亮光,有一部份是康熙的目光,正在静静地沈试着他,于是把头压得更低。
  
  “喀”地一声,那把扇子便收在康熙掌心,他淡淡地问「你丁忧在家,健庵(徐干学)可有信给你?都谈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健庵与臣常有书信往来,都谈的是学问上的事儿。」熊赐履紧张地说。
  
  「嗯?朕看过你写的《学统》,写得很不错啊…」康熙又懒洋洋地玩起扇子来,一手抓了几颗五香豆往嘴里丢「都讲了什么学问,说来朕长长见识。」
  
  熊赐履欠身一揖,略一沉吟,便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读书心得娓娓道来,康熙一边听、一边想,却不怎么插话,听他讲完,才问「听说你最近还研究历算之学?跟洋人学的?」
  
  「回皇上的话,南京前些日子来了两个教士,一个叫洪若翰、一个是毕嘉,这两人精通历算、星象,就住在臣附近,故而常去请教。」
  
  「你跟榕村…都喜欢星象,到底是师生啊…」康熙拿了茶盏,似乎没看见熊赐履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揭起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尖着嘴吹着,茶汤上泛起一阵涟漪,模糊了倒映在水面的轮廓「榕村这人,才学如何?」
  
  熊赐履猛地抬起头来,脸色似乎给气憋得胀得通红,颤抖着唇,吐出来的音却如游丝般轻细「一字…一字不识,皆剽窃他人议论乱说,总是一味欺诈!」
  
  话到后面,变得激动起来,康熙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玩着那盏茶,茶分明一丝热气也无,就喝了也嫌凉,可他还在拨着、吹着茶叶,良久,才淡淡地说「喔。」
  
  熊赐履原本烧得发烫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看着一脸不关己事的康熙,心中不觉得愤怒,却涌起来一阵委屈,官场蹭蹬数十年,也曾选在天子侧,执掌翰林院、为一代文宗,位极人臣的时候,却因为一件原本以为没什么的诿过小事,从云端摔到泥地,连湖北老家都没脸回去,在南京靠着微薄俸禄养一家数十口,北望京华,就盼着当年的门生故旧帮他在明、索两相面前疏通,可那李光地虽被徐干学扯到明珠府,却做了闷嘴葫芦,虽然徐干学有接济,可在这石头城里,又怎么是好生活的?一家人穷得要吃野菜,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呢?
  
  熊赐履又看了一眼康熙,自康熙六年,他上了一封《万言疏》直指四辅臣的不法、力主天子当学习儒道,那时的康熙,才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长个子的时候,肩膀、手臂都像只有骨头似的,可是那神态却比先帝顺治还要冷静,此后十年,他眼见着康熙一路除鳌拜、除三藩,可从没忘记他教导的理学正道…
  
  熊赐履回想着过去,突然跪了下去,他抬起脸,当年的少年天子已经是三十六岁的堂堂帝王,他想问,你怎么能忘了从前君臣解衣推食、促膝论学的情份?你怎么就能把我拘在这不见天日的穷苦境地、任由那些人落井下石?可他不敢问,只能掩面痛哭起来。
  
  康熙一眼都没有看向痛哭的熊赐履,头转向纱窗外的开阔景致,远远地望见钟山,然而他的目光却好像也不在钟山,落在更远的地方,他微仰着下巴,脸色如常,只是冷得像冻住了,挺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唇,他像是咬着什么,咬得那样用力,就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一窜一窜。
  熊赐履哭了一阵,才自觉失态,默默地擦了眼泪,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色冷凝,也不敢多言,而康熙眸子一闪,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双眉一耸,优雅地拈了块五色糕,细嚼慢咽吞下,又喝了口茶,似乎刚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你说他一味剽窃,可他对天象历法,总不是假吧?」
  
