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馮馮)(60年代短篇小說集)

来源: 宛然 2007-05-26 12:48:1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0639 bytes)
微笑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我随军驻防在××羣岛的一个小岛上。那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岛,周围不过三十馀里,而且形势又很孤立,它和军岛中的主岛相距有二十多海浬,交通全靠不定期的机帆船和渔船维持。
在这儿,除了每天例行的卫戍任务之外,我们役有什麼事情可做。也没有什麼地方可去。弟兄们枯寂无聊,常常往那些分散各处的渔村跑。很多人找到了女朋友,我呢?常常独自持着络线和钓竿,在岩石嶙峋的海边消磨光阴。
我的垂钓地点是常常更换的,我走到哪裹就钓到哪裹。我的钓鱼技术并不高明,常常一无所获。可是我不很在意,我的目的只是在於置身於优美的大自然之中,而不是在鱼儿上不上钓。我天天流连於巉岩和海水之间,欣赏那蓝天、碧海、白浪、海鸥构成的画面,非常怡然自得。晒热了,我就脱掉衣服,跳到海水裹,随着柔和的波浪游一会儿;游倦了便爬上来,在岩顶的草地上躺躺,享受那温煦的海风和那无限慷慨的阳光。我陶醉地感觉到自己完全和涛声、清风、碧空、白云化为一体,把世事都忘净了。就这样地,一天过了,又一天……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我在水裹游了一阵以後,起来拿着衣物,又翻过了一道石崖,来到了一个新的海湾。我原来以为这个海湾也是没有人影的,可是却意外地看见在海水裹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正在弯着腰挖取石隙裹的海螺和贝类。
她穿着破旧的衣裙,腰旁挂了一只小竹篓。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披散在肩上。一阵阵海水涌上来,爬上她的肩头,把她推得摇摇摆摆,海水落下去以後,她那湿了的衣裙就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隐约地现出了一个完美洁白的胴体。我走近她,这时,她站稳了,用手掠一掠她的长发,露出了她罕有的秀美逸丽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薄薄的小嘴,细小但高度适中的鼻子,和白裹透红的双颊。她有一种轻微的忧郁和一种文雅的气质,那是和我在这裏所见过的女郎都不相同的。我不能自已呆呆地看着她。
我常常不明白,为什麼弟兄们那麼容易地就会爱上这个岛上的女郎,而且我一向自视甚高,总认为在这裹是绝不会遇到我看得上的女孩子的。但是此刻在我面前的这一俩女郎,却使我不得不修正这种看法了。我越看得久,越觉得我的眼睛无法离开她,而且我的心也越来越跳得厉害。
啊!居然有这样美的渔家女儿?天啊!我暗暗地在赞叹着。
她已经发现我了,她惊愕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急急地将两臂交抱在胸前,遮掩她湿衣下的胴体,张开了小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又像全身都冰冷得不能动了。我鼓起勇气,生硬地向她微微笑一下,接着,招招手。
她呆呆地站在海水当中,没有理我,但是她的惊骇程度似乎加大了。她一动也不动地看我,丝毫没有住意到脚下的海水忽然急剧地向外奔流,使她差一点儿又站不住了。海水流到外面,忽然迅速地向上直升,矗立起了一道碧绿透明的活动的墙,升到顶点的时侯,化作白色的瀑布,轰然地向她倾压下来。而她,却像是给我吓坏了似的,似乎一些也没有感觉到。
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跳起来向她跑去。
厅见我的叫喊,她突然地惊觉了,连忙举步要跑。可是浪涛已经压盖在她头上。她立刻就整个地给淹没在浪涛裏面。海浪平伏下来以後,她的黑发飘了起来,她给倒卷着冲向外海去了。
经验告诉我。有许多渔家女是不会游泳的,我连忙扑到水裹,展开两臂向她划过去。可是我的顾虑是多馀的,我游了几步,就看见她悠然地浮上浪顶,敏捷地向我游过来。她的泳姿美妙熟练,此我高明得多。
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不由地向她笑一笑。
看见我这一笑,她忽然就停了下来,浮在水中,张大了嘴看我,看了好一会,突然又把头埋到水裹,敏捷地向岸边另一个方向的小沙滩游过去了。这样一来,我就反而落在她的後面。
她游到了水浅的地方,站起来就跑。我在水中犹豫了一下,跟在後面追上去。
她跑了一段路,停下来,喘着气回头看我,神色非常栖惶可怜,好像我是个什麼可怕的东西,可是又似乎要向我走过来。
我觉得很奇怪。到了沙滩上,我就站着不追她了。我看见她的眼晴裹忽然迸出了泪水,她的嘴在颤动着,她的脸色苍白。她很仔细地在打量我。
『小虎子!』她看了半天以後,忽然颤抖地向我喊了一声,奔跑过来,挂着两道热泪。
快到我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又收住脚步,犹疑了起来,她更加仔细地打量我,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侧面看到後面。
『小虎子!』她又低声地减了一声。
『什麼?』我有些摸不着她的意思:『你叫我什麼?』
她楞了一楞,忽然转身就跑,一面痛哭起来。
『啊……(口+哀)(口+哀)……』她一面哭,一面跑,跑上了石崖,跑进了一片低矮的林子裹面去了。
这裹只剩下我呆呆地站着。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怎麼一回事。钓鱼的心情一点儿也没有了。我怀着一肚子的疑问和心事回到连部去。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整夜都在寻求这件怪事的答案,也整夜都在想念她的容貌。她的样子好像刻在我心中一般,怎样都忘不了。第二天我故意地不出去,我以为我会忘得了她,可是这天晚上又是失眠。失眠的唯一收获就是悟出了她大概是把我错认做了她的什麼人——也许是她的情人!
