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尽处3(清宫文中的精品)

来源: 三日三 2008-08-15 22:01:1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81377 bytes)
第一章 古北口.康熙二十二年夏

康熙二十二年的春夏之际比往常更为闷热,还不到万寿节(三月),宫中就已经准备着替换夏衣,女人们一般还好,横竖不出去走动也就是了,但是王公侍卫个个热得连饭都吃不下,也出过几件小太监晒得背过气的事儿,康熙皇帝自己也热得心烦一般人热起来,管他什么养生不养生,解了暑再说,但是康熙皇帝是个极为自制的性子,虽然体谅臣下,天热时赏些甜品、酸梅汤是常有的,但是他基本上不碰,因他通医道,向来不主张吃生冷的东西,加上他又是热底子,冷食性热,也自知少吃为妙。

这一天,康熙与内阁诸臣正在讨论几件奏折,康熙讲得忘我,一回神,却见人人满头大汗,他们又大多身材肥胖,整个脸胀得通红,十分难受,康熙突然笑了出来,揶揄着众臣「平日叫你们少吃肉、少吃补品,没人听话,过冬时候不觉得,现在天气热,一个个胖得流油,真是!」

众人露出了尴尬的笑,悄悄往后缩些,一名算是少数不怎么胖的大学士陪笑说「皇上圣明,少吃肉、少吃补品确实是养生之道,只是奴才们都有点年纪了,不像皇上年富力强,咱大清诸事都在赶着办,一年得当三年用,就像一辆奔驰马车,奴才们这群拉车的老马,拼老命也得往前冲,这才寄望于补品,想着能跟着皇上多跑几年嘛…」

「天下就你嘴巧。」康熙纵容地一笑,他哪里听不出来勒德洪拍马、自表忠贞的意思?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这些不怎么高明的马屁也要接受,他叫了人进来「拿几个甜碗子来赐大人们用,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吃瓜,进些百合银耳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宫女把甜品送上来,一色的官窑釉里红福庆碗中,淡金色的汤汁浸着满满的银耳百合跟几颗红枣,众人谢了恩,一人接过一只,乾清宫的大宫女容兰捧了一碗黄龙云瓷碗到康熙面前,康熙摇头,容兰就退了下去,不待康熙吩咐,进了一只黄龙盖碗,康熙点头,容兰这才福身退下。

康熙打开盖碗,让蒸气散一散,盘腿坐在须弥座上,看着臣下吃凉品,再看看外面,热得连树枝都劈了叉尖,回头看看自己,却在喝热茶,实在是觉得有点好笑,他翻了翻下一份奏折,却是奏请册封皇贵妃佟氏为后,他皱了皱眉,本想问,但是看见众臣正在吃东西,便耐着性子等他们吃完才说「这奏请封后的事,不是早说了缓议?怎么又递上来了?」

还是刚才那名巧嘴的大学士答话,他欠身说「回皇上的话,孝昭皇后已经去了五年,虽说有皇贵妃暂代六宫诸事,总是有些儿名不正言不顺,皇上圣寿不过三十,国母名分早定总是好的。」

这人与大阿哥的娘舅明珠一向过从甚密,只见明珠点头赞同,而太子的师保们却面露提防之色,一直在双方之间摇摆不定、但是在封后礼仪上有决定地位的礼部尚书面有难色…康熙眯了眯眼睛,他迅速察觉到在场诸人的反应,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朕是个不祥之身,不能再当第三次鳏夫。」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引来自己心中一阵淡淡的惆怅,但是很快就又恢复正常,这样就已经够了,即使是心思灵敏的大学士们也不敢多言,只一躬身,谁敢再去触碰皇帝心上的伤?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皇贵妃虽是朕嫡亲表妹,但是朕要给仁孝皇后(即元配,后来追谥孝诚仁皇后)交代,断不能让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扶正的事往后再议,你们去吧!」

挥了挥手,随着人们退去,脸上总是不经意流露的一抹浅笑敛去,康熙斜倚着明黄衭面的枕头,他今天穿着一身月白的府绸夹袍,翻出蓝色的马蹄袖,腰间系着黄带,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没有多余的颜色,干净利索。

「“圣寿不过三十”…朕今年…也要三十了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整齐,右手握笔的几个指头照他的意思修得特别短,因为每天都要写字,留得长了扎肉,摊开手心,一条又粗又长的纹路划过掌心。

听说断掌的人命硬,克亲。

他嗤笑了一声,皇帝自然是要命硬的,尤其是他这样从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的皇帝更是要命越硬越好,要不,别说三十岁,三岁那年出花儿就该一命呜呼,或者十三岁时给那鳌拜气死、整死、毒死,再不然,二十三岁,东南乱起的时候也要死在兵祸之中,可是普天下大概没人比他命硬,这么多的折磨接二连三,可是他还是健健康康活到了三十岁,想害他的,倒全都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咱们皇帝的命,就是水磨金砖地也得给砸出个坑来。」太皇太后总是这样说。

也是命太硬…命不够贵重的还当不起他的皇后。

小家小户,男人大了,就娶个女人过来,家境好的,也许合个八字,穷人家不管这些,反正凑合着过吧!

反倒是天家,大婚的时候,把姑娘们的命排了又排、算了又算,好不容易挑出个命贵、宜男又长寿的皇后,谁知,十三岁大婚,不到十年,赫舍里皇后以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香消玉殒。

错愕、震惊,抱着甫出生的太子保成(胤礽的乳名),孩子的手在他胸前抓来抓去要讨奶喝,但是,就在他身前不过三尺,青梅竹马的结发妻早已归天。

那是康熙皇帝第一次当鳏夫,他听见人们的哭号,太子虽在襁褓,但是母亲的葬礼是不能不到的,他将太子抱在怀中,父子站在皇后神主前,背对着后面的群臣、群臣后的天下人,只有还不会说话的太子,睁着虎灵灵的大眼睛,看见了天子的泪。

国不可无国母,三年后,他将皇贵妃钮钴录氏扶正,这回上天更不给面子,八月册封,隔年二月也殁了,他又做了一回鳏夫。

难过固然难过,不过他庆幸自己不是李后主那样感情丰沛的人,要不,两个皇后的过世,足够让他痛心到把江山都丢了,丢江山易,守江山,很难。

「朕是个很没心肝的男人哪…」他叹了口气,人就是那么奇怪,都说满人情痴,太祖爷深爱慈皇后,玛法太宗迷恋宸妃,摄政王多尔衮明明可以称帝,却至死未夺位,那些民间吵得沸沸扬扬的事,他不敢问、也不想问,不过,说到底,是为了皇祖母,阿玛呢?为了爱妃董鄂氏,抛下了一切。

可是他不同,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管是在内心还是外在,都只有一个人,其他的皇帝,因为看过了人间的繁华、热闹,才觉得空虚寂寞。而他向来只有一个人,宫里规矩,皇子一出生就要离开母亲,三岁出宫避痘,更是与父母断了信息,八岁丧父、十岁丧母,虽与嫡母同住过,但是小时候过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来不及知道什么是空虚,就已经很寂寞,他的人生,一直都有太多刺激,一步行差踏错,就要断了生命、送了国祚。

「皇帝的命,就是咱大清的命。」太皇太后在他少年时,有次溜出宫玩耍回来后,板着脸对他这样说。

这两句话虽然没什么特别,却让他心头震荡,久久不能自已,每个皇帝自然都是帝国的主宰,可是别的皇帝若是死了,还有太子、诸王、宗室来支撑大局,可是他的帝国呢?若是他死了,谁能来继承?

宗室孤微,顺治初年的几场争斗,让太祖、太宗的几个能干皇子一一死去,剩下来的叔父们几乎都在盛京,品阶低、才智平凡,他自己的兄弟少,能帮上忙的两个都只通武略、不谙文韬,他死了,年迈的太皇太后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自己膝下那些还不到上书年纪的皇子皇女们怎么办?

至今,每思及此,他总是感觉到背脊发凉,他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活,他的存在,是家人们唯一的指望。

不能死!这个念头,伴随着他,撑过鳌拜的专权、三藩之乱、察哈尔叛乱…等等内忧外患,为了活,用了多少诡计连自己都算不清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变乱,现在想起来,若是编成鼓儿辞,放到茶楼去唱,只怕比什么杨家将、三国平话还要热门些。

不远处的那座自鸣钟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那“喀搭”、“喀搭”的齿轮转动声不太规律,康熙把它拆开来看过,不过不得其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又把它装回去,倒也不是没有新的,只是这座自鸣钟是白瓷的,样式简单,没有那些花里狐稍的装饰,比新的顺眼得多,可是乾清宫看时辰,没个准的总是不行,这个旧的又不想丢,就摆在原处,把新的放在外面。

他打开自鸣钟的玻璃盖儿,扭了扭发条,自鸣钟的底盘开始旋转,四对抱在一起的白瓷人儿伴着银铃似的乐音转出来,静静站在桌边看,看着它们转着进去、转着出来,始终是一对儿,轻快的音乐似乎感染了他,唇边扬起一抹孩子气的微笑,他常常想,不知道真人跳起这样的舞来是什么样子?若是他自己也抓了个妃子转着跳舞,大概整个宫里就要炸开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爱热闹,大约不会有什么意见,可是那群饱学宿儒可能会接连上折子来劝谏,就连会有什么样的用词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无非就是“国体为重”、“有骇物听”之类的话,想到这里,康熙不禁又笑了。

突然,自鸣钟发出一阵难听的铰炼碰撞声,就不动了,康熙像是从梦中惊醒,楞楞地看着自鸣钟,抓起来左看右看,又轻轻往底部敲了几下,自鸣钟都没有反应,他放下钟,打算改天叫个洋教士进来修理,一抬起头,偌大的乾清宫东阁里,只有他自己…一阵莫名的失落涌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一过了万寿节,康熙就觉得北京城就热得没法住人了,主要是怕太皇太后与太后有恙,于是便急急带着皇室家族往南苑避暑去,住在烟波浩渺的北海、中海与南海,虽然纾解了北京的暑气,但是怕热的康熙皇帝还是觉得热得心烦,勉强在北京待到闰六月,就又带着皇族浩浩荡荡往古北口外去避暑。

一到了口外,康熙皇帝就坐不住了,他先安顿好太皇太后与太后,留下太子照应牛栏山行宫诸事,自己就带着一批青壮侍卫北狩去了,一连在外头跑了好几天才又披星戴月赶在清晨回行宫,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又踅回殿里办事见人,用过了午膳才觉得松乏了些,倦怠涌上来,他也懒得上床去睡,唤人拿了个竹夫人来,收拾掉条桌,就倒在炕上打个盹。

康熙从小就喜欢抱着个什么东西睡,他的几个乳母虽然早已离开紫禁城,可是每年冬天都要给他进几个亲手做的毛枕、汤婆子,夏天,则由宫人给他编竹夫人,按着他的脉象,在竹夫人里塞不同的草药。

康熙盖了床薄被,满意地摸了摸竹夫人光滑的表面,一时童心大起,抓起来左摇摇、右甩甩,听见竹夫人里面草药沙沙的声音,薄荷的凉香从细竹缝中透出来,还带着一股草香,康熙把竹夫人抱在怀里,闭着眼睛,眼前浮现了几日前到草原上打猎的情景…古北口外,就是蒙古地界,出了行宫,大约十多里路,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展开了,此时正是六月满地野花的时节,红的、黄的、白的野花隐藏在长草之间,打马经过,惊起黄羊、獐子、野鸡等动物,海东青在清澈干净的北国天空上盘旋……

他的呼吸轻了下去,伸手抓了抓脸,一翻身,睡着了。

等到康熙醒来,已经是未牌时分,他动了动压得有些血气不通的胳臂,长长的睫毛缓缓一眨,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中,映出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身影,那女人背着手,翻看着他架上的书,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衣服摩擦的声音惊动了那女人,她不急着回头,一边把书放回架上、一边说「皇帝醒了?」

「母后?」康熙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看见女人垂下的手上,有环深色的翠玉镯,他恭敬地又喊「母后?」

仁宪太后回眸微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白纱糊的窗子,洒在她脸上,照出眼角难掩的几丝细纹,她因为没有生育,加上多年茹素,虽然已经过了四十,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鹅蛋脸上只是娥眉淡扫,素妆净扮,她是仅次于太皇太后的人、前任的国母,来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没有必要盛妆打扮。

两人一坐一站,谁也没有说话,仁宪太后静静地看着三十岁的康熙,毕竟是我们博尔济吉特的外孙…她想,嘴巴、眉毛,是草原最漂亮的博尔济吉特的脸,但是眼睛、鼻子、脸型,倒是跟先帝爷一模一样…仁宪太后有些伤感,要是先帝能活到三十岁,大概也就是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吧?