  「他哪里懂得天象!」熊赐履紧揪着长袍下襬,忘形地怒叫了一声,却只见康熙的两道目光如利刃扎进眼中,吓得匍匐于地,低声解释「臣句句是实,皇上试问他天上的星,一个…一个也不认得…」
  
  「问,自然是要问的。」康熙冷笑一声,睥睨着熊赐履「可你熊东园的气量也忒小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哪有父亲记着儿子的仇?」
  
  熊赐履连连叩头,又急又快地说「回皇上的话,臣不记李光地对臣不义,可他确实是欺世盗名之辈。」
  
  「他李光地欺世盗名,那你这当初举荐他掌翰林院的人又该如何治罪?嗯?」康熙的话音淡得像水,伴随着那声“嗯?”,康熙将旁边那张几子一掀,人还斜倚着贵妃椅,却是一声轰然巨响,满地碗盘碎裂,菜肴撒了一地。
  
  康熙将那把竹扇转着玩,又转头去看钟山,可脸上已变了色,熊赐履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听他咬着牙,冷冰冰地说「说李光地是好人,你不乐意,说他是坏人,那是给你自己丢人,给你自己丢人就算了,那用他当学士的朕,是不是也跟着你丢人?」
  
  熊赐履不敢答话,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康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转折处,他撑起身子,腿上却发软,又坐了下去…
  
  康熙面带愠色,刚绕出回廊,就看见李光地笑着过来,连句“皇上”都还没说,康熙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冷冷地抛下话「去找张玉书,晚上到观星台来!」
  
  康熙走进后堂,他闷声不吭地闯进来,唬得守在后堂的苏州女孩子们一阵慌乱,她们都是曹家的上差丫头,拨来伺候康熙的,原本也用不着她们,点缀着好看而已,只是车驾刚下来,康熙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忙得足不点地安排事情,也没防着康熙会直撞回后堂。
  
  其中有两个比较机灵的大丫头,连忙拧了手巾把子来,这原是江南富贵人家的习惯,宫中也是有的,只是康熙走得一身汗,若是宫人们必定要先帮他宽了衣才递手巾让他擦汗,这两个苏州丫头第一天伺候康熙,又惶恐又紧张,也抓不准康熙的心思,递了手巾上来,康熙却没有意思要接,两下僵在当场,大眼瞪小眼。
  
  康熙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看这几个丫头不伶俐,更是连话都懒得说就甩手进了内寝,一阵风似的把靴子、腰带、长袍扔了一地,翻身滚到床上去。
  
  发了一会儿呆,他坐起身子,又看见外面那几个丫头遮遮掩掩地在看他做什么,气得肝疼,待要骂人,却又觉得没事跟下人生什么气?没得失了身份,又倒回床上去滚了两滚。
  
  要留瑕在,可多好?
  
  这个念头一起,怒火顿息,紧绷的肩膀也松了,想起留瑕,就惦记了规矩,康熙四下一看,扬声问「朕的猫呢!」
  
  「回皇上,在这儿。」
  
  外头的丫头连忙从另一头连猫带笼整个捧过来,笼子没有上锁,只盖着遮布,康熙扯掉遮布,忍俊不禁,规矩大约刚吃饱,腆着个大白肚子睡得脚朝天,康熙打开笼门,把它倒到床上,规矩从笼子里滑到柔软的被上,用前脚拨了拨脸,更是四仰八叉睡得打呼噜。
  
  「你倒有点儿旗下爷们的架式啊?」康熙孩子气地笑了,康熙把那笼子拿给丫头,便坐在床上伸手戳规矩的肚子玩,规矩睁开一只眼睛,前爪拍了他一下,似乎是叫他不要闹,又自顾自地睡,康熙摸摸它,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规矩是公是母,于是把它抓起来一看,哈哈大笑着对它说「怪不得你喜欢留瑕,原来你还真是个爷们?」
  