啊!情人!我只要想到这一点浑身就不舒服起来。算了吧!她是有情人的!我这样地想。可是第三天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我觉得我还是忘不了她。这种一见倾心的事是可笑的;可是我确实已经着迷了。我觉得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思念的折磨,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她。

一清早,我就带了钓竿和一些乾粮,向那个海湾走去。我在那块小沙滩上等待,盼望着她的出现。一直等到太阳西沉。鱼没钓着一条,她也没有再来。我想下一天可能她会来吧,於是我回去了,第二天又再到这个地方来。我一连等了三天。这三天并不是很容易过的,我失掉平常的那种闲情逸致,变成了一个焦躁的人。我好多次对自己说,断了这个念头吧;然而我的两条腿却擅自作主地再把我带到这块小沙滩上来,害我一天天地在心焦、等待。
第四天,太阳已经快下海了。我的过於迟钝的脑子才想起来我这不是守株待兔吗?她一定是到别的什麼地方采螺去了。她不会再来的。我为什麼不到那个林子的後面去找呢?傍晚的时候,她一定要回家的,只要找着她的家不就好办了?
於是我沿着一条小石径,踏过拦路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藤,穿过了那个凤凰木的矮林,最後发现那林子的後面原来另有天地,那边是一个很大的海湾,有广濶的沙滩。沙滩上放着许多画有大眼睛的渔船,还有一些女人在修补渔网。沙滩的後面是一个小小的渔村。
我走下沙滩,向那些女人走去。走近了,我才看出她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渔妇,我所要找的并不在内。她们很诧异地看我,不住地叽叽喳喳地相互交换着耳语。几个跟着母亲做工的孩子却热心地向我叫:『阿兵哥!阿兵哥!』
我对她们笑笑,找了一个样子比较精明的,向她打听。我把那个女郎的样子告诉她,问她知不知道这个人在那裏。
『她叫什麼名字?』那个女人问我:『这裏的女人很多是这样子打扮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我摇摇头说。
所有的女人都大笑了起来,笑得我很靦腆。
『我曾看见她一个人在那边林子的後面海湾裹捡海螺。』我说:『她的头发很长,衣服很破旧,不样你们这样整齐。』
『啊!那恐怕就是阿玉吧!』那个渔妇说:『在那边!』
她指给我看,村子尽头的斜坡上有一座孤立的小小的破房子。
『你找她是没有用的啦!』另一个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她不嫁人的啦!做生意的,做船的,我们村的漂亮小渔郎,还有好多阿兵哥,都找过她,都给她骂跑了啦!』
『为什麼?』
那个老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可怜哪!……』
另外一个女人打断她的话:『咦?你看这个阿兵哥,像不你……』
她忽然把话嚥回去了。我觉得很奇怪,可是我看见天色快黑了,我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太久,我想先去找到那个女孩子,改天再来向她们打听也是一样。所以我没有问下去。我谢谢她们,拔脚就走。
我越过了这个沙滩,沿着一条小路,爬上斜坡,向那个小房子走去。
那个小房子是用破渔船的船壳和泥土拼揍起来的,样子不大像房子,倒像烧砖的土窰。我一口气跑到它的前面,忽然心情紧张起来,我不敢立刻就去敲门,我先站得稍远地作一番观察。
那个破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破门。沿着墙却放了几个破烂而銹黄了的铁桶,当作花盆,盛着泥土,栽了些仙人掌和野花。又放着一列白色的,树枝形、扇形、和球形的珊瑚花。地上铺的是白色的珊瑚碎。珊瑚碎上铺晒着一些破旧的衣服,有一些显然是老妇人用的。

观察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举手去敲那扇门。可是当我的手指快接触着它的时候,我的勇气就忽然全部都失去了。我倒退了两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想我最好还是在外面等吧!她总要出来的。我看见门前有一块光滑的大石,我就坐在它的上面,静静地等待着。等着等着,我抬头看看房子後面的深蓝色的海洋,前面的沙滩和渔船,又低下头来拾起地上的白色珊瑚碎,一颗颗地用手折断再丢掉。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那扇门呀的一声开了,我慌忙地站了起来。紧张地作出一个笑容。黑洞洞的门内摸摸索索地出来了一个老太婆,她抬起头来向四面望望。她的眼珠子是黯蓝色的,好像给一层薄膜遮隔着。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只顾摸索着把几件衣服收起来,又摸索着钻进门内的黑暗当中去了。
我曾经想帮助她,也想问她话,可是我不敢我怕吓了她,我只好重新坐回石头上面等。
太阳下去了。西边的天空与沙滩外面的海水,全都变成了一片绚烂的赤红和金黄,这时,我发现红色晚霞中间出现了几道宽濶的黑色光芒。海风吹来,很有凉意。我想我应该回去了。但是我的腿不听话,不肯动。我正犹豫不决,忽然房子後面的斜坡上转出来一个人影,长长的秀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她轻盈地走下小坡,向着房子走过来,我的心跳得很剧烈。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慌张不要鲁莽,站起来迎她。
