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完)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40:3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62887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2玉珠2004-11-03 17:37:24
第十六章 失子惊风

不说那大圣和八戒携手驾云,离了洞,方飞临东洋大海上空,那行者使手段要纵筋斗云,八戒哪里肯,大声叫道:“哥啊,谁不知你筋斗云快,方才为了赶你,老猪我已经挣了命了,如今再要驾筋斗云,你打杀我老猪也是不能的了。你自家去救师父罢。”行者龇着牙作势要打,见那八戒竟是死猪不怕棒打的样子,还有要靠这呆子带路呢,何况老和尚向来有些宠着他的,倒也不好太逼他,只得收了棍子。一路半哄半骂,飞了大半日直至日落扶桑时分,忽见下界的群山中,豁然现出一湾滟潋的湖水来,四周群山拱卫,活脱脱一个八卦,其中一山上耸着一座宅子。行者不禁凝神观望,吸了一口冷气。八戒叫道:“那不是黄袍怪家?沙僧还在他家里。”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好与妖精见阵。”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

行者道:“我晓得。”猴王按落祥光,径至洞门外观看,只见有两个小儿,在那里使弯头棍,打毛球,抢窝耍子哩。两个都是十岁上下,透着淡淡的妖气。一旁一个老妇人拄着枝杖,笑看着两人,浑身上下并无气味逸出,却说不出是何路数。“自然是那两个孽种了。”大圣暗自冷笑了一声。三人正是芦嬷嬷与黄刘二人所生的那一双小冤家。芦嬷嬷因见今日天光甚好,便带他兄弟二人出门玩耍。
且说行者降下云头,伸手便去捞。忽然一阵劲风夹着云雾迎面扑来,大圣冷笑一声,手中棍子一点,风声顿止。大雾散处,孙大圣忽见山凹里伏着个老妇人,刀子般的眼神,却张着一双巨大的肉翅,罩着下面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哥。

芦嬷嬷正带着不哭不出两个小哥玩耍,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她看看天——一朵云一把锥子一般坠落下来。她见势不妙,袍袖一挥,放出一阵烟雾。随即抓起两个孩子掠至一旁。大圣嘻嘻直笑“倒看你不出,你这鸡婆倒还有两分本事”,下手却丝毫不慢,身子一晃,已化作两个大圣。一个飞身扑向芦嬷嬷,一个手持铁棒捣向她身上那座小山丘。芦嬷嬷立刻觉得自己竟似伏在一块豆腐上,只见山石软塌塌四下翻卷,须臾便化作一堆石粉,只得运功驾起云雾。可怜附在她肉翅上的一双孩儿半凡半妖,骨肉沉重,眼见得她拼命振翮,还是升空乏力,只得斜斜掠向一处草地。

大笑声中,一旁的孙大圣趁老妇人在空中腾挪不得,早一个翻身逼到近前,伸手便攫向两个孩儿。好个芦嬷嬷,情急之下,忽然掉转身子,现出原形,一只尖利的鸡喙闪电般啄向猴王面门。趁大圣略一闪避之际,缩肩、敛翅、沉身,一气呵成稳稳降在那片密草上。大圣也不禁叫了一声好。可那大圣又是何等身手,饶是芦嬷嬷使出这等看家本领,也只不过缓得一缓儿。她只觉得眼前突然一花,身上一轻,再一睁眼,那不出小哥已到了猴王手中。
芦嬷嬷心如死灰,叹了一声“罢罢罢,今日便算搭上这条老命,也要保住一个哥儿!”她大喝一声,浑身的毛如箭翎般竖起,头上冠子涨成血红色,忽听惊天动地一声响,一样东西从她背后飞起,看不清是何形状,霍霍地直向孙大圣旋过去。猴王冷笑一声,念了一句咒语,便要硬生生逼回那东西。不知为何,这回竟指不动,呼啸声中那玩意儿径直逼至面门不足一尺了。猴王拔身而起,一声响亮已跃至那物事来向的背面。可是怪事!那东西竟似通灵一般,转了个头,又向孙大圣背心撞来。趁它这次转身声势有所减弱,猴王圆睁了火眼金睛,看清了这东西乃是一枚硕大的鸡卵,却又是通身晶莹浑金璞玉一般。他心下有数,定是那鸡婆得道前体内所孕最后一枚鸡子,在她体内辗转摩娑,日久通灵,炼成了她的内丹。此番他不再托大,一手夹住了不出,一手放出如意金箍棒,箭一般射出。两物相碰,只听震天价一声响,那枚鸡子散作无数瓣。猴王道:“这叫以卵击铁!”半空中的老妇人忽然眼珠突出,嘴角逼出一抹血,随即如一块石头向地面坠去。然而,猴王看见了一桩奇观:在落地前一瞬,老妇人那只挟了小孩儿的肉翅忽然变得血红,随即脱离身子,如一只扁舟载着那小儿向西方飘去。老妇人嘶声叫道:“快去找你娘,阿婆保不住你了!”

那只肉翅风如风飞去,可猴王是闪电。只见他轻舒猿腰,人已拦住肉翅的去路,再一探手,那不哭亦到了他手中,顺势一棍又将那只余势未减的肉翅打落尘埃。他嗬嗬笑着,将两个孩儿高高举起,就要往下掼——

忽听一声厉喝“手下留人!”,大圣低头一看,云下立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一半是霜一半是火,却一眼可看出是个凡人。“你是何人?”猴王问。
来者正是刘懿。这日午后,两个孩儿缠着与姥姥出去玩耍了。刘懿在屋中做了会子针线,有些眼花头晕,便到后山走走。正在看山上的草药呢,忽然觉得心神不宁,凝神细听,象是有打斗声。她三脚两脚爬到高处,正好看到那可怕的一幕。她努力压住自己一颗心子不叫它喷出来,同时迅速归拢了心神和急智,答道:“小妇人是这两个孩儿的娘。”马上又加道:“是个凡人。”

“俺老孙晓得你是个凡人。但这两个小畜生却是妖种,想必是你与妖精交媾的结果,你私配妖精之罪自有你家老子与你算,这两个*****却留他不得。”说着作势要掼,刘懿厉声叫道:“大和尚,我三番五次放了你那师父师弟,昨日才将你那蓝靓脸的师弟放了;你若要为难这两个孩儿,枉自称英雄!”说毕,她盯住雷公脸和尚,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唯恐松了一松儿便会害了儿子性命;那双著名的眼睛里金光流转,却看不清有些什么。

两个孩儿里,不哭倒真是名符其实的,从头至尾没哭过一声,冷不防又翘起头来狠狠向猴王腕上咬去,疼痛难忍的猴王顺势往下一掼——刘懿立刻闭上了眼,完了,小冤家,你害死你自家了,娘保不住你了!她一个身子似丢到了海里,捞起来又丢进火里。刘懿从来没这么觉得一个凡人的无力。

也不知是什么又教她睁开眼的。那个小小的人儿倒掼到地上,头上咕嘟嘟冒着血泡,竟还平生第一遭离地腾起了两丈高,口中嗬嗬叫着。这才一个倒栽坠在地上不动了。刘懿只觉身子一下子被撕成几块,喉咙里倒了滚油一般,一只手指住了那骇人的“妖精和尚”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她很快被新的恐惧浸了个透心凉——不出还夹在那妖僧胁下。火灸冰封之间,她已经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嘶声叫道:“兀那汉子,还不放下那孩子,你不知他老子是何人?”然而她的这句话成了不出的催命符。只听那猴面妖僧尖笑道:“老孙要打的便是这两个小*****的妖精老子。”卟地一声,不出又扎手扎脚头朝地栽到地上,没有腾空,只爬到他的弟弟身边叫了两声“二郎”便不动弹了。天旋地转中,刘懿缓缓向后瘫倒,她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底子,这片黑里,只有这个强大的凶神的面目衣纹用金线勾了出来,清晰得骇人。刘懿僵硬的手还指着那片黑暗。

黄方平脚蹬着愁云往回走,他的心重得仿佛云也不胜了。拜岳就落得如此收场,真是负了媳妇儿的一片心。不消片刻,青山碧水在他两旁列队,甜绿的风掠过他的面颊,他又松快起来,天地大也好,仄也罢,总还有个家可以回——媳妇儿与孩儿们定是急煞了吧?

方平刚收云落地就觉得不对:庄门坍了一半,大树偃伏,杂花委地,隐约传来一阵风嘤嘤的泣声,黄方平旋风般直卷进门。进得枕水阁,只见刘懿双目紧闭昏睡在榻上,面如淡金,青丝散乱;一旁杨先生正握住她的手把脉,一颗红色丹丸悬在刘懿胸前上下滚动。

“媳妇儿,怎么了?”方平一把握住刘懿的另一只手。一见庄主回来,素来澹定的一阵风竟大放悲声:“庄主,两个弟弟——”黄方平拍拍一阵风的头,沉声道:“莫哭,慢慢说。”一阵风的两颊憋得通红:“不哭不出两个弟弟被那和尚打杀了!”说完她再也撑不住,转过身去大哭起来。

黄方平呆立当场。儿子没了!他仿佛看见那两团骨血冻住,喀啷一下,被人敲得粉碎,满地都是血块子。他的心也碎成血块子,手一拍,半张几案裂成了粉。又过了片刻,他才闷声问道:“是哪个?!”刘懿依旧昏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阵风转身过来,抽咽着答道:“是先前那两个和尚带来的,他们的大师兄,叫什么孙悟空。先杀了芦嬷嬷,又抓住两个弟弟就,就打杀了。还说,还说,打的就是两个*****的妖精老子-------巡山的小么儿见到公主昏倒在后山------”

听到“孙悟空”三字,床上的刘懿猛地动了一动,又停住了,终究未醒转来。方平转过身,问道:“杨先生,公主如何了?”杨先生语气颇为沉痛:“公主乃是急怒攻心,忧愤滞中,正气壅闭,实为内伤外感之症-------怕是一时难以醒转。待我开了方子吧。”在回来的路上,黄方平的悲哀本是一炉火炭,弥漫,黯淡,令人昏昏然,此时,“孙悟空”三个字恰似一粒火星,猛地又引燃了这满炉的炭火。这仇恨的毒火不烧灭了敌人,就会烧死他自己。

“报!门口有个雷公脸的和尚打上门来了,叫什么孙悟空,说是要问庄主拐带公主拦劫圣僧的罪!”一个小妖飞身来报。

这消息象是一瓢冷水,浇灭了方平心中的熊熊怒焰,袅袅的毒烟生起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妖神,他本能地知道,怒火既可焚敌亦可焚己,真要杀个你死我活,不如化作这青青毒烟,轻透灵动,无孔不入。何况,这猴头名头甚响,一路上死于他手的妖界中人不知有多少。黄方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得好!”随即回复如初,向小么儿吩咐道:“拿我的刀来!”