康熙注视着望着他出神的嫡母,她只大他十二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与他差不多,论博尔济吉特的辈分,她应该是他的表姐,论爱新觉罗的辈分,就成了他的母亲,他从没喊过她“额娘”,从一开始,就是“母后”,她不像皇祖母那样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也不像皇祖母家居时那么慈爱,总觉得有些儿分际,说不上亲,也说不上疏远…

康熙回过神,连忙下炕,搀过仁宪太后「母后,怎么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走走,刚好经过这里,就来看看。」仁宪太后笑着说,她毫不避嫌地拉着康熙的手,仔细端详,似乎有些心疼地说「皇帝是不是又忙得没时间好好用膳了?怎么那么瘦呢?」

她的手有些凉,康熙被她拉着,也就顺势坐在她身边,谦恭地说「回母后,都有用,只是前几日放马草原,给太阳晒得有些头疼,吃不下东西,勉强用些粥而已,让母后担心了。」

「有发烧吗?」仁宪太后说着,手搭在康熙额上。

「没有。」康熙没有躲开,他闻到她手上淡淡的草香「母后刚才去了花园?」

仁宪太后圆睁着眼,略为惊讶地说「皇帝怎么知道?」

「儿子什么都知道。」康熙故作神秘地说,成年的皇帝,脸上却有孩子般的笑。

仁宪太后看了一眼条桌上的奏折,高高地迭在桌子两侧,上面贴着黄黄白白的标签,摊开的几份上,血红的朱砂流畅地写出一手漂亮行书「皇帝的字,越写越好了,前些日子看了那幅临董其昌的字,我只觉得好看,倒是乌兰图雅说几可乱真呢!」

「乌兰图雅?」康熙怪问,乌兰图雅是蒙语,意思是红色的霞光。

「是我的一个小堂妹,她阿玛是个汉迷,娶了个半满半汉的姑娘,生下乌兰图雅,还给她起了个汉名叫留瑕,这孩子从小就长在南边,三藩乱起,她阿玛匆忙把她送到我这里,父母后来都死了,可怜见的一个小姑娘,太皇太后和我看着不忍心,就让她去管藏书楼,没事的时候给我们做个宫伴,说说古书解闷。」仁宪太后说。

康熙仰着脸想了一下,记忆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儿子是不是没见过?」

「应该没见过,这孩子有些怪,只要听见皇帝要来,躲得像避猫鼠似的。」仁宪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康熙倒是一笑,真有意思「宫女嫔妃总巴不得儿子见她们,这姑娘怎么了,还专拣着朕躲?」

「看皇帝说得,以为自个儿挺美的?人家都当你是个大馍馍,咬一口不知多少油水!」仁宪太后瞪了他一眼,康熙皮皮地笑着,又听太后说「乌兰图雅相貌自然是好看,不过东西十二宫多的是比她美丽的人,只是没人像她那样有个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挺喜欢她的,不过她不喜欢见男人,我猜,可能是逃难的时候,长得漂亮,给人吓怕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漂亮姑娘在战乱里,就像揣着一篮无价的珠宝招摇过市,要嘛贱卖了、要嘛给人抢了,要嘛就是遇着识货的,好好地收藏起来。」康熙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战乱中何止美女如此?满腹文武艺的男人不也如此?那些投靠吴三桂的,也不全是庸才,只是不能为我所用而已。

「在想什么呢?」仁宪太后看着突然沉思的康熙,眯了眯眼睛,康熙淡笑不语,太后笑着说「虽是母子,先说好,乌兰图雅可不许皇帝碰。」

康熙装出遗憾的样子,苦着脸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儿子一直找不着可心的人儿,母后舍不得乌兰图雅,就忍心儿子“空闺独守”?」

「这成语哪能用在男人身上?我虽然读书不多,这个是知道的。」太后用帕子摀着嘴格格笑着,放下帕子,抿了抿嘴说「再说皇帝哪里空闺啦?阿哥格格下蛋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生,龙床上“前仆后继”还差不多。」

康熙耳根子臊得红,嗫嚅着还要分辩,太后起身,撢了撢衣裳,又恢复了平日的庄重「看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出去巡狩是好的,只是要注意着身子,在行宫里多待几天,你皇祖母说了,咱娘儿仨要聚一聚,明儿可不要乱跑,我要盯着你多吃些饭菜。」

「儿子仅遵慈谕。」

帝后母子二人话家常的时候,蒙名乌兰图雅的留瑕正乘着一匹红马,沉默地凝视着古北口外的满天红霞。

再过去数十里,就是肥美的科尔沁草原、阿爸的家乡,她是满蒙汉三家的混血,喊出身蒙古的父亲为阿爸、喊出身满洲的母亲为额娘,但是一家人过的却是汉人的生活,闻到青草的味道,却很陌生,她好像是透过了另一个人的眼睛来看这片草原、一双不是科尔沁人的眼睛。

她从小就长在南方,这三四年来则在皇宫,草原的一切,太陌生了,她腕上雪白的皮肤下,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里面流淌的,是一半的黄金之血,把手腕贴在耳边,听见脉搏的跳动,却听不见先祖成吉思汗的声音,黄金血胤,还是被吴越山川化了绕指柔。

今日是特别来看彩霞的,极度迷恋汉文化的阿爸,二十岁就离开了草原,去追逐汉书里的江南风光,可是,草原上的霞光,却始终在记忆里盘旋不去,所以才把她取名乌兰图雅,汉名留瑕,亦是流霞的谐音,希望她与霞光一般美丽,这是蒙古人的单纯希望,却也矛盾地希望她留点瑕疵,不要因为完美招来祸患,这又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了。

为什么阿爸会醉心汉学?留瑕并不清楚,抛下了好好的台吉不做,自愿到博格达汗麾下去做个四品武官,只因为可以到南京当差,又娶了有一半汉血统的额娘,听说远在科尔沁的祖父大发雷霆,还曾经亲自找来北京,指著名要找太皇太后讨回儿子。

可是太皇太后叹口气,有些悲伤地说「哥哥,草原上的直肠子姑娘,怎么比得上半汉的姐儿可人?再说,又是个在南方长大的水灵人儿,就是用成吉思汗的八骏把我那侄儿拉回科尔沁,心,可在南方生了根,怎么也回不来的。」

最后还是让步了,阿爸带着母亲回去科尔沁磕了头,待了不久,又赶回南方,好像,南方才是故乡…

对留瑕,南方也是故乡,可是,是心乡,心似乎是在南方,她怀念在南方的一切,但是,一想到回去要面对人去楼空的家,她就觉得无力回头。

而入宫,虽说名义上是女官、宫伴,但是在朝廷制度上没有这职位,她与那些一起来当值的命妇一样,都是没有薪饷、也没有身份的,女官是在顺治年间就有的,多是满蒙亲贵的女儿或者妻子,由太后、太妃们挑着几个喜欢的,轮班进宫陪老太太们说笑话、讨喜或者做一点不劳累但要心灵手巧的差使,说是女官,其实就是名称好听一些的宫女,不由内务府给俸,而是由老太太们自己出私房钱打"赏",不过,这些女官都不穷,对于这些俸禄也不特别看重,主要是在老太太们身边转,多少能帮着家里男人。

她之所以能留在宫中,都是倚仗着两位老太太的脸面,她算起来是太后同个玄祖父的堂妹,血缘离得有些远了,她父亲随多铎南征之后就留在关内,由于随同入关的博尔济吉特族人不多,所以她父亲便与太后、太皇太后多有来往,三藩乱起,她一家正巧在南方,怕她被乱兵糟蹋,她父亲就匆忙修书托太后照顾,千里迢迢把她送到北京来,就这么住了下来,其他的女官们并不是天天当值,一年轮个十天半月,没有人像她在太后身边待了那么久,这不上不下的身分,很尴尬。

但是,离开了皇宫,会更好吗?转来蒙古,她的蒙语说的还算流利,可是这里的生活完全跟她的习惯格格不入,科尔沁虽有亲戚,又都不认识,十八岁的她已是老女、是带着汉人气的异类,夹在蒙、满、汉三家之间,何处是家?

留瑕极目远望,天苍苍、野茫茫,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感动,这个世界跟她没有关系,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父母是紧紧相连的一体,始终没有她的空间,他们的爱情那样浓烈,就连死都要一起,却把她丢到太后身边,是出于对她的爱?也许是吧!但是却刺伤了她的心,看着目送她离去的父母,她没有哭,只是冷冷地笑了,如此相爱,眼里,看得见她吗?

刚近傍晚,连绵的丘陵鬼影似的伏在远处,一只海东青"啾"地一声尖啸,俯冲下来,留瑕举臂,手上一沉,海东青便稳稳地落在特制的厚牛皮手套上,海东青尖利的鸟喙上还带着血,想是刚在草原上饱餐一顿野味,留瑕讨厌血的味道,又将海东青放到空中,一夹马肚,驰回行宫。

海东青跟着她的马飞,虽然高高地飞在天上,却还是由着她牵引,这是一只被驯服的海东青,徒有利喙尖爪,却总是为人、为自己吃不到的猎物而辛劳,即使只有独自一个、即使有逃离的机会,还是宁愿回到小架子上,因为离了狭小的架子,它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踏的地方,留瑕望着海东青,喟然一叹。

行宫,已在前方,她与海东青,都必须回到那里、那个太后所在的地方。

……………………..

不久后,东蒙古诸王就聚集到古北口外来参见康熙皇帝,草原上辟了空地,诸王、贝勒、台吉…各率所部来此,"博格达汗万岁"的声音此起彼落,康熙皇帝含笑一一答礼,赐酒赐宴自然是一定要的,金顶大帐下,诸王带来的剑舞、马头琴、摔角…等等表演闹得开心。

东蒙古诸王,不久后就聚集到古北口外来参见康熙皇帝,草原上辟了空地,诸王、贝勒、台吉…各率所部来此,“博格达汗万岁”的声音此起彼落,康熙皇帝含笑一一答礼,赐酒赐宴自然是一定要的,金顶大帐下,诸王带来的剑舞、马头琴、摔角…等等表演闹得开心。

康熙显得十分随和,酒到虽不干,喝的量却没让诸王失望过,他带着微笑走过诸王帐边,绕了一圈回来,服侍的太监看他脸上泛红,手掐着人中似乎想要醒醒神,步履却显得异常迟缓,知道他喝的多了,连忙张罗着醒酒茶,康熙却摆了摆手,带上几个侍卫,绕到帐后去走走,不想让这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蒙古汉子觉得皇帝本领不济。

塞外风大,康熙擦了擦额上的汗,侍卫们从太监手中接过装在水囊里的热茶,连忙递上,康熙喝了一口,茶太热,又喝得快,烫了嘴,“嘶”地一声,皱眉咬住了唇,没那么疼了,才又小心地吹着,硬是咽下又苦又酸的茶。

几匹马从行宫方向驰来,为首的红马快如闪电,迅速奔过康熙身边,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马上一个女人的脸,那女子没有停留,只有一个淡淡的眼神侧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看他,马不停,早已绝尘而去,康熙并不是很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子,但是那双不冷也不热的眼睛,是宫中少有的平静,凉凉的,他感觉似曾相识,却又陌生,他印象深刻。

很快就找到了她,在太后的身边,科尔沁的火红流霞,她拢着袖,静静地站在太后旁边。

草原上的夕阳带着极端的绚美,望着血红色的彩霞,天边火红的流云静静地游走,夕阳的光线落在脸上,映出她那科尔沁特有的美貌,却带着日落的凄艳,很孤单。

康熙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很难说是什么,为了搞清楚那是什么,于是他从太后身边要来了留瑕,太后起先不愿意,皱着眉头说「皇帝身边那么多宫女太监好使,怎么就要我的乌兰图雅?」

康熙说不上来,只是笑着耍赖,太后给他闹得没办法,也有些动摇,一旁的太皇太后难得看见从小就稳重的康熙赖皮,笑了出来,帮着说「太后就依了吧?难得我们皇帝有可心意的人儿,乌兰图雅是个庄重人,在皇帝身边有好没坏。」

在太皇太后的帮腔下,留瑕就转到康熙身边做女官,当太后告诉她,要把她挪到康熙身边时,她十分错愕「伺候皇上?」

「欸…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见过了你…」太后知道她不喜欢见男人,宽慰着说「不过你也别怕,我是知道皇帝的,他是个冷人儿,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女人就色欲熏心的男人,就算他真喜欢你,如果你不愿意,皇帝也不会用强的,更何况,有我给你作主呢?」

话说到了这步田地,留瑕也只能硬着头皮转到康熙身边,她先去拜见了他,是在行宫的一个布库场里,康熙正由几个侍卫陪着练武,嫌热,上身只穿着件短杉,此时有人通报「皇上,科尔沁乌乌…乌兰图雅格格来了。」

通报之人的蒙语说得很别扭,康熙笑出声来,对那人说「不会说就别硬顶着要说蒙语嘛!你这人真逗,人家有汉名“留瑕”,说留瑕格格不就得了?」

众人微笑,留瑕上前拜见,刚走近、屈膝,垂下的脸就挑了挑眉,她闻到了汗味,因是盛暑,即使站着不动也是满身汗,更何况这些男人玩得不亦乐乎?男人…哪来那么多汗可以流…留瑕不悦地想,当然,她是不可以露出任何厌恶表情的,说句粗话,皇帝,就连放的屁都是香的。

「皇上吉祥。」留瑕一福,凤尾髻上簪的银流苏轻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格格请起。」康熙客气地说,留瑕站直了身子,康熙这才发现留瑕只矮了他半个头,即使她的眼睛看地,依然表露出一种巍然的庄重气质。

这么热的天气,她额上连滴汗都没有,在行宫里不一定要穿旗装,所以留瑕穿的是浅蓝色的汉衫和白色的百褶裙,袖子只开到腕上三四吋,露出她手腕上那环上等的羊脂玉镯。

相对于她那亭亭玉立的优雅,康熙身边的侍卫们都觉得有些局促,因为有的也穿着短衫、有的干脆就赤膊,乍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美人,有的拉领口、有的就躲到皇帝身后,慢慢退到后面去寻衣裳。

留瑕半天没有听见皇帝的声音,照例,她不能与皇帝平视,偏她长得高,目光一往下,就看见康熙穿着短衫的上身,赶快把衣服穿起来吧…留瑕在心中嘀咕着。

康熙丝毫不觉得尴尬,他所受的教育一直就是以他为中心,就算今天是他脱光了站在留瑕面前,该觉得惶恐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他瞄见她没有表情的脸,笑眯眯地装傻「格格,你在朕身上瞧什么呢?」

不知是谁“喷”地一声先笑了出来,侍卫们全都摀着嘴憋笑,留瑕却抬起头,平心静气地冲着康熙甜甜一笑,看见康熙也对她笑,她柔声说「奴婢在看皇上身上一只虫呢!」

「什么?」、「有虫?」

侍卫们纷纷上前,要抓到那只“惊扰圣驾”的虫子,康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走开,留瑕装作惊讶地说「哎呀!虫子跑了。」

「不是虫,是虾吧?」康熙依然面带微笑,他已经明白留瑕是故意发作那群侍卫的,在宫里,“虾”,是对侍卫的称呼。

「天子圣明。」留瑕一蹲身,敛容说「奴婢奉太后慈喻来伺候皇上,特来拜见。」

「朕知道。」康熙也收起嘻嘻哈哈的神色,庄重地说「你往后是朕的女官,女人不能管国政,所以不要你起草诏书,若不是必要,你也不用去跟外臣接触,你的职责,就是打理乾清宫内寝,你与朕沾着亲,又是格格身份,朕不拿你当下人,乾清宫千事万事,你爱做不做都由你,只有司衾(即是铺床迭被等等工作),不能假手他人,其他的粗重活儿有下人去做,你可以不用管,明白?」

「奴婢遵旨。」留瑕应承。

「妳不用给朕坐夜,朕就寝后,你就去睡,若有妃嫔侍寝,你等她们进来就可以回去了,只有一条,四更天,你要来叫朕起床,若是晚了一刻,朕是绝对不依的,至于起身后的事情,有下人照应,你铺完床后,朕如果要你在跟前,你就留下,若要去见外臣,你就可以回塌塌休息…」康熙说到这里,都还严肃正经,留瑕听得专心,突然,他又微笑了一下,故意凑近她「至于其他的事情,往后朕再慢慢教你…嗯?」