她看见我了。有些慌张地和我互相地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後一声不响地提着她的竹篓子进屋子去。我原来准备好要讲的一些词令,一句也没用上。因为我到时都忘了。原来就嘴拙的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看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麼嫌恶我的神情,我放下了一半的心,耐着性子站在原来的地方等她,我想她一定会再出来的。就是赶我,她也得再出来的。
她很快就出来了。这一次她已经换上了乾净的衣服。
『你不是小虎子?』她先开口问我。
『小虎子?』我大惑不解地说:『谁是小虎子?』
『我也知道你不是!』她叹了一口气:『小虎子比你高大,比你壮!』
『小虎子是什麼人?』我问她:『你为什麼问我是不是他?』
她低垂着眼光看看我的皮靴,看看我的草绿军裤,又看看我的上装。
『你是谁?』她抑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颤抖地问。
『我叫张卫民。』我说:『是这裹驻军的副连长。』
她沉思了一阵,说:『你来干什麼?』
这一个间题可把我窘住了。
『我是……』我期斯艾艾地说:『来看看,看看你的。』
她忽然倒竖州柳眉,狠狠地盯我一眼说:『你看错人了!我可不是那种女人!你要找那种女人到那边村子裹去找吧!』
『你误会了!』我连忙解释:『我没有什麼坏心思。我的确是有诚意来看你的。』
『你走吧!谁要你来看我!』
『我非要来看看你不可!』我竭方地用诚恳的声调来讲话:『你不知道,自从我一看见你以後,一直都忘不了你!而且,我那天听见你叫我小虎子,小虎子是谁?为什麼你看见我就叫他?我为什麼令你那麼伤心?』
『走吧!』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坚决地要撵方走。但是她的声音是颤栗的,她的眼睛裹含着晶莹的泪。
『我不走!』我说:『我就是走了,明天也要再来,我天天都要来!』
『走吧!走吧!官长!我求求你!不要再来了!我不要看见你!』
『你听我说……』
『你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她着急了。
这一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损伤,我不能再呆下去。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你放心好了。我就走。我不打扰你了。』
话讲完了,我就转身举步,默默地沿着小路走下去。

这时候,红霞都已经褪了颜色,天上到处飞驰着一团团带着扈从的黑云。沙滩上渔人们纷纷地合力把渔船一艘艘地推河水裹,看着这一片景色,我站住了,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坡上的她。
她正在用含泪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风吹动了她的秀发和衣袂。
我下了狠心,回头加快脚步向沙滩跑去。到了沙滩,忽然厅见她的声音凄凉而又尖锐地喊着:
『小虎子!小虎子!』
我忍不住地停了步。可是这一次我并不回头。只是站着,我看见沙滩上的渔人们都停了手。望着她摇摇头在叹息。
『小虎子!小虎子啊!』她凄凉地叫个不停:『不要去啊!台风来了!你不要去啊!』
她叫得我心都酸了。我实在没法不回头再看看她。
她的两手掩着脸,身体摇摇摆摆,慢慢地跪了下去,终於扑倒在地上。我觉得情形不对,顾不了什麼自尊,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前。
她伏在地上哭得闭了狠情,呼吸短促。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扶她。她没有张开眼晴,也不拒绝我。我经轻地将她扶起来,将她拥入我的怀裹,她也没有拒绝。她已经泣不成声,不自主地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面。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军便服上衣,在我的胸膛皮肤上流着。暮色苍茫中,她的秀发微微飘动,拂在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只是默默地怜悯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哭够了,抬起头,轻轻地推开我。
『是我不好!』我诚恳地低沉地说。
她摇摇头,一面擦眼泪。
『你不怪我?』
她点点头,仍然在抽噎着。
『你为什哭得这样伤心?』
她不说话。
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心中的热情又重新燃炽起来。我忽然冲动而鲁莽地说:
『跟我走吧!跟我结婚吧!你以後不必再去采海螺了。也不要住这样的地方了。你的母亲——那位老太太是你的母亲吧?——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往。我会侍候她老人家的。答应我吧!这个地方似乎是个令你很伤心的地方!离开这裹吧!』