黄方平第一眼见到这杀子仇人就吃了一惊,怎么象是哪里见过的?这大名鼎鼎的妖猴身不满五尺,黄僧衫,虎皮裙,手里那根黑中晃金的棒子想必便是他赖以成名的家伙了。永远是停不住的猴态,抓抓耳,挠挠腮,在山石间跳来跃去;一张满不在乎的猴脸,上面嵌一对跳脱顽劣的眼睛。——一个精力过剩长不大的顽童。但是,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既然几百年来他一直这般示人。就在他这对精光湛湛的眼睛下面,偶尔闪过一丝凌厉——这才是他之所以为孙猴子的底子。再深一点,一定还藏着些别的什么,黄方平已经看不出了。

仇人相见,两人连往日的场面话也没有了,各发一声喊便猱身杀上。棍棒相交,乒乓之声,更无他两个的声音。一旁八戒也看呆了,“猴子平日里上阵总少不了谐谑嘲戏一番,外公长孙子短的,今日上来便是发狠搏命,想老猪我编的那两句话真个戳了他的痛处了。”转眼两个已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下不禁有些诧异,一路上的妖精碰过不少,不是没有硬扎的,却都是凭了宝物之类的,象今日这妖精这般以硬碰硬的倒还少见。他不禁起了好胜之心,双手举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方平见有空儿,舞着宝刀,径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望方平头顶一棍打来——方才不过是他故意卖的破绽。

头上响起一阵兵器破空之声,方平暗叫了一声“不好”,正要缩身收刀,忽然听见“噫”的一声,定睛一看,那棒子从身边堪堪擦过。再看对面,那猴王一手扶住了头,一手垂下了铁棒,口中咬牙切齿一迭声喊痛。突然,他右手撤了棒,双手抱头,竖蜻蜓、抱石柱,横五竖六,竟在云上打起滚来。黄方平一怔,不知他这使的是什么招,手上也不禁慢了下来。一旁观战的猪八戒也目瞪口呆,嘴里喊道:“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念上了?咳,他想着你呢。”猴王双手抱头,已是说不出话来;可他松开的铁棒却化作了一片金光,团团护住行者,方平再挥刀已是攻不进去了。说话间,猪八戒也驾风挺钯,上前护住了猴王,口中喊道:“风紧!扯乎,扯乎!”转眼间,两个人已化为两道金光,向西方纵去。

不说黄方平满腹狐疑收兵回山。且说二人向西疾飞而去,一路上猴王头痛欲裂,八戒见猴王头上那箍儿已陷入肉中两分,也吓住了,口中连声埋怨道:“这老和尚,这个时辰念什么紧箍咒儿!咳,大师兄不是来了么?我们又告诉不得你,咳,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说话间,已飞临宝象国皇宫上空,按落两道金光。下面的狮虎苑传来一声奇怪的兽嗥。二人循声而去,苑中的角落卧着一头虎,见他二人来了,便摇摇摆摆踱了过来。八戒迎着那头虎嘟嚷道:“师父,我们来了!方才吓死我老猪了,大师兄头上那------”他还要说下去,那猴王手一挥,他立时住了嘴。猴王刚止了痛,面上神色颇为疲乏,只对空中轻轻喝了一声:“都现身吧!”空中亮起一道蓝光,护卫唐僧的六丁六甲揭谛众神一齐躬身行礼,面上神色颇为尴尬。“圣僧安然无恙,可小神法力低微,解不开圣僧身上的魔法。”行者挥挥手,只说一声“有劳了”,众神连忙侍立一旁。

行者迈到虎身旁,忽然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师父,请恕徒儿来晚。”那虎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算是答话,众人也不知他说些了什么。早有八戒端来一碗清水,行者接过含了一口,朝三藏身上喷去,随即念了一声咒语——那虎眨眨眼,立即低头瞄向自身,毫无动静。众人神色一变,那虎不安地低低地吼了一声,八戒急道:“师父,你不要念那话儿,大师兄会有办法的------”果然,行者又从耳中掏出金箍棒,缩成一枚针大小,轻轻说了一声:“师父,要解师父身上魔法,徒儿得罪了。”众人听他猛然大喝一声“咄!”,那枚金箍棒化成的针猛地向虎前额上的“王”字扎去。那虎负痛大喊了一声,尾音过处,已是回复为长身玉立的法师了。

三藏整了整袈裟,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才转头道:“悟空,辛苦你了。”猴王听他声气淡定如常,竟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瞬间,他似掉进一个冰窟中,可三藏一派斯文有礼,竟是无懈可击,一时他也无从置辞,怔了一怔,口中回了一句:“师父辛苦。”师徒间的过节就此撂过一边。这时围观众神适时地响起一片赞叹之声:“不愧是大圣,法力高强------”

悟空见其中六甲神欲言又止,便用眼望着他。六甲神踌躇一番,方道:“大圣,依小神看,圣僧中的不象是寻常妖术,倒象是天庭秘传的夺魂术------”
“这么说,妖魔是天上下来的了,”猴王抬头望了望天,道:“少不得要走这一遭儿了——只是我这师父,还要有劳八戒和各位。”

众神躬身行礼:“大圣放心,圣僧交与我们,大圣只管放心去查妖精行踪。”

那大圣一声唿哨跳到空中,众人手打凉篷,看他倏忽已化为青空中一个小黄迹子。再低头时,八戒已在用方才那碗清水为三藏擦拭额头的伤口了。三藏受用着,口中道:“各位尊神,那被妖精掳去的公主还要我们去救。”

在青天的最深处,祥云缭绕,异香氤氲,众神将千年如一日地在当值。忽然,他们听到一声怪叫,象是蕴结了无穷的怨气;众天将直听得毛发直竖,几乎与此同时,众人眼前一花,耳边擦过一阵劲风,眼前只觉漫起一片金光——众人暗叫一声“不好”,手中兵器出鞘,法宝升空——

那金光落下,已聚为一个五尺的人形,倒提着一支铁棒,咬牙瞪眼,众神定睛一看便松了一口气,脸上立时堆出笑来:“大圣别来无恙?”早有当值领头的庞刘苟毕四元帅迎了上去,众神将两边躬身控背,半哄半阻,让他撞入天门,直至通明殿下。又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迎了上来,问道:“大圣何来?”此时,行者已收了怒气,还了一礼,答道:“因保唐僧至宝象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不见了这怪。想那怪不是凡间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勘,哪一路走了什么妖神。”邱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启奏,玉帝听奏便着天师查勘各路神仙。

那天师领旨飘然而去,猴王留在殿上,自有太白金星一班故旧与他敷衍,玉旁闭目听其余臣下奏事不题。一个时辰过去了,猴王不耐烦正要发作,邱天师擦着一头汗驾云飞回了。一进灵霄殿,便急急奏道:“陛下,臣已查过,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都在天上,并无一个敢离方位。”一语未完,猴王“呔”地一声便跳至他面前,眼中金光暴闪,喝道:“胡说!那妖必是天上神将下凡为祟,否则他如何对老孙大闹天宫行的迹一清二楚!”玉帝也睁开神目,“嗯?”了一声。邱天师壮胆又奏:“臣已查清,确无任何星员神将下凡为妖,孙大圣怕是略有挂误------”一语未完,那猴王气得七窍生烟,呀呀地叫起来。正在此时,班中闪出一人,高声奏道:“陛下,老臣有本要奏!大圣稍安勿躁!”众仙一看原来是太白金星,知他素来多智,便齐松了口气。

“陛下,孙大圣言之确凿,邱天师亦所奏亦句句是实。”他这一语即出,众人皆惊,玉帝又“嗯”了一声,眼中有神光射出。

“天庭确无神仙思凡下界,但那为祟之妖确又与天庭脱不了干系——陛下,想想一月之前------”

“一月之前?”玉帝略一思忖,便道:“哦,原来是他!”又捋须叹道:“天上一月,下界已是三十年,”神色忽然一厉:“这厮为何还有法力在身?转轮星君,你看的什么三界法伦?”那转轮星君吓得面无神色,还未启奏,忽然一旁邱天师大叫了一声“不好!”,连手也籁籁抖将起来,猴王眼尖,跳过去一把抓住他道:“何事惊慌?”原来听了方才太白金星一席话,邱天师如梦初醒,此时已拿了乾坤神镜在手——这宝物一照四洲八极,二照过去未来。众神只见他面上乍青乍紫,神色变幻不定,开口奏道:“陛下,他几乎保留了全部神力下了界,造孽无数。他下界第三日便,便,便——”

“便如何?”玉帝追问。
“他便击杀了雷部正神辛环,”原来辛环死前,本身命星归位,报了自己死于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天庭仙录司记下了他的遗言。
“此日,他还与人间女子——宝象国公主相配-------”
“宝象国公主?”玉帝脸色大变,众仙听了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天师手持仙录簿又奏下去,慢慢连声音也抖将起来:“他第十一日强入阴界,私放一对男女还阳;第十二日,擅行大法,扰乱乾坤,致使天柱倾欹。今日,他便强掠唐僧,要那女子吃了唐僧肉好长生不老!”

玉帝的龙须籁籁发着抖。大叫了一声:“屡乱天条,容他不得!”劈手召来一幅黄绫,写下几个字便掷于阶上。那猴王嘻嘻笑着,在殿上拉拉老倌儿的银须,挠挠李天王的宝塔,一刻没个安静,只不去拾那黄绫。玉帝的龙颜不由得由黄变青。一厢的太白金星最先觑了个明白:玉帝盛怒之下竟下旨给那避马瘟,那猴子五百年前上当受封时也就不过唱个肥喏,今日如何肯去拾那圣旨?他一面飞快地弯下他那老腰拾起黄绫,一面忍不住骂自己也是办老了事的,今日怎恁地迟钝。待他展开那面黄绫,扑面就是杀气弥漫的四个字:

“必诛此獠”!心惊之余,他也忘不了拌擞本事:“陛下,臣有一事相奏。”那玉帝见毕竟还有“臣”出来接了这道旨意,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心里后悔着今日一时急怒攻心,太过托大撸了这个刺猬头,险些下不了台,口中还是威严地唔了一声:“你且道来。”

老金星侃侃而道:“臣以为,天庭不必大动干戈。我仙界虽有两支神兵最擅除妖降魔,却都各有所务——三坛海会大神正在盱眙收那水怪;川西紫面魔君久蓄反心,灌口的二郎神君亦严阵以待,这两处神兵万万动不得。其余众将士虽各擅胜场,一则本不是降妖里手,二则各有职司,臣以为也不宜轻动。孙大圣原是降妖圣手,只因不知那妖精底细,故急切间除他不得。不如着本部星员随大圣下界,如此将也不消派,兵也不必发,大圣管包棒落妖除,一则为上界除逆,二则为取经开路。臣伏请陛下圣裁。”

众仙听罢太白金星一番话,都不禁交头接耳,赞道也只有老太白有这本事,既将玉帝的难堪化解于无形,又应对了那习钻的猴子;李天王只说得四个字:“这老惫才。”

玉帝听罢不住颌首,轻开金口:“二十七宿?”玉帝道:“你等原本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且随孙悟空下界降妖;如不尽心,便治尔等连坐之罪!”那壁厢早响起一阵唯唯的领旨之声,嗡嗡地在灵霄殿里回响。忽见东海龙王越班而出,叩首奏道:“臣愿率一支水兵助大圣及众星官降妖。”玉帝奇道:“卿为何锐身自往,降妖又干卿何事?”老龙王忽然泪满面:“臣侄西海小龙随圣僧西去取经,路经宝象国碗子山时,圣僧被妖精化为虎精,孙大圣不在,天篷卷帘二人又被擒,不得已化身出战,被那妖精下重手击伤,如今只得卧床将息,恐误了圣僧这场功果。臣伏请陛下放臣率水兵助阵,一来扬我天庭之威,二来替臣侄讨一个公道,也好都下界诸妖晓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玉帝脸一沉,问道:

“若你所奏属实,西海小龙为妖所伤也是近日之事,你若不擅离职守,又岂能今日便得知呢?”殿上群臣顿时议论起来。班中许天师早年因豫章降蛟一战成名并得以位列仙班,从此与龙族不睦,这时口中轻嗤了一声道:“什么卧床将息,难随圣僧西行!——应该是卧槽将息,难驮圣僧西去。犄角畜生变成四蹄畜生,也是他家的造化!”一旁的葛天师听得眉花眼笑,口中却直说:“罪过罪过,慎言慎言!”老龙王慌了手脚,以头抢地奏道:“微臣不敢!只因那碗子山妖穴附近有一水域,唤作八百里瞳湖,其中水神辖于西海敖顺。臣侄出战受伤一事便由他禀报的。”

玉帝这才龙颜稍霁,拈须说道:“既如此,准奏。你便派一个龙子率那瞳湖水兵,助孙悟空降妖。”不消片刻,孙大圣从仙录司飞将出来,一路嚷道:“可恶!可恶!是这厮下界为妖,待老孙将他碎尸万段!”飞离灵霄殿之前,这次他没忘向玉帝老儿唱了个肥喏,倒不单单为查到了妖精的出处,刚才那一幕,让他心里隐约有一丝欢喜:自己既不是玉帝老儿的臣子,也不再是忧心待剿的山妖,却是一种微妙的客卿地位;撒个娇儿呢,那玉帝老儿也奈何不得自己,当然自己也不能太造次——五百年后的孙大圣跟五百年前的孙大圣不同的一点就是知道了进退。——造反造到这一步,也该是最好的结果了。突然,黄袍怪“强盗*****”两句话蓦地又兜上心头,化作无明火烧遍了五脏六腑,他从牙缝里吐出“必诛此獠”四个字。不说孙大圣忽喜忽忧想着心事,天庭水府已点好了兵,猴王叫嚷着“可恶,可恶,这厮下界为妖,待老孙将他碎尸万段”,便敲金鼓,点神兵,红旗半卷下了天门。
第十七章 悲欣交集

猴王脚程快,依旧是他一个筋斗又飞回了碗子山。他回头遥望一片灰云还在天那头争先恐后地蠕动,便从牙缝里挤出“脓包”两个字,他根本就不需要这起“脓包”,之所以点了他们不过是向玉帝老儿投桃报李罢了。如今已知道了妖精的底细,此番相持要是再不得手,连他都不会饶了自己。猴王又望了一眼远处那团云,丝毫都没有变大一点的意思,他焦躁起来,喝了一声“呔”,连人带棒化作一道金光向下界扑了出去。

板桥二娘与邢大疤走在林径上,说话间,忽听得震天价一声巨响,吓了二人一跳;抬眼一看,器物库在一片烟雾中化为灰与水。二娘大喝一声:“哪个这般大胆?”二人忽听嘻嘻一笑:“是你孙外公!”,然后眼前一花,一道金光当头罩下,邢大疤暗叫一声“不好”,想也没想便扑向身旁的板桥二娘------

枕水阁中,方平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灵芝、金针、天麻,他那双打惯铁的大手拿着一只戥子,略显些笨拙。无意中他一抬眼便呆住了。原来不知何时起,刘懿已醒了过来,方平先觉得心中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便大步走了过去。及至走到近前,他转眼又生出一股寒意来。他看到,刘懿只是一语不发望着自己,眼中空空的,面上亦无表情,如望着一个陌生人。“你醒了-------”方平迟疑了一下,道。刘懿将脸望向窗外,突然喃喃道:“我是在哪里?在船上么?——老哥哥,你看外头风浪好大。”方平也向窗外望去——天上的乌云愈翻愈低,直象是要当头罩下来,眼下的八百里瞳湖汩汩地泛着泡,枕水阁真似飘摇于天地之间的一叶扁舟。刘懿顿一顿,喃喃道:“他们来了------阿妈掉下海去了,孩儿们掉下海去了,我没拉住,没拉住-------”方平心如刀绞,走过去抱着她的头,叫道:“媳妇儿,你为何不哭出来?媳妇儿,你要哭出来!”
怀中的刘懿依然无声无息,但只一会子,方平觉得襟前的肌肤一大片凉浸浸的,低头一看,原来刘懿伏在自己怀里,泪水已将衣襟浸湿了,两眼泪泉犹自无声地喷射着。方平心痛更甚,他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将刘懿抱得更紧些,抱得她有些窒息。

忽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披头散发,面色发青,口中嚷道:“邢大哥被贼猴打杀了,邢大哥被贼猴打杀了-------”原来是板桥二娘。方平放开怀中的刘懿,二人对视了一眼,方平一语不发走了出去。刘懿上前揽住二娘,二娘这才哭出声来。

不一时,方平又走了进来,已是全身披挂。刘懿睁大眼睛望着方平身上的登云甲——这甲颇有来历,原是他未得道时就得了的,一千余年来,人与甲不离不弃,连上回战辛环也没动用——刘懿此时已变了一个人,方平在她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老哥哥,我在这里呢”的眼光,心中豪气顿生。刘懿伸出双手,道:“早些回来,两个小冤家还等阿爷斟他们一杯水酒才肯走呢。”黄方平轻抚了一把她的脸,大踏步便向庄门走去。门外,阵阵金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懿突然叫住方平:“老哥哥——”
方平应声回过头来。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懿沉吟半晌,忽然咬住嘴唇道:“我们走吧。”
方平听了一呆,脸上慢慢现出愧色,道:“是,我是战不过他。”
刘懿不知说什么好,也不去看着他。方平忽道:“你也不怪我?”刘懿不禁睁大眼睛,抬起头来:“怪你?我怪你什么?”
“这回是我去招惹这班和尚的,可到头来,害了,害了我们的孩儿-----媳妇儿,我知道你喜欢大英雄。可到头来,我连自家孩儿都保不住!”方平一拳砸在桌上。

刘懿过去,捧起方平的手,缓缓道:“在我心里,我并不知道大英雄是什么。当初刚认识你的什么,我以为你的心里藏着一只虎,精光闪烁的眼睛;后来,我看你的心里开着一座花园子,我进去寻芳揽胜,何等的赏心乐事;如今,我才看到,你是开着一座花园子,一旁还卧着一个虎。

“你可还记得上回我问你是要做妖精,还是要做神仙?”
“记得。”
“这话可换作另一句话来问:你的心里是种着一座花园子呢,还是伏着一头虎?”
方平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迷惑,瞬间便现出恍然大悟的喜色,喃喃道:“就是这话,就是这话。”刘懿知道夫妇二人又在一条船上了,便只自管自说下去:“当时你说,你无甚本事,只要做一个本分的妖精。”她又瞟了方平一眼,又道:“告诉你,我不信。
“我慢慢知道你,在心里无甚把握的时候,你是不说的,或者有五分只说三分。我以为你心里藏着一头虎——你不做神仙,不,应是你不想做神仙——你要做个大妖王。”

方平听着,突然插嘴问:“那你喜欢我做哪种?”
刘懿继续不紧不慢说道:“你心里是花园子也好,是猛虎也好,我都喜欢。是花园子我便可常常走进去,寻芳揽胜,是何等乐事?若是老虎——哪个男子没有自家的抱负呢——这虎也是我爱的,何况,这虎儿不会伤我。”

方平慢慢走过来,抱住刘懿;刘懿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先放手,我还没说完——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是,你是心里头开着一座花园子,旁边又伏着一头虎。”
“这园子里面只种了些家常的花,我却是真心喜欢。旁边那只虎儿,也嗅一嗅那花儿,我却看到它在磨利尖爪,一又虎眼又圆又亮,想着有一日要厮杀一番。”

刘懿突然抓住方平的膀子,急切地道:“老哥哥,将那虎儿放了吧,只留下那花园子——我与你一道打理它。”
不知何时,方平脸上挂着一颗泪——也不知是那花园子里的一颗露,还是那虎目中的一滴血——他道:“那虎儿盼着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如今却只想做个看家虎,——贼人都杀到门口了,放了虎儿,我们的园子又如何保得住?”

刘懿垂下眼,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伸出手去,在方平的脸上拭去那颗泪,就象去拈一粒珍珠,笑道:“去吧,我的虎儿,早些回来。”这是刘懿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看到方平流泪。

隔着一箭远,黄方平与孙悟空又见阵了,两人皆盯着对方,半日没有行动。方平忽然开口问道:“孙悟空,你看我这碗子山比你那花果山如何?”

猴王绝没料到这妖王会问出这话来,这妖倒与众不同些。然而这满目的山色飞瀑确也教他想起了他那离开不久的花果山,在那里,他凭着一腔灵性找到水帘洞,又从那里扎筏浮海寻师得道,再衣锦还乡、从混世魔王手中夺回家业——那是他隔着云山雾海的家,一个筋斗便可飞回去的,然而如今回不去了------他不禁悠然说道:“你这山确有几分趣味,可又如何能与我那花果山相比?我那山,孤悬东洋大海,俯瞰东胜神洲,上有云气摩天,下有海浪拍岸;四时鲜花不断,八季瓜果飘香。闷了,有七十二洞兄弟,八万孩儿相陪;闲了,下海问那老龙王讨杯茶喝------”猴王脸上浮起乡思。

那边又道:“还是在花果山做妖精自在。”猴王一时口滑答道:“这个自然。”

蓦地,那声音如一阵暴风骤雨袭来:“那你不家去到我这里做什么来了?你强盗招了安要取经换功名,这原是你自家的鸟事,上我这里做什么来了——哦,不对,你哪里还有什么‘鸟’?你从来不曾为男女之事而烦恼的——可又怪了,你自家要做宦官只管做去,为何见着我们夫妇和乐、小子伶俐心里便不愤?”方平从来也不是一逞口舌之利的人,他这一席话一来全由一腔悲愤而来,故而一气呵成,竟说得猴王毫无还口之力;二来也是他深知这猴王法力高出自己,故此先以言语激怒于他,再图一击得手。

正在此时,二人听到一阵喧闹从身后的波月山庄传来。回头一看,十几个小么儿跳跳舞舞从庄中出来。其中两个小么儿抬着个傀儡,那傀儡身穿金红的袈裟,头戴毗卢帽,是个和尚,手中又象牵了个风筝,高高飞在空中。仔细一看,那风筝是个猴子的形状。众人正在看时,一支旗杆上高高挑出一块布幡,从山庄的敌楼挑出来,上面赫然写着四行碗大的黑字:

一封贬书逐轻尘,
近扑皆为风又倾。
可怜通天彻地圣,
犹是掌上纸鸢轻。

方平自刘懿上山之后时常与他讲书,已粗通文墨,一看便知这几样东西是媳妇儿的手笔,定是她耳闻唐僧师徒的行迹,便吟出这四句话来,将那猴王譬作唐僧手中的一只风筝,进退皆系于唐僧股掌之间。方平心中既慰且感——媳妇儿既然写出这四句话来,表明她此时心智已平复不少;二人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攻心之术,又令他感慨系之。只有一桩,文绉绉的,太不痛快!