那最后一个“嗯”柔柔地挑起,就像手指在下巴上一勾,暧昧而轻佻,留瑕僵硬地微笑了一下,虽然答应下来,一退出,她忿忿地瞪了布库场一眼,很生气康熙最后那声“嗯”,她压低了声音,学着康熙的语调「“往后朕再慢慢教你…嗯?”嗯什么?嗯什么!嗯什么乱七八糟…你说啊…可恶…」


第二章 紫禁城.康熙二十六年冬

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一场粉雪便翩翩而降,雪沿着明黄琉璃瓦溜下乾清宫的屋脊,堆到瓦当上,积得厚了,便顺势滑落,积在乾清宫边的雪地上,像一尊尊白色小塔,雪落在宫前的镏金水缸上,缸中的水也结了一层薄冰,任粉雪默默地堆迭上去,压碎了冰,又沉进水底,冰冷的水让缸身也泛着一层极薄的霜,不小心碰了,就像给烫着一样连忙缩回来,冰得刺骨。

冬天的天光亮得慢,但是乾清宫只看时辰不看天色,不到寅时,西偏殿里就已经聚集了乾清宫的大小宫女太监,除了在当值的跟粗使、没有身分的之外,几乎都到齐了。

紫禁城最怕走水(失火),所以没有烟囱,各个殿阁底下的基座都是挖空了的,每天用辘辘车将烧好的炭塞到底下的地炕,整个殿阁就像在一个大暖炕上,不叫主位们凉了脚,由于炭气容易上火,所以炭盆只太妃太后宫里有,年轻人一般不用,乾清宫例外些,因为大臣都是有年纪的,康熙体恤老臣,才在回事见人的的明间正座里有炭盆,东西暖阁里都是没有的。

西偏殿是宫女太监的下房,没有炭盆,从进门的明间起,男昭女穆,各按品佚站得笔管条直,北次间靠窗上首坐着穿戴整齐的留瑕,头上梳着小两把头、各簪一对流苏,两边耳上各三颗珍珠,藕紫色旗袍翻出紫羔皮子,外套三镶三滚的同色云肩背心,脚下没踩花盆底,一双石青缎片金厚底鞋,鞋口缘着貉子毛,脸上只淡淡抹了一层清油、唇上一点口脂,与宫女们的清水脸子有别,也不同于妃嫔们的妆容。

留瑕旁边一个矮凳上是乾清宫总管梁九功,一身石青公服,前后绣着蟠龙团花,一双长筒快靴,后面的冰纹帽筒上搁着他的朝冠,上面镶着七品素金顶子,梁九功对面,打横儿站着大宫女容兰,紫褐色的春绸袍子翻出青种羊皮,外套同色的短坎肩,油松辫子输得整整齐齐,次间里也是各按身份侍立左右,静待留瑕发话。

「人都齐了吗?」留瑕问。

「回格格的话,都齐了。」同是七品的副首领太监魏珠应了一声,他的品阶虽与梁九功同等,但还是以梁九功马首是瞻,一来是两人同时进宫、互相扶持,情份不同一般;二来是梁九功较年长,见识高些;三是魏珠好武不好文,喜欢陪着康熙练武,琐事不大经心;因此乾清宫都喊他“魏管事”,以便与梁九功的“总管”有些区别。

留瑕点了点头,转脸对梁九功说「总管,您吩咐着吧?」

「格格客气,您是主子跟前的大拿(掌事),奴才先分派着,您有什么吩咐,没有不遵从的。」梁九功按着往常惯例,先谦虚了一番,留瑕是皇亲国戚,他自然不敢“吩咐”她做什么,一仄身子才转对其他人说「昨儿才刚生火,你们有些要带徒弟整理地炕的,主子歇晌的时候可以去瞅瞅,有些陈灰该扒要扒出来。刚生火,宫里的地要发燥、扬尘,抹地的粗使丫头们,要烦兰姑娘费心些。」

大宫女容兰一按腿儿,轻声说「晓得。」

梁九功点了点头,又把其他的差使分了下去,平常没有这分麻烦,只是今日特别,是宫中刚准生火的日子,时节交替,万事都要警醒些,就连留瑕也不敢托大,说了大约两刻钟,这才纷纷去上差,留瑕领着要当值的宫女太监往正殿去,刚站定就看见已经开了门,连忙加快脚步进内寝去。

康熙昨夜没有翻牌子,因此留瑕也不必等妃嫔出来,她先看了一眼放在外头的自鸣钟,离四更还有一点时间,她打开内寝的门,轻轻走进,在康熙床前一蹲身「皇上,四更了。」

「唔…」帐子里传来模糊的喉音,留瑕对坐夜的宫女一瞄,她就迅速往外再递眼色,等康熙掀开帐子起身,内寝就已经放好了他起床后要用的一应物品。

康熙起身下地,弹了弹衣角的皱折,在内寝走了几步醒神,脸盆架上已摆好刚烧好的温水,他伸出一根手指试试水温,才把脸整个浸到水里,水面冒起几个气泡,他把手往后一伸,留瑕便把乾净的面巾递过去,一抹脸上的水珠,康熙就着旁边的玻璃镜仔仔细细把脸擦乾净,这才在小妆台边坐下,等人给他篦头、梳辫子「传吧!」

留瑕往外一传,一个老太监捧着个包袱走进来,拿出篦子、头油给康熙打理头面,玻璃镜里反射出康熙没有表情的脸,他向床的方向瞄了好几眼,才慢悠悠地说「留瑕,你昨儿下午趁朕歇晌时候到哪撒野了?」

「奴婢不会撒野。」留瑕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迭着被子。

康熙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不会撒野,最会撒泼,你属猴的吧?」

「奴婢属马,生来给您做牛做马,成天给您欺负…」留瑕本要抱怨他,灵机一动,狡黠地瞄了一眼康熙「皇上跟奴婢刚好差一轮,奴婢要属猴,皇上也属猴了不是?」

「还说不是猴?」康熙也笑了,他侧了侧脸「天下就你嘴巧胆大,趁机也把朕说成个猴,这么能顺竿儿爬,还说不是猴?泼猴!」

「奴婢冤枉,奴婢是真的属马。」留瑕叫起冤来,唇边还是噙着一丝孩子拌嘴似的笑「不过皇上金口玉言,您说猴就猴吧,只是这样,咱俩到底是属马属猴?」

康熙见她还是要攀扯自己,也不生气,漱了口后说「你属马又属猴,叫马猴!」

留瑕收拾好了内寝,把汤婆子揣着,笑着往外走「皇上年纪比奴婢大,奴婢是马猴,皇上是大马猴。」

康熙哈哈大笑,帘子一掀,留瑕已经出了内寝,她把汤婆子拿到小茶炉房去,等着晚上续了热水再拿进宫里,走在廊下,她脸上没有笑容,刚才是故意不如实交代行踪的,康熙也是故意要问清楚的,想着,她的表情失去了刚才的狡黠,变得凝重。

康熙起床后的事情,留瑕爱管不管都可以,因此她磨蹭着在外头忙别的事,不跟康熙再见面,今日要叫大起,他也没时间理她,匆匆吃了早膳就升轿而去,留瑕走进内寝,把最上面的那层垫子拿开,换上浣衣局洗好的黄云锻面垫褥,宫中讲究时令,就连垫褥用几层都要配合时节,冬天三层、夏天一层,乱不得。

「瑕姨!」一个稚嫩的声音闯进留瑕的沉思,她回头,是穿戴整齐的四阿哥胤禛,他今年九岁,已经读了两年书,聪明沉稳。

康熙的皇子们一出生就要离开母亲,分给各个亲信大臣,或者太后、太妃宫中教养,四阿哥因为小时候有些喜怒不定,所以被康熙带在乾清宫亲自教育,另外,被康熙亲自教养的还有太子胤礽,只是太子住在东宫,下了课才到乾清宫来。

「四爷来了?等瑕姨一会儿,给你阿玛铺好床就来。」留瑕很快地弄好了床,拉了胤禛的手,走出乾清宫。

康熙虽然将两个儿子带在身边教养,但是他自己也忙,能顾得上的地方有限,太子是储君,不怕怠慢,而四阿哥生母娘家并不是大族,怕被别人欺负了,所以叫留瑕帮着照顾,每天早上,四阿哥就由留瑕亲自送去毓庆宫念书,下午,再由留瑕带着四阿哥跟太子一起过来乾清宫。

「瑕姨…」四阿哥有心事,小小的圆脸皱着,像颗豆沙包子,想了很久才说「瑕姨,阿玛为什么没有给你妃号呢?」

「因为瑕姨不是你阿玛的妃子。」留瑕不假思索地说。

四阿哥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他站住了脚,用脚尖画着地说「可是…可是…」

「怎么了?」

「可是大哥说,只要阿玛喜欢谁,就会给妃号,就是娘娘了,瑕姨…也会变成娘娘吗?」四阿哥抓着她的手,孩子的眼睛不会说谎,即使还小,他已经知道了如果多了一个“娘娘”就会对他的生母不利。

留瑕微笑,摇了摇头,四阿哥的脸顿时舒展开来,看着他的笑脸,留瑕轻轻地叹了口气,还这么小…就已经直觉地排除掉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了…这就是天家呀…无情最是帝王家,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何处,是真情?

这一头,留瑕感叹着宫中情薄,另一头,有人正在为皇帝的多情烦恼。

远住在长春宫的惠妃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惠妃是大阿哥的母亲,进宫早,位分也仅次于皇贵妃,娘家兄弟便是大学士明珠,一向在宫中是有头脸的妃子,大阿哥不久就要娶正福晋,后半生有靠,照理而言,她是没什么好烦恼的,但是她今日却显得心事重重。

今日的雪比昨日大多了,扯棉丢絮似地只管下,看得惠妃胸口也像吸进了烂棉絮一般堵得慌,她抬起手,柔细雪白,根本还是个少女的手,她忧郁地拿起手镜,看着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也不老,就这样的少妇风韵,怎么就挽不住康熙呢?

此时,一个宫女走进来「小主,侄小姐昨儿夜里又发了烧,起不得身。」

「知道了。」惠妃烦躁地说了一句,似乎是意识到口气太粗鲁,一回神,还是压平了气说「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在太皇太后跟前禀一声得了。」

宫女退出去,惠妃幽幽地叹了口气「侄小姐…哼…哥哥,倒瞧你给我调教出了个什么样的好侄女!」

惠妃带着宫女们往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前脚一走,留瑕后脚就来了,她不往正殿,走到后方的东跨院去,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带着匆匆离去,刚踏出长春宫,走到西长街上,就看见惠妃迎面而来,留瑕正想避,惠妃早已一眼瞧见、出声招呼,没奈何,只得迎了几步,两人各行了平辈的半礼,惠妃笑说「妹妹来了?怎么也不告我一声?赶巧,我兄弟给捎了云锦来,知道妹妹爱淡雅,挑了几匹正要给你送去呢!」

「有劳惠姊姊惦记了。」留瑕也应酬了几句,她算是康熙的表妹,老资格的宫妃才能以姊妹相称,年轻些的低等嫔御还是要称她格格。

「瞧过洁儿了?」惠妃说,洁儿,就是惠妃的侄女纳兰洁,从去年就进宫教导三格格诗书,惠妃微笑拉着留瑕的手,似乎很亲热,但是眸子闪着晶亮的光。

留瑕毕竟年轻,脸上微微一动,却还是笑着说「欸,我给洁姑娘送点银耳来,这东西用冰糖化了吃,最润肺的。」

「妹妹跟着皇上,也学了不少医理。」惠妃挑出了“皇上”,看见留瑕眉棱一跳,她脸上笑得开花,心头对留瑕其实窝了一肚子火「要有什么养颜美容的秘方,可别忘了告诉老姊姊。」

「惠姊姊说哪儿话?东西十二宫,说起惠妃娘娘,谁不挑大拇哥赞声美,我头一个不依,您要说声老,那我根本就是只没长毛的鸭子了。」留瑕说,微低下头,漂亮地又行了个半礼「姊姊要没别的吩咐,我要先告辞了,皇上叫起回来要伺候着笔墨呢!」

惠妃却不让道,微仰着脸,留瑕心中一惊,知道必有一番数落不可,一吸气,倒把腰直了,紧窄的云肩背心挺起,似乎连松软的紫羔皮子都扎撒起来,惠妃见她一副要叫板的势头,冷冷地说「妹妹,你是皇上跟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水晶心肝,轮不着我蛇蛇蝎蝎,只是我还得提你一句,洁儿心里有人,就伺候了皇上也不经心,皇上在洁儿那里憋了气,往谁刮旋风(发脾气)呢?还不是身边人倒楣?响鼓不用重槌,我也是为你打算哪!」

留瑕淡淡一笑,满不在乎地摸着自己的手「皇上喜欢谁那是他自己的事,翻牌子时候的好话不是我说、娘娘们打赏不是我拿,说句戏文上的话,就公子小姐花园月下相会,反正不是我去扮红娘。惠姊姊疑心什么,我清楚,没什么可说的,皇上不是天上牛郎星,我也不是喜鹊,来看洁姑娘不为巴结,只是都在江南住过,人不亲也有水土情份,尽点心意而已,惠姊姊不待见,不来就是,告辞了。」

说完,气呼呼地一颔首就要离去,惠妃连忙又拉住,陪着笑说「妹妹、妹妹…你别介呀!」

「姊姊疑心我,我还留着做什么?」留瑕一跺脚,哼了一声,唬得惠妃做好做歹说了一车赔礼的话,才缓过脸色,嘟了嘴说「姊姊你好糊涂,我和洁姑娘冤哪!平民百姓是男追女隔层山,但是皇上要谁,比掀帘子还容易,要洁姑娘有心跟您争宠,这会子早就是娘娘了,还用得着您今儿疑心我给皇上穿针引线?」

惠妃仔细一思量,也觉得留瑕说得没错,虽说解开了自己与侄女之间的心结,但是听留瑕言下之意,康熙对洁很感兴趣,心头又更沉重了,一抬头看见只有二十一岁的留瑕,顿时觉得自惭形秽,她羡慕地看着留瑕没有皱纹的脸庞,感觉自己老得不成样子,心绪萎顿,留瑕告辞,也不再挽留,默默地进了长春宫。