我以为她一定要生气了。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我不能!』她低声地说:『我不能!』
『我不配你麼?』
她摇摇头。
『那麼就答应我吧!』我恳求地说。
她抬起晶莹流转的泪眼看着我:『我是有丈夫的!我不能!』
『什麼?』我吃了一惊:『你有丈夫?』
她的眼睛转向海洋的天边眺望。
『他在海上?』 我问她。
『是的!他在海上!』她喃喃地说。
『那麼小虎子——』
『就是他,在海上!』
天空中黑云疾驰。刹那间满海烟雨,白浪翻腾,渔船在海面上飘汤不已。房子後面的悬崖下面涛声如雷。骤雨洒到我们头上来了。
她似乎没有感觉,苍白而木然地站着,出神地眺望着海面,任由风吹她的秀发,雨琳她的身体。我拉她进屋子裹去,她像是全失掉了意识般地任由我扶着。
『他在海上!』她呓语般地反覆说这一句话。
屋子裹一团漆黑。我取出打火机,打着了一点火花。发现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煤油灯,一把椅子,一个木板凳和一张破牀,一床破被褥。那个老太婆像具化石般地盘坐在床上,嘴唇不停地颤动着,但是对於火光一些反应也没有。
我轻轻地把女郎放在椅子上,然後把油灯点亮,又回头去把破门关上。风从门的洞隙吹进来,刮得灯影乱摇,雨水从屋顶和门隙泼了进来。
女郎在微微地叹息,我转向她,她正出神地看着我。
『不可能!不可能!』她幽幽地说:『这不是你!不是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可是这不是你!我面前的不是你………』
她伏在桌上哭了。
『我很像小虎子,是麼?』我柔和地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抽噎。
『把他的样子告诉我吧!』我说,『把他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就当我是你的大哥好了!从头开始说吧!说出来了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的。』
她拾起头,看着我。
『他很漂亮麼?』我问。
她点点头。
『回忆一下吧!回忆一下吧!』我说:『就当我是你的大哥吧!』
她闭上眼睛,用右手在桌上支着前额。

『娘叫我不要再嫁给渔人!』她叹息地说:『娘好命苦,嫁了几次,都是嫁的渔人,每一个丈夫都是葬身海底,所以她叫我不要嫁给渔人。娘常这样说:「女儿啊!娘送你到外面去读书,将来在外面嫁个好人家。」娘辛辛苦苦地搓麻绳做渔网,把大腿的肉都搓下来了。积了一点点钱,不顾我後父的反对,送我到镇上去读中学。不让我回家……』
说到这儿,她张开美丽的大眼情,看我一眼,重新闭上,像个受了催眠的人似地,幽幽地说下去:
那一年,我刚上高三,我娘病故了。我得到消息,赶到家裹去。才知道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後父。上一个已经到海上去,一去不回了。这一个後父比我娘年轻了十多几。像大多数的渔人一样,他也是太穷,只能讨别人遗下来的老寡妇。我在家哭娘哭得昏过去了好几次。但是有什麼用呢?再哭也哭不活我那苦命的娘了。等到把她的後事都办完了以後,我要离家回到学校去。可是我没有钱。後父不肯给我钱,而且还说我娘已经用了他不少辛苦钱给我念书。我娘死了,这笔债就得由我来还。我和他争论了一下。他兄弟姊妹一大家子都帮着他。他们合力把我绑了起来,关在屋子裹。第二天,他带了几个男人来看我,谈价钱。要把我卖给他们,带到什麼港口去做妓女。我又气愤又伤心,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咒骂走了。以後又来了好几个男人,一来就摸我,讲些脏话,然後和後父谈价钱。都没有谈成功。
那一天,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像别的男人那麼轻薄,他跑过来看我,很正经地跟我说:
『我要买你,但是我是来救你的。』
他的样子看来诚恳,但是在我认为可就是更大的狡诈,我挣扎着吐了他一脸的唾沫,用最恶毒的字眼来骂他。
他没有动气,用手抹抹脸就算了。
我後父火了。跑过来在我头上打了两拳,又踢我一脚。那个年轻人把他拦住了。
『不要打!』他叫着:『打坏了我就不买了!』
他和後父谈了许久的价钱。他出的价钱算是最高的了;可是後父还嫌太少。
『五千块吧!』年轻人临走的时候说:『我只能出到这麼多了!这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五千块买一条船都可以了!』
『不行!』後父说:『五千块你就想买个处女?而且还是高中生?』
『那麼多少才卖?』
『最少也要八千!』
青年人摇摇头走了。
那天我已经绝食三天。三天中我滴水不饮,只是哭闹。到那天晚上我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後父怕我死掉,他就不出海。他关起门强迫灌我吃一些东西,到後来呢,他竟欺侮了我。可怜我三天中滴水未进,又被缚着,还有什麼力气来抵抗他呢?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受尽了侮辱,只剩下了一点点气息。看见後父那副邪恶的狞笑样子,我心中的悲痛使我恨不得立即就死掉。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抢天呼地般地就哭叫了起来。