猴王口中发出喀喀的怪声,铁棒子在两只手中倒来倒去,无明火已烧透了他的脏腑,面前这个妖精绝计不能饶他!方平都觑在眼里,不等猴王出手,他大喝一声,只见寒芒一闪,他手中的获麟刀已递了出去——他早已暗运玄功,将整座碗子山都移在刀上头。那猴王见他突然发难,不过将铁棒一格,化掉大刀来势。刀棒相交,猴王冷笑一声:“区区移山法也想作耗!”

可是他突然觉得手中一轻,不禁打了一个踉跄方才立稳。原来,黄方平心知这猴子绝非大话,孙猴子身肩峨眉五台两山尤能运棒如风的事早传遍了西方魔界,他原没指望一座碗子山就压倒他。故此他刀随棒转,忽然将碗子山又收了过去,猴王手中猝不及防,便望前栽了一栽。可他是何等样人?不过略晃了一晃便又站住了。二度交手,两人都存了必杀之心,下手招招皆以命相搏。

战了十几合,一股巨浪忽然冲天而起,转瞬便没至二人颈项。原来方平知道孙猴子不擅水战,特地念了咒语搬来八百里瞳湖水。

只见瞳湖水骨都都冒着泡,瞬时湖中耸起一支三丈高的水柱,上面立着一个浑身银甲的小将,领着数百虾兵蟹将,朗声道:“大圣,南海敖英奉父命在此恭候多时,但凭大圣调遣。”喜得行者大叫:“好侄儿,你便锁住了水,让那妖精死了这条心。”行者原有些不擅水战,一入水那棒子便舞得有些不登样的。南海小龙回道:“这有何难,小龙还要水淹妖精的巢穴呢。”说毕,手中亮银戟一挥,那水便活了起来,调转头便扑向碗子山;遮天的银浪声势惊人,眼见大水压山山欲摧——可是也怪,那水扑到山庄墙头时,忽然偃旗息鼓了;只听见天风崖上一声大笑,早见邢大疤率众立在山头,迎头喝道:“我把你这四不象的畜生!几百年的好邻居不做,你要做人家的孙子,发水攻我山庄!岂容你米粒之珠在此蔽了太阳!我这山头也怕你那鸟水?不信你再试试!”那小龙恼羞成怒,令旗一挥再挥,水却不听了,绞股糖似的,略扭了几扭,哪里肯再发力。原来是刘懿见小龙发水攻山,忙着众妖将前些日子从水府带回的万年寒铁立在墙头——它原是水中至宝,与猴王的定海神针同出一门,大水碰了它便偃旗息鼓,没了声息。恨得小龙在浪柱上直跺脚,板桥二娘眼尖一眼看见了,叫道:“小白蛇,你也不要跺脚,若是我再掷一块寒铁在你脚下,水柱儿塌了,只怕跌下来折了你的腰!”小龙王怪叫一声,如今弄不得水了,率虾蟹从水上腾身而起便直飞山头。水兵上山,人虽众多,借不得水势,陆战毕竟逊了一层,只与碗子山妖众战了个平手,急切里也帮不得猴王了。

二人在烟雾洪涛里舍身苦斗。猴王自随老和尚取经上路来,厉害的妖精不是未曾见过,但都是凭了法宝之类,只凭力气武艺与自己斗到不分上下,今日还是头一遭儿。他乍逢强敌,精神大振,大喝一声,将那棒子伸至丈二长短,本身化作三头六臂,连人带棒舞作一片金光。三头六臂法身原是神界大法,不算西方佛界,举凡三十三天,只有那三坛海会大神与这猴王能使。一时间,黄方平不禁目亦为之眩,神亦为之夺,方才一点上风须臾化为乌有。

刘懿紧闭双唇立在天风崖边,仰望着天上,象一块石头。紫苍的空中,两块云阵咬着,斗着,倏地又分开了,间或划过一阵闪电。这样仰头观战,这是第三回。每一回都是那么的揪心,但哪一回都不如这回心慌意乱——移山法、烟雾、水战,从来未见老哥哥在十几合之中就换了这么多法术,这绝不是他惯常的路子。更可怕的是,无论他招法如何多变,只似打到了一面墙上,无论什么只是弹回来。她的心中有些后悔,方才使了攻心之术,却不想反倒激起了猴王的斗志;刘懿的一颗心就象一只脱了线的轱辘,止不住往下沉,可是她不敢一任它掉下去。

刘懿忽然觉得身上肌肤一凛,抬头一看,啊,一轮满月升起来了。她的心不禁突突跳了起来,她正抬眼望向天上,耳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嗥叫,远远听来,中气充盈,绵绵不绝。刘懿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拳拳怒放的花,一瞬间,她眼中涌出了泪。“老哥哥连‘天狼音阵’这招都使出来了。”大圆月亮前的山头上,一个兽的剪影蹲在那里,仰头长啸。刘懿低声道,我懂得你心里的委屈。一波一波的银波从它口中吐出,天兵阵中望风披靡,二十七宿见状大惊,“这妖术唤作什么?以前怎不曾见他使过?”言语之间,天兵阵中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猴王抬头望了望了天,冷笑一声,念了一声诀,“太阴星君听着:俺老孙西天路上收妖,请你暂收月华,事后定有重谢!若道半个不字,将你家广寒宫拆个片瓦不留!”话音刚落,天上月亮倏地便黯了下来,不一会儿,偌大的月亮便踪影全无。碗子山阵中的音波犹自源源不断发出来,然而声势已然弱了不少。猴王见状大喜,棒影一晃,众人看时,不见了身影,只见一孔玲珑清奇的奇峰,高有丈三,立于原地,源源而至的音波全被它身上的孔吸掉。那边大吼一声,方平现了人形,他以刀拄地,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方平这“天狼音阵”内凭一腔怨愤,外借一轮月华,遇敌功力成倍增长,如敌手为兽类修炼而成,则克敌致胜之功可发挥到极致。另一面,此术又极为凶险,其一它只能在月光之下才有功效,月光越盛,法力越强;其二,此术全凭内中一腔怨愤发动,无法收放自如,若克敌不成,必自伤其身。方才天将大多为兽类修炼而成,故遇之披靡;孙悟空虽以猴名,却实为仙石所化,加之他本身法力高强,这天狼音阵对它全无功效,方平反自伤其身。
猴王与方平皆收了法身。猴王嘻嘻笑着,口中直说:“痛快,痛快!好久不曾杀得这般痛快了!”方平用手背拭干了嘴边的血迹,正要说话,忽闻远远的下界传来女人的声音:“大和尚,住手听我一句!”二人同时住了手,向下界望去。天风崖头,立着一个女子,青袍裹着的身子显得多么单柔,猎猎的风中,她的眼睛眯着,头发四下纷飞,方平心中涌起一起柔情,不禁咧嘴笑了。他又听见刘懿奋力喊道:“大和尚,你说是来问他两桩罪的?”猴王眨了眨眼,点头称是。她又道:“此两桩罪皆说不通。先说掳劫圣僧,我家相公已亲手将令师送出庄外:再说掳掠公主一说,更是无稽。大和尚想必也看得出来,我二人在一处实为你情我愿之举;若必要相责,就责我自甘淫贱好了。妖精爱贱人,贱人迷妖精,与他人何干?”

一席话说得孙大圣无言以对。正在此际,忽闻正南方的天空传来一声清斥:“孙大圣,休要听她一派胡言!那公主,拦劫圣僧,就算你后来八抬大轿送出门去,也是劫过了;你们奸夫淫妇自相苟合就是罪犯天条!这两桩罪且放过一边另行定夺。我问你,杀雷神,乱天柱,这桩桩件件又哪里少了这妖精,岂能容你信口开脱!”说话的是个女子,一身戎装,立在半空中,在她身后,旌旗招展,祥云滚滚。原来是玉帝遣的二十七宿早到了,方才猴王与黄方平交手只在一旁观战;说话的心月狐是二十七宿中唯一的女仙,向来最痛恨这些人妖苟合之事。
刘懿冷笑一声,正要一件件驳她;方平望着她笑道:“媳妇儿,你忘了?你说过的,天条若是说出什么道理来也不叫天条了。由得他们去吧!”

说毕,人化作一条长虹,直扑入空中。二十七中的娄宿看着这如今的妖王依稀还是千年前的犟模样,心中不禁百感交集,趁着一个旋身,低声道:“兄弟,还认得我吗?三十年前在天宫,在转轮室,你还记得我为你做的手脚?不如任我们缚了,到玉帝面前认个错儿,或许还有条活路。”三十年前------天宫,转轮室-------黄方平只觉耳际钟鼓齐鸣,电光火石之间,三十年的前身今世纷然杂阵,齐上心头。

三十年前,他不叫黄方平,叫奎木狼;不住在碗子山,住在缥缈的天宫。他官拜西方奎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天庭数不清的当值仙官神将中的一个。他的日子就是朝觐、当值,偶尔也奉旨出征,一切都做得毫厘不爽。在上司眼中,奎木狼中规中矩,早登仙界而勤修不辍;在同僚眼中,他虽独来独往,却也从无令人侧目之处。因官居西方七星之首,在珠宫贝阙中也拥有小小一处府弟,闲时则闭门居家。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全付的心思都放在一个念头上:逃离天庭。思凡离天,天庭中屡有发生,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下界后不被发现。看惯了或被杀或被发配的前辈,奎木狼无比妥贴地在心底打磨着他的计划,就如他的本身——狼去猎食一般,只有等到最佳时机,他才会一跃出击。他等了五百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那时,下界一个神通广大的妖精造反,天庭遭遇万劫一遇的大乱,连托塔李天王、三坛海会大神哪吒都败了,阵亡的神将更是不可胜数。他不禁欣喜若狂:若是奉旨出征,谁会再去找一个已经“阵亡”了的神将呢?