留瑕回到乾清宫,康熙还没回来,只见粗使宫女正在抹地,从里擦到外,才能不留脚印,已经擦到了正殿门口,留瑕往里相了一眼,看见地上擦得光可鉴人,满意地点点头,踅到到西偏殿把大衣裳换了,听见外头轻轻一递一声的击掌轻响,她才快步回到正殿。

拂纸磨墨的事情早已有小宫女做好,留瑕站在东暖阁的门边,康熙一进门,小太监们帮着把大衣裳换掉,换上浅驼色的丝棉里府绸袍子,留瑕接过他带回来的折子,放到案头,跟今儿要议的折子分开放好,等康熙一出内寝,书案上笔墨齐全,他坐到书案边,容兰进上一碗热奶子,与留瑕一同福身就要退出。

「留瑕,银耳送了吗?」康熙头也不抬,挑了支小楷,沾沾墨。

「刚送去,瞧着长春宫人拿去小灶炖了。」留瑕低声说,康熙良久无言,留瑕又一福身往后退。

「要你办这差使,委屈你了。」康熙突然发话,他的眼睛看着另一份奏折,毛笔不停在桌上折子的段落处写上“知道了”,嘴上淡淡地说「你与她年纪相当,又是朕的亲戚,话由你说出来,比旁的人更适当些,朕也知道她不是个没主意的人,这事不好说,总之你尽力去办,办成了,朕有赏,办不成,朕知道你出过力,就取你这片心,决不怪罪的。」

留瑕轻轻地应了一声,往外退去,跨出朱红的门槛,她回眸看了康熙一眼,恰巧康熙也抬起头看她,两人目光一碰,留瑕眸子里有道莫名的怜悯闪过,瞬间敛入低垂的眼睫下,迅速离去。

康熙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一场大雪从初冬下到深冬还不见停息,康熙整个冬天的心绪都很差,主要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脏器衰老,今年又冷得邪乎,太皇太后从十一月就卧病在床,康熙、皇太后及诸太妃、宫妃昼夜守护,都不见好转,康熙把政务全部转到慈宁宫偏殿,以便随时奉侍太皇太后。

为使太医院全神贯注地处理太皇太后的痼疾,康熙下令暂停太医院对妃主皇子的例行问诊,集中精神照顾太皇太后,就连康熙自己的例行请脉也都暂停,整个宫中都在关注太皇太后的病情,谁也没有觉察,在西北角的长春宫里,十九岁的纳兰洁得的是女儿痨,疏于调养、天气寒冷加上愁闷未解,她在一个温度乍降得雪夜里默默死去,像一朵开败的梅花,落进满地冰霜。

隔天早上,乾清宫总管梁九功苦着脸来到慈宁东宫偏殿,一进门就打躬作揖「留瑕格格,劳您驾,给皇上送碗茶吧?」

留瑕是太皇太后的族人、康熙的随侍女官,自然随他移居慈宁宫,就在东宫偏殿暂住,殿里十分温暖,留瑕没有穿大衣裳,旁边散着一些刚改好、还没改的绣品,她手中捏着针,努力要从明黄荷包的里面抽出穿着金线的针,大约手上出了汗,针涩得穿不过去,就这么从荷包上那条龙的身子插出来。

明黄荷包当然是皇帝御用的东西了,只是留瑕似乎做的不是很甘愿,嘴里还用蒙古话不知在嘟嚷什么,听见梁九功这样说,她抬起头「怎么了?」

「皇上发脾气呢!以往都是去上书房请几位相爷来缓颊,这次连明珠大人的脸都扫了。」梁九功担忧中又带着畏惧,打躬作揖地说「姑奶奶,求您去一忽儿吧!」

留瑕只好放下东西,往康熙所在的东宫殿去,一到殿外,就看见几位大学士垂手站在廊下,霜打了的草似的,灰头土脸。

她向他们欠身一福,挑帘进去东宫殿,东边的次间里一片寂静,一旁的墙上悬着幅已经裱好的澄心堂纸,上面用朱砂写着“飞柳庭柏珍”,珍字还缺一笔,这是九九消寒图,全句应是“飞柳庭柏珍重待春风”九字,每字九画,由皇帝每天写一笔,写完了这九个字,也就该是春回大地的时刻。

康熙捧着头坐在炕上,低垂的脸看不见表情,留瑕站在帘边,她看见了炕上条桌放着一支掐丝芙蓉簪,就什么都明白了,是为了纳兰洁。

留瑕闻到了自责的味道,于是转身离去,这是康熙自找的,他太习惯将女人收在自己羽翼下,对每个人都若即若离,让她们又爱又怕又离不开,把女人当做臣子来对待,然而,是有人不吃这套的,比如纳兰洁、比如留瑕自己。

「站住。」康熙出声,他抬起头,声音里积聚着山雨愈来的气息「谁让你来?谁让你走?连个请安都没有,你这女官越做越回去了!」

留瑕没有辩解,只是跪下磕了个头、认错,康熙看出她的冷漠、不在乎,胸中升起一股悲凉,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着幽怨,他原以为留瑕会跟他一样难过,也许她会哭,那么,他就可以借着她的哭泣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但是留瑕没有,她显得那样冷静,他狠狠地瞪着她,然而,寻不出任何错处来责骂,只是任她默默退出东宫殿,把满室的清冷孤寂留下。

就这样,留瑕整天都没有再进殿,康熙也不去召她,下午,他走出东宫殿,去纳兰洁住的长春宫,他知道她的尸身已在早晨移回家中,他不能为她举行盛大的葬礼、甚至不能亲临祭奠,至少,去上一炷心香,以慰芳魂。

惠妃不在,他径自来到纳兰洁住的小院,院门是开的,他直直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东西还是纳兰洁在世时的样子,这样秀气的少女闺阁,他只来过一次,那次是被她曼声清唱的纳兰公子词所吸引,那轻婉柔美的歌声、深切浓烈的意境让他想起康熙二十四年去世的近臣纳兰性德,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性德的堂妹,与她谈起性德,两人都觉得十分怀念,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

初遇纳兰洁时,她只有十八岁,整个人就像是用水掐出来的,灵秀明慧却又郁郁寡欢,才貌兼备,那样秀气的轮廓不属于满人,若不是裙下那双天足,分明就是个江南闺秀。

康熙怦然心动,于是他常借机在纳兰洁教导三格格的时候去查三格格的功课,顺便和她说几句话,女孩子对这样的示好都是敏感的,她敏锐地锁住心扉,不再多说什么。

康熙的手抚过纳兰洁来不及带走的被褥,紧握着纳兰洁的那根芙蓉簪,说不上心碎,是这样若有似无的心恋,留下觉得揪心、抽去又感到痛心,芙蓉簪是他赐的,纳兰洁从没戴过,临去之时交代把宫中所有赐下的物品全数奉回,她不愿意穿戴宫中的任何一样物品离开人间。

「洁…你恨朕吗?」康熙轻轻地问,长长一叹,起身离开内寝,纳兰洁就像一层薄纱罩在他的心上,她一死,那层纱就散成不知去处的轻烟,无处可寻。

走到另一头的次间,镶着螺钿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康熙没见过的点心,还有一碗龙井,他将手指搭在茶碗上,早已凉了,空气中有残存的沉水香气,一旁熄灭了的火盆里,有烧过纸的痕迹,一片被烧焦了边缘的纸落在康熙脚边,依稀能辨认得出来,是“惘然”二字,那熟悉的行书…

「留瑕…」康熙拾起那片纸,确实是“惘然”哪…他想起自己是怎样要求留瑕去说服纳兰洁入宫为妃,留瑕起先不愿意,他明着赏、暗着施压,逼着她做他的传信使者,留瑕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来这里一次…带着他赐的东西、写的书信。

明间的地上投入一个阴影,康熙抬头,那苍白的脸庞与冷漠的气息,似乎是在嘲笑他来此地的徘徊,留瑕冷冷地说「皇上来了?」

「这些东西,是你祭的?」康熙一摆手,指向那桌点心。

留瑕点了点头,依然平静地说「这是南京的点心,宫里不会做。」

康熙默默地坐下,望着窗外的雪地发呆,留瑕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心中升起一种冷酷的悲哀,她是狠心的,没空去为纳兰洁难过,就算心绪不佳,也单单只是近似于“兔死狐悲”而已。

留瑕其实不喜欢纳兰洁,也说不上讨厌,就是没有办法跟她交心,虽然都曾在南方住了十多年,也许,她们曾经在苏州的哪条河上擦身而过、也或许在江南四百八十寺的其中一座中见过,她在康熙的压力下也与纳兰洁多有往来,但是就是亲密不了。

因为当纳兰洁进宫时,所有人都说「啊!与留瑕格格一样的…」

虽然她们很相似、虽然她们都来自南方,然而,太过相像的两个人,要不是一见如故、就是点头之交,正因为太相像、因为两人都不愿意做对方的影子,所以每次话到嘴边,都要保留,怕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两人都知道,要知道对方想什么,问自己就知道了。

当然多少还是有不同,留瑕是黄金血胤,而纳兰家族只是正黄旗人,虽说祖上曾经出过孝慈高皇后,但毕竟也远了;留瑕心中没有人,而纳兰洁心里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康熙对她的关爱,只是带给她更多压力,她不想承这个恩、却又不能不受,无处可话衷肠的结果,是憋坏了自己,生了女儿痨…

留瑕与康熙,一站一坐,都想着纳兰洁,却想着不同方面的她,虽然无话,但是在无形中,都请纳兰洁做陪客,寂静,却不寂寞。

等到康熙回过神来,留瑕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她骑了马,奔驰在京郊,她向太后请了一天假,先去明珠府祭了纳兰洁,把太后赏的东西交给明珠府的人,就独自骑着马往郊外去了,她需要好好想想,纳兰洁死了,她怎么办?

想了很久,始终没有头绪,拨马回头,她在城中寻个客栈住下,晚上,就出去王府井逛了逛,却听一阵丝竹盈耳,抬头看去,是有个戏园请了昆曲班子,唱的是〈牡丹双梦〉,是从《牡丹亭》中节出〈惊梦〉、〈寻梦〉,最是考验正旦唱功的,留瑕在戏园子里找个雅座,园子里掷手巾把儿的、卖糕饼的、卖戏考的... 吵闹不堪,留瑕傍着栏杆,仔细地听。

台上的杜丽娘是个乾旦,大约有三十多岁了,听说,乾旦娶妻后,嗓子还会更开些,只是这个乾旦实在唱得不用心,虚晃一招就过去了,留瑕看着没意思,早早地离开。

客栈离王府井有些距离,离了吵杂喧闹的王府井,就进入安静的民宅,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她轻哼着〈惊梦〉里的调子,今日的青春貌美,十年、二十年后还在吗?就算永远美丽,又给谁看呢?多希望,这个冬天不要离去,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岁?

躲在皇宫里,为的是避开那些无谓的争斗,身为女官,是没有人会把她当敌人的,交际也轮不到她,然而,未嫁时躲得过,出嫁后就是自己不愿意,也会因为丈夫而被迫去交际应酬,更觉得郁闷的,是自己无法找到知心之人。

下一个冬天,她若是不成为妃子,总有一天会成为某个王公贵族的妻子,庸庸碌碌地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穿金戴银地给他争脸,渐渐地,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女人,她要胖了、丑了、俗气了,嘲笑今日清醒的自己庸人自扰、伤春悲秋,想起来就害怕。

天上飘下了茫茫大雪,提起手,如葱般细长的手指在雪的陪衬下更显白晰,她在空中一捞,感觉时光如雪,从指缝间流走,多可怕?

雪花一样穿过了康熙指间,他一向喜欢看雪,只是今日的雪,像是纷纷而降的冥纸,是给纳兰洁送葬的。

梁九功踏雪而来,康熙劈头就问「留瑕去哪了?」

终究是不能不问的,批奏折时,没有她磨的墨就觉得胶窒难写,笔尖没有她挑过,自己伸手去捻,倒把一支好端端的湖笔弄成了岔尖。

「回皇上的话,太后老佛爷准了格格今日出宫去祭洁姑娘,因是准了整天的假,所以明日才会回来。」

「荒唐!」康熙痛斥,梁九功缩了缩肩,康熙阴沉地说「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京城游荡成什么样子!你去各个门问,看有没有她回来的纪录,要没有,让九门提督派人把她逮回来!」

「奴才刚才已去问过侍卫处,格格是中午出去的,还没见她回来,只是…皇上…惊动九门提督…」梁九功迟疑地问。

康熙自知失言,惊动九门提督寻人是大事,若不是钦犯就是大官,留瑕两者皆非,甚至也不是宫妃,是原则上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女官,没有理由去惊动九门提督,康熙恼怒地跺了跺地,转身回殿。

梁九功已经服侍他很多年了,这样自然就是摆明要等她自己回来,他看了看天,格格…怎么还不回来呢?