我这一哭,把左右的邻人都招来了,大都是些女人和小孩,男人们都出海去了。这些女人孩子站满了一屋子,可是没有那一个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这种事情在她们看来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抗拒避免的,和天经地义的。她们只是来看热闹而已,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
忽然地,那个年轻人来了。他分开人羣,到我面前。看见我那狼狈的样子,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他的脸上现出了一阵愤怒,他出其不意地一拳就把後父打翻在地上。
『干什麼?你敢打人?』後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能站立起来。
『敢打你!』年轻人气虎虎地说:『我要杀掉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欺负她!』
『她是我家的人,你敢管闲事?』後父凶了起来。
『不错!她是你的女儿,你干的好事!畜生!』
『她又不是我下的种!』
『总是你的女儿!』
『你要怎麼样?要你来管我家裹的事?你给我滚!』
『我要告官!』
『告官?你是她的什麼人?』後父声势虽凶,但是已经软下去了。
『我是什麼人?我娶她!她是我的人!』
『你还没有买过去呢!』
年轻人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现在也不迟!人我带走!反正是把你告定了!』
後父听了这一句,忽然跑去他床下拔了一把尖刀,闪电般地向他刺过去。
我大喊一声:『当心!』
他灵敏地一闪,跟着一转,不知怎样一来就擒住了我後父的手腕,一劈手把刀夺了过来,再加一拳,打在後父的下巴上,打得他躺在地上呻吟。
他踢了俩脚,後父达气都不敢哼。他持着刀,一刀戮下去,可是快戳着的时候,他又收住了。吓得後父半死。
『你们都看见了!』他向众人说:『这种混帐东西还敢杀人?』
众人乱哄哄地吵着。他用刀把我的绳索割掉,叫我把衣服穿好,把我抱起来。刀插在腰旁,大踏步地向外面走。
『你们做个见证!』他走了几步,向围着他的人说:『我小虎子不是个随便的人。钱都在桌上了。五千块!人我带走了。可不是强抢的。』
人们纷纷地让开一条路。女人们吓得不敢作声,几个男人却不服气地瞪大了眼,後父的堂兄弟们跃跃欲动。
小虎子睁着眼睛,向他们说:『你们那个不要命的就尽管来追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追。
到了外面,他把我放下来,拖着我就跑。

『快点呀!』他看见我跑不动,非常着急:『等一下他们一定会追来的。只要跑到我们村子那边就没事了!』
我三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又受了这样多的折磨,勉强跑了一阵之後,再也跑不动了。眼前一黑,脚一软,人就栽倒了下来。
『你怎麼啦?』他急了。
看看後面真的没有人追来了,他只好把我扛在肩上,开步又跑。可是这一来他的行动就困难多了。这时候呀,後面追来了好多人,持着火把在後面喊着骂着。
小虎子四面看看,说道:『糟了!路给他们守住了。』
『你自己逃吧!』我哭了:『别连累你了!』
他不理我,扛着我就向海裹跑。
『你自己逃吧!』我又说,一面挣扎着要跳下来,好让他脱身,可是他的力气好大。
『不要乱动呀!』他把我紧紧地抱着了:『我们要在海水裹走了,他们不知道我会敢走这条险路的,你一闹他们就听见了,那时候就麻烦了。』
他一直走到水深及颈的地方,慢慢地摸索前进。这一带原来是一片低地,在潮退的时候是露出来的。那时候是满潮,这条路就给淹没了。浪涛一个跟一个地向着我们压下来,把我们淹没又冲起来,我给浪一卷,滑到了水裹。
『不要怕!』他用强壮的臂膀扶着我:『跟着哦!』
我们一半走,一半游。眼看着後面的火把已经离开我们远了,我心中的耻辱感觉又重新升了起来。我恨不得立刻就死掉。於是我挣脱了他的手,好让自己沉下去。
『你干什麼呀?』他一肥将我拉起来。
『我要死!』我哭叫着说:『我不能做人了!我不要活了!你让我去吧!』
我挣扎着,可是我挣不脱他的铁般的手腕。他使劲地抱着我。一路上在浪涛中半浮半沉地向前走。这一段路有好几里呢!几里路就是这样地挣扎着走的。
後来他喘着气把我拖上了一个石滩,又半拖半抱地走了一段,爬上了小山坡的一半,他就倒下去了。
那时候天快亮了。在鱼肚白的微光下,我看见他倒在山坡的草地上,咧开了大嘴向我微笑,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眉毛又黑又浓,眼睛又大又有神,鼻子又高又直,头发却像个小孩,他的肌肉隆起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
『这崖後面就是我的家了。』他喘着气说:『你可以到我家去,不过,去不去随你便。我不勉强你,你是自由的。我并不是真正地要买你,我说过的,我只不过是要救你。』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说:
『你到那裹去都可以,你是自由的。就是不能再寻死了,如果你再要寻死,现在我可没有力气救你了!』
停了一下,又像个小孩般地微笑说:『如果你再跳到海裹去,我就只有跟着你跳下去一同死掉了!』
官长!你想,我还能再跳下海去不呢?