  规矩踢了他两下,没有醒来,康熙不甘愿,硬是把它吵醒,规矩懒洋洋地伸了伸爪子,弓起背在康熙身边蹭了一圈,倒在康熙腿边,把头凑到康熙手边,要他给挠头,康熙说「你怎么一天到晚头痒?不要是长了什么虫吧?」
  
  规矩似乎听得懂,瞪了他一眼,大咧咧地坐在康熙腿上,康熙一边帮它抓头、一边说「你这家伙倒也亲人,朕还以为你只给女人抱呢?咦?你不会是兔子(同性恋者)吧?」
  
  规矩大约不知道这兔子是什么意思,只睁大眼睛看他,康熙对它说「朕带你去找留瑕好不好?」
  
  规矩不会说话,还是睁大眼睛看他,康熙一笑,唤人把笼子拿来,把扭来扭去的规矩塞进笼子里,朗声说「去,把曹寅找来!」
  
  曹寅赶到,打了个千儿「皇上要去格格那里?」
  
  「你领朕去吧,她家是不是在观星台附近?」康熙在内寝换衣服。
  
  「是,格格的家就在鸡鸣寺附近,在鸡鸣山东麓,离观星台不过两刻钟脚程。」
  
  「你领朕去,入夜再叫人到鸡鸣山下会合。」康熙的表情已经如常,他换了一件鼠灰色府绸夹袍,腰间系着银带,外面罩上石青色纱褂,头上一顶灰色六合帽,手上一柄折扇,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后面小丫头捧着规矩的笼子,曹寅连忙接过笼子,拎了跟在康熙身后,康熙点了几个侍卫,后面暗暗跟着四十个衙门戈什哈,都扮作普通百姓。
  
  曹寅默默地跟在康熙后面,按照规矩,不能有人与皇帝并辔同行,至少要在皇帝身后三步以外,若是遇到转弯、岔路,才能出声提醒「爷,请右边走。」
  
  康熙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路上行人不多,鸡鸣山在南京城北,紧邻着玄武湖,他们沿着湖畔郁郁葱葱的柳岸踏马经过,康熙用马鞭一指前面隐在一片柳树外的城墙「那是哪里?」
  
  「回爷的话,是南朝梁国的台城。」
  
  康熙勒住了马,看了看「是梁武帝最后饿死的地方?」
  
  「是。」
  
  康熙目光一跳,静静地凝视片刻,没有人可从他幽暗的目光中猜出他的心绪,他缓缓地说「萧衍年轻时也是一代明君,信了佛教,先功后过,把这江山千里,都葬送了,朕…」
  
  「三爷…」曹寅喊了一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之语。
  
  「至少侯景陷了台城,萧衍还坐在宝座上斥骂他忘恩负义,虎老雄心尚在呀…」康熙露出一个寂寞的微笑,马鞭一抽杨柳「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虎子!」
  
  「奴才在。」
  
  「萧衍舍得了帝位、舍不得佛教,从前师傅们总说他也算是玩物丧志,可朕现在觉得,他是舍了明君之名、舍了财帛妻儿、荣华富贵、换得江南四百八十寺功德传颂,一样还是留名,虎子,他不要的,却是朕要的,朕要换明君之名,其他的,都不在朕眼中。」康熙平静地说,像是倾诉、又像宣示,目光,如玄武湖水,深不可测。
  
  「爷圣明!」曹寅大声地答应了一声,康熙一踢马肚,又继续往前走去,这才放心,最怕的就是这主子多情和魔咒一般的“满人情痴”,到江南的这些日子,曹寅几乎天天见康熙,一天都要提到留瑕几次,浓情蜜意竟似撕不净、断不开,私下观察,今日又让母亲孙氏去探太后口风,隐约猜出留瑕与康熙不单纯只是兄妹之情,要是留瑕这回有个三长两短,就怕康熙跟顺治一个痴性子,加上国事如麻,只怕不好收拾,不过看着今日这个情势,他似乎是不会因为留瑕寻死觅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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