留瑕隔天早上才回宫,她先回东宫偏殿换了衣服,赶到太后暂住的西宫殿缴旨,说了纳兰洁的事,正说到一半,就听通报,康熙来请安了。

太后指了指留瑕,抿着嘴说「你主子来寻人了。」

「倒楣…本想悄悄溜回去的…」留瑕扁扁嘴,不一会儿,就看见康熙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熟练地向太后请安、入座,经过留瑕身边时,偏过头瞪了她一眼,留瑕只是装做没看见,垂首站在旁边,太后捧着茶微笑,说了几句话,就推说有些倦了,要康熙回去。

康熙告辞,留瑕还在偷看太后的反应,没有移动,康熙咳了一声「留瑕!」

留瑕依依不舍地跟着去了,临走还要回头看看太后,太后故意板起脸,挥了挥手要她快去,等到她出了视线,才笑了起来「真是一对儿活宝。」

康熙走得飞快,穿着旗装、花盆底的留瑕几乎赶不上,气喘吁吁地追了一阵,才好不容易才赶上,康熙冷冷地问「去哪钻沙了你?」

钻沙,自然是暗指对方是虫,是京里人不带脏字的奚落,通常留瑕一定要先跟他辩一顿,然后才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留瑕却叹口气,闷闷地说「奴婢贪玩了,任凭皇上责罚。」

「这回这么乖?你真的是留瑕吗?」康熙转过头,似嗔非嗔,却看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气就消了一半,柔声说「怎么了?在城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不是,只是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就觉得宫里好像有点不同了…」留瑕低声说,一方面虽是真心话,另一方面,则是她知道若是跟康熙直来直往,他又要逗她,那就没完了。

康熙闻言,静静地看着她,留瑕半天没听见他的声音,偷偷抬头,看见他的眼光里,似乎有些悲伤,良久,才艰难地说「朕…留着你…太久了吗…」

留瑕不答,在他身边,已经三年了,说实在的,有时也觉得烦闷,这就是为什么总是跟他没大没小的,她不能找太后、太皇太后或者妃子们拌嘴,太监宫女们又都对她百依百顺,只有他才会跟她闹着玩…

「不过…奴婢离了紫禁城,还有哪里可去呢?」留瑕自嘲地笑了一声。

康熙说不清胸中那种复杂的心思是什么,有点欢喜,因为她话中似有留恋,有点惆怅,因为她话中有些无奈,有些悲伤,因为她不是说“奴婢不想离开皇上”。

「留瑕…」他轻声唤着,看见她好像快要哭了,不知怎么,就心软下来,像偶尔哄着自己那群小格格,他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好了,只要你还想在乾清宫,朕就不会让你走。」

留瑕无力地笑了一下,皱了皱鼻子,故意地说「那我偏要说不喜欢乾清宫呢?」

「那朕就让你在乾清宫待到喜欢它为止。」康熙双手抱胸,微笑着说。

「喜欢了,可就不想走了。」

「那就待在乾清宫一辈子吧…」康熙说,带着笑,眼神却认真。

留瑕想了一想,耸耸肩「那我可没办法说,一辈子,这个承诺太长了。」

康熙不语,只是放慢了脚步,好让留瑕能跟在他身后两步之内…


第三章 慈宁宫.康熙二十六年冬

「留瑕。」留瑕才刚到康熙床前,就听见他出声喊她,连忙应了一声,康熙把帐子一掀,对坐在帐下的容兰说「容兰,你出去。」

容兰迅速起身,连坐得麻木的腿都还来不及动一下,就赶忙出了内寝,顺便把夹门带上,留瑕不解地皱了皱眉,他在起床之后确实常跟她说话,但是从没有把坐夜的宫女或太监赶出去的理,她默默地侍立在旁,感觉康熙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身上,暗自思量着,木着脸不发一语。

「你坐到床边来。」

留瑕心头一跳,她抿紧嘴唇,正色说「奴婢不敢。」

「朕有话对你说。」康熙的声音中加了一点冷峻,被审视的不悦之外,留瑕另外觉得有种威压的气氛弥漫开来。

她站直了身子,音调平直「奴婢站着也听得见。」

「过来!」康熙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刚睡醒的声音还模糊,这两个字却带着无可商量的意思,留瑕楞了一下,飞快地看了看康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连平日装饰用的微笑或冷笑都没有,她的心跳得快了,脸色却苍白,迟疑地蹭过去,缓慢而僵硬地坐在床的另一头,康熙斜倚在几个皮枕上,静静地打量着她,半晌,才笑了一声说「真稀奇,朕的山鹊儿哑了?」

「山鹊儿在南苑,宫里没有。」留瑕听他又拿她开心,别开了头,偷偷地松了口气。

山鹊是一种讨喜的鸟,也叫山喜鹊,叫声清脆,虽说是灰扑扑的羽毛,看着不起眼,但是模样细致俊秀,很会看人颜色,不像鹦鹉那么不凑趣、吵得心烦,康熙有一次去南苑避暑,听太监们说起这种鸟,当场就说“这不跟留瑕一个样儿?留瑕,你改名叫山鹊好了”,留瑕听他拿山鹊儿比她,气得躲回太后身边去,好几天都不到乾清宫,但是,这“山鹊儿”的绰号却传遍了宫中,就连太皇太后有时也都这样喊她。

康熙微笑着看她,乍然发现她已经变了许多,略显稚气的双颊瘦了些,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首饰穿戴都很简洁,真像山鹊一般透出低调的俊秀来,他心头一动,随即又定了定神,用一种长辈的口气,正色说「太皇太后昨儿说起你的婚事,老太太一向疼你,朕与母后商议,你的婚事只怕是老太太心中挂记的,这些年在朕身边张罗诸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实在舍不得你,只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母后见的外臣少,就把你的婚事交给朕了,再说你在乾清宫,见人也方便些,你倒是说说,喜欢怎么样的人?」

留瑕一楞,没想到康熙是这样的心思,心头一松,低了头说「奴婢一向常见的外臣就是大学士们,自己也不知道喜欢怎么样的人。」

康熙轻笑,坐起身子说「女孩子家脸皮子薄,这朕是知道的,又不是叫你现在就指名道姓的要人,你自己打算打算,要有了喜欢的,就给朕回话,朕要瞧见了好的,会给你个眼色,自己找机会送个茶水什么的,相机瞧一瞧,瞧中了,朕让母后寻他们的娘说话,嗯?」

留瑕知道这时候应该要说些谢恩的话,但是一开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又不能不说,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嗻。」

「你今儿怎么啦?可从没听你说过“嗻”。」康熙起身,已经把脸浸倒水盆里,留瑕回过神来,连忙把面巾递上去,康熙揩着脸说「“嗻”是奴才的用语,这个字不是你该用的。」

「奴婢晓得了。」

「朕要去天坛,没空管你这小猢狲,去正宫殿陪陪老太太吧!」康熙吩咐着,看见留瑕嘟着嘴,微笑说「又不乐意朕喊你小猢狲了?」

「奴婢是小猢狲,皇上是猢狲的头儿。」

留瑕收拾了汤婆子,往外走,经过康熙后面,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一回头,却是康熙拿着头油签子,赖皮地笑着「小猢狲,瞧本大圣金箍棒的厉害!」

「猴!」留瑕皱皱鼻子,手上又被敲了一下「君子动口不动手。」

康熙一横签子,又要敲她「君子?不是说朕是猴子?」

「欸!再胡来,我要去寻如来佛啦!」

「先打扁了你,如来佛也救不了。」康熙转着签子,满意地看着留瑕抱着汤婆子一溜烟儿跑了,自言自语地说「抱头鼠窜,不是猴,是小老鼠。」

东宫殿里早已忙成一片,正宫与西宫殿都还寂静无声,凛冽的寒风拍打着慈宁宫的巍峨正殿,穿堂风掠过长廊,发出凄厉如鬼鸣的声音,听得人从脊梁骨凉起来,大雪稍停,一长串穿着油衣的人徒步出了紫禁城,往天坛方向去。

太皇太后的病已经不乐观了,太医院虽然不可能放弃诊治,但是已私下告诉康熙,只怕无力回天,康熙自己也趁太皇太后睡着时号过脉,心知到了只能听天命的时候,这才趁着雪停,带着一众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坛去为太皇太后祈福。

留瑕来到太皇太后住的慈宁正宫殿,内寝里,只见皇贵妃佟氏跪在地上,捧着药碗,太后正一匙匙地往太皇太后口中喂药,留瑕连忙接替了佟妃,太皇太后见她来,把药用完,便抓了她的手,用蒙语说「姑娘,你今年二十了吗?」

「老太太,我已经二十一了。」留瑕与太皇太后等人说蒙语都不用自称“奴婢”,她往前挪了一点。

「二十一…我在你这年纪,就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啦,按说也怨我,人老了,喜欢女孩子在跟前伶伶俐俐的,你又是个孩子性儿,就现在看来也还是个孩子,唉…耽误了你…」太皇太后摸了摸留瑕今儿梳的辫子,乌黑的辫梢没有一丝杂色「年轻真好…」

太后与留瑕见老人伤感,连忙劝了一车的话,流利的蒙语在内寝回响着,站在一旁的佟妃觉得被忽略了,她站在半桌边像个摆饰,身为皇贵妃,她不能走,只能默默地陪侍着,莫名地觉得沮丧,语言所形成的无形隔阂,把她阻绝在外,就像她的皇贵妃身份,走不得,也上不去。

康熙直到入夜才回宫,他一入西华门,“圣驾回宫”的信息就传到了慈宁宫,佟妃与留瑕正在内寝外的暖阁剥着杏仁衣子,要给太皇太后舂杏仁茶喝,看来忙碌,其实只是打发时间。

一听康熙回宫,佟妃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子,却又马上坐下,看着留瑕起身一福,赶回东宫殿去,暖阁入口的帘子被吹入的风扬起一角,轻轻摆荡着,佟妃独自坐在暖阁里,内寝里,太后、太妃与太皇太后正在用蒙语商议着什么,暖阁外,宫女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打理事务,只有这中间的暖阁坐着她,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剥杏仁剥得手都发酸,连眼睛都酸热起来。

有人“刷”地一声扬起帘子,从外头冲进来的风撞得烛影摇曳,佟妃顿时觉得心头也给撞得一动,帘子落下,在这孤独的空间里,康熙站在门边,佟妃呆呆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她突然很想说话,把一切从没告诉过他的心思全都说出来,但是,她只是默默地起身一福「皇上吉祥。」

康熙点了点头,一手拉起帘子,往外一招手,捧着一个长形包袱的留瑕快步进来,康熙领着她,径自往内寝去了,佟妃默默坐回原处,听见内寝里一阵蒙语声响,康熙与留瑕的声音一搭一唱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引来太皇太后等人的笑声,佟妃越发觉得孤单,里面的声音刺得她心口疼,唤人进来收拾东西,搬到另一头的次间去剥。

刚坐定,就听帘子一动,一个女人撑腰站在门边对着她笑「娘娘。」

「惠妹妹。」佟妃勉强地一笑,出声招呼。

惠妃坐到桌边,看着桌上的杏仁说「娘娘,怎么想起剥杏仁来了?」

「御医说杏仁润肺,太后老佛爷吩咐着舂杏仁茶,刚才留瑕格格也在,我们两反正闲着没事,剥剥杏仁打发时间。」

惠妃洗乾净了手,也帮着剥起杏仁,突然冷笑一声「这格格,也真是个会讨喜的主儿,放着您在这儿剥,自己又串到哪去了?」

「她在这里陪着我剥了一下午,刚才皇上回来,才回去伺候的,天天起早贪黑的,不容易。」佟妃淡淡地说,她隐隐约约听说过惠妃因为纳兰洁的事儿不满留瑕,因此对惠妃打抱不平的话特别警醒。

「娘娘在这个位子,不好说什么,我是知道的,您心眼太好,我也明白,可我就这个性儿,看不惯她那个倚小卖小的样子。」惠妃扯住了杏仁皮的一角,“嗤啦”一声将整片杏仁衣子恨恨地拉掉。

「也还不至于。」佟妃凉凉地说,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是在慈宁宫,在老太太家里议论人家的娘家人,太不谨慎。

惠妃不肯罢休,越发起劲,将一颗剥好的的杏仁随手抛进碗里「仗着皇上喊她妹子,成日价撒娇耍赖,从前也还罢了,当作小孩子不懂事,现在也二十一了,在老太太跟皇上面前还是小孩,在奴才们跟前,俨然是半个主子,我们也还罢了,其他的小妃子都要巴结,连声姊妹都喊不上,娘娘您说,这不是太过了吗?」

「格格有二十一了?」佟妃有些讶异,她抬起头「当真?我还以为她顶多十八呢?」

「真的…」惠妃拉长了声音说,她满意地看见佟妃那张小小的粉扑子脸一皱,连忙加油添醋「二十一岁,在满、蒙还是汉家都是老姑娘了,我兄弟说,汉人是男女七岁就不同席的,咱旗人姑奶奶随便些,我在家时候,虽说拧着我兄弟耳朵数落他们,可也没有老大的姑娘天天跟兄弟同进同出的理,何况皇上跟她还不是亲兄妹呢?」

佟妃无语,她给惠妃的话说得上心,半晌才轻轻地说「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过宫里又多个主位、多双碗筷而已,皇上不是养不起女人。」

「咍!我的娘娘,这哪是多个主位而已呦!」惠妃拍膝,满头珠翠摇得波浪鼓似地响「您想哪!她是科尔沁的姑娘,那科尔沁是什么地方?是金打的凤凰窝!算上静太妃,咱大清四代,就有四位正宫是那里出来的,那更别提前前后后来伺候的多少太妃、贵太妃了,只咱皇上这一代还没有蒙古来的娘娘,她进了宫,凤凰窝里出来的,还能是从前的山鹊儿?」

惠妃的话,准确击中佟妃的恐惧,自康熙十七年,钮钴录皇后去世,正宫出缺,她就是六宫之主,兢兢业业打理后宫将近十年,始终没能扶正为后,她忍受惠妃的脾气,也是因为惠妃的娘家兄弟明珠一直支持她,然而,康熙从来没有点头答应,要是留瑕进了宫,凭着康熙、太后对留瑕的偏爱,还有显赫的家世…佟妃皱紧了眉。

惠妃察言观色,知道佟妃已经开始注意留瑕,她心中暗喜,低头专心地剥起杏仁来,一片寂静中,从内寝传来一阵欢快的女人笑声,接着就是隐隐的乐音,惠妃略通蒙语,只听康熙大声地唱着「九匹马放在东山下、九匹马放在西水边…」

「四匹马洁白如雪、四匹马火红如霞,乌云一般的黑色神驹跑去了哪里?」留瑕的声音唱和着,佟妃虽然不懂辞意,但是一听是她去和,倏然变了脸色。

「跑去了敖包旁的美丽姑娘身边。」

康熙唱完一句,顺便学了马嘶,又引来太皇太后等人大笑,接着就是康熙与留瑕的合唱,一高一低,没有丝毫落拍,佟妃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冷着脸说「惠妹妹,你给我说说歌词。」

惠妃把前面的歌词说了,到了“敖包旁的美丽姑娘身边”就欲言又止,佟妃冰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惠妃吓得一仄,她从不曾见过佟妃这样的神色,只好把后面的歌词也翻译完「美丽的姑娘是我心中的无忧花,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我心爱的黑骏马,把姑娘载回我身边,黑骏马,在我放牧时护着她,别让她像彩霞一般溜走了。」

佟妃猛地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甩了门帘出去,透过玻璃窗,惠妃看见她连斗篷都没系,愤愤地走进殿外的满天大雪中,惠妃得意地一笑,继续剥起杏仁来,在心中无声地哼起了小调「…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不能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底下的狗…」