我没有地方去。只有暂时到他的家裹来。
他的母亲真好,待我像亲生的女儿一般。她家很穷,她儿子为了救我,把原来准备到我们村裹去买船的钱都给了我後父。可是他母亲不在意。她说小虎子做得对。救人一命好过念经吃素!又说:『钱算得了什麼呢?我穷惯了。』
後来这件事总算是由父老们和解了。我没有地方去,只好留下来。小虎子把我当作妹妹一样地看待。我就在家陪他的母亲。那时候她老人家还看得见,听得见。她说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死在海上,现在天赐给她一个女儿,她的心总算好过一些了。小虎子也说他从小就希望有个妹妹,现在总算真的有一个了。
他没有钱,也没有船,又欠了债。只好照以前一样地跟别人一起出海。我们这裹都是用焚寄网,一条舢板要好几个人才行。小虎子到人家的舢板上去帮忙拉网和摇船。每天晚上出去,到很远很远的海面上去,到天亮以浆把淞摇到那边镇上去卖鱼。然後才拿了很少的一点工钱回来。休息不到几个小时,天又黑了,他又得出去。

白天,小虎子睡足了,就起来带我到外面玩。教我钓鱼、教我游泳和潜水。我们常常在你初次见到我的那个海湾裹游泳。他专会在水裏吓人,偷偷地潜水来呵人的痒。我又游他不过,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常常带我到岩石上去教我跳水。他一跳,就像一只燕子,插入水中一些水花也没有。我呢,一跳就橡落了颗作弹。
『看你,笨得像头牛!』他常常这样取笑我。
他带我去潜水采海花和白珊瑚,带回家来放满了一地。我们一同在水底抬着这些柴重的东西,快要升到水面的时候,他就故意地松手,让它沈下去。又把我按下去,一同去追。有时候他在水底装死,赖着要我把他拖到水面去,刚到了水面,才换了一口气,他又要赖着把人家拖下水底去。有时候我们一同去钓鱼,钓些石斑和鲷鱼回来给母亲喫,有时候去捉螃蟹。我们在那块沙滩上玩沙,堆城堡,堆沙人,或者各人偷偷地做些陷坑来亘相陷害,看见我掉下他的陷坑中去了,他就拍手大笑,一面笑一面跳,活像个小孩子。本来呢,他那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我才十八岁。我吃了亏,生气要追他打时,他拔开长腿就跑,一下又跳到水裹去了。我骂他,他呢,就跟我做鬼险。我把美丽的贝壳穿成一串,给他挂在胸前,他就把海藻做成花环,硬给我戴上。
他没有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在沙滩上教他认字。他听见我讲学校裹的事,就恨不得有钱把我送回学校去。而我的想法呢,却是他应该到学校去,我自己上不上学都算了。
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多。有一天,我想我已在他家白住白吃了这许久,我这条命又是他救出来的,他家穷得连米饭都难得吃着,我却在这裹硬分他母子的粮,算什麼呢?他为了我负了债,他二十三岁了,还没有能力娶妻子。我为什麼还要想到自己将来的幸福,想到外面去嫁人呢?娘虽然不想我嫁给渔人;可是我现在却非要嫁给渔人不可了。像小虎子这样的年轻漂亮的渔人,活生生的真像一头小老虎。然而,谁能担保他能够不像大多数的渔人一样,到海上去就永不再回来了呢?大海是无情的!我觉得我应该替他留下几个像他一样的孩子!大海是无情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延续的生命可以使生会永远存在,也只有生命不断的延续才能征服那无情的大海!我要看一大堆小虎子在那沙滩上玩和打架,在那水裹闹。我想好了。我为什麼还要等待呢?为什麼就不能为他忍受一辈子的妻凉和贫穷呢?离开他我还有什麼人生意味呢?我的人生,我的欢笑,全都在他身上了。是的,我不能再等待了。
有一天,我在沙滩上教他写字的时候,我就对他说:
『小虎子!你该讨房媳妇了!』
『我是不讨的!』他的脸红了:『我不要!』
『一定要的!』
『那来的钱呀?』
『用不着钱!』
『那有这样的事,谁来跟我吃甘薯乾和臭咸鱼呀?』
『自然有人愿意!就看你要不要她?』
『世上没有这样笨的女人!』他说:『村子裹的那一个女人不想往外头嫁!』
『就有这样笨的一个女人,不想往外头嫁,只要嫁你!』
『是谁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笑了。
他这才懂了。
『这怎麼可以?』
『你嫌我不再是女儿身了麼?』
他慌了,连忙拉住我的手。
『不要提那些事了!』他说:『那原是我不好,那天要不是为了揍两个臭钱,又想买船的话,早一天就该收了你下来了。你不知道,我那天晚上在家裹,一会儿又想买船,一会儿又想救你,总是决定不了。』
『那也不是你的错呀!我们说好不提的,就不提它好了。你究竟要不要我呀?』
『我不敢!』
『你不喜欢我?』
他急得满险通红说:『谁说我不喜欢你?』
『那麼你为什麼不肯娶我呀?』
『你!』他叹了一口气:『不要逼我呀!我要你,我要你做我的妹妹,可不敢要你做我的妻子。我不要你跟我捱一辈子的穷苦。我救你只是为了义气;我不敢做不义的事情。你可以再去念书,念完了书在外面做事,嫁个教书先生或者什麼人。等我积了钱,我就送你去。』
『我不要去念书了,』我说:『我也不想嫁什麼有钱人。小虎子啊!我是跟定你了,我要跟你一辈子,替你生男育女。喫甘薯乾和咸鱼有什麼关系?就是光喫泥沙我也甘心情愿!』
『啊!兰玉!』他流泪了:『兰玉!』