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这场大乱也许是他奎木狼一句话点燃的。那一日,他路过御马监,远远便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高声怒骂:“玉帝老儿,老孙要做‘齐天大圣’,你倒将老孙骗来给你做个马倌儿!俺老孙岂是来给你看马的?”及至近前,他见到御马监屋舍一片狼籍,管事早早已望风而逃,一青衣小吏还在指天指地,骂着不封他作“齐天大圣”——一个大而无当的名号。冷眼看去,小吏身长不足五尺,相貌类猴,虽是粗黯补服,也难掩他眼中精光。尖利的骂声兀自响个不休,他忍不住冷冷抛下一句话:“要作齐天大圣便自家痛快作了,要别人来封那还圣个鸟!”那小吏蓦地止住了骂,转过头狠狠地盯着他。他也不顾,径直飘然而去。不知为何,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猴面小吏忽然弯腰唱了个大喏:“多谢开示。”然而,那小吏眼中的凶光奎星再也忘记不了。

未几,便听说御马监反了一个小吏避马瘟,名字唤作孙悟空。再后来,这孙悟空在下界自封了“齐天大圣”,玉帝三派天兵围剿,连李天王哪咤父子都大败而归,天庭大为震动,听着与这猴王交过手的同僚说,这妖猴真是亿万劫才一出的奇才,天庭怕是罕有敌手。原来是他!不知那日自己的话是否刺痛了他?几乎同时,他便想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下次玉帝派二十八宿下界出征--------但他最终未曾走脱,因为那个下午,奉旨出征三天前的那天下午。

奎木狼到混元殿当值。彩虹廊上迎面飘来一个青衣女仙,宽袍大袖,神情落寞,眼睛里含着一层烟,看不分明。他们走近,又走远,擦肩而过时,那女仙眼中的烟消散了,他看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第二日,他便打探到了她是披香殿玉女。披香殿是天庭无数宫阙中的一间,她是天上无数玉女中的一个,名字唤作徐凝素,与另外十一个玉女一道,照看着琅環玉府中那些永远不生蠹鱼、也永远没人看的书。这日便是她当值。

奎星立即向琅環玉府飞去。幽寂的仙府中,异香袅袅,白云从堂中飘过,那玉女手捧一卷书,眼睛却望着别处发呆。奎星上前拱了拱手,道:

“奉旨来阅书。”
在那无边无际、吞没一切的沉寂里,方平的话显得如此之响亮,那玉女吃了一惊才从自家的心思里醒过来。但她几乎立即就回复了常态,两只眼睛清炯炯望着来人,道:“请星君出示水牌。”

见奎星窘在那里,她柔声说道:“水牌便是紫薇帝君签出的凭据,有了它便可来此处阅书了。”

一片寂静。奎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他道:“我并没有什么水牌”,顿了顿,又道:“我来看你。”玉女不防这样一个回答,一下怔住了。随即,她低头笑了起来;起先是咯咯轻笑,渐渐声音大起来,压着按着,怎么也笼不住的光景。奎星心里略有些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玉女咬住唇才止住笑,抬头道:“此处阅书从来不要什么水牌的,星君不知道么?”最后两个字未说毕,她又不禁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得意而恣肆。奎星脸上也慢慢绽开笑,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他抬脚走了过去,轻轻握住玉女的手,另一手握住她的腰——青色宽袍下面原来还藏着这样一个细柔而结实的尤物。那玉女借势后仰,微扬起头,眼波如丝,然而并不熟练地——他看出了她眼中的喜悦和慌乱。两人拥裹着,掉进了琅環仙府深深重重的帘幕中。忙乱中,她不忘抛起她的青袍,罩住架上的鹦鹉——那是玉帝派到所有女仙居处的探子细作。

第二日他便奉旨出征了。在阵上,他认出如今教玉帝头大如斗的妖猴果然是那日见过的“避马瘟”,心中颇觉讶异——但也止于讶异罢了。天庭乱成了一个陶轮,连往常手眼通天的纠察灵官们都上阵了。在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他又不想走了,且在天庭这个琼牢玉狱里享用这无边春色。南天门外舍生忘死,披香殿内风光旖旎——孙猴子的大闹天宫倒成全了他两个。奎星随二十七宿一道与孙悟空交手败回天宫后,便再也不曾出战过,连佛祖出面收服了妖猴他都是后来才听说的。

虽然借了外人之手才翦除了妖猴之祸,玉帝毕竟心头卸下了一块石头,况且那西方教主讲的是直指人心,却并无虎狼之心,这蟋桃会又可以万世不绝地开下去了。绮宴重开,其他各路脓包神仙不过是陪衬,重振乾坤的西方佛祖自然是众星所捧的一轮明月。那一日,佛祖携了金蝉子与观士音两大弟子赴宴。灵霄殿上,席列仙馐,屏开罗绮,说不尽的其乐融融,道不完的劫波度尽。

西方佛界诸圣中,观音地位尊崇,早已名震三界,甚获玉帝敬重,席间与她致意的仙人更是不可胜数。金蝉长老虽是蟠桃会新客,众仙见他丰神俊朗,宝相庄严,明里暗里也都赞他不愧是西方首徒,天庭帝君一类人物亦难望其项背。入得灵霄宝殿,金蝉长老一双慧眼只在殿上下游走,最后落在青衣玉女徐凝素身上。五百年前,他身为佛界使者,代其师来这东方仙界送经,便到过琅環仙府。一见这青衣仙女,他半个身子便似掉进了醍醐与香花中。他名列佛祖十大弟子,早就参透“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然而她绝不是那等一眼便望到底的粉骷髅,看着她,他的慧眼便象是被什么障住了,她的每一寸都是活的,在披香殿的层层书格间之凌空飞行,满屋子都响着她清软的声音“天字部乙,地字部丁------”,声音里象是压抑着秘密的欢喜,飘过的裙裾拂过金蝉子的脸,从他的指间从容滑过。他不禁闭上了眼。闭上眼,他的天眼中不再空如有,无边无际的莲叶莲花中,自己与她忘情双修。

金蝉子汗水涔涔而下,猛地睁开眼,无边光明的大雷音寺外,一丝紫电一闪而过;殿上,众菩萨罗汉各各结跏趺坐,灵霄殿的仙使正躬身侍立,佛祖望着他带来的请帖沉吟不语。金蝉长老飘然出班,稽首道:“弟子愿与师尊同往仙界弘法。”佛祖笑道: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佛祖一双慧眼望住了他,金蝉子深知此时决不可退缩,心一横,深稽一首,朗声对曰:“师尊曾开示,我前行一步,则步步生金莲。”佛祖含笑道:“如此说,金蝉观音二位随我行这一步吧。”两大弟子各自领命,相视一笑。

灵霄殿上。观音大士低了头,美目观心,轻声问道:“师兄可自在?”金蝉笑道:“三界内外就你一个观自在。”他机锋灵变,眼睛却一刻也没离了青衣玉女。忽然,他脸色一变,见玉女明眸含情,粉面带春,望向远处。顺着她的眼线,隔着重重的座位,金蝉子牵出了那厢相视而笑的奎木狼。他闭目狠狠数起了念珠。

一片金红煊烈中,忽闻一句佛号,众仙忽见金蝉子越班而出,望玉帝打了个稽首,道:“陛下,天庭乃无上清修圣地。若有男女私通,不知依天庭之律,罪当何如呢?”他一语既出,各路神仙瞬时皆大惊失色。此番平定妖猴之乱,玉帝事后痛定思痛,除却天庭人材凋零之外,他亦认定天庭纲常松弛,已到了非整肃不可的时候了。此时听金蝉忽出此言,玉帝掩住满心的烦恼,沉声答道:“依律当打回原形,永不录用!只是不知菩萨何出此言?”
金蝉子瞥了一眼佛祖,见佛祖师尊端坐不语,便笑答道:“陛下请看。”说着,手中一振,手中的九环锡杖半起在空中,顶上的智慧珠金芒四射,一幕幕的图画在光芒中现出来。众人看时,只见祥云缥缈的珠宫贝阙中,一男一女拥在一处;男的淡金的容长脸,裸着上身,正是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女的罗衣半褪,青丝垂散,大多人却不认得,只是从衣着看应是天庭中青娥素女之类位卑的女仙。天庭中最近一回的男女丑事已是一千年前的牵牛星与织女,此番在天庭中兴之宴上见到这一幕,众仙不免心惊肉跳,只有少数几人此时省悟到金蝉长老露的这一手乃混同了“普照三界”的无上佛法与“抚今追昔”的道家心法。观音大师合掌低首笑道:“师兄,如今你也自在了。可惜,你这一手佛道合一也就师尊与我识得出来。”

此刻,殿中响起玉帝狞厉的声音:“奎木狼,你有何话说?” 在众仙锋利如刃的眼光中,奎木狼越班而出,单膝跪地,奏道:“陛下,臣有话要问金蝉菩萨。”亦不等玉帝准奏便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金蝉面前,望定了他的眼睛:“金蝉菩萨不愧西方莲界首徒,神通广大名不虚传。可否赐告小神,这一手佛法唤作什么?你又是如何变出这番景象的?”
众神眼光齐刷刷转向金蝉。只见他微微一笑,也不望奎星,便又转向玉帝:“陛下,贵属若是不承认,也不打紧。贫僧自能找出那仙女,再问她也不迟。”说毕,作势向女仙群中望去;奎星见状神色大变,上前一步拦住金蝉子,低声喝问:“菩萨,你为何如此无情?”他的眼中的怒火闪烁逼人。金蝉子正要答话,众仙听得佛祖声若洪钟的答话:

“若不舍得,又如何成佛?”
奎星立即单膝跪地,朗声奏道:“陛下,此事皆罪臣一人所为。那仙女实为臣所玷污,臣罪犯天条,如今甘受重处。只求陛下只治降罪于臣一人,放过仙女。”玉帝面上红一阵青一阵,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他面前的奎木狼早死了一千次,连一丝灰都不会留下,还有西方来的秃驴------饶了那贱人?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呢——等发落了你,要找出那贱人还不易如反掌!玉帝清了清嗓,正要说话——

大殿中响起一句清稳的声音:“微臣便是那个与奎星相通的人,”玉帝眯缝着眼,看见女仙列中走出一个青衣玉女,笼着手,低着头。他只看见一支高耸的乌云般的髻子,口中挤出一句道:“你且抬起头来。”心想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应声抬头,一张青瓷般光丽的小脸儿,上面没有一丝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瞬也不瞬,看不见里头有些什么,薄薄两片唇中款款吐出声音来:“微臣乃披香殿玉女徐凝素,奉旨看守琅環玉府图书。”徐凝素?从未听说过,不过是天宫中一只雌蚂蚁罢了。众仙还在目瞪口呆着,玉女已经走到奎星身边,朗声问道:“我问你,我与你明明两情相悦,你又为何说是强行玷污?岂不是辱没于我?”说着,众神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奎星身子一晃,眼中现出迷惘绝望的神色。凝素的大袖中赫然伸着一支书钩,钩尖上犹自鲜红刺目,奎星左肩的锦袍洞开,血色洇了一圈。

此番变故令灵霄殿上下各路神仙都惊愕不已。众神见青衣玉女略略咬了咬唇,道:“微臣亦犯了天条,甘受惩戒。”玉帝盯住阶下这对男女一会儿,收了眼中凌厉的神光,转头轻问纠察灵官:“该如何处置?”灵官附耳说了几句,玉帝不住点头,便道:“爱卿,你宣旨。”王灵官出班宣旨:

“奎木狼律犯天条,着打下凡间为兽,永不录用。”早有天兵出列拉住了奎星双臂,他振臂甩开,立在当场,望定了玉女,脸上是最深切的悲哀;突然一股细细的声音从脏腑中传来;“不要怪我,我不这样做,我们如何离了这活地狱?今生已休,来生再聚吧。方才我在你肩上刺了一钩,三界转轮也消不去那伤疤的,你来生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我法力不够,不能再说了,多说恐人听见--------”奎星面上现出奇异的微笑,原来她在施展“同心私语”的神通!他松了臂膀,由着天兵拉下去了。走了几步,奎星又振臂甩脱天兵,回过头柔声道:“你很会骗人。”凝素眼泛泪光,凄然一笑,“骗人的,终有一日也会为人所骗。”