第四章 紫禁城.康熙二十七年冬

康熙与留瑕合作学老莱子彩衣娱亲,虽然带给病中的太皇太后莫大的快乐,却无法阻止她渐渐失去生命,她在康熙二十六年的深冬陷入昏迷,慈宁宫外聚集了大小宫妃、福晋与皇族,皇子女则跪在慈宁宫内,内寝里,只有康熙、太后、淑惠太妃、留瑕、太皇太后亲生的淑慧长公主与康熙的二哥裕亲王,一片死寂中,内寝爆出康熙凄切的哭喊「妈妈(满语的祖母)!」

一众人等全都被惊醒了,淑惠太妃打开内寝的门,御医们抢了进去急救,康熙跪在太皇太后床下,哭喊着幼年时候对她的称呼「妈妈、妈妈!」

声音也变得像孩子那样无助,突然,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御医们全都跪了下去,康熙捧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太皇太后看了一圈,目光还是落在康熙身上,她伸出手,从他长出短短头发的前额摸到辫子,苍老的手摸过他的脸,轻轻地拍了两下,康熙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自十二岁便嫁入爱新觉罗家的太皇太后,眼见着满洲的兴盛、后金改名一直到入关,历经三代,逐渐从内忧外患中茁壮强大起来,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霜,太皇太后在康熙三十五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带着对孙儿的依恋离开世间。

对照于太皇太后辞世时的平静,康熙的悲伤超乎了所有人的预计,经历许多大风大浪向来处变不惊的康熙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个五岁小孩,他跪在太皇太后床前,不许人搬动遗体,口中声声呼喊着「妈妈。」,淑慧长公主与裕亲王去劝,康熙充耳不闻,太妃要扶他到旁边,他直接坐在床下的脚踏上,把头伏在太皇太后身边,啼哭不止,太后自己由留瑕扶着,也哭得几欲昏厥,一众人等虽也陪着哭号,但是谁也没法做主。

淑惠太妃是太后的亲妹妹,长年学佛,对生死看得淡,她走到留瑕旁边「乌兰图雅,我来劝太后,你去把皇上扶一边去。」

留瑕也哭得没了主意,只能听从太妃的指示,走到康熙身边去,跪在他旁边「皇上…皇上…咱们到旁边去,好不好?」

「不好!」康熙吼了她一声,甩开她的手「你们都到一边去,走开!」

留瑕一楞,抬头看太妃,太妃正劝着太后,分心又对留瑕使了个眼色要她继续劝,她擦了擦眼泪,略定心神观察一下情势,只见康熙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太皇太后,心念一转,柔声说「皇上,慈宁宫的姑娘们要给老太太更衣了,老太太从前最爱整洁乾净,卧病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梳洗,咱们先到旁边,让姑娘们伺候了老太太梳洗,才好体体面面去见太宗皇帝不是?」

「朕不要离开妈妈!」康熙呜咽着说,却已经坐起了身子。

留瑕见他有些动摇,又说「老太太还没走远,皇上就在慈宁宫里,不过是隔扇门而已,等老太太梳洗完了,咱们再来给她老人家磕头、说话,也是一样的。」

康熙闻言,依依不舍地还是不放手,这头太妃也已经劝了太后,两人走过来,太后拍了拍康熙的肩膀「皇帝…」

康熙抬头,一看见太后,两人之间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情,康熙凄然地喊了一声「母后…」

「玄烨…」太后轻声说,这是她二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康熙膝行两步抱住了太后大哭起来,太后弯腰轻拍着他的背,也忍不住走珠似滚落的泪,帝后母子二人哭了一阵,才在留瑕与太妃、长公主的劝说下起身离开内寝。

宫中敲响了云版,召集八旗王公入内守灵,康熙哀痛逾恒不能理事,一应诸事全都交在内阁群臣手里,宫人们在内务府的指挥下,撤走所有吉色、糊门神、赶制孝衣孝带、搭灵棚,人人忙得不落座。

太皇太后子时去世,康熙虽然在留瑕等人的劝慰下暂时平静了些,但是一看到穿戴整齐的太皇太后被抬出内寝,一向意志坚强的他似乎崩溃了,整日昏昏沉沉地只是啜泣不语,唯一记起来的,就是要割辫,中午给亡者上酒食时,一声举哀,他随着众人嚎啕大哭,突然惊醒过来「朕要割辫!」

割辫是帝丧才能行的最高哀思,皇帝割辫更是非同等闲,群臣大惊,索额图马上跪了下去说「回皇上,祖制,后丧例不割辫。」

「太皇太后凤翔三代,抚育朕三十余年,圣德无人能及,朕要割辫!」康熙抓着自己的辫子,蛮横地说。

群臣说好说歹,可是康熙全都听不进去,直闹着要割辫,谁都没遇过他这样耍横,裕亲王眼见不是个法子,只好挽了太后出来,太后刚说几句,康熙就跪在太后跟前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太后心软,也就由着他去了。

哀伤太皇太后过世的人很多,但是大家都觉得太皇太后活了七十五岁,虽然经历风雨,总算苦尽甘来,得享太平颐养天年,临去时也没什么痛苦,算是喜丧,没有一个人像康熙那样疯迷了似的,每日三次举哀,比谁都哭得久,人们若有事要禀,他说话也说不利索、思绪也颠三倒四,水米不进,他在梓宫边搭了个夹间守灵,整日若不是在夹间里啜泣,就是冒风站在外面呆呆地望着慈宁正宫殿。

太子还小,不能掌事,一众要务全都落在康熙的一兄一弟─裕亲王与恭亲王身上,恭亲王原先在古北口练兵,闻太皇太后病重,抛下军务兼程赶回,走到一半就听见太皇太后辞世,更是加紧赶路,一进宫,只见裕亲王等在慈宁宫门外,恭亲王快步走上前去,就地打了个千儿「二哥。」

裕亲王应了一声,领着他穿过宫门,裕亲王低声说「老五,皇上这两天哭得没法理事,太后老佛爷也不能作主,你回来,诸事就是我们哥儿俩参议着办,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要提你一句,上书房只怕会有动静。」

恭亲王点头,他深深地看了看裕亲王「二哥,咱俩可都得拿定了主意,三哥不是个能欺的主儿。」

「还用得着你说?你没瞧你三哥,子时歇息,四更起身,亏得是个有福的,要不,真要给人呕死,我又不是痰迷心窍,去抢那个烫屁股座儿?」

「谁说不是呢?反正你我就是个擎天保驾的王爷命,皇上到哪山,咱唱哪山歌,我现在什么也不求,就想打几场仗,挣个铁帽子庇荫子孙,此生无憾哪!」恭亲王说。

大丧期间不能笑,所以裕亲王只是弯了弯嘴角,眱了恭亲王一眼「美的你!」

兄弟二人绕出长廊,进入慈宁宫前院,院里搭着巨大的灵棚,跟夏季搭的遮阳天棚不太一样,天棚要将整个宫殿遮住,灵棚只遮了前方,并延伸到整个前院,在灵棚尽头的慈宁宫正殿里停着太皇太后梓宫与高达六尺的牌位。

恭亲王一进灵棚,看见前方的牌位,先是一楞,他与太皇太后感情不深,但是看着那副牌位,突然想起幼年跟康熙、裕亲王一同给太皇太后祝寿跳舞的事,晃晃悠悠,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富贵穷通弹指间杳若云烟,喟然长叹,一撩孝衣袍角,跪了下去,膝行到太皇太后灵前时,已经满眼是泪。

旁边有人一声举哀,东西配道上跪着的男男女女一齐哭号起来,他们与恭亲王不同,都已经哭了两三天,一天三次,就是有泪也哭得乾了,因此大多只是号而不哭,恭亲王哭了一阵,早有旁人过来搀扶,他也只是抓了两下表示不愿意离开灵前,等人再三劝说,才就坡儿打滚,起身去见康熙。

金丝楠木的梓宫旁边,用白幔围出一个夹间,康熙就住在那里,恭亲王让人进去通禀一声,等人出来,才在外报了一声,挑布幔进去,一走进那夹间,恭亲王马上就跪了下去,因为里面连张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下铺了垫子,垫上放着条桌,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康熙跪坐在桌边,拿了根针,正在刺血圈点一迭经文,恭亲王见状,连忙膝行过去「皇上!」

康熙迟钝地抬头,认了半晌才傻兮兮地咧了咧嘴「喔…是老五。」

「是,皇上,臣是常宁。」恭亲王一叩头,抬起头后,康熙连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就自顾自地拿了另一根针,又去刺自己的手指。

恭亲王错愕地注视着康熙,从没见过康熙这样颓废,因为割辫,长到腰际的头发如今披散着到肩后,从前十日一刮的头脸,已经个把月没整理,前额冒出粗粗的短发,脸面胡须长得老长,眼下发暗,眼眶泛红,苍白清瘦得像死而复生的尸首,恭亲王打了个寒颤,康熙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门心思在圈点经文上,恭亲王楞楞地看着他,正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之类的话,却听布幔轻动,回头看去,却是留瑕捧着个托盘进来,见了他,一欠身算是招呼,把托盘里的东西打开、试了毒,放在另一个条桌上抬过来。

「皇上,太后老佛爷关照着给您熬的素粥,用一些,好吗?」留瑕好声好气地说,康熙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着头在做自己的事,留瑕也不去劝,叹了口气,把他圈好的经文一张张收起来。

恭亲王试着与康熙说话,他轻声说「皇上,您先进些粥吧?」

康熙充耳不闻,留瑕对恭亲王说「五爷,皇上这会子还没心思用,一会儿我伺候成了,外头也给您备了素菜,与二爷先用些吧?」

恭亲王只能答应了出去,裕亲王等在外头,两人走出正殿,恭亲王问「忒奇了,三哥不照时辰用膳?」

宫中什么都讲究时令,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从没有乱过,虽说守灵,但是到了该用饭的时间,外头人也都已经轮番出去吃中饭,站在空荡荡的廊下,裕亲王压低嗓音说「从老太太昏迷开始,已经好几天不照时辰用膳了,老太太刚过去那一阵,连水米凉浆都不用的,眼下好些,老佛爷劝了好几回,加上那蒙古格格说好说歹的,想起来才用一些。」

「三哥这个样儿,看得我心里头害怕,失魂落魄的,怎么了这是?」

裕亲王摇头,长叹一声「我也不明白,你是没赶上那场热闹,老太太一去,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把他从老太太床前劝开,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又说要割辫,连太后老佛爷都搬出来也不顶用,我现在只盼着你三哥赶紧的清醒过来,一开春,多少大事赶着要办呢!」

恭亲王倒不这么看,他搓着手说「你也得体谅着三哥,我们兄弟八人,就他跟老七最亲老太太,老七早夭,你我又长年累月在外头,老太太膝下常见的也就是他,每日晨昏定省,三十多年,就无情也看出情来,咱们看着老太太是喜丧,可三哥心头那份难受…唉…二哥你多受累些!」

「我何尝不知道你三哥最孝顺?要是咱家是平头百姓,我愁什么?可咱们家国一体,千事万事,须臾离不开他,我现下就怕他一横心,真要守丧三年,那时候,岂只是我受累的事?」裕亲王皱着眉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再说,还有人就盼着他不问国事呢?」

恭亲王默然不语,兄弟二人默默地望着西配殿门口一群吃饱了饭在说话的上书房大臣,恭亲王转头,深深地看向殿内,若有所思。

康熙圈点完了经书,呆着脸楞楞地坐在原位,留瑕撤走了摆着经书的条桌,把膳桌移过去「皇上,用膳了。」

康熙的视线依然那样直直地不知看向何方,留瑕看他这样无精打彩,心中莫名觉得疼楚,一股子又酸又热的血气涌上来又退下去,她握住康熙的手,轻轻往他的虎口掐了一下,康熙眉头一皱,痴呆似地看向她,傻傻地扯了扯唇,留瑕拿起黄铜粥勺,舀一口素粥,吹凉了,往康熙嘴边送「皇上,吃粥。」

康熙任由她摆弄,留瑕看了直想哭,强忍着泪,让他吃光一碗粥,虽然这连他平日饭量的一半都不到,但是总算是肯进食了,留瑕遵从御医的说法,不敢给他多喂,怕塞得太多胃气疼,拿了绢子替他擦嘴,这才唤人进来收拾膳桌,刚听得外面突然一阵肃静,康熙眸子一跳,似乎有道光闪过,站起身来,走出夹间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太皇太后灵前,随着司礼官一声“上食”,康熙稳稳当当地行了一应礼节,下来之后,裕亲王赶紧夹了几份奏折上前禀事,康熙口齿清晰地指示完,一回到夹间,又恢复了呆滞的神情。

留瑕是宫里除了太后、太妃之外,唯一的太皇太后族人,也是唯一能劝康熙吃东西的人,因此人们也不敢要求她避嫌,只求她能让康熙按时吃饭就谢天谢地了,留瑕一直陪着康熙,随便他要抄经文、转佛珠还是发呆,捱到入夜,康熙突然倒头就睡,留瑕看他的脸色苍白,一摸额头,才发现体温低得反常,连忙传御医来看,只见他又沁冷汗又发抖,可是脉象却没什么问题,御医们只好先灌了一些温补无大害的汤药护住他的心脉,交代留瑕好生看顾,观察情况再说。

康熙夹在两床厚厚的被子中间,早已意识模糊,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的是幽幽的沉水香气,他的手想要扑抓那股淡淡的香,似乎是抓着了似的,眼前突然开朗起来,墨黑的天空里,不计其数的繁星闪耀着,在他前后左右,羊角灯昏黄的光晕也东一明、西一亮地与他玩捉迷藏,他听见有人轻轻地喊「皇上…皇上…」

女孩子们的声音轻笑着,细细的喜悦,像清澈的溪水流过,他走了几步,觉得自己也像走在水里那样清爽四周很黑,但不是深潭那种居心叵测、令人胆寒的幽暗,是沿着平缓小溪散步的轻快,羊角灯像点点渔火,在小溪中摇过来摇过去,他伸出手,一盏羊角灯凑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好小,横过手心的掌纹在食指根部往上一弯,还没切过整个掌心,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擦过身边「老太太,奴婢捡到了豆象虫子哪!」

「喔?豆象虫子好,今年五谷大豆丰登。」太皇太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样慈爱地祝福着康熙的国度,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春日惊螫后的景象,宫女们往花园里寻小虫子,看谁寻得多、寻得虫特殊,可以看出今年的气候来。