他连连叫我,把我抱在他的怀裹。我贴在他的胸膛上面。我们紧紧地互相抱着流泪。那时候太阳已经下海了,西天一片金霞照着我们,海水悄悄地爬上来冲洗我们的脚,我们谁也不愿意分开。我们吻了又吻,流泪了又流泪……。
说到这裹,她停住了。她的眼睛裹闪过一片幸福的光彩,她的嘴角微微地掀动,现出了一个纯洁无比的微笑。
『後来你们就结婚了。』我完全地被她的故事所感动了。
『我们打算结婚。』她的微笑像是昙花一现般地,很快地就夭折了。她接着往下说:
我们把消息告诉母亲,老人家高与得直流泪。依我的意思呢,我们既没有钱,什麼也不要做,只要把屋子收拾一下,找些木板隔开成为两间,做一铺床,添些帐被衣服也就算了。你知道,我一向跟他的母亲睡,他只能睡在地上,可是他说他母亲孤苦了那麼多年,一生受尽了妻凉,这才第一次看见高兴的事,他一定要铺张一下,把邻人留请来吃一顿,热闹热闹,让老母亲高兴高兴。至於隔房间和买床被,那以後慢慢再说好了。我想他这样子做也对,所以我就不反对了。
但是我们没有什麼钱呀!要请三十多个客人是不够的。

『算了!』我说:『就少请些吧!』
『不行!』小虎子说:『我非得多请!我要你好好地打扮起来,让全村人都来看你,我要人人都说:看哪!小虎子的新娘子是个仙女呢!妈妈听了高兴我也高兴。』
『见鬼了!』我白了他一眼。
他扮了一个鬼脸。我追他要打,他跑掉了。
那一天——就是决定请客行礼的前一天晚上,小虎子还要照常地出海捕鱼。
『算了吧!』我说:『明天我们要请很多人呢!你就休息休息吧!』
『不行!』他说:『做工是做工,不能偷懒。明早我到镇上去把鲜鱼卖了,给妈和你带新衣服回来,还要买些米,买一只烤小猪,买……』
我抬头看看天空和海。乌云到处奔跑,海面上正翻起了滚滚的大浪。
『不要去吧!小虎子!』我说:『你看!台风要来了!』
『台风有什麼希奇,一年不知来多少次,你担心什麼?就是风大鱼才多,要怕风大还能有饭吃吗?』
『小虎子!你别去!』我哀求他。
『不行!你听,人家在叫我了!』
『小虎子!』他的伙伴们在沙滩上喊他了。
『那个网少了一个人可拉不动,尤其是风这样大,人少了更不行,我不能不去!』
他三步两步地就跳了出去。
『小虎子!』我追在後面,一直跟着他走到沙滩。
他停住了.回头来看着我。露出了他的洁白的牙齿,向我微微地笑。
我跑过去抱着他,他也抱着我,轻轻地低头吻我。
『小虎子!』他的同伴又喊他了。
『来啦!』他放开我,应了一声,又向我说:『放心吧!明天早上我就回来了!我一定很早就回来的!我给妈和你带新衣服回来!』
他走了。就是从你走来的那条小路走下去的,他一阵风似的跑下去,跳上他们的舢板。划出去,挂起帆,驶向大海外面去了。
我举手向他摇摇,但是他一定看不见我了,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这一次出去和每天出去没有什麼不同,可是我不知道怎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新式学校裹念过书,我向来不信神。可是从这时侯开始,我忽然相信了,而且我後悔我信得太迟。我跪下来,向所有的神祇祷告。我用尽了我想得出来的虔诚字眼,流着泪,祈求神灵保佑他平安。我从来没有这样地虔诚过。我恨不得立刻就把我的心和血都奉献给神。我知道我故虑诚也许是太迟了;但是我不住地哭着跪着拜着,祈求神灵庇佑我的小虎子。
到了半夜,狂风暴雨刮打得天动地摇,吹倒了我们的门,揭去了我们的瓦。雨水横泼着灌满了一地,打得一屋子成了池塘。我拥着他母亲躲在一个角落裹。两个人流着泪,哽咽着呼喊所有的神祇的圣号,祈求訑们保佑小虎子平安无事。我们一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不住地发抖。我们那时候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一个小虎子。
『天後娘娘啊!求您庇佑小虎子平安回来啊!』我不住地呼喊:『我是什麼都愿意奉献给您了!从今以後我要永生供奉您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风雨停了。我站在崖上向海面看,沙滩上也站满了女人和小孩,向海上膜拜和叩头。到傍晚的时候,渔船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沙滩上的女人们悲喜交集地哭喊作一团。渔人们纷纷回来了。就是没有小虎子那一船的人。我挨家地去问,他们都说没有看见这几个人,也没有看见那艘舢板。
『他大概是到镇上去卖鱼了,』人家这样对我说:『晚一点就会回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来。
第三天也还是没有回来。第四天,他的一个同伴的屍首飘回来了,在这附近的海湾被人发现了,已经给鱼咬得不成样子。我听见消息,跑去认,一看不是他,才放了心。可是一面又更加担心了。我天天找,又托人找,什麼也没有我着。然而我对自己说,他是不会死的!他那麼善良的人是一定不会死的。人家说得对,他也许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终於要回来的。我对他母亲也是这样地说。
四年多了,他还没有回来!可是我相信他是会回来的!那麼善良的人,一定不会死掉!他一定会回来的!我觉得他没有死,他一定会回来!我们虽然实际上还没有结婚,但是我认为他就是我的丈夫了。我天天在为他祈祷,天天重复我的誓言,我对着大海起誓:我要等他!我要等他一辈子!就是饿死了,我也要等!就是他永远不回来了,我也永远不离开这裹一步。就是死了,我的灵魂也守在这儿!