天兵拉着奎星消失了。王灵官的声音又长声曳曳响起在殿中:“披香殿玉女徐凝素打下凡间宝象国,为国主之女,永不得返天庭。钦此。”凝素一听,朝着奎星消失的虚空望了一眼,便转身向殿外的白云深处的转轮室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众神各怀心事,见着这一对男女走远,忽闻一声金声玉振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皆陡然一震。回神见佛祖颔首叹道:“若不心动,又焉能见到他人情动呢?”他只是轻声叹息,众神心上却像是着了一记金钟也似,金蝉子面上更是愧惘交加。佛祖又道:“也罢,你也下到那红尘紫陌,历九九八十一难,参透这一个‘情’字,再回灵山吧!”众神见云中升起一个莲座,金蝉子缓缓结跏趺坐,面露微笑。佛祖手作伏魔印,一道金光,金蝉长老顿时失了踪影。

在一瞬间,方平如中雷殛,前生今世的一切乱马一般踏进心头,一时心中烟尘翻滚,他只抓住了一个念头:原来一直要找的宝贝已经找到了,一时间他心中欣喜若狂,反而一片空白了。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他今日要死战到底。他被喜悦包住,挺身环揖了一圈,道:“各位兄弟姊妹,方平有礼了。不知下世还能不能做兄弟。不如各位就成全了黄某。”他举刀做了个“刺破青天式”,淡淡说道:“亮兵刃吧。”

方平拔身而起,向高处娄、胃、昴、毕、觜、参六宿阵中飞去。那六宿立时脚踏云雾上前围住他,却被他一下子据了天柄的位置,有意无意间,其余六宿自动占了天璇、瑶光、天玑诸位;他一动,其余六星亦随他动起来。霎时,以黄方平为首,七人围成一个西方白虎七星阵,向众天将阵中旋过去。六星所发真火、霹雳、浓烟,天柄一转,都送向天兵阵中。黄方平前身奎木狼,乃西方白虎七星之首,自是熟谙这七星阵势,如今被他布成这阵形,立刻有一股惊人威势。

局势顿时为之一变,方才黄方平邀斗猴王,众天将中虽有几位情同手足的星官暗中网开一面,碗子山已是岌岌可危;如今平空多出六个帮手,且布好北斗七星阵形,黄方平自是精神大振,七星阵旋处,已有五员天将倒下,众天兵更是不计其数。邢德等率众妖亦杀了上来,天兵水丁节节后退,急得那孙大圣在云中唉声跺脚。猴王本已在一旁袖手,见事不谐,重又咬牙杀入战团。西方七星阵杀至他面前,他立时化作三头六臂法身,手持三条铁棒挡住去路。黄方平见劲敌重又杀至,精神大振,牢牢占据天柄位置,化七人之力为一人之力猛攻向猴王。那猴王原是上阵的行家,看出黄方平突然横扫仙阵,不过是仗着带起了西方六星布了个北斗七星阵。他念个“喑”字诀,使了个一气化三清法,分出三个猴王,不比平日分身法用那毫毛,今日这分身术却是他的真身,每一个占了天璇、天机、瑶光的位置,顿时将七星阵割开。那六星也象如梦初醒般,早被众天将裹回阵中。

倾刻间又形成黄方平与孙猴王单打独斗的局面。面前立着个百战不殆的避马瘟,周遭是天神布成的铁桶阵,黄方平心知今日断无生理,唯有死战一途。
刘懿在那天风崖手搭凉棚,望着满天的风烟滚滚,她的官人就如一叶扁舟在其间舍生出没。她虽是个凡人,青空中交战看不仔细,方平脚下那朵乌云的走势却是隐约看得见的,一颗心也随那乌去而起起伏伏。在她眼里,天上那千百亿身都只有一个身。此刻,那朵乌云在祥云阵阵中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已是没的多,出的少,刘懿只觉五内俱焚,然而脸上还要挂着笑——世界之大,只有她的眼光是人海中的喊他回来的灯,只有她的笑脸是他不倒的旗。

一转眼,刘懿看见另一个山头上,三藏不知何时又到了碗子山,此刻正盘腿念经。她突然知道该如何做了。这和尚便是今日这一切兵燹的源头,只要他罢了兵,一切诸神便都会停手。刘懿疯狂地下了山,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三藏正闭眼念《波罗密多心经》,两片嘴唇翕动着,突然觉着面前有了动静。他睁开眼,见刘懿跪在面前:“大师,你发一句话,叫他们都住了手吧。”三藏怔怔地看着她,口中喃喃问道:“你竟愿意为了他下跪?”他立刻又闭上眼,重念起经文。刘懿看着他两片更加疯狂翕动的嘴唇,忽然恍然大悟——自己无意中勾引了这和尚,他对自己动了欲心,此刻他只恨方平没戴着金箍儿,他不能念那远近闻名的紧箍咒儿咒死他。刘懿忽然飞快地讲了一句:“你叫他们住手,我就是你的。”三藏睁开眼,他没听分明;刘懿跪在那里,又说了一遍。三藏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说的是*****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丝媚行,跪在那里也仿佛很高的。三藏半晌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贱人!”刘懿突然站起来,满面带笑径直走到他面前,俯身附耳说道:“为了他,做一个贱人又何妨。你只是一个俗子罢了。告诉你一桩秘密,你的肉没用——”她见三藏脸上露出既恐慌又迷惑的神情,又说道“你不是什么十世修炼的佛子,吃了你的肉不会长生不老。还记得不记得当日我放你出洞,那只耗子,它吃了你的血,还是死了——你的徒弟不必保护你,我要告诉西方路上的妖界兄弟,不必再打你的主意。”一刹那,三藏的耳朵里突然变得空灵无比,打斗声、呐喊声、云声、风声、梵呗声都没有了,全世界就只剩下刘懿的说话声“你的肉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三藏僵在那里——起码暂时他是个肉身佛了。刘懿直起身来,从面前这和尚的头顶上望下去,不光是这和尚,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小了,刘懿只觉得心里很干净很空虚。老哥哥,我已是尽了力了,刘懿没来由觉得一阵酸楚。三藏突然抬头望着她,仿佛看到刘懿的头项后有光晕放出来,他匍匐下去,抱住刘懿的脚,哽咽道:“你本是菩萨啊,为何要做罗刹呢?”刘懿任脸上泪水被风吹干,道:“菩萨罗刹,原存乎一心。”

刘懿走了,留下三藏一个人还在那里发呆。那个声音还在轰响:你的肉吃了没用,吃了没用。他自小就知道他的身子,他的头脑,一切都是佛的,后来又被告知,本没有什么身子头脑之分,世界本是一个圆满的空。他从来未曾桶底脱落般地悟过,但从此也顽强地记住了这个“空”;在倒光了原有的常识以外,般若也没能进得来,他也乐得将贫乏当作了空。他胼手胼足地追求着这个叫“空”的东西,取经路上他跨过那么多要吃他要与他交欢的女子,他真的一点也未曾动过心;一步步接近目标,他有过小小的欣喜,随即又为自己那一点欢喜而惶惑。其实自第一次他绑在亭中见到刘懿,他的心便为她坍塌了。她是个异数,是取经路上唯一既不要他的肉也不要他的色的女子——她把他放了,无视他十载野外生涯生就的黑黝紧致的肌肤,深湛无波的眼神,甚至对他十世童男修成吃一块可长生的身体,也弃若敝履!一路上他一直咬着牙顶着肩与沿路的女子斗争着,可这次竟失去了对手。一个用力过猛,他趔趄着,跌进了这个女子淡然的眼塘子里。
他三十多年苦心搭就的佛塔,一路上听凭妖风怪雨扑打而不动的佛塔,在这个人间女子的淡淡眼塘子里摇摇欲坠。而这个闯了祸的女子竟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妖怪!在每个芥子皆藏有须弥的世界里,有这般可怕的事,唐僧觉得心里阵阵发冷,觉得自己每一寸的佛性和男性都遭到了侮辱。他不由得咬紧了嘴唇,发誓要除魔弘法。他又抬头望了望空中,那里,孙悟空,他神通广大的大徒弟正发狠除妖呢。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歹毒——我知道悟空这回为何下手这般狠——自然有八戒的挑唆——这个大徒弟以前可是造反的祖宗,响马的班头;但招了安的响马原比官军还要痛恨那些还快活着的强盗,正如从了良的娼妇比正经姑娘还要自重身份些。师徒两个彼此都不喜欢,这个恨那个自恃神通不服管教;那个恨这个平白捡个齐天大圣师父的名头偏还要乔张做致,还有那紧箍咒-------但师徒二人都是聪明人,都知道都离不开对方,起码在这取经路上,是真正的唇亡齿寒,互为表里。至于八戒,他看到这对人妖结合的夫妇,他自然看到了自己;他会悲哀地想,如果不来取这劳什子的经,如果假以时日,生个一男半女,高家庄的浑家多少会对自己有一点真心,两人也会成为人间一对平凡而快活的夫妻吧。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而眼前的这对狗男女却是如此快活,快活得不可饶恕!所以他焦躁起来,仅有的一点不忍之心化为乌有,手中耙下死劲筑下去。沙僧?也许只有这个三徒弟什么也不为,因此也最为理直气壮;他知道,妖就是拿来灭的,大师兄是从来不会错的,跟着大师兄便有一种温暖的踏实。于是他手中的宝杖也泼风也似舞将开来。唐三藏将三个徒弟都想了个透。四名圣僧已经已将杀心织成了一张网,而每条线都是一条必杀的理由,他们当然不承认其实这千条万条不过出自贪、嗔、痴、怨四个端点——他们自己也未必知道。

邢大疤、板桥二娘一干人正率山中群妖与天兵水族舍身相斗,三藏看到八戒沙僧二个生力军突然杀入,碗子山众妖顿时吃紧。混战中,一干碗子山妖众倒下,天兵围成的圈子愈来愈小。

碗子山诸妖渐渐吃紧,东方空中忽然云烟滚滚,喊声震天,象是又有一彪兵马杀至。刘懿忽觉一阵晕眩,一旁的一阵风赶紧扶住了她。板桥二娘杀红了眼,高声叫道:“老娘今日便拼了这条老命!”忽听正南方空中一阵大笑:“二娘,我可不想与你拼命!”众人看时,滚滚云烟过处,空中立着一个黑衣妖王,玉面含笑,长身挺立,手持一柄玄铁剑,口中虽嬉笑不止,手中却丝毫没松下。板桥二娘惊喜万分:“啊,是胡兄弟——二庄主!你怎么来了?”