康熙伸手往旁边一抓,抓住了一只不知道什么虫,急急地往太皇太后的声音跑去,口中喊着「妈妈…」

话音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有人抱住了他,温暖的胸部让他觉得无比安心,连话语都不自觉地撒了娇「我也抓到虫子了。」

「玄烨,你真会抓,抓着了潮虫子,这可是个好虫儿,保佑今年雨水充沛呢!」太皇太后说,康熙把虫子丢掉,只管蹭着、喊着“妈妈”,四周渐渐地暗了、静了,唯有那股淡淡的香气仍在鼻间,那温暖的怀抱还在身边,他满足地笑了,沉沉地睡着。

梦中的康熙心满意足,梦外的留瑕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康熙适才似乎是征开了眼睛,伸出手挥着,嘴里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于是她凑过去听,康熙就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一阵乱扒,留瑕冷不防被他压到垫子上,接着,他竟整个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留瑕虽然跟他熟不拘礼,可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拉拉扯扯,更遑论整个人扑进她怀里了。

留瑕胀红了脸,又羞又怕,羞得是康熙已经超越了礼法界线,就是亲兄弟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怕得是有人闯进来看见,这是在守灵时候、她又是个未嫁的姑娘,传出去可多难听,她又不敢嚷,一嚷起来更难堪,只能等康熙睡熟了,才把他的手拿开,把他推回被窝里去。

一把康熙塞回被子,留瑕马上避到角落,把散乱的发鬓抿好、衣衫拉好,抱膝坐在原处远远看着康熙,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守灵,所以整个正宫殿还有人声、脚步声来来往往,显得不那么寂静,留瑕在角落坐了片刻,又缓缓地凑过去看他,他一翻身,她又迅速退回原处。

直到深夜,康熙似乎是真的睡得熟了,发出很轻很轻的鼾声,留瑕才放下心坐到他身边去,一探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也不再沁冷汗了,他蜷伏在被窝里,像一个大婴儿,突然轻咳了几声,微微地皱起眉来,留瑕心头泛起一阵温柔,她想起从前看过乳母哄阿哥们睡觉,便学着在康熙胸口轻拍,康熙脸上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开,四肢也伸展开来,他握住了留瑕的一根指头,安稳地一觉到天亮。

第五章 紫禁城.康熙二十七年冬

紫禁城近四更天,乾清宫内外早已亮起了灯,一个妃子走进偏殿的耳房,过了不久,穿戴整齐出来,由一盏宫灯引着要回去,在长廊的另一头,也是一盏宫灯过来,遇上的剎那,明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留瑕微笑的脸庞,她蹲身一福「佟娘娘吉祥。」

佟妃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轻声说「吉祥,格格,这是要伺候皇上早朝去?」

「欸,皇上例来都是四更起身的。」留瑕恭敬地说。

佟妃点头,有些忧虑地说「只是皇上昨晚睡得碗,四更就起身,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

「是,其实大家都这么说的,只是皇上最近不知怎么,看着有些心神不宁,奴婢不敢多嘴,娘娘从了皇上多年,又是姑表兄妹,还是有空劝劝才好。」

佟妃噗嗤一笑,揉合着复杂光亮的眸子凝视着留瑕,只是她没看见「格格,怎么说我呢?我和皇上,是他说我听,要多说了几句,皇上就要训斥了,格格你不同,怎么说都还是未嫁的姑娘,皇上和你,倒是格格说、皇上听,时不时地还捣着额头说他,前些日子,还拿戒尺打皇上呢!还是你要劝才对。」

留瑕脸上一红,却装傻「娘娘是多说才被训斥,我话还在嘴里,皇上就叫我闭嘴了,哪有说话的时间呢?」

佟妃在宫里打滚了近二十年,就有再多不满,也是不显山不显水,距离太皇太后过世已有一年了,康熙与太后都在为留瑕的婚事留心,她乐得让他们去,横竖只要嫁出去,就万事大吉,但是她也不阻拦惠妃寻留瑕晦气,反正铳打出头鸟,看康熙一年翻惠妃牌子不到三次就知道谁比较聪明了。

佟妃向来敷衍得留瑕好,所以淡淡一笑「皇上就要起身,别耽搁了。」

留瑕福了一福,往正殿走去,快要四更天了,她来到康熙床前,明黄床帐低垂,但是她刚走过去,就听见康熙在帐子说「朕带你去南京,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有浓浓的睡意,留瑕当他梦话,没有回答,刚蹲下身,低声说「皇上,四更了。」

“忽”地一声,康熙一只手掀开了床帐,还躺着,却说「你坐到床沿来。」

一听此言,留瑕连忙退后两步,看着康熙床上凌乱的床被…还有床上的衣服…她又偷偷往后退两步。

康熙看她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来是真的没想这么多,只是要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去南巡,又因为今天起得早,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她跑这么远,倒让他生起童心,撑起身子,他很故意地说「留瑕,去拿朕的衣服来。」

「衣服在床上!」留瑕退到跟外间相连的折门外,一手抓着门板,另一手指着康熙背后。

康熙看了一眼,耸了耸肩「脏了。」

「哪里脏了?浣衣局洗完我都检查过的,明明昨晚睡前才换上去,哪里脏?」留瑕气愤地揪着门板,如果可以,她很希望揪着的是康熙的衣领,好让她扇他两巴掌,当然,她不敢。

「就是昨晚弄脏的。」康熙动了动身子,若无其事,作势要下床来「你不拿,朕就自己下去拿啰?」

「啊…不许动!」留瑕抓起门板就要盖住脸,冷不防被门板磕疼了头,她揉着额角,指控似地说「没穿衣服在殿里乱晃多难看!」

康熙哈哈大笑,一甩辫子,他趺珈而坐,光着上身说「这里是朕的寝殿,朕爱脱光不脱光,谁管得着?大清律哪一条不准皇帝不穿衣服了?」

留瑕又羞又气,瞪了康熙一眼,就去开柜子,开柜子的时候,只要有一丝动静,她就马上找个东西把脸盖住,却都只是康熙故弄玄虚,终于找到了小衣跟裤子,她将衣服往床上一放,又迅速跳回门板后面「快换,要不然赶不上早朝了。」

康熙瞄了一眼自鸣钟,还早得很,他双手抱胸「朕不会穿衣服。」

「骗人,这么大个国家都会管了,穿衣服难得倒皇上?」留瑕抗辩。

康熙硬是装傻,留瑕气得跺脚,抓了几个太监进来,塞到内寝去,自己跑开了。

等到康熙换了朝服出来,留瑕正在张罗着他的早膳,因为力行节俭,他又是当家的皇帝,所以在膳食上可以自由决定,不一定要像规定的那样,每天都是满桌山珍海味。

康熙刚坐下,一碗白粥就已经放在眼前,他看见留瑕脸上还有怒容,冲着她灿烂一笑,夹起一块葱油鸡片举到她面前「给。」

「皇上自己吃。」留瑕不领情。

康熙还是举着筷子,唇边含笑,他知道她喜欢吃鸡肉「朕手很酸哪!」

筷子一轻,留瑕把那片鸡肉咬下,微仰着头,很快就吃光了,没有妃子们的秀气矜持,康熙唇边的笑,带着一些兄长般的慈和,他继续吃着自己的早膳「吃了朕的早膳,以后要听话。」

「听话了,又嫌我不说话无聊,男人…」留瑕小声却清楚地嘀咕着,最后那句“男人”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康熙听见也只作没听见,确实,他从不想把留瑕“听话”,身边已经有太多听话的人,会喜欢留瑕作伴,也是因为她是既不能命、也不受令的,原先以为喜欢她是出自一种驯服的心理,然而,他越来越觉得留瑕是另一个自己,是一个可以不必承担这个天下的自己,她会耍赖、会任性,有时候也会觉得贴心,是一种习惯了的感觉,他的确对她的美貌动心,也曾有过冲动,但是在她平静却孤单、成熟而又天真的眸子前,他选择保留她的纯真,作一个伴、作他的影子。

「留瑕,朕带你去南京玩,好不好?」康熙说。

「当然好。」留瑕毫不犹豫,脸上添了微笑「到南京,可以不待在皇上身边吗?」

康熙停下筷子,抬头看她「你想去哪里?」

「想去从前的家里住一阵子,那个房子还在奴婢名下,横竖南巡总有一两个月,皇上不会都待在南京,但是江南奴婢都去过啦!只想在南京的家里好好休息一下。」留瑕没有注意康熙的神情,伸手将他的空碗拿过,又盛了一碗粥。

康熙突然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像是窝了团棉絮似的,堵得慌…默默地吃完了饭,登上御辇往乾清门去。

留瑕让人收拾了桌子,就往内寝去整理康熙的床,这是不能假手别人的,虽在深宫,但是仍有许多人想要刺杀康熙,投毒下药更是常见,所以床单被子都要检查过,不能让人把毒涂在上面。

看着凌乱的床,留瑕已经习以为常,康熙虽然从不对她动手脚,但是不表示他很乖,看那群一窝窝的皇子皇女就知道了。

康熙在乾清门外议了政,转往奉先殿致祭,太皇太后的陵寝还没盖好,因为她临去时表示不愿回到盛京昭陵打扰太宗与孝端皇后安宁,又舍不得顺治父子,要就近照看着他们,人一伸腿去了,留下的礼仪争端,至今吵闹不休,康熙只能拆了慈宁宫新盖的大殿,送往顺治孝陵风水墙外,先暂时搭起奉安暂殿,四月时将梓宫移往奉安暂殿,至于具体的事宜,还没有定论,康熙照着她生前时候,每隔两天就往供奉着祖宗画像神位的奉先殿致祭问安,说一说自己心里的话。

「妈妈,孙儿来了。」康熙在心中默念着,在他十岁之后,其实都喊太皇太后“皇祖母”,只是那些与她一起经历惊心动魄事情在此时都淡了,深深记得的,却是幼年偶尔在她膝下撒娇的短暂时光。

「朝上的事,您大约不爱听,孙儿跟您说个好玩的事儿吧!孙儿那日相中了个人,正儿八经的满洲出身,精明能乾,三十不到已经挣了个副将,模样挺好,只比孙儿差一点…」康熙为自己耍俏皮的话给逗笑了,神牌旁悬着太皇太后的影(画像)轻轻一动,影中端凝的太皇太后表情也似乎柔和了些「孙儿叫他递牌子请见,顺道儿让留瑕来换个茶水、相一相,留瑕那日早上正跟孙儿呕气,说孙儿一天到晚让她敬茶端水的,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来看丈夫,羞也羞死,所以躲在塌塌里不肯出来,孙儿没法儿,只好自己去把她拽来,谁知那个副将进来看见留瑕站在旁边,一报履历开头第一条就说“未婚”,留瑕羞得不行,摀着脸跑回母后那里去,您没瞧见留瑕那个样子,真有意思。」

康熙在心里一口气把事情说完,无声地笑了笑,孩子气地述说过了后,取代的是成年男人的忧郁,他低声说「妈妈,说句怕您生气的话,孙儿实在不想把留瑕嫁给别人…她…她…唉…」

长叹一声,康熙恭敬地作了三个揖,转身回乾清宫去,今年是暖冬,温暖的冬阳照在康熙的海龙皮大氅上,适中的温度让康熙也觉得懒散起来,留瑕在乾清宫里隔窗望见,他斜倚在御辇上,眯着眼睛,像一只晒着太阳的大猫,不由得低头一笑,专心去给他拂纸,方便他一会儿写大字,却听玻璃窗上发出轻轻的“叩、叩”声,一转头,有人抱着一只铁灰色的猫,抓了猫爪在敲玻璃,留瑕好奇地看去,却见康熙弯了腰,正贴着玻璃对她笑。

不一会儿,康熙端着那只猫走进来,旁边的太监给他卸了大氅跟朝冠,他把那猫往留瑕怀里一塞「哪!」

「哪来的猫呀?」留瑕问。

康熙脱了皮靴,换上缎面软鞋,走进内寝去换衣裳,一边说「皇姨(淑惠太妃)的老猫又生了一窝,让人送一只给你玩的,刚才才来,被朕给逮着了,人家是借花献佛,朕是借猫献“猴”。」

「又说我是猴。」留瑕嘟囔了一声,仔细去看那只猫,它长得跟一般的猫不一样,铁灰色的皮毛一根杂色没有,只四脚上套着白毛,像穿着袜子,留瑕伸手去逗它,猫好脾气地“喵”了一声,往她怀里扭股糖似地钻了几下,留瑕怕痒,轻轻地笑了起来。

康熙一出来,就看见猫儿正往留瑕怀里撒娇,留瑕笑得格格的,康熙胸中莫名地一阵恼,转念一想,跟畜生一般见识什么?站到书案边去要写字,留瑕连忙把猫交给一个太监,也过去要帮他拂纸,那猫却跳了下来,跑到留瑕脚边磨蹭着,尾巴勾了康熙的脚,留瑕正要把它抱走,康熙用脚轻轻把它赶开「走开,别捣乱。」

「踢它做什么?也没乱着皇上啊?」留瑕不愿意了,把它抱起来,塞到容兰手上,猫就安分地任她抱走了。

康熙噘了噘嘴,哼了一声「这猫定是个淫棍转世,专挑女人抱。」

留瑕用镇纸拂平桌上那幅澄心堂纸,淡淡地说「皇上不甘愿了?抱过您的女人可比抱过它的多了。」

一阵寂静,留瑕暗骂自己嘴快,连忙蹲下身子「奴婢多嘴了。」

却听康熙把太监宫女们都支使出去,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踱着步子在她跟前晃过来晃过去,唬得留瑕心头忐忑,良久,才听康熙用满语低声地说「你抱过它,那朕呢?」

留瑕错愕地抬起头,只见康熙笑嘻嘻地看着她,脸上一红,她捧着脸就要往外走,臂上一紧,康熙拉住了她,她一扯,他就放了手,留瑕不敢往后看,小跑着离开了正殿。

留瑕回到自己住的后东偏殿,那只猫儿一闻开门声,跑出来看,见着是她,亲昵地跟着她走,留瑕抱起它,踢掉厚底鞋,缩在炕上,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留瑕红着脸回想着他这一年来的言行,自那次在守灵夜里抱了她后,康熙隔天就清醒了许多,饭也吃、水也喝,虽然思绪还有些紊乱,总算是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头几天忘性大,办过的事都忘得一乾二净,后来就恢复了正常,之后,便积极地为她择配,可那些留瑕看过的人,明明都是他自己挑的,到了要跟太后讨论的时候,他自己又说觉得那些人这个不好、那个坏,只好重新再挑。

说是不要她嫁,可又那么热心给她寻人;说要她嫁,又自己把婚事一一搞砸,康熙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要她做妃子吗?他又从没有对她毛手毛脚,有时候下了大宴,微醺薄醉,也不曾轻薄于她;若不要她,那又为什么有事没事说一些类似争风吃醋的话?