我天天去拾些海螺,托渔人带到镇上去卖。我在山坡上种些甘薯,换些米来养活他母亲和我自己。她老人家哭父亲,哭丈夫,哭大儿子、二见子,现在又哭小儿子。眼睛哭瞎了,耳朵也聋了,又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不养她,谁养她呢?她是小虎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了。
是的,我很可以嫁人,嫁到外面去;但是我不能!这儿就是我的终身的家了!这儿每一寸土地都有小虎子的脚印,每一块石头都有他的影子。我到处都可以看见他微笑的脸。这个破房子是他父亲盖的,是他出生成长的他方。这裹有他睡过的摇篮,有他盖过的被褥,有他从海底搬来的珊瑚和海花。这些甘薯乾和咸鱼,是养大他的粮食……我今生今世永远也不能离开这裹了。我等待他,等待他……。


她的左手蒙着脸,泪从手指的隙缝中溢了出来,在手背上流,她的声音颤抖着。
『官长啊!那天你没有穿衣服,突然地出现在沙滩上,我猛然一看,以为是他回来了。後来你追我,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他!我不相信世上有这麼相橡的人。可是仔细一看,又不大像了。你天天到沙滩上等我,我都看见了,可是我不敢见你,我天天躲在树林偷看你,看你究竟是不是小虎子。有时候我以为你是他,有时侯又以为不是。你终於找上门来了。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中,你简直就是他了,连举动也是那麼像。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哭倒了,还讲了这许多傻话!这两年来,村子的人都叫我做疯女。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我的心难涡得很,我想安慰她,但是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
『你就当我是他吧!』我终於说:『我可以替他补偿你一切的凄凉辛酸,我会像他一样地爱你!』
她侧着脸避开我的逼视。低声说:『不能!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你很像他,就是像足了十分,我也不能!我只要他!我只能爱他!』
外面风还是一样大,雨却停了。
我看一看她,又看一看那位木然不动的老妇人。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悲凉感觉,和无限的怜悯同情。
我终於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请你不要再来了!』她呜咽着说。
『我一定要来的!』
『千万不要再来!』她恳求地说:『我的话说完了,你应该明白了。』
『我只要来帮助你,』我说:『没有别的用意。』
『我不会接受的。我自己还有力气,可以谋生,你还是不要来吧!请回去吧!以後不要再见面了!』
『但是……』
『快回去吧!晚了就不好走了!』她的嘴角又微微地掀动了,露出了纯洁和诚恳的,但是凄清伤感的微笑。
我不得不走了。我默然地再看她一眼,捕捉那最後一瞥的印象,然後离开了她,冒着风卷起来的阵阵咸雨,沿着涛声如雷的海岸回去。
半夜裹,我不能成寐。站在窗前,透过格格震动的雨水奔流的玻璃窗,看那天边的海上,碧绿的渔火在一明一灭地升降飘摇。心中不住地怀念那躲在破房子一角祈祷呼求的两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喉咙哽咽了,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过了几天,我请一位弟兄替我送一些钱、米、书本,和特别买的女人衣服去赠送给她。那位弟兄回来,交还给我那笔钱,附有一张条子,那是撕下那位弟兄的日记本写的:
『官长:
感谢您!米、衣服、和书本我都拜领了。至於钱 ,我不能接受。小虎子是穷的 ,我不能够有钱。以後请不要再送东西来了,您的好意我是永远地感激的!敬祝
您好
欧阳林兰玉敬拜』
我谨慎地留起这张条子。到现在它已经发黄了。我常常拿出来看,只要一看它,那可怜又可敬的女郎的凄伤而又纯洁的微笑,就出现在我眼前,那麼地美,那麼地永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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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冯居士过世了... -二野- 给 二野 发送悄悄话 二野 的博客首页 (394 bytes) () 05/26/2007 postreply 15:28:05

回复:冯冯居士过世了... -宛然- 给 宛然 发送悄悄话 (170 bytes) () 05/26/2007 postreply 19:09:13

回复:冯冯居士过世了... -kindness- 给 kindness 发送悄悄话 (111 bytes) () 05/26/2007 postreply 19:41:35

永遠緬懷﹑悼念和祝福馮馮居士 -宛然- 给 宛然 发送悄悄话 (264 bytes) () 05/26/2007 postreply 19: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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