那胡儿高声叫道:“我怎么来不得?上回走时,我不是说过后会有期吗?——大哥,别来无恙?”又向地面躬身施礼:“嫂子,小弟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

方平大笑道:“兄弟,并肩子上吧!我黄某得妇如此,得兄弟如此,夫复何求?”长啸一声又杀入天兵阵中。

碗子山诸妖原已岌岌可危,如今胡儿忽率一支精兵杀至,碗子山众妖立时重振旗鼓,天兵虽仍占了上风,一时之间却也拿不下了。孙大圣见状焦躁起来,他发狠变作三头六臂,杀入阵中,直扑向胡儿。两人照面毫不搭话,剑棒相交便打起来。正斗着,井宿杀了过来,高声叫道:“大圣,他就交给我吧。大圣与妖王对垒吧。”原来井宿自上阵以来,一直未曾认真与碗子山相持过,他怕同僚事后在玉帝面前参他一本,如今来了胡儿,他顿时有了方向,便也伙同另外四宿换了猴王,围住胡儿一阵猛攻。

猴王得以抽身出来重新对阵黄方平。这回他的棒法忽然变得飘忽,棒影过处,忽地出现一班峨冠博带的人,手持牙笏,象是去上朝的模样。细细一数,是二十七个人,他们也觑见了黄方平,都拥过来叫他“奎兄”,公推了一个人道:“玉帝加封奎兄为我二十八宿之长,弟辈一来特地道贺,二来与兄长上殿去谢恩。”说毕,黄方平看到自己上下焕然一新,朝服鲜明,官帽簇新。他哈哈一笑,一把拉下这身衣裳,道:“这劳什子的二十八宿长要它作甚!”

话音刚落,那二十七宿忽然化作轻烟散得干净。轻烟散尽,现出一座山来,郁郁葱葱的,中间夹着个湖,却正是自己那碗子山。又听得吵吵嚷嚷的,近前一看,青面的、长腿的、孤拐脸的、蜂腰的、金毛的,黑压压一片方圆几里皆是妖兄魔弟,商商量量说什么“妖界大魔王”的话。见他走来,顿时欢呼起来,竟捉脚抬臂的将他抬了起来。举了几遍将他放下来,陡地望见迎风树着一面旗,上书“大魔王”。几个妖王从东南西北四方走到中央,手捧翻天甲,掩日冠,穿云靴,揽月带,齐声道:“请大王更衣登位。”

捣灵霄殿,做大魔王,登高一呼,万魔响应,这是他骨子里的梦。原来不过以为自己长了个一折下去就痛的腰,却不料今日才摸到自己脑后的反骨也长得如此结实,原来媳妇儿早看透了自己-------而今日这个梦成真了,他接过掩日冠,脚踏这中央后土,不禁有些哽咽。今日他黄方平是大人物,是大魔王,不必要那起佞佛妄仙来青眼,今日大家都是快活的妖!他想起了林烟听来的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开口正想说话,忽地,透过黑压压的魔众,他看见刘懿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讲“相忘于江湖”。他心头一震,手一松,那掩日冠“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只一晃眼,甲靴冠冕化作烟云,黑压压的妖众也如乌云散尽。

再一睁眼,他置身于一间丹房中,室内鼎香缭绕,暗沉沉的几上放几本泛黄的书,他拿起一本,见是高古的虫篆写着“灵飞经”字样。他不禁捋须赏起书来。读了两行,他才忽然想起,不知何时有了拈须的习惯。低头一看,手中那把须竟如终南山顶的雪一般晶莹。随手飞来一面铜镜,他看到一个陌生的人,鹤发童颜,只有眉眼依稀还是当年小樵哥的模样。他久已没有悲哀的感觉了,因为他早已是先天无极真君,朝游四海,暮栖苍梧,无欲无求,太上忘情。但此刻,最深的心底慢慢涌起一阵酸,直冲鼻际,最后竟然滴下泪来。

那个唤作“媳妇儿”的女人突然又回到他的心里——也许从来也未曾出去过,此刻只是如中了五百年咒语的魔王一般,一旦醒过来,就再也没什么可以制住。他推几,扔书,踢鼎,飘然出了这丹房,心里重复响着三个字“媳妇儿”。在这声音中,丹房鼎炉轰然而倒。

烟雾刚一散尽,转眼他又置身于一个透明的世界里。整个世界只有一样东西——一个青铜盘中盛着的蟠桃,大如木瓜,亮白中泛着红晕,如一个熟透的乳房。黄方平皱眉看着这样东西,这个东西对自己一定有着什么意义的,但他却想不起来。想得狠了,他不由得三指支颐,中指横在唇间,状若吹笛——他沉思起来的一贯表情,亦是媳妇儿最喜欢的表情。就在中指触到嘴唇的一刹,想起来了!还是媳妇儿!所有的洪水都呼拉拉倒流,回到最初那点涓涓的源头——自己要与媳妇儿长生不老,与天齐寿。有了这蟠桃,还要那唐僧作甚!所有东西在这一瞬有了意义,他就是快活本身。他伸出手去拿这蟠桃,青春不老的源泉。

但是,象是被蚊虫叮了一下,一点红液滴到铜盘中,蟠桃化为一缕青烟。他急了,大吼一声抓向那青烟,只是,即使用观世音的紫竹篮,又如何舀得起光阴!天空里传来震耳的暴笑,青烟过处,猪八戒、沙僧、小龙王、众天将一个个都现身出来,争着笑喝道:“你这泼魔,中了孙大圣的‘六欲心魔大法’,受死吧!”黄方平如梦初醒,原来方才一直在那猴子设的局里面,他这才感到疼痛不象方才那般尖锐了,扩大到一片,低头一看,胸前的衣裳红浸浸一块——他的头有些晕,感到神力在向外奔泻,便靠着一块青石缓缓坐了下来。

二十七宿也拢了过来,默默看着这个从前的同僚、如今的妖精,各怀着心事。名、位、逍遥诸阵都困不住他,最终陷入这爱欲阵。井宿心下不忍,眼中含了泪,叹道:“奎兄,你这又是何苦!”黄方平以刀撑地,喘着笑道:“井兄,你不知道,最快活便是这十三年了。”

不知何时,一阵风扶着刘懿已坐在妖王身边。她心如刀割,脸上却带着笑,道:“老哥哥,运运功就不妨事的,我们家去吃桂花酒!”妖王低声问:“他们呢?”刘懿晓得问的是碗子山的兄弟,不禁低了头,嘴抖了一抖,半晌方道:“他们不能来了。”方平吁了一口气,道:“等一会儿,我便去找他们。”突然,他面上浮出奇异的喜色,一把抓住刘懿的手,急切地说:“媳妇儿,此时我才懂得你教过我的一句话,

悲莫兮悲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我方才知道,原来我早已找到了那个宝贝,十三年前就找到了-------你便是那宝贝——阿素。”刘懿先是听到方平对三藏说的话,再看到他面上奇诡的喜色,不禁骇痛交加,方平也看到了她的神色,便紧握住她的手叫起来:“我不糊涂!你要听我说!一千年前,你我便相识了。那时我叫奎木狼,你叫徐凝素,都住在天上。我名列二十八星宿,天宫的匠作之神;你是披香殿玉女,司职看守天宫的藏书。你我男欢女爱,犯了天条,双双被贬到人间------我被打回原形,你打下人间做公主。临上路前,你怕来世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便用书钩在我肩头刺了这个印记,说是来世好凭此相认。你看这个,”

说着,方平撕开衣袖,露出肩上的疤。刘懿看着,一时间,她心中的轱辘急速转着,琅環初会、灵霄分别,一幕幕隐隐约约兜上心头,却一闪又没了。她面色渐转苍白,身上发冷。方平说下去:“在人间,我一落地便带了这个伤疤,神通过人,却怎么也不知我哪里来的神通,哪里来的这个伤疤。只是心中隐约有个结,上辈子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宝贝,今生定要找到,否则不得快活。但我连这个宝贝是什么都不知,到哪里去找?如何找?后来后来我们终在一处了,何等快活,我再也不去想那个结。直到方才才晓得,那个宝贝我已经失而复得十三年了------原来就是你。我心里欢喜得紧-------可惜,刚晓得又要分别了。”刘懿面色变得煞白,浑身抖个不休。方平感到了刘懿,咳了一声,便拉紧了她的手,道:

“还有一桩事,我这所房子就要烧光了,我终于懂得你了——也算我多抢出了一样东西吧。此时,我终于知道光阴是什么,也知道你为何怕它了-------它此刻就从我身子里呼拉拉地跑出去,拉也拉不住。我又懂得你的一种心思了,真好------可惜也是晚了些。”刘懿已被摘去了心肝,疼痛让她麻木,她捧着妖王的头,眼泪喷出来,只叫得出一句:“不要说蠢话,不要说蠢话!”方平淡金色的脸一点点暗淡下去,刘懿慌了手脚,生出全部的力气来,下死命攥住黄袍郎的手,嘶声叫道:“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

方平喘息着回首四顾。他看到三藏盘腿坐在青石上,便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你,你也来了。”转眼又望着立在三藏身旁的猴王,咧嘴笑了:“还是那句话——要做圣便自家痛做作了,要人家来封还圣个鸟!------你不愧是战神,但不是英雄——你没有心肝。”说到此,他咳了一声,说不下去了。刘懿感觉到了怀中的男人在离她远去。黄方平的胸在不停起伏,刘懿听到很轻的声音:“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欢喜,大伤心,左脚在极乐世界,右脚在阿鼻地狱,一齐给了我-------不要怪我,我先走了。”说着戟指往心窝一插,刘懿只见得一阵青烟,怀中的男人不见了,只留下一泊碧血,一旁横着那柄明如秋水的获麟刀。原来方平用尽最后一丝神力,将自己化为飞灰,不教自己死后留下原形。

空气里一片死静,远处的山口传来马蹄得得,众人回头看去:东方奔来一彪人马,领头一个顶盔贯甲的紫棠脸武将。一眨眼,那马飞驰而至,一员紫脸将军滚鞍落马,缓缓向刘懿走来,说道:“公主,陛下命我接公主回去,请公主起驾。”说毕躬身施礼。

半空中娄宿劝道:“公主,你这段孽缘也是前生所定,他掳你来此以完此孽缘。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该回去了!”