留瑕亲了亲猫儿,摇摇它「你说,他是怎么个心思?」

「妙…」猫儿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它还是只小猫,往留瑕怀里一倒,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留瑕摸着它,炕下快熄灭的小手炉里,她去上差之前埋了一些栗子,此时发出轻轻的爆炸声,甜甜的栗子香气从炕下冒出来,她拿了火钳子将栗子兜出来,一边剥着烫手的栗子,一边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淡淡地笑了。


第六章 汤泉.康熙二十七年冬

去年的除夕因为太皇太后过世,就是过年也过得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戏也没得唱、庙会也没得去,就连红衣都没得穿,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年的国丧,汉人家庭早就“磨刀霍霍向猪羊”,准备着大吃一番,旗人家家户户则包了饽饽,配上酸白菜火锅,康熙二十七年岁末子时的鞭炮一响,守在家中的百姓纷纷准备着给家中长辈磕头,等着要好好过一个热闹的年。

宫中的过年与平民百姓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腊月下旬,诸衙门将印玺文书封存起来,拟好元旦奏表,偌大的紫禁城中自二十六日起,就开始放大假,往昔熙来攘往的衙门此时特别冷清。

但是康熙没有坐在紫禁城里等过年,入冬之后,先处理了太皇太后神主祔奉先殿的事宜,接着就带着年长的四个阿哥,到孝陵祭拜顺治帝后、太皇太后还有先头去世的两位皇后。

因为太子思念母亲,康熙便将四个阿哥留在陵园,自己带了留瑕与一众侍卫在陵园四周巡狩,今年的雪下得不厚,夜里一场薄薄的清雪过后,一待日出,满地粉雪便融成晶莹的水珠,渗入短短的青草地。

一大清早,康熙领着一群侍卫踏马散步,脚上蹬着一双玄色皮靴,身上一件深驼色的皮袍,外面套着同色缎面大褂,透出两吋来长的海龙领,皮袍本来没什么稀奇,只这海龙到了节令才能在油黑的厚毛尖上透出银针来,海龙是顶名贵的水兽,除了大内,民间基本上见不到的,这样镶了大片海龙皮子,不用珠宝金线,也衬出一身的贵冑气象。

却听后头一阵马蹄急响,有个侍卫回头去看,却是留瑕带着两个侍卫从扎营方向赶来,连忙赶到康熙身边「爷,姑爷来了。」

因是出外散心,虽不算是微服,但是康熙不想招摇,嘱咐了侍卫不要一口一个皇上,侍卫们只好含含糊糊地称爷,旗人对女性长辈也当作男子一般,因此不称留瑕为小姐、姑奶奶,按着旗下规矩,称一声姑爷。

康熙等了留瑕上来,一见她勒马,劈头就问「做什么出来冒风?你染着风寒,朕说了让你多睡一时,奴才们没传朕的旨意?」

「爷冤枉他们了,我原先也想多睡一会儿的,只是看见爷忘了披大氅,您夜里有些咳嗽,还是穿暖些的好。」留瑕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声音也有些疲倦,康熙不忍心多责怪,便下马系了大氅,才又翻身上马离去,留瑕由侍卫们护送着回到营地,只觉喉中火烧似得又乾又痒,疼得连水都咽不太下,勉强喝了几口,倒头就睡。

睡意朦胧间,身子一轻,她刚要睁眼,就听健康熙的声音说「别睁眼,你睡吧!朕带你去汤泉,泡了汤,风寒就好了。」

留瑕无力多说什么,昏昏沉沉地只是睡,恍惚间似乎有人喂她喝药,发汗之后醒来,虽然还头疼,但是身子已经不那么沉重,一睁眼,就有两个女子过来「格格醒了?」

「欸…」留瑕应了一声,两个女子将她扶起,伺候了起身梳洗,看来十分熟练,都是天足,显见是旗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仔细一看却不认得,便问「你们是?」

「奴才们是孝陵汤泉的掌事嬷嬷,奴婢男人是萨贝,格格喊我萨家的就是。」较为年长的那人说,又指着旁边那个年纪轻些的说「她是那家的。」

「哪家的?」留瑕一时还不明白,错愕地问。

两个女人微笑起来,年轻的那个说「奴婢男人是那丹珠,人家都喊我那家的。」

留瑕轻轻笑了,两人一边给她篦头、泡手,一边把汤泉的种种事情说了,留瑕这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孝陵附近的汤泉,康熙十一年起,因为太皇太后害了老寒腿,康熙便常带太皇太后来泡汤泉,因此设了汤泉行宫,派几个太皇太后的胞衣奴才照料,说是行宫,其实规模很小,只是在泉眼处围起来,建了一些满洲式的房子而已,若不是房上的明黄琉璃瓦,实在只是个普通旗人的围猎庄园而已。

外间有人开了门进来,两个嬷嬷回头去看,蹲身一福「老爷子。」

留瑕侧头,康熙穿着宽松的袍子,辫梢还是湿的,神清气爽,她勉强地扯唇微笑,缓缓起身「皇上吉祥。」

「妳坐。」康熙踏了几步过来,一撩袍角在妆台边坐下,留瑕敛衽一躬,刚坐下,康熙就问「身子怎么样?喉咙还疼吗?」

「回皇上话,身子轻了许多,喝得下水,只是喉头还有些肿。」留瑕回答。

康熙随手拿了块手巾铺在妆奁盒子,搁在妆台上的手一伸,留瑕便把自己的手放到盒上,他的手指触在腕上,一紧一松地轻叩着,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轻轻在她额上弹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天庭饱满,稳当当的一品诰命,将来生个七龙八虎,朕再赐你龙头拐杖,活生生一个老封君。」

留瑕吃痛,护着额头,瞪了他一眼「赐我龙头杖,敢情要演打龙袍?」

「你看戏看得不精啊,要打龙袍得要是太后,没听过臣打君的事。」康熙又伸手,这回不是诊脉,是去捏她的脸「想打朕?哼哼…别说门儿,连窗都没有。」

康熙没留意手劲,捏得太大力,留瑕泪眼汪汪地说「我要告诉老佛爷,说皇上趁我生病欺负人!您就等着被龙头杖整治!」

「朕此刻是先生(医生),爱怎么治怎么治,再说,捏捏脸,这是给你活血,血路通了,能多长几两肉,穿起诰命行头才好看哪!」康熙以为留瑕装样儿,又顺手捏了几下,见留瑕真的疼得要哭,才连忙撒手「好好,不捏不捏,你别哭啊!」

留瑕摸摸脸颊,还隐隐生疼「老大不小了,还欺负人玩儿,还说是皇上呢?」

「还说?朕再多捏几下?」康熙睨了一眼,留瑕瞪回去,脸上还有薄怒,他便陪了笑说「制太太(总督夫人)?抚台奶奶(巡抚夫人)?朕的好诰命夫人,你别介呀,捏两下又不少块肉。」

「我不是诰命夫人。」留瑕听他一口一个诰命,莫名地一阵反感。

康熙兴致也真好,逗着她玩「荷!还不乐意当诰命,要不…福晋?」

「再玩,我不理你了。」留瑕听得心头火起,恼怒地说。

康熙笑了起来,起身说「不玩就不玩,怎么说起小孩子话来?」

「明明是皇上像小孩子。」留瑕嘟着嘴,摆弄着妆台上的东西「都多大人了,还拿我的婚事寻开心…」

康熙见她真的生气了,便又坐下来要说,凝视着她还有余愠的侧面,微蹙着眉,像是有心事,睫毛低垂,又似欲语还羞,心上一紧,倒是真不想把她嫁出去,话刚到舌尖一转,想起她与自己朝夕相处,对外都说是妹妹,也放出风声给她觅人,要是纳了为妃,只怕有好一阵闲话,于是把话又咽了下去,勉强一笑「不拿你开心了,朕刚洗过汤泉,要出去外头绕绕,一会儿,萨家的跟那家的会伺候你去汤泉洗浴,浸汤泉,发汗发得快,连着风寒病根一起都散了,洗完回来,不要到处跑,摀在被窝里美美地睡一觉,晚上再浸一次,明儿一准能好。」

留瑕听一段,答应一声,最后才说「奴婢明白了。」

「朕下午回来,也许来看你、也许不来,明日一早回奉安暂殿去,你自个儿在这里玩,要泡汤泉还是去一旁的鹿园玩鹿儿都随你,只仔细着不要冒风,回銮之前朕派人来接你,嗯?」康熙仔仔细细地交待,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通养病泡汤的注意事项,听得留瑕生烦,又不能不听,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

康熙一走,留瑕才呼了口气,萨家的过来给她加衣服,笑着说「奴婢们从前就是宫女子,打老爷子小时就伺候的,从没见过他老人家絮聒这么多话。」

「这还算好的,有时候去御花园溜弯,我要给树枝画了个口子,那才叫婆妈,比我额娘还啰唆。」留瑕笑了笑。

「这是圣眷隆宠,越是喜欢才越关心,要是旁人,就磕破了脑袋也构不上我们老爷子问的。」那家的搀起留瑕,三人往汤泉去了。

汤泉有不同的池子,给不同身份的人使用,若非特旨,就算是皇子也不能用康熙的御池,留瑕用的是妃主的池子,不像康熙与皇子们的池子一半在室外,妃主池整个掩在房子里,厚纱依着关外习俗,糊在窗外,只在窗户最上方与屋顶衔接处没有完全密合,方便透气,里面卵石铺地,收拾得相当整洁,池子隔成三块,一边是温度较高的的汤泉,另一边是乾净的溪水,各有一个水门可以开阖,人在中间的池子里,可以引冷热水调节。

留瑕先洗了头发跟身子,才浸到温泉水里,氤氢的水气醺热了她的脸颊,感觉全身的毛孔让温泉的热度烘开,汤泉水清澈见底,从水底冒出细密的气泡,轻轻打在身上,无比的舒畅,她泡了约莫两刻钟,嬷嬷们连忙把她扶上来,擦乾头发,用木簪盘起,留瑕喝过了水,又再浸了一刻钟左右,就回到自己屋里去。

泡完汤泉,穿着乾净的软绸睡衣,枕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裹着丝棉被子,留瑕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掌灯时分才悠悠转醒,草草用过饭,喝了药,到屋外溜弯,再到池里泡温泉,池子四周点着牛油蜡烛,从水烟中透出朦胧的光晕,留瑕浸得久了,便觉得昏昏欲睡,由着嬷嬷们伺候着,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屋去。

屋里已经点亮了灯,留瑕对嬷嬷们说「你们辛苦了,不用伺候,回去歇着吧。」

嬷嬷们一福身退去,留瑕开门进去,只有外间点了灯,她睡的内间大炕上暗沉沉的,也懒得去点灯,伸手开了外面的大衣裳,踢掉软鞋,松开发髻,就坐到炕上去要睡,掀开被子,就觉得有些儿奇怪,明明离开了有一两个时辰,怎么被里还是温的,她原想着是嬷嬷们给她放了汤婆子,也不在意,身子一躺下去,腰上一紧,被里竟然躺了个人,留瑕吓得尖叫一声,那人手一探就往她嘴上摀去,嬷嬷们没有走远,一听声就冲回来,她们都是健壮的满洲妇人,砰地一声把门撞开,抓住蜡烛就往内间看来,两下一相!

「老爷子?」嬷嬷们错愕地低喊了一声。

留瑕转头去看,抓着她的人不是康熙是谁?她正要下地,却看见嬷嬷们把蜡烛往外间一放,就带上门跑得没了影,内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幽暗,康熙的气息就吹在耳后,她这才闻到一阵木瓜汤的味道从后传来,是宫中冬季活血暖膝的泡脚汤剂,她向来不爱用木瓜汤,不知道是不是闻了也会让人身上发燥,也或许是刚从被里起来,他的身体很热,贴着她的背,他的手就搁在她腰际不动,一阵热度从腰间窜上来,烧得她脸上发烫。

「吓着你了?」康熙说,兴许是刚睡醒,声音浊重,带着一丝慵懒,他在她身后吸了一口气「刚洗过汤泉吧?你身上有汤泉的味道。」

留瑕整个人僵在当场,不敢动,也说不出话,只听他絮絮说来「朕下午去绕了一圈,刚才去批折子,批完了又去泡汤泉,想着绕过来看看你,你不在,看你这被子挺温暖,就倒了一会儿…」

「你怎么不说话?」康熙哑着嗓子说,手摸到她的下颏,轻轻将她的脸拨近「冷吗?」

留瑕摇头,幽暗的内间并不可怕,令她害怕的是康熙的眼睛,人的眼睛不像猫眼会在黑暗中发亮,只是康熙的眸光即使看不见,也能让她感觉那么直接而赤裸地锁在她脸上,他的呼吸轻轻地吹在她腮边「朕下午在外头打了一只虎,让人拿去处理,回头那虎皮给你做褥子…就不冷了…」

「谢皇上赏赐…」留瑕在发抖,她的身子让他撩拨得发烫,然而,她的思绪却异常清醒,她不是能随便唬弄的人,即便眼下,康熙只要说一句“从了朕”,她就不会反抗,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答复「皇上,那虎皮能赶得上开春吗?」

康熙的手指轻轻勾过她颈间,他说「赶得上、赶不上,要紧吗?」

「开春,您不是要南巡吗?」

「嗯?朕要带你去的,不是说好的吗?」康熙放在留瑕腰间的手缓缓上移,再笨的人都能从康熙渐渐逼近的动作中感觉到另外的意思,他低喃着对她的昵称「山鹊儿,你要说什么?」

「南巡…」留瑕艰难地说出两个字,乾燥的喉咙勉强挤出的声音,像剃刀似地刮着喉管「南巡之后,皇上是不是就要准备着指婚了?」

康熙的动作一僵,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吋吋退去,留瑕的心也跟着一吋吋冷了,她终于可以移动身子,轻轻下地,点亮了内间的灯火。

烛光一亮,康熙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淡淡一笑,手执烛台的留瑕,让一切都变得安全,也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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