刘懿不再感到一丝痛,处在一片奇异的空明中,浑身只是疲乏得紧,脚下软绵绵的。前生所定?真有所谓前生么?原来老哥哥与我上辈子就厮守在一处,怎么今日方想起一点子?“是该回去了。”刘懿笑了一笑。说时,众人忽觉眼前青光闪过,刘懿项上一道血线细细渗出,手中持着那柄明如秋水的获麟刀。

那紫脸将军双膝跪下叩了下去,等他抬头起来,脸上已淌下了两行泪:“公主,十三年前,你说我第一回跪你——今日是第二回------公主,这回不同于上一回。”刘懿睁开眼,微微一笑:“原来是你——放心,我明白------将军,若真念我们相识一场,劳你替我收着这个吧。”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黄布包袱,紫脸将军双手接过。

刘懿喘息着做完这一切,低头看着手中的获麟刀,轻声道:“老哥哥,这回我们两个一齐上路,下辈子再不会找得这般辛苦。”说毕,她翻身倒在方平的血泊里。

三藏双手合十,口中念起往生咒。眼中只觉有阵阵热潮袭来。他赶紧闭上眼,最终没有一个人看见那欲流未流的眼泪。

话说二十七宿和水兵各自归位,三藏师徒空手回到宝象国,与紫脸将军一道将百花羞公主自裁之事与国主说了。天子呆了一晌,强忍欣喜,便下旨摆素席款待神僧。送别四僧后,天子下旨为永隆公主刘懿立了一座衣冠冢。公主的葬礼隆重得不可思议。皇上罢朝三日,据说因为伤心过度。在他的圣旨说,永隆公主至孝纯良,天资颖悟,故得白日尸解,归位星空。又特封刘懿为“护国济生仙游长公主”,立庙四时祭祀。皇上这次真的有些想念这个女儿。那紫脸神策将军上表请罪,因未能救回公主,请旨贬为庶民,从此世代为公主守陵。天子准其守陵之请,却改封了他“护陵将军”,依旧二品职衔。

再说三藏师徒四人又象往常起程了。然而这次一路上谁都没了话,各自想着心事。长老在马上一颠一颠的,耳朵里反复响着方才死去那对夫妇的话。先是那妖王对着自己点点头:“原来是你——你也来了。”长老素来隐约觉得自家有些来历的,此番心中不禁上下怔忡起来,听他这话,怕是前世与他二人还有一番纠葛的;他二人似乎都想起来了,而自己却铁桶一般,什么都不晓得。我到底是何人?从哪里来?今生为何要取这经?真是一心向佛么?到得灵山一定要让佛祖开示分明-------那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的肉妖精吃了没用,不会长生,不会长生——”他自小就隐约知道周围对他的期望;待上了路,经历了那么多的妖精,不是要吃他的肉,便是要他的元阳,更是加深了他那秘密的骄傲——而,这个女子——刘懿那个脸又一点点清晰起来,无悲、无悔、无痛,象一盏灯又亮起来——这个女子勾引了他,然而三藏承认她自家却是浑然不觉的。最可怕是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无异于坍了须弥山。然而却是自己亲手掐灭了这盏灯。自己是个男子,更是佛子,将那一点点爱欲的涟漪与这秘密都翻到最底下,他的心还是个深不可测的智慧海。他真希望有人知道,他唐三藏是为了佛法,今日才慧剑斩情丝,不向妆台向莲台。但那秘密,不可与任何人语。他回头看了看三个徒弟,什么也没说,就放眼望向远方紫苍的地平线,他仿佛已经看到,今天的一跬一步都变成了青史中的一笔一划。然而他还是叹了口气。

孙大圣正将体内一股真气四处驱动,如一只暖烘烘的小耗子一样钻来钻去,着实好玩得紧。那股气钻到胁下,他不禁笑了一笑:终于还是回到取经路上了。他早就知道那句“*****从良”,是八戒情急之下使的激将法——哪个妖精会用*****来自比呢?亏得自己将计就计,齐天大圣的名头这才没有坏掉,这场功果也没有放下。至于那对狗男女,自然是死有余辜。那个死鬼妖精死得倒还算服气,临死前说自家是战神。可是,等等——他说自家不是英雄,因为没有心肝。不是英雄?他不由得转了转火眼金睛,少有地感到一些惘然,自己的心肝在不在呢?猿者,心也,心不在了,自己在哪里呢?算了,理它个鸟呢!一想到那贱人说自家不过是唐三藏手中的一枚风筝,猴王的火眼金睛中立刻闪过一丝怨毒,射向坐在马上的三藏。刘懿,甚至猴王自家都不知道,刘懿那四句话将一粒怨毒的种子埋在了他的心里。就在这一刻,这粒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日渐长大,最终长成了一个心魔。它叫六耳猕猴,日后咬噬了心猿的心,将取经人搅得七荤八素,又一回大闹了三界。

八戒眼中浮起一只手,从满眼翠生生的荷塘子里撷下一段鲜藕,那膀子的雪白浑圆倒胜过了藕。是高家庄的浑家高翠兰。他模模糊糊知道,经过今日一仗,自己离高家庄就更远了,也许从今天开始,高家庄才真的回不去了——那是他神妖僧三生中真正的极乐世界,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八戒不禁悲从中来,高老庄是自己亲手筑倒了,如今就须将取经这条道走到黑!念及此,八戒发狠将粗壮的牙齿咬了一下。

沙僧挑着担跟在师父师兄身后,觉得今日师父师兄不同往常,他着急,不欢喜,诚惶诚恐。他原是个寡言少语的实在人,自取经上路后,他便知道,与这三人结缘师徒兄弟原是天经地义之事;他们不快乐所以他也不快乐。他想叫出来: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这是为何?!悟净可没做错什么呀!
就在此时,三藏、悟空与沙僧三人同时听到八戒那一记响亮的咬牙声。三藏悟空都愣了一下。倒是沙僧抢先嗫嚅问道:“二师兄,你又饿了?”天地间豁然开朗。悟空一把拎住八戒的长耳,尖声骂道:“我把你这嘴长脚软的夯货!”八戒耳际突然传来一阵熟悉而尖利的疼痛,一瞬间,他不假思索地嘟嚷起来:“你这天杀的猴子!我这样大身量如何与你比?”他的脸上放出受宠孩儿有的那种委屈眼风儿,却又懂事的,不过分的。再一听,五脏庙真还空了,今日想事情都想得饿了,想象中的斋饭的香味让他振奋。有时候对他来讲,取经的快乐就在斋饭将到未到之时。于是他顺水推舟,委屈地、快活地叫道:“师父,走了几十里了,都快晌午了,不化些黄精香菇木耳的斋饭来吃了,教老猪如何赶路?”这一语惊醒梦中人,长老在马上微笑示意:“悟空,为师也饿了,你且去化些斋饭来吧。”沙僧未料到今日是自己一语将熟悉的和乐又唤回到这个小世界中,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呵呵笑起来。四个圣僧,各有各的心事,但既然注定要绑在一起许多时日,总要找些乐子来。——世间事大底如此。

也许,这对人神共弃的夫妻真是死得确是得其时,得其所。天庭佛界,纲常因此得以重振;人间的父王,终于可以自圆其说。还有,他们作了一回台阶,孙大圣踩着他们回到了取经队伍;经此一役,四人重新变得父慈子孝,金木相谐——至少表面上。


尾声:相忘

公元2003年秋季,我刚写完了故事,在上海东台路上瞎逛——又是一个真假古董集散地,没办法,一路过这种地方,一双脚自己就走过去了。可的确没什么别致东西可看,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就要踱出去。忽然听到一个地摊上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

“你这个像又不是真的,太贵了。”一个男子在问。
“是真的,是祖传的呢。”说话的是个摊贩,摆了个地摊——其实也说不上是摊,因为他只卖一样东西,就在那问价钱的男子手上拿着,斑驳破败,象是个佛像。
“两千。两千我就买。”

地摊上的东西居然也有人也肯出两千块,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来来看,也不怕他们演双地摊上的东西居然也有人也肯出两千块,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来来看,也不怕他们演双簧,反正我不买。

“开玩笑呢!三千块,一分也不少呢。”我注意到那摊贩的普通话,每句后面都加一个“呢”。

“好吧。三千就三千,我要了。”那人说着,就如数付了钱。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对不起,来晚了——也不知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借书还书的人那么多。”我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眉目如画,提了个包急匆匆走来。

“今天么?今天是我们两个的生日呀——你快来看,这个我刚买的,送给你。”
“刚买的?多少钱?”
“两千块。”
女子一下愣停住了:“什么,两千块?”她马上转向那摊贩:“老板,不好意思,我们不要了——他跟你开玩笑的。”
“开什么玩笑呢!不是两千,是三千呢。”摊贩并不替那男子遮掩。
年轻女子又转过来,轻声问:“三千块,为什么要买?”
“给你的生日礼物。”
“你看,我今天就给你买了件外套——礼物嘛,心到就行了,不是贵就好——何况,为什么要送我这样东西呢?”

那摊贩又开口了:“小姐,好东西呢。祖传一千多年了呢。不瞒你说呢,我新是疆来的,我们家直到我爷爷都在新疆一直给一个什么公主看坟守庙呢,我爷爷说这件东西就是那个第一个守坟的祖先雕的,这个像就是那个公主呢——后面还有字呢。”
听到这里,我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忙走近些低头看,那雕像一尺来高,虽是很破旧了,仍看得出雕功甚精。是个美貌女子,身着的唐朝衣饰略显凌乱,手上捧着一卷包袱,面部犹为传神,眼睛望向远方,一付神游物外的神情。可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张脸见过的。那男子翻过像,现出隐约现出一行汉字,字迹漫漶:“汉济生仙游长公主刘---”。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买像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望着女子,说:“你看一看她的脸,就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这个像了。”

女子不接过像,低头一看,脸色立即变了,发出了一声低呼:“天!怎么会?”

我猛然抬头望向她,明白为何刚才我为何觉得见过这张脸了:雕像与这女子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以她作的模特。我顾不得礼貌,死盯着她。弯弯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深深的眼睛,象是雕像活过来了。只有神情不同:像上的女子是经过了大困苦,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因而得到了大欢喜,而身边这女子一脸的震惊迷惘。

突然传来一声叫声,惊醒了我:“不可能的呢!这东西不是现在做的,我爷爷传下来的呢!可是,可是怎么会这么象她呢?”那贩子神情颇为迷惑。
“我不管你假也好真也好,你开的价不是一分也没少吗?我们已经银货两讫了。”那男子忙道。

“我不是要反悔呢。算了,这个东西跟她有缘呢,你们拿去吧。”摊贩卷好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那女子一眼,摇摇头,嘴里犹自说着什么。
那女子还在喃喃说道:“她好象很难过,又好象很高兴,她在想什么呢?我已给她想了一个名字,就叫‘悲欣交集’吧。算了,上班后我再到馆里查一查这个像的来历——”她回过神来,转向男子:“不过还是很贵。以后不要这么费心思,不过是个生日罢了,”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来:“试试我给你买的衣服;我这个礼物就平常了,我也想过了,生日送你什么呢?你明天要去山西出差,就买件衣服给你,你自己是不知道买的。还有,你不是膀子疼么?我在里面垫了一块布,你试试-------”

一瞬间,我觉得仿佛是在舞台上,不知哪里打下来一束光,罩在他们两个身上,周围什么都暗掉了。那个男的接过衣服穿上,笑道:“正好盖住那块疤!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伤疤认得你后那就再没疼过,你说怪不怪?你放心,以后年年一起过生日,哪里还想得出那么多花样。”两人边说边走了。

我猛然醒悟过来,情不自禁喊道:“请等一等!”两个人应声停住,回身看着我。“我------两位还好么?”两人相视一笑,回道:“我们很好,谢谢你——先生,我们见过?”“也许见过,也许只是两位长得象我的两个朋友。”他们相视一笑,一齐向我道了再会,转身牵了手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如果真的经过了一千多年,他们彼此找到了,如今的他们岁月静好,前世的惊心动魄了怕是一点也想不起了吧。然而他们终究未曾逃出光阴的掌控。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虽然是劫后余生,眉宇间舒展着恬淡和沉着。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没入西藏路滚滚的人流中,想起刘懿也曾引过的一句老话,不禁轻轻念了出来:“鱼,相忘于江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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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y good,thanks! -lovestory- 给 lovesto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4/2004 postreply 16:06:04

回复:真真好文章, 很有张爱玲的风骨, 又有些红楼梦的修辞 -happytian- 给 happytian 发送悄悄话 (15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12:42:10

好文章!越看越入味。 -猫咪宝宝- 给 猫咪宝宝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22: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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